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文学》2024年第1期|盛可以:姐妹(节选)
她们的父亲死了,人们替做妹妹的松了一口气。老人瘫痪在床十四年,妹妹一个人全勤照顾五千一百一十天,给父亲喂了一万五千次饭,换了三万次便盆,抹了一万次身体,洗了一万次澡,说了几万句鼓励与安慰的话,以她的孝顺温柔维护了父亲病中的尊严,与活下去的健康心态。她也曾经雇过保姆,但是保姆做事机械,她不放心,怕委屈了父亲。
老人是在深夜突然离世的。这一晚妹妹蔷薇像往常一样,拧开父亲房间的台灯,打算给父亲翻身,更换尿不湿。她推动父亲身体时才感觉到不对。怔了半晌,复轻轻摇晃父亲,就像小时候向父亲要什么东西时所做的那样,父亲总会满足她,但这次她要的是父亲醒来。他没能让她如愿。
蔷薇撒手坐在父亲床边。父亲闭着眼,就像睡着了一样。他面色安详,因为放下了人世间的一切情感,眉目间清澈超然,连皱纹也平整了,看上去年轻了二十岁。父亲的屋子里没有任何异味,一点也不像病人生活的地方,是她的双手将这里收拾得干净整洁,井井有条,给父亲创造了这个舒适的生活环境。床头柜上的全家福照片古老清晰,两个小女孩站在父母身前:姐姐穿着白色蕾丝边超短裙,蓬松的长发随意散落,脸上晴空万里——一个美人胚;妹妹一身校服,短发齐耳。她们的牙齿雪白发亮。
蔷薇是在姐姐的阴影下成长的。姐姐鲜亮聪明,衬托得她暗淡笨拙。姐姐大她三岁,却从小有一股让她慑服的力量。姐姐读书总拿第一,蔷薇也有点崇拜姐姐。父母不在家的时候,姐姐就把家务活推到蔷薇身上,她只需坐在那儿,拉出讲恐怖故事的架式,就能让她乖乖地洗碗拖地。姐姐十五岁考上名牌大学,更是成为家族的宠儿与骄傲,她离家求学,在外结婚生子,渐渐成为了家中遥远的贵客。每次回来谈笑风生,逗父母开怀大笑,从来不进厨房,双手也没有触碰过油污垃圾。她也不是刻意表现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生和成功人士的养尊处优,她从小就是这种做派,与生俱来的。
有一瞬间,蔷薇很想给姐姐打电话,她想在电话里大哭一通,告诉她那个最为姐姐感到自豪的父亲走了,她们两姐妹已是父母双亡的人了。世界塌下来了。她需要姐姐撑起一个角,透透气。她第二次拿起电话,拨了两个数字,最终还是放弃,并且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理智告诉她,凌晨两点钟的电话是毫无意义的,只会破坏姐姐的好梦,更何况眼下并没有需要她帮忙处理的事情,省城这么远,一时半会也赶不回来,何必大半夜地搅乱她一家子,等到早晨再打电话也不迟。
外面是持续了一个星期的滂沱大雨。山洪险情严峻,蔷薇的儿子正在一线办公,他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回家了。儿媳妇和两个小孙子住在河对岸。大雨冲淡了父亲的死亡。人们都在祈祷大雨停歇。
蔷薇开始默默打点死者。给父亲梳头,洗面。最后一次为父亲抹身,换上了他最喜欢的套装,那是母亲生前给他买的生日礼物。蔷薇的短发渐渐凌乱,遮搭着半边脸,弯腰劳动的背影显得单薄而又虔诚。她还不知道悲伤,像往常照顾父亲那样,处理着现场的狼藉,平静地给殡仪馆打电话,条理清晰,一一安排好相关事务。
打点好这些,天还没亮,雨势依旧凶猛。房间里没有了父亲的呼吸,忽然间变得空空荡荡。空气里有一丝冰凉。她擦拭着全家福。父亲戴着眼镜。他脾性温和。短发母亲端庄大方,她曾经是这个家里的主心骨,也是单位里的一把手。可惜她已在五年前离世。蔷薇原本有机会和一个不错的男人发展关系,那一年儿子考上重点中学,她成为部门领导,但是母亲突然中风,她同时要照顾两个生病的老人,忙得连见面的时间都没有。
母亲住院三个月,姐姐来医院看过两回,每次都像领导视察,匆匆小聚,连夜驱车赶回省城,对每晚睡行军床陪伴母亲的蔷薇没有表现一点愧疚。母亲出院后坐了几年轮椅,直到她去世,姐姐从没真正照顾过母亲,她很少回来,推轮椅陪母亲散步的时间也屈指可数。姐姐始终忙着运用她的知识与高智商打着她的投资经营大算盘,敞开钱袋子迎接大笔大笔的数目滚落进来。她那双白皙的、手背满是酒窝的手,是一件创造财富的完美工具。
蔷薇陪着父亲,想了些与父亲有关的事,而这些记忆又都与姐姐相关。姐姐远远地生活着,依旧影响着这个家庭。就像童年时候,蔷薇照样崇拜姐姐,对姐姐的宽容,超过了做母亲的。她已年近六十,退休已经提上日程,上了年纪才有的雀斑出现在皮肤上,她对此并不担忧。她并不那么在意自己的外貌,五十岁上下就满头灰白,从不染发,也不化妆,连润唇膏这种女性必备的小东西也没有。
蔷薇总觉得人生有某种坚实的东西支撑着她。她像个超人一样,在孩子、单位、重病的父母之间灵活运转,将一切打理得顺畅妥帖。
是什么在支撑着她呢?
她长相普通,上的是一所普通的大学,在该结婚的年纪结了婚,一切按部就班。结婚前,会算命的大伯拿到男女双方的生辰八字,通过《易经》测算良辰吉日,诡异的是,没有一个可选的日子,就像一片汪洋之中,找不到一叶小舟。蔷薇不信这些,她要嫁给她爱的人。最终大伯以蔷薇的生日作为结婚日。不料结婚那天严重拥堵,大桥水泄不通,接亲的车队无法通过,只有弃车徒步,蔷薇的双脚被崭新的高跟鞋打得满是血泡,洁白的婚纱裙摆沾满浊泥。
冥冥中有股力量在阻止她结婚,种种迹象预示着婚姻的不妙。这次婚姻果然并不如愿,丈夫婚后不久有了外遇,东窗事发,她在宽容和忍受之间,痛苦地煎熬了几年,在儿子八岁时,选择了离婚。那是九十年代,离婚并不普遍。她三十五岁了,已经是一个很有前途的干部,面临着新一轮提拔重用。她不再顾虑离婚可能对前途产生负面影响,决定走出痛苦,重建自我与生活。她没有时间再婚。失败的婚姻没有让事业连挫,她年年被评为先进。因离婚对孩子产生的愧疚,转化为更多的爱与付出,如春蚕吐丝。她没有时间谈恋爱。也许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刻有过一闪念、一丝渴望,但那一点火星,不敌黑夜黏稠的疲倦,最终日复一日,缠裹在时间的琥珀中。
现在,她的行政级别已经到达这个城市的天花板。她是一个正直清廉的领导,在每一个工作岗位都留下了辉煌的政绩,她改变了这个城市的面貌,获得了老百姓的赞扬。在她的事迹中,除了保护古建筑、改变市容市貌、塑造城市精神,尤以力挽狂澜、平息因乡镇机构改革引发的一场临近爆发点的聚众游行而广为人知。她积攒的声誉、社会地位和个人价值,已不是姐姐所能相比的。
蔷薇走到窗边。外面是无尽的黑。她想象后山中竹子被狂雨鞭打的情景。小时候父亲总会带她和姐姐到竹林里玩耍,姐姐离开之后,父亲就减少了去竹林的次数,偶尔和蔷薇在林中散步,嘴里说的总是姐姐,他毫不掩饰对姐姐的偏爱,似乎是有意刺激蔷薇摆脱普通,像姐姐一样光彩夺目。
这本是春夏相交之际。风雨并没有缓解南方的潮湿与闷热。她感到有点冷。随手披了一件父亲的外套,回到死者身边。十几年悉心照料,父亲仿佛成了自己的一个孩子。她探手摸了摸父亲的额头。手上的感觉是石头一样的冰冷。她又习惯性地给父亲掖了掖被子。风雨紧一阵,松一阵,一会儿逼近,一会儿逃逸。她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
她从床头柜与床头的缝隙间拾起父亲的写字本。这本硬壳本上面写得满满的,歪歪扭扭全是父亲的声音。他想吃的食物,身体哪里不舒服,他问姐姐什么时候回来,姐姐平安到家没有,姐姐来看他时的快乐,他继续在写字本上称赞姐姐……她一页页看下去,眼泪淌下来。她第一次发现,姐姐占据了写字板太多的空间,也占据着父亲的心灵和生活。蔷薇抹掉无声的眼泪,继续往下翻。她的名字一次也没有出现在纸板上,她知道父亲和姐姐的聊天中从来没有涉及到她,他们谈的是柴米油盐以外的海阔天空,姐姐在经济方面的成就,姐姐的新房,姐姐的家庭,姐姐在海外的旅行见闻……
忽然,蔷薇读到父亲写下的一句话,她往后翻了一页,后面是无尽的空白。
颤颤巍巍的字迹。这是父亲生前最后的话,是写给蔷薇一个人的。
这句话深深地熨进蔷薇的心,她紧握着父亲搁放胸前的手,伏低额头,久久没有抬身。
蔷薇打通了前夫的电话,他们在共同抚养儿子的过程中,已经成为了朋友。
“爸爸今晚走了。我不想一个人待着。”离婚二十年后,她第一次对前夫发出邀请,表现心理依赖。
前夫很快就出现在这个房子里,好像他原本就在楼下等着似的。
“你通知牡丹了没有?”前夫问道,心里想她这回总该来尽一尽做女儿的责任了吧。他看到着装体面、双手搁在胸前的死者,知道蔷薇已经独自料理好一切。他不知道还有什么是她不能独自完成的。几年前她送走了母亲,她分裂成两个人,一个负责悲伤,一个处理现实:葬礼,招呼亲朋好友。她有充分的经验面对死者,面对分离。她是一个不倒翁,纤瘦的身体里生长着坚韧的意志,从不诉苦,而且,她并不觉得有什么苦可言。他由年轻时对她的不满,转向佩服与欣赏。
蔷薇的回答并不出乎前夫的意料。她怕搅了姐姐一家人的好梦。她总是在替别人着想。他了解蔷薇,这是她对姐姐一贯的态度,她也是这么对待周遭的。前夫心中为她不平,眼见着照顾老人的重担全部落在她的肩头,而那个做姐姐的难得回来一趟,用远方的礼品和欢声笑语填补她的缺席,钻进锃光发亮的高档轿车绝尘而去。在老人瘫痪的十四年中,姐妹俩已经形成了这样的默契,一个心甘情愿,一个乐享其成,或者说这种相处模式,在她们的成长过程中就成形了。
有一件事蔷薇并不知情,在某种程度上,正是她的过分要强、过分独立,这过分为他人着想的性格,将前夫推向了陌生,因为这让一个男人觉得自己不被需要,无法表现男子气概,也就是无用感,而另一个女人满足了他的心理,成就了他的强大。明白了这一层,就容易理解前夫为什么出轨于一个比蔷薇弱很多的女人。
不过,前夫也没能跟那个女人过下去,他们甚至都没有结婚。前夫没和任何人再婚。在两个老人同时生病时,他很大程度上承担了儿子的责任,也多次帮蔷薇照看老人,尤其是在她出差的时候。这是不为人知的。他和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家人,默契,理解,有求必应。蔷薇都记在心里,对前夫充满感激,但她从没表露。事实上,随着时间的推移,前夫出轨对她造成的伤害也在渐渐淡化,或者说,是她的观念发生了变化,随着生活阅历累积,她不那么认同年轻的自己。她不后悔嫁给他,她没看错人,所谓没有良辰吉日可选的八字不合,那只是文字游戏。
蔷薇把写字板递给前夫,他读到老人生前写下的最后一句话:
“满女,爸爸为你感到骄傲。”
与此同时,她轻声地哭了起来,像小时候被姐姐讲的恐怖故事吓到了一样。
满头灰白的前夫犹疑着,最终将手压在她的肩头,仿佛稳住一个乱颤的物件。
……
(节选自《湖南文学》2024年第1期)
盛可以,湖南益阳人。著有《北妹》《水乳》《野蛮生长》《女佣手记》《息壤》等十部长篇小说,以及《福地》《怀乡书》等多部中短篇小说集及散文绘画作品集。作品被翻译十五种语言在海外出版发行单行本。曾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人民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