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能过剩时代的文学劳作 ——2023年度原创文学榜单盘点
我的母亲每晚都要把活干得很晚,干到天亮
干完了活还要过来摸摸我们,把她的脸
低低地俯向我们,数数我们
——江非《我的母亲没有慈悲之心》
现在是2023年的12月31日,日头落下,迅疾的这一年就要过去。这是我们走出封闭的房间和自我,走向旷野与人群的一年;是我们告别喑哑与玄想,去表达、去行动的一年。在这样一个时刻,我想起了这首《我的母亲没有慈悲之心》。
这一年,我们也许经常要像那位不知疲倦的母亲,“把活干得很晚,干到天亮”,但我们并不感到委屈,感到辛苦。因为劳作结束,我们回到家中,可以确凿无疑地看到我们写下的作品,我们诞下的“孩子”;因为我们会怀着绝对的幸福感,把我们的脸低低地俯向它们,数数它们;因为那时我们可以斩钉截铁地说:我们的生命不虚无。
一、产能过剩时代的文学
数数它们,数数我们的文学。数着数着,一个又一个文学榜单就问世了。
但是老话讲,“文无第一”。对于文艺,从来不存在放诸四海而皆准的衡量尺度。同一部作品,张三说好、李四说差。古往今来的作家,比梁山一百单八将多得多,谁第一,谁第二,排座次的大师施耐庵也要犯愁。所以,古人从来不要排名。诸子百家,不分高低;四大名著,各取所好。常听老读书人讲,上个世纪的特殊年代,能读的只有马列、毛选、鲁迅、红楼。好不容易得了新书,必要手抄、传阅。一本推理小说,每人半天时限。击鼓传花传到最后,只剩半本,到底谁是凶手,急得发狂。那是精神饥饿的年代,拿到手边,是本书就啃,哪里还要排出个名次。
给文学作品排名,这事流行起来的时间不会很长。一定是发表的作品、印出的书籍远远超过了阅读的需求,才要大浪淘沙,去粗取精。所以,文学榜单的爆炸性增长,背后是文学市场、特别是当代原创文学市场的产能过剩。
从供给侧讲,原创文学生产端的市场化、数字化改革没有完成,很多传统期刊还在延续上个世纪的出版发行模式,背靠财政拨款、财政订阅,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样生产出来的大量期刊,只在体制的池子里“内循环”,难以触达真正的文学活水——具有消费能力和文化需求的公众。从需求侧讲,我们看到的是从90年代起,原创文学市场长达三十多年的需求萎缩。特别在今天,短内容、热媒介、浅阅读三位一体,从生产、传播、消费三个环节,主导着当下的文化市场。文学这个冷媒介产品如果裹足不前,继续依赖传统路径,恐怕很难在“热媒介格局”当中找到立足之地。
2023年铺天盖地的原创文学榜单,就是在这个大背景之下出现的。我把这个现象,视为文学产能过剩和文学传播受阻导致的,一次文学信息的“超量传播”。这是整个文学系统没有完成现代传媒转型、陷入循环不畅的直接反映。
二、超量传播与信息争宠
2023年文学榜单(诸多文学奖项是多部作品构成的名单,一并纳入讨论)的发布,属于文学信息的“超量传播”,因为发布主体之多、发布类型之丰富、发布形式之创新、发布影响之广泛,前所未有。各文学榜的发布,数次占据媒体头版头条,引发媒体人的盘点和公众的讨论。
从发布主体看,中国作协等单位发布了茅盾文学奖、“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入选项目、“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入选项目、中国网络文学影响力榜、中国小说学会年度中国好小说等榜单;《人民文学》等文学期刊和学术期刊发布了第五届“施耐庵文学奖”、《十月》年度中篇小说榜、2022年收获文学榜、《扬子江文学评论》2022年度文学排行榜等奖项榜单;各大网络文学网站以用户阅读、互动数据为基础,发布了月度网络小说排行榜、年度网络小说排行榜;理想国等文化品牌发布了宝珀文学奖短名单、第八届单向街书店文学奖等书单;豆瓣等社交媒体发布了豆瓣2023年度图书榜单;新京报等报刊媒体发布了年度阅读入围书单、南都十大好书等榜单;科幻世界杂志社发布了第33届中国科幻银河奖等类型文学榜单等。在文学榜单之外,还有“迁徙计划·从文学到影视”入围作品、“中国科幻文学IP改编价值潜力榜(2023)”等文学IP名单。
如此名类繁复的榜单、书单、奖项,涉及的文学作品成百上千。发布这些榜单的期刊、出版社、纸媒、社交媒体,试图通过榜单的狂轰滥炸,从抖音、b站、微博、小红书等当红文化产品手里夺回公众的注意力,重新激活他们的文学热情和阅读需求,从而消化产能过剩时代的文学库存。
如果要彰显一个时代文学的原创性,榜单当然是越少越好、越短越好。原创性追求的是文学的“价值增量”,遵循的是宁缺毋滥原则。然而,如果当务之急是扩大一个时代文学的影响力,那么榜单就要尽力追求“信息增量”,也就是要遵循病毒繁殖原则,榜单类型越多越好、发布频率越快越好。
显然,从目前文学榜单的发布情况看,形成的是一个“信息增量”超过了“价值增量”的文学传播格局。信息的“争宠”,压过了价值的“争雄”。我认为这是长期处于边缘和暗处的文学,爆发出来的自救能量。接下来,如何在搭乘现代传媒流量、增加原创文学曝光的同时,避免文学的“娱乐化”、作家的“偶像化”;如何在声名显彰的同时,平复文学的浮躁情绪,做到当之无愧、名符其实;如何在传播端大展身手的同时,涵养文学创作根脉,回到用作品说话、以艺术性说话的本分——都是摆在文学从业者面前的新问题。
三、关键信息:2023年文学变易
在一个追求“信息增量”的时代,重要的是处理信息——对这些榜单提供的冗杂信息进行过滤、筛选、提炼,留下关键信息。我们希望透过这些关键信息,发现2023年中国文学“面子”与“里子”的变易。这一年,以我有限的阅读和粗略的提炼,得到的关键信息如下:
长篇小说大年。2023年是长篇小说亮相各大榜单的大年。8月,具有中国文学最高荣誉之称的茅盾文学奖(第十一届)颁布,杨志军的《雪山大地》、乔叶的《宝水》、刘亮程的《本巴》、孙甘露的《千里江山图》和东西的《回响》入选。茅盾文学奖的授奖辞,是中国文学核心评价标准的展现。这些授奖辞正大而灵秀,鲜明提及“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中国式现代化”、“山乡巨变”、“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等概念,呼应着国家意志与文艺政策,同时对作品艺术性进行精辟阐述,标注文学应有的“价值增量”。其他长篇小说榜单提到的作品还有《北流》《流俗地》《文城》《秦岭记》《野望》《烟霞里》《家山》《不老》《仪凤之门》等力作,都是经年打磨、十年一剑。从这一点,足见茅盾文学奖对于中国长篇小说生产周期的强大影响力。
期刊的进击。2023年是传统文学期刊深度转型的关键一年,大部分榜单由期刊杂志主办。“2022收获文学榜”由《收获》杂志社主办;“《十月》2022年度中篇小说榜”由《十月》杂志社推出;“2022年度长篇五佳作品”为人民文学出版社《当代》主办;“2022年度中国当代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由《北京文学》编辑部推出;“《扬子江文学评论》2022年度文学排行榜”由《扬子江文学评论》编辑部主办;“第五届城市文学排行榜”由《青年文学》杂志社推出;“第七届长篇小说年度金榜”由《长篇小说选刊》杂志社发起等。发布榜单,已经成为期刊展现自身办刊理念、扩大影响力、融入新媒体格局的一致举措。
地域作为IP。2023年,文学地域性的讨论如火如荼,从“东北文艺复兴”“新南方写作”到“新北京作家群”“新浙派”,地域性概念展示着强大的更新换代能力,已经成为学界研究的热点。2023年,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发布短名单,而首奖被东北作家杨知寒的《一团坚冰》摘得。豆瓣对本书的推荐语上这样写:“班宇、双雪涛之后,‘东北文艺复兴’浪潮的接力书写…… 如同小说版《漠河舞厅》。”地域作为一种强区分度的传播符号,一种文学IP,正在当代文坛当中拉帮结派。给作家贴上地域标签,已经成为“包装作家”的重要方式。但是,这种包装手段在快速标志一个陌生作家的同时,也会同化这个作家、遮蔽这个作家真正的异质性。
大多数的声音。文学的发表和出版,当然是一种文化权力的体现。在漫长的文学史上,基层劳动者是“沉默的大多数”,他们的声音不能被听见,他们的故事不能被传播。在2023年,我们欣喜地看到,大多数的声音开始响亮起来。“新山乡巨变创作计划”鼓励来自基层的作者书写基层。2023豆瓣年度图书榜单发布,胡安焉《我在北京送快递》排名第一,成为年度读书。有读者留言,这本书能够“看到这个人以及千千万万个人。”此外,单向街书店的2022年度作品是《劳动者的星辰:北京皮村文学小组作品集》,花城文学榜“十大文学好书” 发布,唯一一部非纯文学作品是黄灯的教学札记《我的二本学生》。这些上榜作品,体现了文化界对更广大人群、更辽阔生活的关注。
董宇辉与文学直播。2023年,一个农民的儿子成为了直播行业的顶流,被资本以重金标价。他就是董宇辉。“东方甄选”的事件是对2023年经济与文化情况的重要注解。对于文学而言,董宇辉意味着文学直播的全面崛起。董宇辉当然不可复制,但他提供的“带货经验”是值得借鉴的:第一,要将文学视为“作品”而非完全的“商品”,尊重文学作品的艺术性,推崇作品的情感价值,注重文化赋能。第二,带货主播在直播间的角色不只是“售货员”,还是“评论家”,要对作品作出“美文式”的点评。第三,主播要有人格魅力,注重塑造自己的“人设”。“人设”可以将流量从分散的状态(关注“卖什么”)变为集中的状态(关注“谁在卖”),其传播力是惊人的。
“Z世代”的读写。对于代际的分类,“Z世代”(1995年—2009年间出生的一代人)似乎是一个国际通用的概念。2023年的原创小说榜上,出现了大量“Z世代”或“泛Z世代”的青年作家:龚万莹的《鲸路》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23年度中国好小说;陈各《狗窝》入选2022“收获文学榜”短篇小说榜;郑在欢、三三、李停、顾湘、焦典、辽京等青年作家的新作入选豆瓣读书榜单;中国网络文学影响力榜(2022年度)专辟“新人榜”,推出8名新人作者,表彰“Z世代”的写作实绩。“Z世代”写作的独立性在哪里?他们给中国文学带来的“价值增量”是什么?都是需要我们跟踪研究的。
科幻概念的炒热。随着《三体》《流浪地球2》的上映,中国科幻作家海漄获得2023年雨果奖,特别是AI技术在这一年革命性的突飞猛进,科幻的概念继续炒热。《人民文学》主编施战军认为:“科幻文学,已经不再可能是类型文学,它是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现代主义以及许多创作方法的集约者……正在成为我们这个时代和未来更广大更长久的时空史诗中的文学正典。”与此同时,我们也要看到第33届银河奖最佳长篇小说奖的空缺,看到科幻圈对海漄《时空画师》的争议。中国科幻要成为未来的文学正典,路漫漫其修远。
四、回到阅读:重申文学的穿透力
尽管各种文学榜单漫天飞舞,但没有进入读者书架、参与读者语言生活的作品,都是梦幻泡影。一切文学,一切母语的河流,必须要穿越不毛之地,穿越险峻的峡谷,流向读者,滋养一颗语言文字的种子,培育一个活生生的人,这样才算完成自己的使命。阅读,是文学传播永恒的归宿。所以,我们谈论榜单,谈论文学的传播,最后必须要回到阅读的问题上来。
半个世纪以来,我们从阅读资源匮乏的时代,迈入了阅读资源剩余的时代。在阅读资源匮乏的年代,人们精神上缺衣少食,倾向于积极主动的阅读。那时,文学作品传播的链条是简单的,也是完善的。一本文学精品,可以翻山越岭抵达千万读者,可以被他们的胃口和大脑充分吸收,进而真正影响一代人的精神生活。
而今,文学作品、文学奖项、文学榜单的生产力得到了极大解放,我们扑入了一个精神资源极大丰富、同时泥沙俱下的时代。如此多的文学作品,因为“信息的泥沙”含量太高,淤滞在传播的平原上。没有几部作品,敢说自己真正抵达了当代的读者,真正影响甚至塑造了当代人的精神生活。当下,文学的穿透力正在减弱。
这么多的文学榜单,能够增强文学的穿透力吗?能够帮助淤滞的文学流动、翻腾,直至涌入当代人的心灵之田吗?对此,我抱以谨慎的乐观。
一方面,文学的进击正在发生,文学与无穷远方、无数人的联系,正在现代传媒的背景下不断加强。另一方面,随着衣食住行等刚性需求的满足,公众的文化需求正在反弹。尤其是年轻一代,发展出了一种“内观”的精神气质,更加关注内在世界,关注生命质量,关注终极价值。在物质高速增长的年代,我们被一种“积极性的暴力”囚禁。现在,年轻人正在试图从这种暴力中解脱。而文学,是他们逃生的梯子。
所以,我们还不能休息啊。我们还要继续劳作,还要“把活干得很晚,干到天亮”。
此刻,天光渐暗,新年的声音已经越来越近。那是一种我所熟悉的声音,是契诃夫一样的声音:
“我们要继续活下去,万尼亚舅舅,我们来日还有很长、很长一串单调的昼夜;我们要耐心地忍受行将到来的种种考验。我们要为别人一直工作到我们的老年,等到我们的岁月一旦终了,我们要毫无怨言地死去,我们要在另一个世界里说,我们受过一辈子的苦,我们流过一辈子的泪,我们一辈子过的都是漫长的辛酸岁月,那么,上帝自然会可怜我们的,到了那个时候,我的舅舅,我的亲爱的舅舅啊,我们就会看见光辉灿烂的、满是愉快和美丽的生活了,我们就会幸福了,我们就会带着一副感动的笑容,来回忆今天的这些不幸了,我们也就会终于尝到休息的滋味了。我这样相信,我的舅舅啊,我虔诚地、热情地这样相信啊……”(《万尼亚舅舅》)
作者简介:
贾想,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写诗与评论,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文学与文化批评,中国作家协会网络文学中心助理研究员。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扬子江文学评论》《南方文坛》《小说评论》《中国当代文学评论》《文艺论坛》《媒介批评》等期刊发表学术论文和文艺评论数十篇。曾获中国文联“第三届网络文艺评论优选汇优秀评论文章”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