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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映萱:“大女主”的多副面孔
来源:北京文艺观察(微信公众号) | 肖映萱  2024年01月16日09:03

近年,伴随一桩桩不断冲上热搜的社会事件,性别议题几乎避无可避地出现在互联网的各个圈层,与性别相关的影视作品、图书、女性主义理论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在此之前,性别意识的变革与探索已经在网络文学的文本实验中静水流深地持续了多年,以“大女主”为中心的“女强”书写一直贯穿于女频各种类型文发展演变的始终,写作重心逐渐从亲密关系转移到女性自身。新一波网络女性主义浪潮的高涨,向原本细水长流的变革之路注入了一剂猛药,此前积累的多重变化都在这一节点上集中爆发,以多副崭新的“大女主”面孔显露出来,高调展示了新一代网络女性社群的性别意识突进。她们愈发关注女性在婚恋关系中的身份政治,并依此调整幻想世界的标尺。女频网文中的女性角色正在成为故事的绝对中心并呈现出多元的形象,性缘关系被边缘化了。

成为“英雌”的“大女主”

2023年最具代表性的两位“大女主”恰好都姓祝,她们分别是《我在废土世界扫垃圾》的祝宁和《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没》的祝缨。

《我在废土世界扫垃圾》是作者有花在野在晋江发布的第一部作品,凭此处女作便一鸣惊人。小说中,祝宁携带系统进入废土世界并获得了“污染物”的特殊属性,作为某项实验的“残次品”,她进入社会底层并踏上拯救世界的漫长旅途,此后众多个性鲜明的女性领导者陆续登场,在感到来自世界的恶意的时刻,不同阶层的女性却怀抱善意结下了深刻的情谊。小说的“言情”属性指向的男性角色,与许多其他配角一样注定要在半路壮烈地赴死,无法陪伴女主走到最后,因而这种情感被平等地放置于祝宁与众多伙伴的羁绊之中,如烟花般绚烂却又顷刻散去了。

晋江资深大神我想吃肉在《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没》里,则塑造了一位以男子身份行走于封建礼教社会的祝缨。母亲张仙姑为了使她免遭被溺死的命运,谎称她是儿子,从此祝缨就作为“祝老三”我行我素地长大,被只想自保的寡妇招作赘婿,随后又作为钦差的随从来到京城,不断“掉坑”却也不断迎来新的机遇,得以施展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这同样是一部把重心放在众生百态与女性群像上的作品,通过女扮男装获得自由的祝缨,在对抗纲常尊卑的过程中,也与所有处在被压迫者位置上的人们共享着不公的命运与不屈的精神。

这两部作品都对底层社会抱以关怀,无论有意或无意,女主都在实质上扮演了破旧立新的“救世”英雄,她们有伙伴,也可以有爱情,但爱情并不是必须的。这种“大女主”与此前观众们通过密集的IP影视剧接触到的“大女主”形象已经相去甚远,后者大多改编自2010年以前的女频网文,代表的是上一代的“女强”想象,爱情仍然占据中心位置,男主也在故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往往按照“女强男更强”的配对模式,在大众向的影视改编中很容易回到“玛丽苏”的叙事套路中去。而新一代“女强”书写早已溢出了“言情”的框架,要求女主独立地拥有力量,女性自身成为强者、英雄——或者用她们新近流行的说法,成为“英雌”。

“爱女文学”的激进探索

当“大女主”的书写对女性自强的要求走到极致,催生了一种被描述为“爱女文学”的新现象。所谓“爱女”是与传统性别文化中的“厌女”针锋相对的,它是被否定性定义出来的,不“厌女”的才是“爱女”。“英雌”的说法也正是在“爱女”的语境下诞生的,“英雄”被认定是男权的语言,用来描述女性则有“厌女”倾向。

“爱女”的命名诞生于2021年左右,它与近两年写下《厌女》的著名日本社会学家上野千鹤子和她的一些代表性观点在一些网络女性社群中变得非常流行和普及,可以说有直接的关联。一些较为激进的读者开始带着“是否厌女”的标准去“审判”既往的“女强文”乃至所有言情小说,凡是遗存“厌女”惯例的都会被她们批为“伪女强”和对女性有毒的作品。这些严苛的读者被称作“爱女姐”,她们推崇的那些经受住了考验的作品,则被相应地称作“爱女文学”。不难看出,这一命名打从一开始就带有一定的讽刺色彩(不同于“XX文”,“XX文学”的命名格式往往都带有一定的讽刺或者自嘲意义,如“凡尔赛文学”“发疯文学”),已经暗含了部分女性读者的自省意识。

虽有自省,“爱女”意识在近年的“大女主”写作中也确实普遍存在,许多作品明显是在女性主义“主题/观念先行”的引领下被创作出来的。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妚鹤的《女主对此感到厌烦》(晋江文学城)和柯遥42的《为什么它永无止境》(起点女生网)。这两部作品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西幻设定,女主或是不甘服从原本写好的“雌竞”剧本,与其他同样坚强勇敢的女性一起结成同盟,背负“女巫”之名,却像骑士一般热烈地踏上革命之路;或是在诡谲的末日世界中仍旧关心身侧之人的境遇,细细咀嚼这些多姿多彩的、闪着光的女性角色身上的遭遇与不平,最终发出书名隐去的那句叩问——为什么女性的苦难永无止境?

两部作品都聚焦于女性群像、女性互助、女性力量,将女性作为“命运共同体”的观念以具体而鲜活的形象展现在读者面前,或许可以作为女性主义的某种入门读物,许多读者也确实因此受到启蒙与感召。《女主对此感到厌烦》的实体书出版(更名《她对此感到厌烦》)后在豆瓣图书“2023年度图书”的榜单中名列“科幻·奇幻”类的第一位,也侧面反应出这类作品在女性市场的影响力。不过,文学作品的力量在于令人感动与发人深省,这种力量应当督促读者在真正进入女性主义的大门之后,进行更加全面而冷静的思索。

搞事业的“中年熟女”

与晋江在幻想层面展开的“女强”想象可以形成对照的,是豆瓣阅读的“女性”版块。

豆瓣阅读也有专门的“言情”版块,因而“女性”版块的存在必然有与“言情”形成区分的意义。从这两个版块的分类标签就可以大致看出,“言情”(标签有“现代言情”“古代言情”“民国情缘”“幻想言情”)是更接近网络言情文的书写套路,而“女性”(标签有“职场女性”“家庭故事”“成长逆袭”“婚姻生活”)则是在更加公共的语境当中,围绕职场、婚姻、家庭等都市女性现实处境的写作。

因此,“女性”版块的作品也是很容易被改编成IP影视剧的,2023年热播的电视剧《装腔启示录》就是根据柳翠虎在豆瓣发布的同名小说改编的。在2020年豆瓣阅读举办的第二届长篇拉力赛中,《装腔启示录》不仅获得了“女性组”的分组第一,更以极大的领先优势力压“悬疑组”与“幻想组”夺得总冠军;此后,虽然增设“言情组”,连续四届拉力赛的总冠军仍然由“女性组”获得,这也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女性”内容在豆瓣阅读所占的核心地位。

近年,豆瓣阅读“女性”版块最为流行的内容,是女性的职场生活与中年爱情。这里的“中年”,指的大多是三十多岁、有过婚恋经历的“熟女”,与标准言情文的女主相比,她们有着更切实际的婚恋观念和更真实琐碎的工作日常。

与柳翠虎同样毕业于名校法律系的陈之遥,也以书写律所女性的职场与爱情为专场。从2022年的《智者不入爱河》到2023年的新作《玩·法》,陈之遥笔下的女律师总是冷静而理智,却又有充满温情的一面,既要搞事业,也要谈恋爱,而且恋爱绝不能摆在事业前面。《玩·法》更是以“双女主”的模式,讲述了律师言谨与演员吴情羽十年间的相互扶持与共同成长,其间对律所与娱乐产业中无比真实的细节描写,总能频频勾起读者的共鸣。

“无CP”的广阔天地

从上文不难看出,爱情或者说性缘关系在各种“大女主”的想象中都不再是重点,变得可有可无,呈现彻底边缘化的趋势。这一点,透过2023年11月底晋江文学城新开辟“无CP+”分站这一举措,得到了很好的印证。

晋江的“无CP”分类,主要包括两种创作倾向:

第一种,也就是这个分类在2014年净网行动后被开辟出来时原本预设的,能够被转化为“社会主义兄弟情”的“双男主”或者“大男主”写作。这种“无CP”的成立,是以“CP”文化已经完全成熟为前提的。也就是说,女性读者已经熟练掌握了嗑CP的能力,不需要再由原作来提供一对官方CP了,读者们可以自行脑补、自行拉郎了,原作就从以CP为中心的爱情叙事中被解放了出来。2022年priest的《太岁》可以说是这类“无CP”创作的一个代表。

第二种,则带有一定的“反言情”甚至“反CP”的倾向,在上文所描述的“大女主”写作、尤其是“爱女文学”的要求中表现得十分明显。作者们开始主动地探讨一些爱情之外的议题,如女性之间的互助和情谊,母女、姐妹之间的亲缘关系等。《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没》和《女主对此感到厌烦》都是这样的“无CP”作品。这种趋势在“有CP”的作品里也有所表现,即便涉及爱情,它也不再在亲情、友情等女性同样看重的其他情谊中高出一截了。

另外,近年女频网文的爱情叙事大多陷入特别陈旧的套路里,不再有创新的能力,也一定程度上是因为女性不再把创新的欲望和动力投入到编织新的爱情幻想上了,性缘关系被边缘化、男主被工具人化了——就和男频文里男主“后宫”里的“工具人”女性角色是同样的境遇。

在开辟“无CP+”的独立分站之前,晋江的“无CP”与“纯爱”被划在同一个频道,因而这个分站的独立,恰恰证明了第二种书写趋势的壮大,“无CP”不再能被“纯爱”兼容,导致不同阅读期待的受众之间的矛盾与争吵愈演愈烈。如今,“无CP+”分站拥有了独立的榜单,目前的排榜依据也刚好对应着这两种写作倾向:“男主无CP”与“女主无CP”。

当然,“无CP+”的潜力还不止于此,这一分类的出现,打破了既往以CP为核心的女频书写所预设的种种惯式,可以容纳溢出来原来的写作框架、无法被轻易归类的作品。有了专门的展示空间后,这里的创作未必会按照既有的预设去发展,很可能长成别的样子。这一刚刚诞生一个多月的空间,令人对其未来的面貌充满期待。

以上种种,只是当前女频网文“女强”书写进程中的几个侧面,虽不能代表全貌,却也突出展示了几副最新的“大女主”面孔。这些探索也许激进、极端,也许存在“矫枉过正”,但确实让2023年的女频网文呈现出焕然一新、充满活力的面貌,也蕴藏着让女频写作摆脱僵化、先破后立的丰富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