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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2023鹿鸣文学季专栏】俞胜:包头的记忆
来源:鹿鸣文学(微信公众号) | 俞胜   2024年01月18日08:02

2023年9月,“鹿鸣文学季” 系列活动在包头拉开帷幕,来自全国各地的文学名家们齐聚包头,以文学聚焦这座城市,收获文学的力量与感动。梁衡、郭运德、康伟、徐剑、张晶、石一宁、徐可、龙一等国内知名作家及“包头籍作家回包采风团”一行受邀来包头参加采风创作活动。

作家们通过近距离探访和交流,从人文历史、工业发展、自然生态多个维度领略了包头的活力和发展,并化作悠扬的文字留诸笔端。创作的一系列“包头题材”文学作品已在《鹿鸣》杂志以“2023鹿鸣文学季专刊”的形式结集出版。

即日起,“鹿鸣文学”公众号推出“2023鹿鸣文学季专栏”,陆续登载名家作品,以飨读者!

——编者

俞胜,安徽桐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特聘签约作家,《中国作家》文学编辑部主任。著有长篇小说《蓝鸟》,中短篇小说集《城里的月亮》《寻找朱三五先生》《在纽瓦克机场》,散文集《蒲公英的种子》等。作品入选《新实力华语作家作品十年选》,2014年至2022年年度散文选本。作品曾获首届鲁彦周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第二届曹雪芹华语文学大奖短篇小说奖,第八届中国煤矿乌金奖短篇小说奖等。

包头的记忆

俞胜

也许是因为知道了“包头”这个地名来自于蒙古语“包克图”的谐音,意思是“有鹿的地方”;也许是因为知道了北朝民歌《敕勒歌》中的敕勒川的核心区域就在包头。所以,当我来到这座内蒙古最大的工业城市,有着“草原钢城”和“稀土之都”美誉的包头,走在都市气息浓郁的街头,甚至在参观了一机集团,感受到大国重器呼啸而来的震撼之后,我的脑海里仍在不断地翻卷着青青的草场、遍地的牛羊,还有“呦呦鹿鸣,食野之苹”这样的场景。

我想,包头——这座城市的名字本身就携带着草原的记忆,有鹿的地方是吉祥的地方。所以,来到这里,即使身处钢铁洪流、水泥森林,我依然觉得风不停地从草原的深处吹来,风中有草的芬芳,有牛羊的芬芳。

所以,当我来到这里第一次得知这座城市有国内唯一的城中草原——赛汗塔拉草原时,我竟发出会心地一笑,内心没有涌出一丝的惊奇或惊讶。

其实,在时光的深处,赛汗塔拉本身就是一块草原——在蒙古语里,“赛汗塔拉”就是“美丽的草原”的意思。“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的画卷在四季轮回中翻卷,已经翻卷了千百万年。当赛汗塔拉以为这样的翻卷将成为永恒时,一条叫“工业文明”的洪流出现了,被它席卷而过的地方,就如雨后春笋般钻出一栋栋由钢筋水泥组成的森林,这样的森林里充斥着嘈杂的人声和机器的轰鸣声,这混合在一起的声音驱赶走牛羊和牧人的毡房。在钢筋水泥的森林还没有蔓延到赛汗塔拉时,没有了牛羊和牧人的赛汗塔拉成了一块杂草丛生的地方。当“工业文明”的洪流继续肆虐,虎视眈眈地对这里张开血盆大口时,赛汗塔拉成了一块风水宝地。时光之河也是幸运之河流淌到1985年时,不为商业利益所动的包头的城市决策者,毅然决然地让这里成为一片公共绿地;时光之河流淌到1994年时,包头的城市决策者又让这里成为“赛汗塔拉公园”。

我想,这些城市的决策者们,一定都是草原的孩子。生活在城市、被“工业文明”浸淫的他们,内心深处潜藏着对草原的眷恋——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眷恋,时不时要从心底发出呼喊,就像婴儿呼喊着自己的母亲。于是,近四十年的时光就描摹出了我眼前的赛汗塔拉草原。

草原辽阔,墨绿色的草向四周肆意地铺展,草们没有一点身处城中的局促与不安。草丛中痴情的紫菀探出羞涩的小脸,勇敢地打量着行走在赛汗塔拉的我们。棕色的马、红色的马、黑色的马和黑白花牛像一家人似的杂处在一起,我们从距离它们不远的木栈道上经过,它们津津有味地品尝着青草,对我们的到来不屑一顾,没有哪匹马或者哪头牛肯抬一抬头用新奇的眼睛打量我们一下,只有我们喜悦地张开新奇的眼睛捕捉它们的一举一动。

远远看去,三五顶白色的蒙古包就像三五朵白色的蘑菇一般点缀在青青的草地上。自然,看不到这些蒙古包里都住着什么人,但我想此刻的这些蒙古包里一定都飘荡着奶茶的香气、羊肉的香气,还有一曲曲美妙的草原歌曲。实在是因为赛汗塔拉草原的辽阔,让距离远远的我们听不到那些蒙古包藏都藏不住的动人歌喉。蒙古包,也是承载着草原民族乡愁的一个符号。

站在赛汗塔拉草原,望着草原尽头那一栋栋崭新鲜亮的高楼,望着高楼上空那些飘飘荡荡的洁白的云朵,我也涌出了自己的乡愁,想起自己小时候第一次进城的情景:当我步行十几公里从我家所在的乡村走到距离县城近前的一处高坡上时,往下一看,一座城市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现在看来,小时候第一次见到的县城只能说有着城市的雏形。但当年初见的那一刻,我对眼前的县城充满了敬畏、充满了向往,也充满了惶恐和自卑。当然,今天站在赛汗塔拉草原看眼前这座城市的包头人,一定不会有我当时那样的复杂心绪。不过,从自己特别熟悉的城市走出来,站在城市的近旁以一种打量的目光看自己朝朝暮暮生活着的地方,一定有别一般的欣喜吧,涌出一丝淡淡的乡愁也是没准儿的事。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敕勒歌》中所唱的“敕勒川”是黄河上游的一条支流,敕勒川的水要流进黄河。

包头就是一座黄河岸边的草原城市。她不仅拥有一片辽阔的城中草原,因为黄河的资源,还拥有一片占地面积将近三千公顷的南海湿地公园。

南海湿地公园属于九曲黄河的一段故道。黄河改道南移后形成这么一片辽阔的水面和滩头草地,其中水域面积就有713公顷。

我们来南海湿地公园的时候,天空恰好飘洒起了绵绵秋雨。湖边芦苇茂盛,秋天的芦苇让人一下子想起“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这样的句子。古时候,包头为边地,想那去国怀乡的人来到这里见到此景,一定会洒几滴英雄泪,勾起万千的愁绪吧。而在今天我们的眼里,这片水域满满的都是江南水乡的温柔与妩媚。芦苇边,一对天鹅夫妇携带着五只呆萌的小天鹅在湖水中觅食,对于我们的到来,也是一副见惯不惊的样子。顺着搭建的浮桥,往湖水更深处走去,湖水清澈得让人心动。湖心岛屿星星点点,有一座稍大一些的岛屿,岛上草木葱茏。我想起了张恨水先生的句子,“芦花浅水之滨,天高月小之夜,小舟一叶,轻蓑一袭,虽非天上,究异人间”,用在此处,真是再也贴切不过了。

水的尽头也是城市的一栋栋高楼,这样的场景又让人联想到赛汗塔拉草原的尽头。一座城市,既有一片辽阔的城中草原,又有一片辽阔的城中湿地,这样大气磅礴的手笔,生活在其间的老百姓该感到幸福何如!

从南海湿地公园往出走,我留心起每一个从我身边经过的人,他们中当然有外地来的游客,但更多的应该就是当地人。不管是外地来的游客,还是包头当地人,我发现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很灿烂、很温暖的笑——这些从内心深处自然流淌出来的笑容,感染了我,也感染了湖水,湖水轻轻荡漾,伴随着蒙蒙细雨奏出了一支欢快的曲子。这曲子中还藏有多少关于敕勒川的记忆,能说得清楚的也许也只有这碧波荡漾的湖水了。

要了解一座城市的记忆,得去这座城市的博物馆。走进她,可以了解这座城市的前世今生。从南海湿地公园出来,我们来到包头博物馆。博物馆前广场,树立着“包你满意”四个大字,这句带有包头印记的文创广告成了网红打卡地,许多来到博物馆的游客纷纷与这四个大字合影。

走进博物馆,在一张张带有简单文字介绍的图片和实物面前,我感觉自己仿佛进入时光穿梭机,自由地在几千年间穿梭,触手可及地感受着包头这个别称九原的地方、这个赵武灵王实行“胡服骑射”的地方、这个昭君出塞经此走向大漠的地方……这些久远的故事经过岁月的打磨,显得更加韵味深长,每一个故事都能让人盘桓半天。

与国内其他城市的博物馆相比,我觉得这些古代岩画的展览应该是包头博物馆一个比较独特的地方。这些刻在石壁上的线条简洁又优美的岩画,它们携带着先民什么样的密码,它们默默地立在这里要告诉我们一些什么?这些岩画的作者究竟是些什么人?今天的我们面对这些密码可能找到破解的密钥,最终又能破解到几分?我们静静地从它们面前走过,一幅幅岩画就构成了时光的河流,静静地在我们眼前流淌。神秘以及对未知的敬畏让我们的脚步变得更轻、更轻。

在地方史陈列馆,一位长着高耸的鼻梁、深邃的眼睛、皮肤白皙,面貌多少带有一些维吾尔族特点的年轻美丽的讲解员为我们介绍着这座城市的源头,“先有复盛公,后有包头城。”可是打住,眼前的这家仿古的店面招牌明明叫“复盛西”啊!面对我们的疑惑,她粲然一笑,娓娓道来:

复盛西呀是复盛公的分号,复盛公是总公司,复盛西是子公司。复盛公是包头最古老的商号之一。山西祁县人乔贵发——咦,在哪里听说过的名字!不错,就是山西乔家大院当家人乔致庸的爷爷。乾隆二年(公元1737年),乔贵发还是一个少年,走西口讨生活来到包头。——包头的一家老字号居然和山西的乔家大院发生了如此紧密的关系,听到这里,我不由得发了一回愣,也更加引起了我对包头这座城市历史源头的兴趣。

包头处于北方草原游牧文化与中原农耕文化的交通要冲地带,自古以来就是多民族交融之地,周慎靓王九年(前306年)筑九原城;秦始皇二十六年(前221年)置九原郡;北魏延和二年(433年),鲜卑族建立的北魏王朝,设怀朔镇……虽然如此,但历史上的这些治所多在今天包头所属的旗县,且规模很小。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平定噶尔丹后,内地移民才大量涌入包头。到了乾隆二年,才形成了包头村的规模,还没有出现近代城市的雏形。

沿着时光之河回溯,我看见一群留着长长的辫子、身着土灰色粗布衣、脚踏草鞋、肩头还背着褡裢的汉子,操着山西或陕西一带的口音风尘仆仆地走到了黄河边,黄河的那边就是草原,他们在焦急地等待着渡船。镜头定格在山西人乔贵发的脸上,这个十来岁的孤儿被裹挟在这群走西口的队伍里,毫不显眼,少年的清澈目光里有凄苦、有憧憬、有迷茫,但他回望了一眼来时的路,目光中透出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儿——没有回头路可走啦!因为回头就只有掉进忍饥挨饿、永远在贫穷阶层煎熬的深渊里。他只能义无反顾地往前闯。

闯到包头村,闯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个人要想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站稳脚跟,在别人的屋檐下讨生活,唯有吃苦耐劳。当年走西口来到包头的这些山西或陕西的汉子,哪个不能吃苦耐劳?乔贵发之所以在一众人中脱颖而出,除了吃苦耐劳,他的身上还有聪明伶俐。

一个穷苦的人要想翻身,一个屌丝要想逆袭,仅有吃苦耐劳的底色肯定不行,吃苦耐劳的人一辈子或可解决温饱,往运气好了说,一辈子吃苦耐劳,收入可能略有盈余,不再寄人篱下,可以建立自己的小门小户。仅有聪明伶俐也不行,聪明伶俐的人一般爱琢磨、这山望着那山高、没有常性,如果一个聪明伶俐的人身上缺少吃苦耐劳的精神,那这个人这辈子就极容易一事无成,甚至琢磨上旁门左道,最终落得个家破人亡的悲剧结局。所以,苏轼的《洗儿》诗说,“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成功人士大抵既聪明伶俐,又肯下“愚且鲁”的功夫——吃苦耐劳。吃苦耐劳让乔贵发在来到包头后的十年,身边有了一点小积蓄;聪明伶俐又让他不能安于现状,他和他的秦姓兄弟琢磨起草料、杂货的买卖。虽然一度亏本,但靠着买卖黄豆的差价获利颇丰,终于淘得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创立了“广盛公”的字号。可是,爱琢磨又是一把双刃剑,琢磨好了就能让他成功,琢磨不好也能让他失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从不眷顾任何一个人。又一次的爱琢磨给乔贵发带来的后果是,广盛公亏得个四脚朝天,几乎倒闭。

但一个聪明伶俐又吃苦耐劳的人,人缘一定不错。人生友谊,贵在关键时刻。关键时刻,好朋友出手相助,广盛公得以翻身,不但还清债务,还收获不少。乔、秦欢庆之余,认为这是复兴基业的起点,一致主张改字号为“复盛公”。时光之河这时已流淌到嘉庆年间。

在蒸蒸日上的生意面前,锣鼓铿锵,乔秦两家子弟分别粉墨登场,似乎是要刻意地为后世留下一个正反两面的例子一般。乔家子弟遵守祖训勤俭持家,秦家子弟则吃喝嫖赌、骄奢淫逸。岁月这个铁面无私的判官,让坐吃山空的秦家子弟逐次从“复盛公”号内抽出本金。最终,合资企业复盛公变成了乔家的独资企业。

“复盛西”字号是复盛公的子号,用我们今天的话说,“子号”也就是集团公司下面的子公司。复盛公先后派生出复盛全、复盛油坊、复盛菜园、复盛西、复盛西面铺等商号,“复”字号商业金融集团成为资力最雄厚、连号最多、声势最大的一个商业组织,成为包头市面上的头号大买卖。“复”字号的壮大使得包头的商业日趋繁荣,使包头由一个小村逐步成为一座城市。由此便产生了“先有复盛公,后有包头城”的民谚。

除去这些票号、钱庄、商号、当铺、茶庄、粮行等生产号及其所属房产外,乔家在包头还有菜园地两百八十亩,在家乡祁县乔家堡村有土地两百多亩,祁县城内及北京、天津、太原等地也有一些房产。家中所藏的金银玉器、珍宝古玩无法估计。有了这么多的钱,乔家人衣锦还乡,经过几代人的努力,终于在中国的大地上矗立起一座至今仍让人津津乐道且回味绵长的“乔家大院”。

回到北京后,我从网上查到乔贵发晚年告诫子孙生意场上的四条铁律:第一,诚信为本,就算破产也坚决不能买假货做假账;第二,要知人善用,学会分辨人才,善待伙计;第三,要有长远的眼光,敢于尝试新行业敢于转型;第四,凡事不要将对手逼上绝路,兵家讲究穷寇莫追,商业上也是这个理。

还有乔家的六条家规——不准吸食鸦片、不准讨小老婆、不准赌博、不准嫖妓、不准酗酒、不准虐外。

网上搜索的东西,也不知真假。但我想,无论四条铁律,还是六条家规,无论它们是不是真的属于乔家,但它们所传达的不都是中华传统文化中,“严于律己、宽以待人;静以修身、俭以养德”的人生智慧吗?

乔秦两家子弟迥异的结局,让我联想起了《白鹿原》中白鹿两家两种高低不同的家风,最终决定了两家子弟的不同走向。“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这“根本”和“泉源”就是家族的记忆,这记忆也就是基因,它决定着家族子孙的人生走向。

今天包头的商业兴旺发达,即便是那鼎盛时的“复”字号也望尘莫及。但我想,如源头活水一般的、使一个家族乃至一座城市兴旺发达的基因依然在包头的血脉中流传。那些民族传统文化中优秀的东西在新的时代,必将像铜镜一般越擦越亮,焕发出新的更加迷人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