《滇池》2024年第1期|周如钢:桃花源记(中篇小说 节选)
周如钢,浙江诸暨人,中国作协会员。做过木雕织过布,摆过地摊教过书,当过媒体记者编辑与主编。迄今已在《人民文学》《十月》等文学期刊发表小说百余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刊选载及入选年度选本,著有中短篇小说集《陡峭》等,获大观文学奖、《莽原》年度文学奖、梁斌小说奖、浙江省新荷计划·潜力作家奖等。
桃花源记(中篇小说 节选)
周如钢
一
我没有想到,还会再次见到陶远明。
那时,雨线和夜幕一起,正紧锣密鼓地赶着光亮。我看见一个人把包举在头顶,在那里躲躲闪闪。我接了几个人往源里走,他赶上来,问我说,小哥小哥,请问,桃花源在招聘吗?
还是三月,料峭的春寒不仅潜伏在源口,也匍匐在我们的衣领和帽子上。但他却身着单衣,发梢和脸上都挂着一些细细碎碎的小雨滴,那些雨滴伴随他的声音一起颤动着。
是他先认出的我,他说,源子,你是源子吗?我是远明啊,陶远明!
我脑子里轰的一下,这个名字很熟悉,这不由得把我的身子拉了回去。我仔细地辨认了一下。他那黑白相间的头发长过了脖子,与胡子连在了一起,皱纹已爬上了他的额头。我在脑子里搜索了好一阵,才慢慢拼凑起这个叫陶远明的人来。
不像了,真的不像了。我说,陶远明?他迅速地点着头,那个瞬间,他的眼神像突然捕捉到了一团火,火光照亮了眼前。
我边上的人都有些着急,雨点在他们前前后后催促着,他们的脸上多少都沾了些焦虑和急促。虽然没有对我说什么,但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而且,他们的穿着上多多少少有些桃花的印迹。我知道,他们都是受桃花源邀请的人。
我的喉结动了动,脚步开始往回挪,一边挪一边转头对陶远明说,你,你认错人了,赶紧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转过头的那一刻,我清晰地看见陶远明眼神里的光慢慢地熄灭了。
我离开家乡太久了。很多人事已经模糊,尤其是呆在桃花源的日子,我的记忆力日渐衰退。以至于到如今,我已经忘记了很多人,包括陶远明。但这个名字的出现,总让我觉得有很多事情可以咀嚼。于是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开始拼凑,慢慢地,这些碎片在混沌中才开始指向砚村的中小学,又指向那些城市,还有城市里那个打桩机一度轰鸣的工地,以及工地旁的小河。
我这么说,是因为很长的一段光阴里,填满了我与陶远明之间的碎片。
我们曾在同一所小学混到同一所初中。每天早上我会路过他家,在窗口学鸡叫,每次只需要叫上一声,他家的门就会打开。然后我们俩的鸡叫声,就会淹没在争先恐后的脚步里。这一段路串起了很多时光的珠链,让他慢慢跟我融到了一起。要知道,他是一个特别有傲气的人。抓蛇捕蛙,戏鱼网雀。所有这些,他不跟我们一起玩,但他都可以研究出不一样的工具来。甚至一度,他还造出了小小的经柱塔。
这个一米来高的经柱塔,足足有四十九层,每层都挂上了不一样的东西。就是这尊经柱塔不仅收获了我们几个孩子的膜拜,还一度收获了村里一些七八十岁老奶奶赞许的目光。这一下把他与我们的距离拉到了无限之远,要知道,经柱塔是我们所有人的许愿塔,也是流浪鬼怪的福利塔。这,真是个神人。
在农村,一般学习好的这方面显得很弱智,而学习差的往往这方面是强项。而陶远明则不然。他的智商用现在的话说,是真正的对我们无缝碾压。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陷在怀疑陶远明的漩涡里不能自拔,我觉得他的脑子里,一定是被外星人提前安装植入了高科技芯片。老师还没教的题,他会。老师不太会的题,他也会。课堂与校园里,都是陶远明掉落的光芒星子。不要说我们一帮孩子,就连老师与父母的眼神里,都时不时地溢出羡慕的光泽。那时候,若有人提及谁家的孩子聪明,除了陶远明,我们没人会信。而陶远明,几乎就是我们的神明。他是真正的为数极少的那种别人家的孩子。有无数次,我都想扒开他的脑子看一看,哪怕是条裂缝,让我瞄一眼也好。
那时候的陶远明很少会与我们一起玩。在他的眼里,与我们的眼里,都是两个极端。学霸永远理解不了学渣,就像学渣理解不了学霸一样。直到有一天,我们阴差阳错地混到一起。
我当然不算是地道的学渣,我是介于学渣与学霸之间的群体。但往往这样的阶段最磨人。靠上不及,靠下不愿意。结果做什么都不像。当然,对学习无望的我来说,我对自己没有太大的要求,所以,我觉得到工地上,能够缓解家庭的困难,能够过上一般人的生活,这就是我的人生了。只是没想到,有一天,作为学霸的陶远明也可以搅和进来。
我们在工地上,不仅一起搬砖背水泥,我们还同床共枕。如果非要说到感情,我只想说,无数只活着或已死去的蚊子,它们的体内一定有我俩共同的血。
每每到夜晚歇下来时,我们一众人会在一起打扑克喝啤酒,而他则会一个人趴在床上读报写字。他的字写得很好看,好看到收获了工地上所有学渣送给学霸的仰视。有一天,我一边看工友打牌,一边胡乱走动,发现他正努力写字时,就躲在他身后看。那是第一次,我发现他不是在做习题,而是在写情书。看着看着,我忍不住读了出来,亲爱的欢欢,见字如晤……
我奔出喉咙的声音,把他的眼神一下子从笔尖拉到了我的脸上,他满脸通红,说你为什么要偷看?我急忙回应他,我是学习,我都不知道这个见字如晤的晤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样细碎的时光里,我不仅知道了他会做习题写情书,他还会把自己送给工友的孩子们。
寒暑假的时候,工友的孩子会来到工地,陶远明就把他们不会的作业全包了。看着他辅导孩子作业时的精气神,我们心里会慢慢生长出一种委屈的情绪,那种情绪就是专门为陶远明生长的。甚至有时,我们都觉得这是一幕假象,这个人不可能出现在我们的身边。只有孩子们的话,才能把我们拉回到眼前凌乱的世界。他们的话基本是接在父母的训诫后面,你不好好读书,长大了就跟我们一样搬砖。然后,孩子们会发自内心地问,一边问,一边还会托起大脑袋,伸出小手指——叔叔那么好的成绩,为什么也在工地上搬砖?
我们所有人在工地上积攒了多年的努力,想此刻用来教育孩子的理由,都会被这类话轻而易举地砸碎。就像平静的湖面突然落进些碎石。在阵阵涟漪里,陶远明似乎有点小生气。他站起身,看看工地,又回头看看孩子和我们,在咽了下口水后,咬着牙说,我还要复读,我还要再参加高考的。
二
乔有灵找到我时,我正在做功课。
现在的我与世无争,每天天亮时分起床,我会先洗个澡,然后念四十九遍桃经和各种祝福经文。这些经文从我嘴唇里蹦出来以后,会洒落在整个房间的树苗上。这些树苗是我的孩子,从早上到晚上,我就与他们在一起。每天早上做完功课,我会沿着桃源的桃心小道走一段。仅仅是走一段,因为桃花源的径道太多,每棵桃树边上拐个弯,就是另一个方向。于我而言,桃花源就是一个大迷宫。
我问过乔有灵桃花源有多大,乔有灵说不清楚。我有过计划,要走遍桃花源,但计划一直在我的脑子里蠢蠢欲动,从来没有落到我的脚底下。
我也问过很多工友,基本没有人能说明白。只有庄守城,这个神神叨叨的人,他是用这样的答案告诉我的。他说,桃花源其实就像桃花一样大小。对这样的答案,我自然不认,好歹我也是读过书的。虽然更多的习题答案或试卷,我是用抄陶远明的方式完成。
在我骂他不正经的时候,他却很严肃地说,就是桃花一样大小,你说他大,他就大,你说他小,他就小。我到现在其实仍然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庄守城先我十多年进源,他跟我是一样的工作,但他从没有早起念经的习惯。他说,咱们一帮大老粗,没有必要做这个,把树种好就行了,心诚则灵。
我认同他说的话,但我喜欢看着树苗换影成形时的过程和状态,有没有经文,还真不一样。每天源里进来那么多人,大多数人脸上写满了焦虑,脚步里全是匆忙。只有极个别的人,在源口可以扫瞄到他的笑容,那种慈祥和安然是这个世上最稀罕的东西。
庄守城说,你念那些经文又有什么用呢。
我点点头,笑笑,确实没有什么用。
我一直觉得进入桃花源是我的幸运,所以,在那次去了桃心楼听到了悠扬的经文之后,我突然就喜欢上了。事后回想庄守城的话,我琢磨了半天,终于给了自己一个理由,或许这跟小时候喜欢的经柱塔有关。
那时候每到盛夏,老人们就会选半个月的时间做经柱塔。他们一边造塔,一边念念有词。我在边上看着这尊塔从几根粗粗的竹子和树枝慢慢长成花枝招展的亭台楼阁。而这座塔的高光时刻是在某一个夜晚,那个夜晚,塔尖冲向穹顶,塔身吸附了所有人嘴里蹦出来的经文。而我在老人们无数的转圈时间里,也会不由自主地念出一些诸如阿弥陀佛之类的音节。
现在,每天早上和黄昏,我都会听着经文去种树,听着听着,发现自己嘴里不由自主吐出来的字与词,有了桃心楼里播放的调调和味道了。
几天后,我发现,陷在手足无措的漩涡里的我,在这些调调的声音里,渐渐安静下来。而且,我从来没有向人透露过念经的原因。只要跟着附和,我的父母就会在脑海里出现,他们有时对我指手划脚,有时对我一声不吭,但他们都是笑着的。我不知道他们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年少的那些粗糙的时光,会在经声里慢慢地流经我的心脏。所以,我对念经,一度有了偏好。虽然多年后,脑子的容量越来越小,父母与老家的事也越来越模糊。但我养成了这个习惯。
在这个习惯里,乔有灵那漂亮的嘴唇与眼晴都放大了。这么多的植树工友里,很少有人会念,而她在见我的时光里,我几乎都在默念着。她就轻轻地跟我说了一句,你可以试着对着树苗念念。
从那天起,我发现我种的树苗与工友的树苗有了不同。那些经文落到地里,那些地就松软一些。落到苗上,苗长得就壮一些,尤其在树苗移形换影时。但没有人知道。
从那天起,乔有灵会经常来找我。虽然,我从进源那天就认识了她,但真正与乔有灵的接触是在念经以后开始。虽然我的经只是桃心楼的乐声的附和,只是我顺口溜般的哼哼,但我觉得有点意思。
所以,在每一个下雨的日子里,我都会聆听桃心楼的乐声,然后在心里跟着默念。在那个雨势连绵的黄昏,我陷在桃经的涟漪里,乔有灵的声音从门外撞了进来,她说,今天临时来了一拨人,你去接一下吧。
对于一个农村的孩子,让我干体力活,我不会有任何退缩,但接人这种事,我有些不安。看我犹豫的样子,乔有灵说,今天有好多人来,搞不好,可能会有来自你老家的人呢。
我听见咚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落进了我的心里。
三
事实上,陶远明再也没有参加高考。他的期待与我们的期待一起落了空。就在他天天看书写字做题准备复读时,他的父亲却再也没法自己下床了。这个消息是长了翅膀的,这对翅膀到处飞,附近所有村庄的上空都是这对翅膀上掉下的羽毛。
陶远明的父亲一辈子没干过什么事。和我的父母一样,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我们从出生那天起,就从来只敢对着黄土撒尿,要说面对老天,我们最大的狂妄也就是仰着头,拿个酒瓶子吹一吹。而像什么去市政府省政府的门口,估计我们全砚村的人都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哪怕是动了一下,估计我们的腿也是打着颤的。
但陶远明的父亲吃了螃蟹。他实在咽不下儿子高考被人冒名顶替这样的事。这个一生只喜欢看新闻联播的人,从来没有相信过这样的事情是真的,真的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而且他充分相信自己儿子的能力,其实不止他信,我们全村全乡人都信。但信归信,有时,这个信,对于农村人来说,也等于信命的意思。他父亲认为,不管有没有命,他需要一个说法,而这个说法,就是通过他的下跪。
不久后,这个影响砚村发展的老人,他的腿就跪麻了。他把它放在回乡的拖拉机上。伸直的时间并不长,这辆拖拉机就与另一辆车碰了下,等他反应过来时,半个人被侧翻的拖拉机压住了。而这条腿从此就把陶远明的父亲摁在了床上,这一摁就是好几年。
父亲卧床后,陶远明也没有放弃高考。
学校的老师为他捐过款,但他没有要。他在一个滂沱大雨的傍晚找到我,那时的他不像现在的他,尽管父亲被摁在了床上,他身上的傲气仍然透过眼神和毛孔在弹跳着。
他斜靠在我家门框上,一只脚踩在门槛上。在阵阵雨声里,他歪着头,声音不响,却掷地有料,敢不敢带我去工地?
那时的我已经在工地上干了三年。我初中一毕业就撒开了腿,农村的孩子,要么跟土地过一辈子,要么跟工地拴一辈子。我选了后者。而三年后的这一天,我俨然是一个工地老师傅了。
但面对陶远明,我仍然不愿意他与我们为伍,我认他这个朋友,但不认为他可以跟我一样干这种体力活,这既是对他能干体力活的不信任,更认为这种活是对一个学霸的侮辱。但是,陶远明似乎铁了心,他说,家里已经这样了,你就帮不帮吧。
我说这活真的不适合你,你需要做的就是好好复习。但陶远明对自己的学习非常自信。他说,考试我肯定没问题,现在只是需要钱。他说,光靠母亲种地,让父亲养伤都不容易,我妹妹估计也上不了学了。
我有点惊讶,你还有个妹妹?我怎么没见过?
陶远明说,有个远房表妹,一直靠我家帮扶,也要高考了,后面准备报考医学院。
我说,各人有各命,你就先顾好自己吧。
陶远明低下头,看着脚尖,半晌,突然就踢了脚门槛,转过身,抬起头,望着正猛烈砸下雨滴的天,说,你先带我去工地吧。
在这个节骨眼上,我没有说太多。有时少说话也是对他的一种支持。有时安慰的话说多了,也容易伤人。这时工地上的我们都期待着他的变化,甚至于他的所有得失成败,似乎都是我们这个工地上所有人的荣辱了。
可是谁也没想到,在马上要高考的时间里。他的时间越来越不够用,好几次深夜,我起来上厕所,都发现上铺的他借着手电筒的光还在看书。我不忍心,在食堂吃饭,或一起上工时,就说他,我说你这天才呀,在我印象里,就没有你不会的题,为什么你还要半夜通宵地看书啊。他就笑了笑,说,扯,世上哪有什么天才啊。
晚上我们睡了,他还没睡。早上我们没起,他早就起了。这样一段时间后,有一天,我正在楼顶扎钢筋,突然听到有工友大叫着,快来人快来人。
等我晃着跑下楼时,我发现陶远明正躺在一层几块水泥五孔板的预制工具板上。
幸亏只是二层楼,幸亏底下是几块木板……工友们都在庆幸,还好,陶远明神志是清醒的,他只是叫着说腿疼腰疼,摸了把头,手上沾满了血。听我们喊着要送医院,他还一直说只要弄瓶红花油。拗不过我们坚决要送医院,陶远明却用龇牙咧嘴的样子,硬生生地挤出了一些零零碎碎的笑,艰难的笑意里装满了不好意思。
接下来的时光,我们所有人都开始为他提心吊胆。他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甚至,我一度都动起了如何劝慰他父母,并向他父母请罪的念头。
这样的节骨眼上,我们早忘记了他要高考。在他有一天完全清醒的那一刻,他一下子从床头坐起来,认真地问了下日子和时间。在得到我的答案后,他嘭一下直愣愣地倒在了床上,弹出的眼珠子几乎要撞到天花板上。
跟着他的眼神,我也小心翼翼地望了望天花板,天花板上什么也没有。低下头,却清晰地看见,有汹涌的液体从他圆睁的眼眶里不断奔出来。很快,白色的枕头就洇湿了一大片。
我很努力地想说点什么,嘴巴张了张,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
四
今天的这拨人有的西装革履,有的皮鞋上沾不住一滴水。放在以前,这样的人来到桃花源,负责接待的都是贵宾部的人。
乔有灵也曾多次到源口迎接。当时我进入桃花源,迎接我的就是乔有灵。
我无法描述乔有灵的长相,唇红齿白这种实在过于平俗了。我只想说,她走过的路上会落下一路的香气,这些香气像是从桃枝上飘下来,又像是桃花刚刚盛开。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腰枝的摆动,我心里就非常期待她能回过头,而一旦她真的回头,目光的碰撞中,我就会败下阵来,我的眼神瞬间只能看着脚尖走路。而且,我发现,目光碰撞的声音会很响,连同脉搏从我心脏深处出发。
这样的人是领导喜欢的人。我听庄守城说起过,领导很多次叫她去接访贵宾,她都拒绝了。庄守城说,她这个人虽然漂亮,但有点一根筋。她只想做好她的研究工作。其实,桃花源要研究什么呢,什么都不需要。
术业有专攻,乔有灵或许有她自己的专业吧,就像我,我说过,我要么与土地在一起,要么与工地在一起。现在我选择的是前者。而今天,是乔有灵委托我接人,我开不了拒绝的口。乔有灵说,可能,可能会有你的家乡人。她是笑着说的,我是慌乱着应的。她说这话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就浮上了父母的笑脸,我看见他们的脸上裹着春风,笑容跌跌撞撞,于是我也跌跌撞撞地说了声,好,好的。
只是,我没有想到,十多年不见的陶远明会在这里出现。
陶远明没有提前报备,邀请的花名册里也没有他。我让同事查了查,同事说没有查到这个人,这说明陶远明并不在桃城工作,或者再确切地说,他不应该来这里。我不知道乔有灵说的老家的人是不是他。
现在进入桃花源的人都需要提前报备,桃城李城葡萄城,每个人要想进入桃花源,都要经过事先的审批。而所有入源的人,也都需要遵守入源的方式。
桃花源的源门在山口,其实不过是一条狭窄的山缝。我这一百二三十斤的人,需要侧着身再重吸一口气,才能小心翼翼地通过。此时,系统会在源口扫瞄,如果身体里能扫出桃花的印痕,源门就会自动开启。
我是在一个深夜慢慢靠近桃花源的。我与一些不明就里的人一样,匆匆赶夜路。却在刚靠近那条狭窄的山缝时,迎来了山风的呼啸,在呼啸声的跌宕里,我的身子慢慢地换了天地。然后,我就看见了乔有灵。乔有灵微笑着说,欢迎你来到桃花源。
就跟鸡蛋刚破壳的小鸡,它第一眼是不一样的。从那时开始,我就对乔有灵有了不一样的感觉。我很吃惊,问,这里是桃花源?深夜的桃花源,依然带着星光。我以为这是另一个城市,而眼前,每棵树上,密密麻麻的桃花,花瓣上溢出的光泽让桃花源的地上都长出了一些光亮。
我半天回不过神来,直到乔有灵再次说,欢迎你。
我脸一红,忙不迭地送出两个谢谢。
乔有灵说,你很幸运,你应该感谢你自己。说这话时,乔有灵的嘴角翘起,宛如桃花的花瓣。而花瓣上面的脸颊粉粉的嫩嫩的,似乎沾染了些酒后微醺的红。
我跟庄守城说,乔有灵真漂亮。
我说这话时,有一些讥笑就浮在了庄守城的脸上,他说,你不会看上人家了吧。
我把头夹在两腿之间,我的大腿轻微颤动着。
庄守城说,她可不是一般的女人。
我不知道乔有灵是一般还是二般,我只知道乔有灵给了我别人没有的东西。就像庄守城说的桃核与桃心。
我是在桃花源的最高建筑桃心楼里看到桃核与桃心的。
也就是在那天,我第一次知道那么动听的桃经声乐,是从桃心楼里流出来的。我循着声音跟着乔有灵的脚步上楼。每靠近一步,声音就清晰一些。直到一排画满桃花的墙壁堵在我面前。
乔有灵说,如果你是桃花源欢迎的人,会有一个盒子主动为你打开。如果不是,所有的盒子都只是一面墙壁。
房子里桃香四溢,地面亮得能照出人影。我甚至不敢挪动我的脚,生怕我那沾满河塘污泥的鞋子玷污了地板。在城市里坐趟公交车,我都不太敢把屁股放到座位上,更何况是如此光鲜干净的地板和墙壁呢。
在那一刻,我觉得这便是我一辈子的荣光。抬腿的刹那,我小心翼翼,如千斤在身。眼前的墙壁,画满了一朵朵的桃花,这些桃花都散发着香气。
我不时地回望站在窗口的乔有灵,她在外面挥动着手,让我大胆地面对桃花墙。于是在艰难地挪了几步后,我发现墙壁的中间动了一下。果然,有一个盒子跳了出来。
我再次回望了下乔有灵,她微笑着,用力点了点头,又做了个手势。于是我转过头,小心翼翼地取出盒子,在盒子里又取出一个桃子,最后在桃子里取出了一颗小小的桃核。
实话说,这颗桃核并不好看,坑坑洼洼的样子。但这颗桃核从那天起,就贴在离我心脏最近的地方。我能感觉到桃核的跳动。每跳一下,我的心就会颤一下。我的心每颤一下,桃核就动一下。
乔有灵说,要保存好它,这是你的种子。
……
节选自《滇池》文学杂志202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