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2024年第1期|袁海胜:味道指认的时光
袁海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朝阳人。出版散文集《月色河边》《永不锈蚀的钥匙》《春天鼓掌》。作品在《人民日报》《北京文学》《散文》《鸭绿江》《福建文学》《四川文学》《朔方》《当代人》等数十家报刊发表。作品被《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转载,在中央广播电台文艺之声《品味书香》栏目播放。散文入选多部文学选集 。散文集《春天鼓掌》获第四届辽宁散文丰收奖一等奖;散文《时光水印》获第十一届辽宁文学奖·散文奖。
1
民以食为天,斯民在生活稍有宽闲的时候,就会花费一些时间琢磨厨艺,改善伙食。地方的特味小吃,往往诞生于民间的餐桌上。
辽西朝阳有过一段贫瘠的时光,随着国家改革开放,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以至小康。这里多丘陵,连绵起伏,形成独特的丘陵地貌,有“七山一水二分田”的说法。山地产杂粮,成为本地最初的口粮。日常生活中,乡亲从粗糙的杂粮中发掘出味道的秘境,粗粮细做,形成各式各样的小吃,补充缺乏细粮的食物链,让生活因此变得多滋多味。
谷草在鏊子底下燃烧,杭婶把磨好的面糊,用木勺舀到鏊子上,木质的煎饼耙子旋转摊平。高温的作用下,面糊迅速脱尽水分变成焦质状,一张直径0.5米的煎饼就摊好了。高温同时释放粮食特有的清香,扑鼻而来。面糊由玉米面、小米面、高粱面按比例掺和在一起调制,这是杭婶自己秘不示人的配方。配好的面糊经过短时间发酵,酸碱平衡,营养全面渗透和交融。摊出好吃的煎饼,食材的搭配和发酵是美味形成的关键。玉米糖分高,高粱面粗粝,小米温润平和,混合在一起,口感有了新的突破。面糊发酵的时间掌控,凭借多年的经验,一看一闻间,已有定局。杭婶摊煎饼的同时,不断地添加或抽减鏊下的谷草,保持火候的平稳。谷草是摊煎饼最好的燃料,烟轻火软不急躁,鏊子表面温度均匀,热能促使淀粉、蛋白质、糖分、氨基酸转化融合。人们可以根据自己的口味调整摊煎饼的时间和火候,煎饼可脆可软,全凭自己的喜好。看似简单的操作,实乃一种心手合一的技巧。
不到半个小时,摊好的煎饼摞在盖帘上,焦黄的颜色,微温的香味,足以把我的馋虫勾了出来。
杭婶面色红润,微笑地看着我们,用粗布围裙擦了擦鬓角的汗水,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这位勤劳的女人,长年照顾多病的婆婆,像男人一样在田里劳作,用微薄的收入,供两个孩子读书。她屋里屋外的奔忙,把支离破碎的生活,收拾得有条有理。她的青春、体力和所有的智慧,调和成饱含爱意的给养,弥补心灵和肉体的创痛。在艰苦的日子里,为老人、家庭、孩子撑起一片天空。
杭婶的手很粗糙,还不到寒季就开始皲裂,用她自己的话说,这不是女人的手。这双手,养活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这是中国深阔广大的农业人群中极普通的一双手,操持着年景和生存质量。此地是朝阳县西五家子乡的一个自然村,5岁开始,我在这里度过了7年时光。
煎饼这种食物在辽西极常见,不分东西南北,随便走进一户农家,都能吃到不同风味的煎饼。
20世纪末的一个深秋,一帮文友汇聚在云蒙山下清余二哥的家中。他家不能算是纯粹的农户,虽然也有耕地田园,但他和二嫂都是光荣的人民教师,在冯杖子小学任教。学校就在他家的房后,随时听到孩子的欢笑声和琅琅的读书声。这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假日课余可上田里劳作,最隆重的光阴在课堂里教书育人。耕地里是生活的希望,孩子是国家的希望,二哥二嫂每一天都在希望中度过。
清余二哥喜欢写作,常把我们喊到家里来小聚。
二嫂最拿手的是摊煎饼,在二哥家正房西侧的厢房屋檐下,支好铁鏊,备下谷草,五谷混合的面糊早已发酵。二嫂的身体微胖,她的笑容广阔温暖,秋阳的余晖洒落在她的肩膀上,她不紧不慢,动作行云流水。一张煎饼刚刚摊好,就有调皮的文友抢到手里,双手倒腾着,心急火燎地往嘴里塞。煎饼酸甜可口,酸——面糊发酵时,酵母菌无氧呼吸产生二氧化碳和水,二者结合能产生弱酸,成就地方食品中的口味。加入碱水或小苏打能中和酸的强度,二嫂并没有那么做,保留了煎饼原有的味道。煎饼把光阴、营养、味道、情感完美地交融,一口吃下,终生难忘。二嫂笑呵呵地看着,柔声地说:“慢点吃,别烫着,煎饼有的是。”
二嫂的声音真好听。二嫂摊的煎饼真好吃。我们一张一张地吃,光阴就在我们品味美食的瞬间流逝。时光密排的序列里,突闻噩耗——二嫂因病离世。当时我在做什么已经忘了,只知道听到消息的一瞬间,我整个人都静止了,泪水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对,就是情不自禁。流泪是人身体上最具感恩,也是最具哲性的生理现象。我的脑海里在那个伤心的时段一直留在秋日的夕阳下,二嫂半蹲的样子,为一帮朋友摊煎饼,她的笑靥、语音、慈祥面容活灵活现如在眼前,可为什么现实是如此的残忍?
生离死别也是世间的一味吧。
2018年的春天,在朝阳街头,巧遇了杭婶的二儿子保全,他在市里一个局当着什么官。他拉着我的手说了半天话,最后说:“我妈很想你,常常念叨你,如果有空的话,和我回一次老家吧。”
时隔25年,年近80岁的杭婶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一头白发更显精神矍铄,只有原先那双粗糙的手掌变得柔软。她拍着我的手背,叫着我的小名,语言在光阴的缝隙里徘徊,不知道先说啥更好。杭婶仍不忘让保全去找煎饼鏊子,说着:“文胜最喜欢吃我摊的煎饼。”又说:“你姐你哥都有出息。”
我用眼神阻止了保全,他搓着手,傻乎乎地笑着,和儿时一个模样。
杭婶不愿意和保全,还有已成为商业翘楚的大儿子去城里住,她说老家好,日子的滋味全。杭婶说的滋味,也包括煎饼吧?她调制的面糊里有一种滋味,应该是日子。
全国各地哪里都有煎饼这种普通的食物,我却固执地认为,只有故乡的煎饼最好吃,这是人私心里最可爱之处。胃囊是人类的第二个大脑,它会记下很多事情,包括亲情多维的温度。
2
辽西朝阳丘陵地产黍子,黍子类属谷物,单子叶乔本科植物,当地人称大黄米。性黏,是东北豆包年糕的主要原料。
丘陵地,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中,也有黍子的地盘。作物的植株和谷子没什么两样,青棵纤长,叶细而尖。它们的区分在果实,谷子是穗,单株;黍子果实松散如女子的披肩发,多株。黍子耐干旱,产量稳定,用家乡话就是性格“皮实”的农作物。
粮食的善良,在于赠人温饱。大黄米是营养丰富的食物,含有多种维生素。它性甘,温和,入脾经,健脾开胃,改善气血,缓解阳盛阴衰,夜不能眠……粮食的功德,一辈子都说不完。
脱了壳的黍子——此时应该称其为大黄米——大多数是金黄色,米质略硬,用水浸泡,米质松软后,再碾成面粉。
腊月,乡下的农户开始准备春节食材的储存,豆包年糕是主食系列。在贫穷的年代,这种包含淳厚亲情的美味,让民间的春节变得丰盈而更具味道。
石碾遍布辽西,这种古老的粮食加工石器,吱吱嘎嘎,唱着亘古不变的歌谣。米的黏性阻碍了碾陀转动的速度,迟缓的碾轧,大黄米褪去外衣,面质缠绵,浓郁的香味唤醒味蕾,孩子们忍不住,捏起一小簇面粉放到嘴里品咂。这样的画面在20世纪末的朝阳农村随处可见。
机械加工和石碾发生冲突,怀旧的人更倾向用石碾磨出的面粉,说碾子磨出的面粉保留了粮食的原味。农村笨重的石碾仍在普遍使用。
黄米面质黏软,单独用它不是一个好办法。母亲把玉米面、白高粱面分别掺一些,在锅口大的瓦盆里和面。母亲和面时很认真,袖口挽得高高,鼻翼上沾着面粉,乌黑的头发垂下来,腰身小幅度扭动。那时的母亲好年轻啊!
和好的面要发酵,放在热炕头,上面蒙上棉被,防止热能流失。温度的加持下,黄米面的蛋白质、氨基酸和糖分挥发出来,阻止了二氧化碳气体逸出,面团蓬松,保证了足够的弹性。
和豆包馅儿是另一种手艺。把煮熟的小豆或豇豆捣碎,加糖搅拌。也有菜馅儿的,也有肉馅儿的,随自己的口味选择。简单的流程,复杂的是配料和经验,每一个人和出来的豆包馅,有不一样的味道。
好了,开始包豆包吧。普通的农家日子,包豆包是一个盛大的场面,男女老幼全部上阵。厨房里烟气缭绕,发酵好的黄米面散发微酸。母亲用手从面盆里挖出一块面团,颠倒着在掌心拍打,很快拍出一个圆形的豆包皮,用筷子或者小勺挖豆包馅,放在豆包皮的中央,双手灵活旋转,顷刻间,一个完美的豆包就出现了。豆包一个个整齐地摆放在盖帘上,像民间一个个日子,挺拔圆润。所谓时光静好,一盖帘豆包完全可以代表。岁月蹉跎,唯有美食不可辜负。
十六印的铁锅,放上蒸帘,铺上泡开的干白菜叶,也有放苏子叶的,喜欢那个清香味。豆包摆得不能太密,容易发生粘连。盖上锅盖,蒙上屉布,减少热量散发。
灶中的木柴噼啪作响,红艳的火舌欢快地舔着灶口。蒸汽透过屉布散发出来,暴露豆包醇厚的香味。
刚出锅的豆包散发着热气,醉人的金黄色,是粮食穷尽担当的最后解读。孩子们争先恐后,第一锅豆包有不寻常的滋味和意义。腊月里蒸豆包,不仅仅是为过年储存食物,也是年景的最后展示。
在民间,豆包是不可低估的友情传递者。蒸好第一锅豆包,姐、哥,还有我分头行动,用白瓷盘端着滚烫的豆包,分赴左邻右舍。有时,我们还没出屋,邻居家的小孩就已经端着热豆包喜滋滋地出现在门口。
这样的记忆,最能温暖人的情怀。
蒸好的黏豆包放到室外,腊月里东北凛冽的寒风,很快把豆包冰瓷实。冻好的豆包放进厢房大缸里,能吃尽整个残冬。
人最容易犯的错误就是忘本,生活条件好了以后,豆包渐渐淡出主食系列,成了一个记忆或是回味的配餐。妻子记忆最深的,是母亲每年腊月,都会蒸出一大缸豆包,以备食用。妻子皱着眉说,吃豆包吃得胃里泛酸水。妻子是一个俭朴的人,并不是对食物挑剔,她只是说了一个现实。不单是妻子,我亲身经历过那种感觉。母亲也没错,在她对食物的认知里,豆包是凡间最好的美味。储存大量的食物,是早已深入骨子里的隐性忧患意识,一代人或两代人都曾有过这种忧患意识。
火红日子的标签里,豆包应该有一席之地。像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中的一个味道,弥足珍贵。
每一天都在厨房出入,千滋百味,共度时光。味蕾到胃囊,能记下多少味道?平安时光,日子缤纷,总会有一种严肃的记忆提醒日常身边出现过的美好一切,捕捉自己潜在的现实感。
像凡间的菜品,每一个滋味,都指向内心柔软的去处。
3
深秋,辽西朝阳菜地里的大白菜丰收在望。
进入十月,寒意渐浓,大地上的色彩迅速退隐,寥廓而孤寂。翠绿的大白菜极为醒目,在原野上展开一面具有强盛生命力的旗帜。秋风裹挟着寒意,带来冬天的信息,催促菜农加快了收菜的速度。阔叶白帮的大白菜,整齐地码在地头,过不了多久,它们会出现在城市的菜市场上。空气里青棵味儿裹挟着一丝丝甜,一股脑儿冲进鼻腔,心肺舒坦。
东北漫长的冬季马上就要到来,人们会在忙碌的时光里挤出时间腌制酸菜,这是一次自然馈赠与人工结合的尝试。
选出棵大饱满的白菜,在太阳下晾晒,多余的水分挥发后,菜叶纤维收缩,此刻在热水里淋(泡)一下,并排放入大号的粗瓷缸里,一层一层铺满,加入适量的盐,水要加到缸沿,酸菜的腌制正式按下了启动键。一般情况下,白菜会摞出缸口很高,上面压上一块大石头。随着时间推移,缸里的大白菜脱尽水分,慢慢生成的乳酸菌分解大白菜里的单糖、多糖,产生的乳酸使酸碱度下降,随之产生二氧化碳致使容器产生厌氧状态,阻止大白菜受到其他物质的侵蚀而腐败,这些化学变化在肉眼看不见的微环境里形成。大白菜会在人类搭建的秘境里,产生醋酸、乙醇、高级醇、芳香族酯类、醛类、硫化物等一些赋予酸菜美味的物质。肉眼可见的,是高出缸口的白菜慢慢下沉,同时散发白菜发酵后的微酸气味。
美味的形成一部分来自大自然的馈赠,另一部分来自人类自己的技能。相同的手法,会腌制出不同口味的酸菜。大千世界,味觉系统也存在着常规无法解释的玄妙。
腌制好的酸菜,色泽微黄,乳酸的气味浓郁,像表明自己的身份。母亲熟练地把菜帮掰下,并排摞在菜案上。为了改善酸菜的口感,母亲会把酸菜帮用菜刀改成薄片,这是一个既简单又极富技巧的手工,改好的酸菜像一页薄纸。完成这一道工序,母亲把酸菜再切成细如发丝的菜丝,尽其所能挖掘酸菜所有的味源。
酸菜这种普通的菜品,见证了东北人的生活变化,从贫穷到小康,千变万化的流水席里,似乎都有酸菜的影子呢。
父亲说:“早些年间没有暖棚,吃菜靠的是冬储。白菜、萝卜、土豆,还有一些干菜,储存到菜窖里。腌制酸菜和各种咸菜,是一年中的一件大事。”
父亲说:“过去的生活困难,粗茶淡饭,没有油水,做出的菜,也很乏味。”
父亲说:“虽然生活困难,你妈做菜的手艺还是很不错的。”
父亲的话里没有一点夸张成分,我经历过一段贫困生活,也看过尝过母亲做的菜。
热锅爆油,把葱姜调料和几个干辣椒段放进锅里热炒,浓烈的香气扑鼻后,倒进切好的酸菜翻炒,加汤、加冻豆腐块、加泡好的粉条。这是一道素炖酸菜,民间日子里再普通不过的一道菜,吃出质朴清纯的口感。这道家常菜,陪伴了我多少时光?算不过来。
改善生活时,母亲会用酸菜炖大骨头,前期做法类同,汤要宽,火要柔,慢煨。酸菜的维生素、氨基酸会在高温下相互渗透,化解了肉质的油腻,形成新的滋味。
我刚读小学二年级,过春节家里要拉个菜单。大哥逗我,让我来写,拼音汉字结合。我搜罗家里所有能做出的菜:炒土豆丝、拌土豆丝、炒豆腐、拌豆腐……再来一个炖酸菜吧?我抬头问大哥,他说:“写上吧。”我郑重地写上“dun算才”。大哥哈哈大笑,然后拿着菜单给父母看,给姐看,给我二哥看。这个话题,成了那年春节最热门的笑料,几乎整个家族的亲属都知道了,谁谁见到我都喊一声“算才”。我尴尬且愤懑,翻白眼对抗。
一日三餐,简简单单,日子的风轮慢慢悠悠。大姐毕业了,工作了;大哥毕业了,工作了;二哥毕业了,工作了。然后,他们依次成家,我有了外甥、侄子、侄女……时光好快!家族的繁盛,是生活丰盈的另一种表象。
妻子切酸菜不再像母亲那样改刀,掰下菜帮直接切丝,酸菜丝儿拙劣壮硕,剖面看出酸菜帮的厚度。妻子满不在乎,热锅爆油,葱姜蒜调料入锅,倒入切成寸方的五花肉翻炒,热香扑面后,倒进酸菜,不再放冻豆腐和粉条,直接撒上一把火锅调料,有时也会放上一把海米,加汤慢炖。和母亲炖的酸菜,形成两种口味。我和儿子吃得满头大汗,快意淋漓。
妻子拿手的是酸菜馅饺子,酸菜去掉第一层菜帮,这样做出的酸菜馅儿更为脆嫩。剁碎的酸菜散发出开胃的酸香味。酸菜发酵后,草酸分解,蛋白质水解后产生肽和氨基酸,这是酸菜馈赠的鲜美风味。美食的功夫也在调料上,厨房的瓶瓶罐罐,是妻子的秘密武器,她手腕灵活,常搞得我眼花缭乱。妻子包的酸菜馅饺子,香而不腻,淡而不俗,有一股独特的味道,在家族内闯出了名声。孩子们,像她二妹家的孩子,常点名要吃大姨家的酸菜馅饺子。
酸菜,这种民间百姓日常菜品,在丰腴的时光里如影随形,不离不弃。
餐桌也有江湖,容纳千滋百味,酸菜只能算是行走江湖的魔术师,不经意间露一手,创造出奇迹。
我的“算才”,也是其中一味。
我想念那段时光了。
4
“豆——腐——!”
乡下,每一个清晨,都会被这种肉墩墩的呼喊唤醒。
豆腐,中国传统的美味。这种神造的食物,在中国各地每一个角落,都有存身之处。
民间的美食中,豆腐是实打实的奢侈品。它的原材料是大豆,也就是我们俗称的黄豆,五谷粮食中,黄豆的营养价值较高,受人青睐。
朝阳的丘陵地生产大豆,产量也算可以,家家都有储存,每逢春节,做一板豆腐备用,是民间的朴素愿望里极殷切的一个。
光阴静处,生产队的豆腐坊喷涌着乳白色热气,一群孩子默默做着深呼吸。低矮破旧的豆腐坊,秫秸顶棚在奢靡的蒸汽中乌黑破败,断裂处伸出一排黑手指头。在与饥饿不时相遇的年代,破败是一种凡间司空见惯的陈情,远没有豆腐厚重的气息令人心驰神往、流连忘返。
人对食物,都有超强的记忆。“美食”这一说法的出现,颠覆了人类对食物传统认知的价值。对于果腹的粮食,斯民不会对味道抱有太多的奢望。体味到食物之美,是在生存的夹缝中有了喘息之机以后的事情。
豆腐是百变之身,无限包容的个性,老百姓的厨房创意花样翻新,煎炒烹炸炖,味道出乎意料,即佛家所说的“不可思议”。
读初中时,学校在离家10公里的小四家子村。午餐放在现在已无处寻觅的铝制饭盒里。母亲为了让儿子吃好远离家园的一餐饭,会把日常舍不得吃的美味藏在饭盒里。还没到中午,我的心里就开始长草,想象饭盒里的惊喜。
用筷子翻开喷香的白高粱米饭,藏着母亲精心炒的豆腐。香,这是比“美”出现要早得多的对食物的赞誉之词,十分妥帖。“香”穿越了整个记忆,凸显母爱的标新立异。
烧热的锅底放上一勺凝固的荤油(当时植物油极少见,老百姓家备用的几乎都是春节熬制的猪油),荤油嗞嗞啦啦旋转着溶解成液体,放入葱姜蒜,母亲习惯放一小撮剁碎的干辣椒,倒入切好的豆腐块,翻炒。高温令食材释放特有的气味,炕上沉睡的少年翻身而起。
父亲一生酷爱豆腐。“一生”过于沉重,但确实如此。父亲喜欢做的事其一就是拣(买)豆腐,用搪瓷盘子托着新买的豆腐,喜滋滋地推门而入,画面何其生动?父亲把买来的豆腐放上盐水,撒上葱花生拌。未经过热处理的豆腐,原始的气味缓慢,质朴醇厚。这种气味与父亲的散白酒散发的气味混合后,迅速构建一个记忆的秘境,其中的一部分时光依然陶醉,另一部分时光在不断寻觅。
家境渐好,豆腐成了家常菜。
进入夏天,豆腐的保鲜期变短。母亲把买来的豆腐切成薄片,均匀地撒上盐面,放在盖帘上,摆在太阳底下晾晒。时间和阳光密谋下,豆腐逐渐微黄,胶原蛋白、赖氨酸、各种维生素……这些在阳光下衍生的物质渗透交融,完成自然的发酵。时间一到,豆腐干萎缩枯黄,美味形成。
母亲把豆腐干切成细长条,和韭菜一起热炒,味道无法言说,美妙绝伦。韭菜并不是唯一的搭配,大葱、辣椒、白菜……母亲在配菜的选择上,绝对的意识流。豆腐干无论配哪一种蔬菜,都会产生让人难忘的滋味。
辽西朝阳属寒地,入冬,西伯利亚寒气过境,天寒地冻。这种天气,给冻豆腐创造了机会。摆一盖帘新鲜豆腐,放在冰天雪地里,只需两三个小时,冻豆腐成矣。冻豆腐和豆腐干正好相反,体积膨胀,原因是冷冻后的豆腐发生物理变化,豆腐内部出现无数的小孔,孔大小不一密连一起,豆腐的体积自然变大。
冻豆腐放在温水里浸泡,体积又膨胀了一圈,有点得意忘形。冻豆腐最好的吃法,就是炖酸菜。酸菜富含的乳酸,与豆质蛋白相遇,在高温的作用下,相互转化,味道绝佳。朝阳的冬天,一锅热气腾腾的酸菜冻豆腐,能让浮躁的时光安稳下来。在蛋白质的提供上,大豆食品是唯一媲美肉类的植物性食材。古人称豆腐有“和德”之性,这是人类破天荒地赞美一种普通的食物。喜食豆腐的人耐得住贫寒,又能释然于富贵,突出一个“和”字。
20世纪80年代初期,我正读初三,腊月的一个深夜,外出的父亲推门而入,随之而入的还有刺骨的寒风。父亲棉帽子的前脸、胡子茬、眉毛上挂满霜花,眼睛透露喜悦,从肩上“咣”地卸下一个布袋,里面是半袋冻豆腐。父亲摘下帽子时,头上腾起白色热气,袅袅然极其生动。年过五十的他负重走了八公里山路,为我们背回过年享用的美味。冻豆腐加盟,让民间一个隆重的节日,更富有亲情的温度。与其说这是一种家乡的食材,不如说是岁月里情感积攒的味道。
六家子镇后营子,隐在辽西丘陵皱褶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自然村,这里是文友泽先兄的家。他给造访的我做了一回豆腐,可惜豆腐点老了,滋味有些粗糙。我们用粗瓷碗喝烧酒,谈写作,畅想着把作品发到什么级别的刊物上。那时候我们真年轻!喝多了就横七竖八地躺在他家的连二大炕上,沉沉睡去。
平凡的光阴,细细地品味,也是一道心灵美食。
豆腐的制作流程,聚集民间智慧,繁而不乱:泡豆、磨豆、过浆、熬浆、点催化剂(石膏或卤水)、压豆腐,环环相扣,一样都不能错,看出顺序的重要性。
“点豆腐”这道工序最具技巧性,中国各地大面积使用石膏,即硫酸钙的二水合物,促使蛋白质凝聚而与水分离。朝阳本地擅长用卤水(氯化镁)也是同样功效,使浆成为胶质。民间一句俗语:“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把做豆腐的工艺延伸到人性的描述,也是一种创意。
石膏点的豆腐白嫩,浆多,入口细软,俗称“嫩豆腐”“南豆腐”;用卤水点的豆腐,口感绵韧,稍硬,有豆香味,浆少,色泽白中偏黄,质地比较粗,俗称“老豆腐”或“北豆腐”。一“点”分出了地域。“点”要抓住时机,量也不好把握,所以,“点”是做豆腐的核心技术。
豆制品隐藏的最大秘籍是味道,味道极精微乃致广大,宛如禅境。擅长厨房之道的斯民,无限挖掘豆腐味道的空间,演绎出各地独特的味道。地方风味的精髓是味道的取向,食材、做工、传统,源流相继相承。朝阳本地豆腐就有大凌河川小凌河川之分,味道不尽相同。二十家子的大豆腐闻名遐迩,胜利的豆腐也不错,城里人吃得最多的宏丰豆腐也有特点。
豆制品有个庞大的家族,豆浆、豆腐脑、豆腐皮,还有干豆腐、懒豆腐等不下百种。豆腐是族长,在豆制品中地位不可动摇。但豆腐谦卑,在本土食品文化里却无地位可言。
豆腐的“大”是把民族本质里的纯净深深融化在日常饮食中,不可解释。许多好的东西都没办法定义或解释,像写作。什么事情一到解释关口,往往力不从心。
豆腐以饱满细腻姿态诱人。当然这个“诱”是食欲。豆腐的“白”常让人匪夷所思,搞不清楚它把豆子那件黄色大衣藏哪儿了。
豆腐由味道至情感繁复而至丰富,是一种经久不衰的韧劲。
豆腐属于大众,属于平民,属于中国,也属于世界,它的身影无处不在,像一位平易近人的亲善大使。这是中国本土食品的一个奇迹。
身处异乡,看到豆腐,它都在用无法形于外的热烈眼神和手势向你打招呼。“无形”是情感藏起的一只手,拽住人承载的心灵传统的衣襟,让人怦然心动。他乡看到一方豆腐,像遇到乡亲,与一种异地相逢的情感相契合,如同来到一处心灵驿站,稍微安顿一下思乡的心。
豆腐平淡或者说平庸,看不出卓尔不群的地方。把豆腐静置,假如放在盘子里,雪白,颤颤巍巍,带出骨子里的绵软,没有艺术范儿。比不上萝卜大蒜样子拙而憨,惹画家怜爱。豆腐确实无法下笔,怎么画呢?但豆腐无杂质的白更近于软玉,没有辜负载它的白瓷盘子,我们都喜欢。“们”,是个广泛的群体,包括无以数计对豆腐情有独钟的人。
下班途中,看到一位老人手里拎着两块豆腐乐颠颠往家走,这就是平民之乐。泽先兄拌豆腐时韭菜花酱油一通忙活,真诚无以复加。故乡低矮的豆腐坊里经久不散的热气,让我相信岁月的源远流长。父亲满脸霜花,喜悦的眼神,流露出对生活的热爱。想到这些时,豆腐的清香混合暖暖亲情,瞬间弥漫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