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2023年12月刊（23期）｜康承佳：先生，当你老了（组诗）
《然后，我们都老了》
然后，我们都老了
一切有关岁月的消耗，都融在了身体里
顺应季节依次交出疾病、疼痛、衰老
以及有关孤独的表达方式
远山不远，怀抱孤绝的弧线
起伏中藏着生命完整流畅的阴影
潮水退去的两岸，你知道的
人间已是秋天，当然，我们也是枯黄的一枝
当冬天奔向雪山，先生，我必然在途中等你
老去的形态有很多种，不要怕
我们依旧拥有流水的清澈，以及水落石出的耐心
先生，当我们老了。我依旧爱你
像你爱我那样。我们依旧慢慢地走着，互为拐杖
从来不必从身体里掏出，关于严寒的供词
《写 真》
那桌上的静物
与我始终保持着半米以外的距离
那种克制，像是一份
需要练习才能触达的隐忍
我如实地描述它的形状、色泽、弧度
以及质感与阴影。一种模仿
来自给我拍摄轻写真的摄影师
他温和地从无数个角度切入
使一再被世事打磨圆滑的我，看上去
也能够棱角分明
我想，他必定是
一个曾经坐下来和岁月长谈过的人
只有如此，才能让那些像我一样暗淡的事物
终于在某一刻，可以被时间所照耀
《阿尔茨海默症》
后来，祖母真的累了
收起针线，收起她缝缝补补的晚年
一个人坐在门口石阶上
等她的老伴儿，也没了兴致
再和儿孙们聊起与祖父相识的那个秋天
祖父拖着整个村庄的影子回来
放下锄头，从头开始和祖母再认识一遍
此时群鸟归巢，流水收留了路过的倒影
夕阳静默地
交出决明子和远山
《先生，当你老了》
先生，当你老了
一切都会发生得很自然
就像我爱上你的过程与方式
我还是在你左手边
第一次觉得，可能死亡
也会有可爱的样子
年老时，你依然
总是让我联想到美好的事物
比如水雾弥散时
落叶轻扣柴扉
先生，即使我们坐满了黄昏坐满了我们
我仍旧会相信今晚，肯定夜色迷人
先生，当你老了
我们雨天听雨阴天看云
等月光亲吻石头我亲吻你
额头的皱纹，亲吻你，坟前的墓碑
《宝 贝》
白天捏紧的小拳头，终于
在你安睡以后，打开了弦月的弧度
在黑暗里，握着隐约的光
断断续续的，你小小的鼾声起伏
我想，你必然在做一个可爱而凶猛的梦
唯有可爱，唯有凶猛
才能让你的鼾声听起来，有着
潮起潮落时扬起的
浪花的韵律
真好，黑夜足够漫长。让你在梦里
有充足的时间和小怪兽作斗争
大多时候，你都是胜利的，毕竟
当你伸出稚嫩的双臂让我拥抱的每一个早上
你都不自知地泄露出
新鲜的喜悦
《自闭症》
阳光下，他大多时候都是沉默的
像一个丢了玩具的小孩儿
目光散漫，用被动的方式
和外界交换一些心事
没人关注时，他总是用力地想象大海
顺带着还能模拟涛声，以及浪花的咸味
他不知道，这是否是自己所特有的能力
借由此，他给一种坚硬找到了消化的可能
母亲总是说他性格孤僻不合群
他也为此努力过
可是他更希望母亲能够知道
有些桃树因为种植的位置不对
等到四月都没来得及开花
笨拙地生长着，也值得
拥有一个名字
《西瓜还未成年》
它以自身模拟胖胖的拳头的形状
泡泡的形状，脑袋的形状，地球的形状
是的，没有经过任何犹豫
它放弃了，成为尖锐的可能
流畅的弧度迎着光
往外，不断地往外探
也算得上是软硬的碰撞与对质
看上去，却让人满怀希望
这个夏天，它都在用心地长大
并没有见过大海，却收留了无数的水纹
以至于，让自己成熟后的每一口甜蜜
都充满关于远方的想象
《先生，我深爱万物有你》
先生，今晚夜色温厚
一如你的秉性。爱上你
我原谅了武汉时而的寂寥与落寞
月色如水，足以担待湖北万物的孤独
先生，你读信时，长江正从远方赶来
在江汉滩两岸起落。先生
见字如面，句子里存有我指间的温度
还有词语深处秋天对人类的宽容
先生，十月，枫树顺应着季节交出红叶
梧桐委身于枯萎。美好的事物总是那么轻盈
你看，你多像它们，沉默而深情
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借色泽供出小小的慈悲
《晨光熹微》
光，走了那么远的路
却没有疲惫的双脚。这真让人羡慕
如你所见，它拥抱的事物都是崭新的
比如房屋、道路、早熟的樱桃
还有那株叫不出名字植物
所开出的小黄花
当它抱住我的时刻
我在黑暗中也获得了质感和轮廓
是的，遇见光
我们获得了崭新的理由
哪怕今天又将重复昨天的路径
但是情绪是新鲜的，目光也是
即使，我们还是得拖着疲惫的双脚
走很远的路
《我爱你新鲜的疲惫》
先生，我爱你新鲜的疲惫
如同青苔绵软，收留了昨晚的雨声
你不曾告诉我的隐痛，都藏在
句子的停顿处，连日以来的阴雨
仍然不能阻挡你成为一个晴朗的人
冬天深了，大雪正翻山越岭赶来
掏空沿途寂静。对待万物
我们仍然手持相似的困惑
并不着急找到一个具体的回应
你看，阳台上，手种的草莓硕大
上面躺着你逗留的每一寸光阴
天空以下，万物都在不急不慢地生长
有风的时候，也悄悄轻盈
《是十月和所有的时间》
蛮蛮，你总是让我想起美好的事物
比如浪赶江滩、风过珞珈
雨，不急不慢地在湖北落下
还有三月樱花腊月雪
身披桂香永远只有23岁的武大
蛮蛮，我无法想象比你更辽阔的人
你给我枝头杏子伞下江南
给我云朵和白鸟争相飞过的湖泊
以及湖泊上的倒影
给我混沌的刹那，也给我不断重来的夏天
偶尔，你还给我万物轻盈的瞬间和答案
蛮蛮，你是如此可爱而温暖的人哪
是山头暮色桥下青苔
你是头顶月色的由远及近
是指尖温度和心头暖暖。是日头
穿过法国梧桐打在身上的光斑，是我此刻的
慵懒以及下半生灿烂的溃败
亲爱的蛮蛮
你还是我的十月和所有的时间
【作者： 康承佳，女，1994 年生，重庆合川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