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2024年第1期|李琦:喜鹊的提示(组诗)
李琦,1956年生,哈尔滨人。历任《北方文学》杂志编辑、副主编,黑龙江省文学院院长,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黑龙江省萧红文学院院长。《李琦近作选》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著有诗集《帆·桅杆》《芬芳的六月》《最初的天空》《莫愁》《天籁》《守在你梦的边缘》,散文集《从前的布拉吉》等。
《看老虎标本》
站在这猛兽面前
依然有种震慑
幸好,最无可能看到它此时样貌的
是它的同伴,它的子孙
真是不同凡响,用漂亮形容
觉得有些轻浮
但是,真是漂亮啊
兽中之王。如今兽性已不复存在
体态雄伟,毛皮斑斓
成为标本了,依旧威风凛凛
像神话中的老国王
桀骜的神情里,有无限的悲伤
从前的声名和神秘的履历
在每一个参观者心里,各自铺展
造物主的功绩。让这世界
诞生了猛虎。盖世之姿,令人敬畏
它召唤出英雄的气概、血性和力量
静卧之时,身躯是山岭的曲线
它奔跑,是鹰和鱼的附体
它不和蔼可亲,也从不随和
孤独的老虎,很少成群结队
密林深处,生存所需之外
它默守在自己的领地
警觉、淡然,举止安静
我的朋友,林区长大
说起老虎,像说起故事里的豪杰
他说,少年时代,听过老虎的吼叫
那真是终生难忘
一声长啸,山林抖动,让人胆战
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我见过有人,将整张虎皮
铺陈在座椅之上
壮胆?炫耀?还是一种暗喻
失去魂魄的老虎,只是一张兽皮
而当它活着的时候,雄踞一方
作为王者,它深谙丛林法则
而对于人世的复杂、人性之幽深
可说是一无所知
因为人类
老虎已经成为濒危物种
它越躲越远,像悲剧里的男主角
大幕落下,怆然转身
把空旷的剧场
留给那些心潮起伏的观众
《忆往事》
一位林区的友人,多年前
送来两只鸟,说它们很珍贵
猎人偷捕而来
煲汤,极为鲜美
我尴尬,又特别难过
认识多年的人
其实,并不相互了解
那个冬天,天寒地冻
我和女儿在楼下小花园里
用力挖出一个小小的墓穴
毛巾包裹,把鸟儿安葬在
它们从没来过的城市
此后,经过那小花园的时候
母女常常,会心地对望一下
什么话也没说
我的心浮上一层内疚
女儿早已长大成人
可我总是忘不了,当年
一个六岁小姑娘惊慌的眼神
那个冬天,可能是成人世界
给她添上的,一道最初的划痕
《狍子的故事》
在东北,几乎人人都知道
傻狍子的故事
猎人枪响,它首先好奇地张望
侥幸逃脱,还要回来看看
侧歪着头,好像非要想清楚
刚才,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林区,我不止一次
与狍子相遇
它体态轻盈,眼神清澈
林间小路,车灯一亮
它呆萌地怔住,糊涂了
骤然出现的光亮
让它迷惑不解
对于可能发生的暗算
毫无戒备
我的同事
善于模仿狍子的神情
他表演狍子受惊的样子
每一次,我们都大笑不止
而今年纪增长,心事变重
同样的事物,看法早已不尽相同
尤其是近年以来
每当听到狍子的故事
想到它天真单纯的眼神
它倒在雪地里的样子
心都会一颤,再也笑不出来了
一种心酸
一种长时间的
难以平静
《台湖公园看花》
连续多日
我来到这里
看桃花、玉兰、杏花、海棠
春花万枝,满树烟霞
一树胭脂,一树绫罗,一树梦境
盛开之时,简直奋不顾身
绽放之美,静默、却有爆发之力
“怒放”一词,真是相当准确
我相信它们是有心事吐露
以花朵为言辞,字词句章
在四月,有春风的鼓励和抚慰
忍不住此起彼伏、气喘吁吁地叙说
我们所看见的这些绚烂
只是它们外在的部分
满眼芬芳之前,它的内部
或许,已经历了一些重大的事情
想起这几年的经历,黯然神伤
身边亲友,相继成为故人
人成为亡灵,会不会也藏进花朵
有话要说,面对他们深爱过的人间
《香榭丽舍》
香榭丽舍,巴黎一条美丽的大街
确实风情独具。作为游客
我曾在这条大街上漫步
还在一家店里,买过一瓶香水
有趣的是,我家所住的小区
居然也以此命名
楼盘分别冠以马赛、巴黎、里昂、塞纳
一群中国东北人
大大咧咧,在此出入
有时,出租车师傅来接客人
会用电话大声呼叫
对 ! 我就在巴黎门口,请快出来
近年来,小区日渐凋敝
临街的店铺,牌匾次第更新
洗浴中心换成研究胎记的医院
东吴面馆变身为足疗中心
有趣的是,一些租客
并不气馁,气魄越来越宏伟
让人眼界大开
今年夏天,重新招租的商户
已赫然挂出招牌
一家是:全球贸易总部
另一家则比较克制,谦逊地标注为
国际组织下属单位
《喜鹊的提示》
我喜欢这座公园的原因之一
就是这里地处偏远
树木繁茂,方圆辽阔
到处能看到成群的喜鹊
聪明的精灵,衣着庄重得体
它们的家高高在上
宅邸安稳,视野开阔
喜鹊的日子从容而舒展
此刻,它们就在我身边
低飞,盘旋,神态相当放松
有的干脆就在草地上
舞者一样,碎步前行
鸟类之中,它们已算是
与人类较为亲密的族群
但基因、本能、记忆与经验
依旧让它们心怀警惕
眼看触手可及
瞬间,就机敏地飞离
智慧之鸟,恪守原则和分寸
样貌天真,却冷静、老道
不肯有任何疏忽和闪失
喜鹊的法则,同样适合烟尘人世
对于某些人或者事物
一生都要保有足够的距离
《我必须留下回忆》
我必须靠回忆
留住这些地方
我读书的学校,朴素的图书馆
少年时,放风筝的广场
青春时代,和伙伴们游泳的江湾
老字号冷饮店里,厚实的白瓷碗
上面敷着一层砂糖的酸奶
青年宫、少年宫、老会堂
还有,尚志大街上,那间绿色木屋
哪怕只买一支铅笔
也会有人对你微笑的老文具店
我要努力
用回忆把这些地方
一一恢复
当它们在我的城市
相继消逝,或者“重建”之后
这个被叫做故乡的地方
面目模糊,形迹可疑
我不是一个守旧的人
时代当然该有进化和提升
可那些变化,那么让人失望
几乎共有一个特征
生硬、缺少美感,甚至粗鲁
有些建筑,刚刚竣工,就显得筋疲力尽
几乎一致的,被市民们诟病
人们深爱着这座城市
眼见它面目全非,越发心凉
作为草民,只配难过和叹息
如今我只能用记忆,用笔
尽量留住那些被抹平的事物
不仅为自己,也为后人
我要尽力描述这座城市
让它们至少在我的诗行里
恢复样貌,弥漫气息,重现动人的风韵
我想起,从前的松花江边
雨过天晴时,常有蜻蜓成群盘旋
紫蜻蜓绿蜻蜓蓝蜻蜓
我和我的小伙伴们
满头汗水地追逐着,头颅高扬
渴望与蜻蜓沟通
我们高喊着当年的童谣
一遍一遍,不厌其烦——
蜻蜓、蜻蜓你落下
我给你板凳你坐下
有时蓦然发现
我们竟喊出了彩虹
如今,孩子们很少仰望天空了
也看不到那么多飞舞的蜻蜓了
《墓地》
近年来,每年都要去墓地
给父母和亲友扫墓
祭扫之后,有时,我会在墓地
散步一样,轻轻走动
清明前后,许多墓碑前
祭品多为鲜花、果品
也有烟酒糖茶
而日常期间,有些祭品
常会让人为之心动
我看到过一个削了皮的苹果
放在墓碑前,墓碑光亮洁净
显然经常擦拭
夭折的孩子刚刚十岁
“爱女安息”
四个字浸透了多少泪水
我还看到,女儿为亡母摆上
新蒸的馒头,逝者山东籍贯
显然,健在时喜欢面食
有人在父亲的墓碑上
用小石子压住一叠冥币
冥币数额巨大,面值已经上亿
儿女们必是希望,父亲在另外的世界
是个手头阔绰的人
一座墓碑前,一盆小花
压着一封折叠的信
逝者是位男士,离世时正值壮年
不知道写信人的身份,有怎样的倾诉
我愿意相信,那是他的妻子
或者,是一个爱他的女人
从墓地回来
再看街道上那些往来的行人
心中升起巨大的宽慰
这眼花缭乱的尘世
确实值得眷恋
寂静的墓地已暗中阐释——
朴素的民间,多有变故
依旧那么多有心之人
他们藏起伤痛,心思细腻深邃
绵延的怀念,念念不忘的深情
《江边一课》
我经常会在松花江边独坐
多年来,我知道一个秘境
人迹稀少,寂静安详
是我和大江相互拥有的时刻
两岸的人间
已发生太大的变化
现实与传说,经常不断转换
唯江水一如既往又一意孤行
它恪守一条大江的准则
不舍昼夜,向远方,隐入云烟
空旷的天地中
后浪推着前浪
流逝,或者正在到来
大自然的秩序,蕴含着伟力
深沉之中
持续地呈现蓬勃与美感
如此辽阔的江水
陪伴我,从童年至今
我向它倾诉的心事最多
岸边垂柳,低飞的江鸥
还有一直停泊在那里的
那条已经开始腐朽的木船
数十年来,它们总是安静地倾听
耐心、体恤,守口如瓶
看上去,是一条朴素的河流
却气象万千,磅礴又缱绻柔情
波光粼粼,暗藏疗愈之力
当你安坐岸边,凝视它
一些箴言或者寓意,会渐渐浮现
此时,2023 年 8 月的某个黄昏
我再一次从这里
领取了安抚和指引
是啊,逝者如斯
这世上,没有什么
不能成为过去
江水奔流,携带着所有的风浪
夕阳濡染下,那小小的浪花
每一朵都极尽璀璨
那是生命最好的状态
它也许知道,没时间顾影自怜
每个时刻,其实都正在启程
《巍山》
巍山,偏居云南大理
真实的存在,却如虚构而来
一座小城,像一部名著里的精彩段落
引人入胜,倏然出现在面前
寺观庙宇,古迹众多
从前与现世的衔接妥帖、自然
陈年街巷,老墙,古树,新鲜茂盛的花朵
木门之上,对联书法端庄,意蕴隽永
家有丧事、喜事,均有郑重深情的告示
小城古风深藏,礼仪传家
男女老少,神态平和笃定
与千年古国的基调浑然一体
卖我木瓜醋的老妪
坚持让我品尝为先:喜欢再买!
递给我烤饵块的男子,并不急于收钱
这个,你得趁热吃!
还有一根面、卷粉、米糕
平生第一次知道的酱蚂蚱
让人胃口大开的巍山
美食后面,是厚道的笑容
店铺、商家,各有千秋
却都有点像来自古代
不慌不忙,生意里
恪守老派的规矩和友善
上苍,请赐予这方水土平安长久
赐福给那些经高原日照
皮肤呈小麦色的巍山百姓
愿每一家屋檐下
即便有忧苦
(这世上之人,谁人又能彻底摆脱)
却没有担惊受怕,肝肠寸断
愿每户人家,日子富庶殷实
在这得天独厚之地,安享一生
愿这里,能长久作为遥远的象征
人们世代良善,繁衍生息
每天早晨,推开窗子
看到澄澈的天空,看群鸟飞过
夜晚,亲人围坐
泡一壶香茶,家常话细碎温暖
腊肉、火腿、乳扇、饵丝、各种菌菇和野菜
浸满人间迷醉的气息
《茈碧花》
朋友说,来到洱源
一定要认识一种花
他把我们领进自家的庭院
指着荷花缸里一朵静悄悄的小睡莲
像老国王说起自己最小的公主
语气里忍不住骄傲和疼惜
看吧,这就是茈碧花
只有洱源才有,看吧,多美!
果然气质不凡
洁白的花瓣,黄色的花蕊
容貌清澈,不染尘埃的样子
让人想到年轻的修女
俯身去闻,果然,一缕清幽脱俗的香气
此时,茈碧花花期已过
这是朋友精心珍存下来的
八月时,这高原睡莲花开满湖
湖水就是因它而得名
珍贵的花朵,傲娇,极有个性
上午开放,黄昏闭合
它就像认定了什么
哪也不去,只在洱源的湖上安家
美至极致的事物
往往都带有某种神秘
茈碧花娇柔的花瓣
每一瓣,都如同关于世界的谜语
罕见之花,高贵
荡漾在最洁净的湖水里
美貌中带着不能冒犯的凛然
作为最美的一朵胸花
佩戴在洱源的胸前
《洱源》
顾名思义,洱源是洱海的源头
洱源之美,一时难能描摹
出大理,向北,百余里
当你目不暇接,湖泊山川,树枝婀娜
空气中弥漫着清香和湿润
洱源到了
洱源的云空,像画上去的
还是儿童画,笔法稚拙而夸张
眼睛在此,明显不够用了
想看这里、那里,处处风景
外乡人到此,看不过来了
来接我们的人,白族,姓张
古铜肤色、浓眉朗目,是中年阿鹏
他爱书画、音乐、茶道
说起洱源的历史,如数家珍
我敬重热爱故乡的人
尤其是,拥有如此不凡的故乡
山水草木,人情风物
在他那里,就是自己的年轮和指纹
他请我们家中做客
雅致的家里,我们围坐喝茶
六个人,四个民族
白族、彝族、满族、汉族
陈年好茶,佐以板栗、菱角、苹果和石榴
一个近乎魔幻的下午
空气里,奇香浮动
说起天龙八部、茶马古道
不同民族的历史和习俗
民歌、童年、往事
过往的英雄和美人
各种口音的交谈,竟别有魅力
斟茶时,隐约混杂了时光的风声
白云飘过,时间静止
一种圆融之美
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
我忍不住叮嘱主人
除了旅行,哪也不要去,也别轻易搬家
因为你住在最好的地方
我其实也暗藏私心
我再来之时,就有了扑奔之处
大理洱源,有我的白族兄弟
告别的时候,依依不舍
他身披洱源的夕阳
向我们挥手。车子启动
那逐渐变远的轮廓,亦真亦幻
特别像是光线组合出来的一个身影
《大理捡石》
两位诗人,坚持在大理捡石头
苍山上,洱海边
他们不辞劳苦
弯腰凝神,细细寻找
寻石多年,他们与石头,已深有默契
寻找的过程,艰辛、劳神,却乐在其中
那些石头,质地坚硬、身型各异
居暗处,谙天地秩序
沉默、静寂,形貌有如先知
是真正的内省之物
两位诗人深信,落脚大理的石头
经山崩地裂、沧海桑田
必不同凡俗
亲历波澜壮阔的历史
见过众多民族绚烂的往昔
它们,带着时光和先民的呼吸
来历久远,阅人无数
果然各有收获,见到心仪之石
两个人兴奋如孩童
他们是诗人,心思邈远,想象丰富
石头上的纹理或图案
或自带气象,或奇崛巧妙
不露声色,却拥有山河万物的气息
蕴藏了天象、自然或者宇宙的暗示
回程时,他俩的行李最为沉重
他们带回的
将是深长的回忆,大理的斤两
《听白族姑娘唱歌》
尽管,已经带了商业元素
歌声响起,就像她们自带了云空
突然雨水降临,让人为之震撼
血液和基因,让姑娘们一唱起来
就显露出古老民族的特质
质朴、天真、充满生命的元气
时空位移,歌声让人遥想起
创世之初,人类的童年
云鬓玉容,眼角眉梢,舒展生动
姑娘们衣着鲜亮,以白色为尊
风花雪月,蕴含在她们的头饰之上
在自己的家园,她们举止大方
是一群蝴蝶收拢了翅膀
以歌声和笑容,为远来之人接风洗尘
一支歌又一支歌
清澈、饱满、自然而深情
民歌有命,是古老的河流
来自岁月苍茫的上游
来自丛林、山野、岩石和泉水
来自喜悦和伤心
来自从未动摇过的
对于爱、神灵、美好事物的相信
姑娘们都叫金花
一朵朵金花,风情万种
我甚至出现了幻觉
幻想自己重新来过的一生
前世之事,已泯然无迹
我站在云南丰饶的土地上
也叫金花,正年轻貌美
苍山脚下,拥有了新的亲人和爱情
高原上,以质朴之心,感知冷暖
既含辛茹苦,又长于歌唱
把人世的苦乐悲喜,重新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