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4年第1期|张新祥:岁月飘过塘子寨
一
石匠伍,一个泥水匠出身的土匪头子。他枪法准得吓人,百米外,能打中电线头。他砌的石墙,勐傣坝无人能及。
很多年前的一个秋天,太阳毒花花地照射着塘子寨。石匠伍用沾满稀泥的右手,狠狠扯了一把下身的大花裤衩,失去弹性的裤衩头,羞答答地贴服在他腰间,遮盖住胯间隐私部位。
“妈的,”他自言自语,“一个塘子寨乌鸦叫,不活人了。”
“石匠伍,石墙不是用嘴巴砌的。乌鸦叫关你屁事,赶快砌石墙,要不然工时费就没了。”李圈官靠在自家庭院躺椅上,拿着大烟枪,冷冷地回了石匠伍一句。他才不怕石匠伍,他手里握着一支,半新不旧的九子快枪。他是塘子寨及附近村寨头人,“圈官”也是官。特别是在十万大山中的塘子寨,圈官就是土皇帝,是勐傣土司亲封的大官。
“塘子山头乌鸦叫,勐傣坝子要杀人!阿数瑟甩着,老数瑟瞧着……”石匠伍不理会李圈官警告。他扬起头颅,对着毒花花的太阳,唱起了山歌。
“妈的,这个石匠伍是要反了,乌鸦叫他也敢唱,不是摆着咒骂我们寨子要死人嘛!”李圈官微微仰起头,放下烟枪,跺了跺脚说,“穆老七,去,给他两鞭子。”
“好嘞!”一个身着长衫,挎一支步枪的中年汉子,应声走到李圈官身前,他是李圈官的家丁头目。穆老七拿起牛皮鞭,走出大院。没多大会儿,院场一角,传来“啪、啪、啪”三声牛皮鞭的闷响声。打断了石匠伍的山歌。
“叫你唱,乌鸦叫也是你唱得!”
穆老七狠狠地教训着石匠伍,他违背了李圈官嘱咐,多打了石匠伍一鞭子,算是跑腿酬劳。最后一鞭子,刚好抽在石匠伍额头和脸颊上。生硬的牛皮鞭,抽得他额头流血不止。他伸出舌头,舔了舔流到嘴角的鲜血,双眼死死盯着穆老七。他一脸阴冷,一言不发。血水混着汗水,遮蔽了一只眼睛射出地狠光。看不出他是愤怒,还是畏惧。
“你这个逃犯,”穆老七打了一个寒颤,他右手执鞭,左手下意识去摸腰间的步枪,冷冷地说,“天生就长着反骨,哪天要遭雷劈!”
石匠伍仍旧一言不发。他一手抓着往下滑的大花裤衩,一手握着拳头,死死盯着穆老七看。是穆老七的鞭子,抽醒了他几个月前逃跑时地怯懦魂灵。那个夜晚,土匪杀进他家。他从床上跳起来,窜出了屋,就穿着这条不争气,总是往下滑的大花裤衩。来犯的土匪,黑压压一大群。手里拿着真家伙。石匠伍在黑夜里徘徊许久。他手里连把菜刀都没有,听到妻儿惨叫声,他想杀回去。但他知道,他不是群匪对手。
“石匠伍,敬你是条汉子,你老婆,老子先帮你睡着。两个娃娃,老子先帮你调教着。等你把老子的东西还回来,再来把他们领回去!”
“什么神枪手,还不就是一个缩头乌龟……”
土匪头子与匪群,肆意喊话和羞辱,引石匠伍现身。他没有立马杀出去。未发出一点响声,冷静地从他的家乡勐腊坝麻栗寨,逃到了勐傣坝的塘子寨。
穆老七的鞭子抽得越狠,石匠伍越清醒。他恨自己懦弱,躲到离家乡几百里远的塘子寨。像受伤逃亡的雪豹,偷偷舔舐着伤口,蛰伏着。他知道,他逃脱了。他年轻的妻子,幼小的儿子和女儿,定然要遭受群匪蹂躏。他有些后悔,不该虎口夺食,劫了土匪们抢到手的马帮。曾经,杀上他家门的那股土匪头目,敬他是条汉子,几次邀约他入伙。他看不上,那股没几支破枪的山匪,想不到还是着了人家的道。
“你这个石匠伍,有你好死的一天……”穆老七骂骂咧咧,回到李圈官身边。
接下来的十几天,石匠伍老实本分。他的眼光仍旧犀利,充满暴戾和杀气,但他只盯着石墙和稀泥看。为了不让大花裤衩滑落掉,他找了一根麻绳,把松弛的裤衩头,紧紧勒在腰间。大块小块的花岗岩、石灰岩、鹅卵石……被他规整地砌在越来越高的石墙上。他裸露的肌肤,被秋阳晒成紫檀色。他和的稀泥里,碎麦秆极少。完美填充了,石块与石块间缝隙。一群无趣的乌鸦,歇在李圈官家大院果树上,从早叫到晚。
之前,石匠伍就帮塘子寨几户富人家,砌过石墙,换得果腹之食。李圈官提着大烟枪,背着九子快枪,领着一群家丁,巡视领地。看到石匠伍砌的石墙,光滑、结实还省料,甚是喜欢。恰巧,他家大院场边的马厩,需要砌一堵石墙。他问清石匠伍身世后,便请石匠伍为他家砌石墙。答应好了,每天一块大洋,等砌好了一便给。
一个月时间,石匠伍给李圈官家马厩,砌了一堵一丈高、五丈长、三尺厚的石墙,墙面光滑得像女人屁股。山寨里,再也找不出与之牢固、实用、美观的石墙了。
石匠伍砌好石墙的那天傍晚,太阳挂在寨子对面大山头上,失去了白天地炽热和光亮。他一只手提着大花裤衩的裤头,一只手叉在腰间,站在李圈官家四合院大门口,用硬邦邦的眼光盯着李圈官看。李圈官懒洋洋地靠在躺椅上。棠梨树上的乌鸦,没羞没臊乱叫着。大院里,一群家丁忙着捆绑驮子。五十多匹骡马或吹着响鼻或嘶鸣,搅起地面上一团团尘土,预示着李圈官的马帮即将出行。和往年一样,李圈官要把存留了一年的古树茶、山木耳、豌豆等农特产品,运到勐傣城出售。
“圈官大人,”石匠伍说,“你看,石墙砌好了。你得给我工钱,好让我讨生活。”
“你还知道要工钱?”李圈官不屑地说,“在我家乱吼乱唱,给你吃饱肚子,不治你罪,就算我高抬贵手了。”
“就是、就是……”以穆老七为首的一群家丁,七嘴八舌附和着李圈官,奚落石匠伍。
“圈官大人,那些乌鸦的嘴巴我也管不住。”石匠伍说,“我在你家也砌了一个月的石墙,你就行行好,给我点工钱,买一套合身的衣服……”
石匠伍不停地说着话,李圈官板着面孔,不理睬他。有一驮茶叶没捆绑好,两箩筐茶饼从马背上滑落,散了一地。
“拿绳子来!”李圈官从躺椅上站起,一声大吼。
石匠伍一愣,随后像受惊吓的豹子,二话不说,提着大花裤衩,窜出了李圈官家大门。他赶着就要落山的太阳,没命地逃出了山寨。
看着夕阳下,提着大花裤衩,越跑越远的石匠伍,众人哈哈大笑。
“这个石匠伍,跑起来贼快!”有人大笑着说。
“这种人是天生的贼……”
众人只管嘲笑跑远的石匠伍。李圈官板着脸,看着渐渐消失的石匠伍背影,又看了看家丁,说不出是喜还是忧。
“你们这些贱骨头,我是叫你们拿绳子来重新捆绑驮子。”他没好气地说,“这个石匠伍也是个孬种。干了一个月的重活,就被我一句话吓跑了。谁说不给他工钱了。跑了好,就怕他还会回来……”
残阳如血,染红了塘子寨每个角落。寨子里的大多数男人,同李圈官的家丁,一起赶着马帮。他们要到山脚的坝子里投宿,趁着秋高气爽,瘴气消散,好往返与勐傣城。
二
秋天的早晨,阳光铺满塘子寨。四周山野,林子一片接着一片。山里人的茶地、包谷地、荞麦地、豌豆地……一块连着一块,懒散而有序的分布在村寨周边林子下。山野的翠绿,与庄稼地的淡黄色,看似无序,却有迹可循地揉和在一起。十万大山里的山寨,真实而又虚幻。
塘子寨小学门口前的石墙下,你在那里站了许久。面对一丈高,五丈长的石墙,你眯着双眼,一言不发。灰黑色的墙壁,显得石墙坚硬而顽固。而与它对立冥想的你,思绪早已飘飞万里,剩下的仅仅只是一个灵魂借宿着的躯壳。你的名字叫石月。十万大山记得你的名字,寨子人不喜欢提你的名字。
你不是学校的老师,只是一个年过七旬的山村老妇人。你不是来看望上学的孙子、孙女。你是专程来观看学校门口的石墙。这面石墙,是你父亲砌下的,是塘子寨最坚固的石墙。记载着山寨,一段抹不去的沧桑岁月。你思想上有坎,过不去了,就来这里面壁冥想。
“那个老婆子又来了,她是土匪婆生出来的人,”一个学生跑到学校门口大喊,“快跑,她爹是魔鬼!”
“她爹比魔鬼还可怕,走到哪里乌鸦就飞到哪里……”几个学生在校门内大声讨论。
“最糟糕的事情,”听到孩子们讨论,你喃喃自语,“往往是那些已经被自己遗忘后,又被别人记起来的风尘往事。”
孩子们唧唧喳喳讨论。有一个叫小石头的男孩,他一个人蹲在墙角边,小声呜咽。
“你们少说两句!小石头,他又哭了!”一个女生尖叫着,责备她身边的同伴。
“让他哭,他们一家子都是魔鬼……”几个男生大声奚落小石头。
围墙外的你,没有听到那个叫小石头的男孩的哭声,但你听到了其他孩子辱骂声。往事如乱麻,在你心里打成无数个结,织成一张网。严严实实裹住了,你能用来畅想十万大山外的思绪。
傍晚,塘子寨对面,夕阳懒懒地洒在一块块庄稼地上。那些玉米、荞麦、旱谷、豌豆……零零散散生长在坡地上,等待着庄稼人去管、去爱、去疼、去收。因为缺少肥力,多少荞麦秆,干瘪无力地挣扎在满是石头和杂草的土地上,长得比野草还瘦小。
野菊花,是天神扔下来的魔鬼。它们疯狂的与庄稼人种下,赖以生存的粮豆争夺空间、水分和肥力。它们恨不得把根,扎到山里人身上,在庄稼人手掌心,开出一朵朵一片片小黄花。那些将死去的秋虫,爬在瘦小的玉米棒子下,或是枯黄的旱谷穗上,还有干瘪的豌豆包里……贪婪地咀嚼着山里人赖以存活的粮豆。
坡地上,一个中年汉子,手持一把砍刀,使劲挥向玉米地边的野菊花。
“叫你长、叫你长。”汉子嘴里叨念着,“你们就是魔鬼……”
汉子砍倒一丛又一丛野菊花,他眼前呈现出的,还是一丛又一丛野菊花。他被天神赶下来的魔鬼,强悍的生命力惊呆了。不多时,浑浊的汗水,沾满他额头。几束残阳,缓缓照在他身上,把他雕塑成坡地边的一棵枯树桩。
夕阳西下,塘子寨女人们不能再等。她们得摸进厨房,娴熟而又麻木的,为耕作在坡地上的男人们,做晚餐。如若谁家婆娘慢了半拍,踏着暮色归来的男人,便会勒紧裤腰带,瓮声瓮气地嚷嚷。
“挨千刀的烂母猪,是非婆,嘴长手短,把你屁股打出屎。”
女人们多半不敢支声,顶多就会伸手去,几巴掌,狠狠地扇在正垫着脚尖,偷冷饭吃的娃娃身上。被打的娃儿,只能跑到门外“嗷嗷嗷”嚎头大哭。毫不影响,整个山寨的暮色布局。
夕阳西沉,塘子寨除了炊烟照常升起外,平常得索然无趣。就在那块坡地上,那个挥刀砍野菊花的中年汉子,踏着暮色归家了。你坐在自家门槛边,枯瘦的脸颊,早已风韵无存。看着坡地上,那些长势一般,却要填饱山里人肚皮的粮豆,你总想唱一首山歌。但你不敢唱,那是塘子寨的禁歌。当年,只有你父亲敢唱。
“爹,你活过来吧!”你自言自语,“你领我唱那首山歌,让塘子寨人弹三弦……”
没有人与你搭话。只有晚风卷起路边灰尘,夹杂着老牛老马粪便尿液气息,扑面而来。你没有抗拒。让这些气息疯狂地钻进鼻孔,融入肺叶、血管、肌体里去。你怀念这股味道,隐藏着当年父亲的杀伐之气。
你的居所,是四间老屋子围成的四合院。正厅大门,两扇门板对开,每扇门板都是有些年岁的金丝楠木,五尺高三尺宽两寸厚。虽陈旧却异常结实。屋内横梁,全是上好木材。这套老宅子,是当年塘子寨李圈官的家丁头目穆老七所建。现在,只有你一个人,孤孤单单住着这套大宅子。每次,走出宅子大门,你都不愿回头看身后的家。陈旧的大宅子,填满黑暗与孤独,仿佛就是你的坟墓。你的余生,只能栖息在这栋大屋子里。这是塘子寨赐予你最后的礼物。
太阳完全落下西山头,黑暗如潮水,四面八方涌来,填满山寨的每一寸空间。你坐在大院门口,品尝着秋天的夜幕,带给山寨不同地孤独、寂寥、无奈、不安……一个六岁小男孩,在夜幕掩盖下,慢慢靠近大院石墙边。呆坐冥想的你,发现了小男孩。
“小石头,你躲在墙角边做什么?”你问,“快到姑奶这里来。”
“我、我不敢过去。”小石头躲在墙角边,一脸犹疑地回答你。
“快过来,姑奶给你糖吃。”
“同学们说你是魔鬼,”他怯生生地说,“天黑了我怕你吃我。”
“他们才是魔鬼,”你有些生气地说,“快过来,我这里有好多糖果。”
你边说话边从衣袋里,摸出一大把花花绿绿的糖果,捧在手心,摊开给不远处的小石头看。他经不住诱惑,颠着小脚丫,慢慢向大宅子门口走来。等他靠近,你将他拉进怀里,紧紧抱住,把一大捧糖果揣在他怀里。他没有挣扎,很享受有人抱着他,给他糖果吃的时光。
小石头,是你哥哥石阳的亲孙子。你也有孙子、孙女,只是他们被儿女们带着,远迁勐傣坝其他村寨,从不回来看望你。抱着怀里的小石头,你满心悔恨。恨自己,曾经养育了三男四女,却从未像现在这样,好好抱过他们。你做了穆大成的女人,他生来就傻乎乎的。你总觉得,他配不上你。于是,你就以不带孩子为由,报复他们一家。其实,你不喜欢抱自己孩子是有缘由的。七个孩子中,竟有三个遗传了穆大成的傻气,让你在山寨抬不起头。现在,老了,岁月磨去了你的戾气和倔强。过往地所有不如意,就像你手中的糖果,被怀里的小石头,一个一个吃进肚子里。最终,不知道会成为哪棵植物的养分。
“姑奶给的糖果,好吃吗?”你摸着他的脑门问。
“好吃,”他舔着嘴皮子说,“我娘从没有买给我过这么多这么甜的糖果吃。”
“以后,你想吃糖果了,就来找姑奶。”
“姑奶,”他仰起小脸蛋问,“你不会真的是魔鬼吧?”
“姑奶像魔鬼吗?”
“不像。”他摇着头回答你。说完话,自顾自吃着怀里的糖果。你紧紧抱着他,整个内心世界,翻江倒海。
“姑奶,”他眨巴着大眼睛问,“魔鬼长成什么样子?”
“嗯,长什么样子呢?”你脱口问自己,回答不了他的问话。记忆中,要说魔鬼,你第一个想起的还是父亲石匠伍。塘子寨老一辈都记得,你父亲穿着大花裤衩为李圈官家砌石墙。你父亲骑着枣红色大马,穿着尼龙军大衣高筒皮靴,一脸狠色。举着一支九子快枪,杀人如麻。在塘子寨及周边村寨人眼中,你父亲是真正的魔鬼。除了你父亲是魔鬼外,你母亲,那个叫狗妹的女人,也是魔鬼。你母亲,喜怒不露于色。曾在土匪窝里惨遭蹂躏活下来,跟着你父亲走遍了塘子寨周边十万大山,在大牢里蹲了十几年,大半个身体残废……究竟父亲是魔鬼,还是母亲像魔鬼?你不能给出自己答案,但你要回答怀里的小石头。情急之下,你想到你是父亲和母亲的女儿,应该是你更像魔鬼。
“小石头,”你抱紧怀里的小石头说,“魔鬼的样子就像姑奶一样。”
“哇、哇、哇……”他哭喊着说,“姑奶是魔鬼,姑奶真的是魔鬼。同学们没有骗我……”
他顾不上吃糖果。边挣扎边嚎哭着,从你怀里挣脱了,跑进茫茫夜色中。
你没去追赶小石头。他家离你家不远,只隔着几户人家。你抑制不住悲伤情绪,走进大宅子,开始啜泣。浑浊的泪水,顺着你布满皱纹的脸颊流淌,又一次洗涤,被岁月轻松刻下痕迹的老脸。你用低沉的音调哭泣着,已经没了放声大哭的勇气和气力。在山寨的风霜里,你曾放死声痛哭过多次。你不寻常的哭声,引得各家各户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你的哭喊声,锥子般钻进邻居家破屋子,魔鬼般诅咒着每个人,剥夺了山寨无数个宁静岁月。
你沉入回忆中。重新梳理,山寨既清贫又无奈的农家日子。自从嫁给穆大成后,你把所有怨气和不满,都撒在他身上。
“穆大成,你连帮老娘提鞋子都不配!”穆大成活着时,你时常对他说。
“小月,你不高兴,我就给你当大马骑,像我们小时候一样……”他总是傻乎乎地笑着回你话。
“你给老娘滚开……”
十年光景,你一口气给穆大成,生下三男四女七个孩子。你只管生不管养。你奶水多得像河水哗哗流淌。可你嫌孩子咂着奶头疼,就是不给孩子喂奶。看着整天吃不上奶,“哇哇”叫哭的孙子,公公穆老幺揪着几颗白花花的胡须,向你吹胡子瞪眼珠。你就玩失踪,连夜跑出家门。穆大成找遍整个山寨,看不到你影子。天亮了,你从自家后院麦秆堆里钻出来,伸着懒腰打着呵欠,走进厨房,只管吃鸡蛋白酒。
穆大成管不了你,只能把火撒在坡地的庄稼上。是土地耗光了他的气力,一家老小的吃喝拉撒,抽干了他的生机。穆大成没看到,他的一个孩子成家立业,便离开了人间。
你的七个孩子,养大了二男二女。他们长相略有差别,性格像极了你。塘子寨人,不待见你们一家。二男二女长大后,远走他乡,没一个留在你身边。
三
入冬后,勐傣坝瘴气散尽。李圈官的马帮生意,愈加红火。整个塘子寨男人,都加入了他的马帮队伍,为寨子带来滚滚财富。李圈官总是喜欢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观看山寨如镜一样的天空,呼吸四面八方涌来的山野空气。特别是马帮回来时,一驮接连一驮的铜钱,散发出的气味,比十年老酒还浓烈、芳香。
那一年冬季,李圈官高兴不起来。因为他家院落的棠梨树上,乌鸦比往年多了不少,叫声一声接着一声,一片连着一片。听着聒噪的鸦声,李圈官就会想起,秋天里那个为他家砌石墙的人,他的名字叫石匠伍。总是唱“塘子山头乌鸦叫,勐傣坝子要杀人……”想起石匠伍唱的山歌,他总是心神不宁。
“圈官大人,”刚赶马帮回来的穆老七说,“我们在勐傣城听到一个消息。”
“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他追问。
“说不上是好消息,也说不上是坏消息。”
“那就是好消息!”
“勐傣城里人说,勐腊坝出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穆老七说,“那个魔鬼杀了人,还要开膛破肚。听说他半个月内,就杀了一窝山寨土匪的十几个人。把人开膛破肚后,挂在山寨大门上,硬生生把一窝土匪吓跑了。”
“这可了不得!”李圈官喃喃自语。他仿佛看到那个杀人魔头,已来到塘子寨。他和许多人,被那个魔鬼无情屠戮,尸首被开膛破肚,挂在自家四合院大门上。冥冥中,他看到那个杀人魔鬼,貌相与石匠伍一模一样。这是一个很奇怪的想法,他在心里打了个寒颤,难于扯回跑远跑偏的思绪。
“圈官大人、圈官大人,你怎么了?”穆老七看着李圈官喃喃自语,不由得追问他。
“穆老七,”他怅然若失地说,“我们不应该吓跑石匠伍,更不应该不付给他工钱。”
“圈官大人,那个大花裤衩都穿不稳的石匠伍,没那个本事!”穆老七不屑地说。
“我让你去打他两鞭子,你却打了他三鞭子。”他说,“我要你去打他,是因为他在我家唱了不吉利的调子。”
“圈官大人,那种人该打。”穆老七说,“打他三鞭子,算便宜他了。”
“穆老七,今年过来我们寨子,到处是乌鸦叫声。怕是有什么大灾难要发生了。”
“圈官大人,没事。”穆老七说,“今年我们的生意好做,赚了不少钱。下次去勐傣城,多买一些快枪回来。管它什么妖魔鬼怪来了,一个不留打灭掉。”
“也只能如此了……”
离过大年,还有半个月时间。冬天的塘子寨,周边山野,铺着一层薄薄的冰霜,马帮不宜出行。男人们,赶完最后一趟马帮,买好年货。李圈官让大伙回家,安安心心准备过大年。
穆老七给五岁的儿子穆大成,买了一对漂亮的拨浪鼓,穆大成天天拿在手里,高兴极了。穆老七心事重重。他前后养了五个娃,只有穆大成活下来。五岁了,还天天尿裤子,反应比别家孩子慢半拍。生下穆大成后,穆老七的女人桃花,再也怀不上孩子。他见庙就烧香,见佛就拜,祖宗供桌前磕破了头,在家就给桃花播种,桃花的肚皮就是鼓不起来。
大年一天天逼近。自从送灶王爷开始,李圈官每天在祖宗牌位前烧香,祈求祖宗保佑,来年福禄双至。打扫香炉时,他发现,供给祖宗的清香都燃成两长一短。很多次了。
他家院场边棠梨树上,乌鸦越来越多。寨子周边林子里,落满了乌鸦。早早晚晚,乌鸦鸣叫声,比寨子里燃放的爆竹声还响亮。
“这香火两长一短,”他自言自语,“明显是祖宗神灵不接受我的侍奉和叩拜,这是要出事了……”
李圈官越来越不安。他愁眉苦脸,在自家祖宗牌位前冥思苦想许久。回忆和查找,自己犯下哪些十恶不赦的大罪。预测可能引来的灾难。
“去,去把穆老七叫来!”他对家丁说。
家丁急急忙忙去叫穆老七。穆老七一个人蹲在自家门槛边喝闷酒,看着院子里跑来跑去,傻乎乎的,用蛮劲摇动拨浪鼓的儿子,他心里更是闷得慌。他养了一只猎犬,一身黑毛皮,正追逐着几只小鸡仔。老母鸡着急得窜上窜下,“咯咯咯”惊叫。他赖得搭理受惊吓的母鸡和鸡仔,他更中意狗东西大黑猎犬。桃花一声不响,打扫房屋,准备过大年。越看儿子,穆老七越没了过年的心肠。李圈官让家丁来找他,他二话不说,去了李圈官家。走到李圈官家大门口,他看到李圈官一个人,蹲在马厩边,呆呆地看着石匠伍砌下的石墙。
“穆老七,”李圈官说,“大过年了,到处乌鸦叫,我总是心里不踏实。”
“圈官大人,我心里也不好过。”穆老七说。
“你是看着穆大成还不长慧根,心里不踏实。”
“那孩子怕是一辈子都是傻人一个。”
“不会,”李圈官说,“真不行的话,年过后你再娶上一房。”
“就怕桃花有想法……”
在这十万大山相连的塘子寨,他们虽是主仆,也需要相互依靠。李圈官聊着穆老七家事,心里的担忧减少了些许。穆老七看着李圈官的愁容,也觉得石匠伍砌下的石墙不简单。石匠伍这个家伙,虽然只穿着大花裤衩,但天生就长着反骨,活着是一个炸药包。仆人沏了一壶古树春茶,两个人边喝茶边聊着,紧张的气氛有所缓和。突然,棠梨树上,一群乌鸦发出一声声刺耳鸣叫。把整个寨子宁静的氛围,弄得有些诡异和不安。
“你听听,你听听,穆老七!”李圈官忧虑地说,“这些乌鸦,一到傍晚它们就没完没了地叫。我哪还有心肠过年!”
“圈官大人,不怕。这些雀是黑来晚来抢窝歇,吵吵闹闹也是常事,就像寨子人家,儿多母苦。”
“你们在勐傣坝探听来的那个勐腊坝杀人魔,”李圈官说,“现在连寨子里的妇道人家都讲开了。”
“嗯,这几天我们寨子和附近几个村寨,都在讨论那个魔鬼。”穆老七心不在焉地说。
“那个魔鬼在勐腊坝,千万不要是石匠伍!”李圈官担忧地说,“若是石匠伍,我们恐怕就要倒大霉了!”
“石匠伍翻不起那种大浪!”
“唉,我还是不放心。”李圈官说,“今年过来,我们的马帮生意还算顺趟,我再拿出一成利润,你带着家丁分给寨子人。”
“圈官大人,寨子人会记住你的好!”
“还有,”李圈官说,“过年前,你带家丁把我家大院子围墙再加固一下,四周墙角加上几个射击点。寨子四周林子里布上几个暗哨,大家轮流值班。这几年,我们寨子日子好过了些,不怕贼抢就怕贼惦记……”
年前,穆老七领着家丁,先是在李圈官家四合院围墙上下功夫。他们加固石墙,建了几个设有机枪射击孔的小碉楼。在寨子四周隐匿处,设了几个暗堡,加强李圈官家和整个寨子防御。
白天,李圈官背着一支崭新的九子快枪,领着穆老七四处巡察。看着家丁加固的石墙,李圈官老是皱着眉头。特别是新建的射击孔,裸露在外面的石块棱角,能轻易划破人的肌肤。石缝之间填充的稀泥,泥少麦秆多,填充得不够饱满,老鼠都能爬进去。来年,这些小碉楼,就会成为家鼠安居之所。家里的粮食,又要受老鼠糟踏了。一想到这些,李圈官便会想到石匠伍砌下的石墙。他每次巡察回来,都会杵着九子快枪,靠着石墙小憩一会儿。穆老七和家丁看着李圈官,杵在石墙边,他们一句话也不敢说。
年关逼近,穆老七忙坏了,他带着家丁,把李圈官让出的利润,挨家挨户,按人头分发给寨子人。他天生算数好,对账目敏感。经他手的账目,从不会出错。他这方面的天赋,比做家丁护卫头目,要强得多。李圈官正是看中他头脑灵活,才让他当上了家丁头目。在被十万大山包围着的塘子寨,及周边几个村寨,穆老七的家境算是李圈官一家之下,其他村寨的千家之上了。
关于再娶一房,多生育几个子嗣的事。李圈官的话,说到了穆老七心坎上。借着给村民分发红利机会,他一家一家查看。盘算着再找一个身体壮实,五官端正,尚未婚配的大姑娘,纳为妾。许多人家都愿意把女儿许配给他做二房。转了一圈,寨子里的姑娘,他一个也看不上。
桃花知道了,穆老七还想娶一房,闹了几天情绪,不顶用。只好把没发处的火,发在脑袋不灵光的儿子身上。把他买给儿子的拨浪鼓,狠狠地摔在马厩石槽上,摔得四分五裂。以此来散气。幼小的穆大成,难过得哭爹不喊娘。他装作没听到。只有大黑猎犬“旺旺旺”叫唤个不停。寨子里的姑娘他不中意,忙着让人打听外寨姑娘。没闲心管儿子和桃花。就连李圈官交给他的防守任务,也没放在心上。寨子周边的几个暗堡,白天有人值班,夜间便没了人影。
临近除夕夜的几个晚上,李圈官都做同样的梦。梦里,不是成群结队的乌鸦与他纠缠,就是石匠伍一会儿穿着大花裤衩,一会儿穿着高筒皮鞋尼龙军大衣,骑着高头大马,到处追杀他。他还听到石匠伍肆无忌惮地唱着“塘子山头乌鸦叫,勐傣坝子要杀人……”的山调。搞得李圈官过年的心思全无,连睡觉都搂着九子快枪。几房女人,一个都不敢与他同床。
白天,李圈官走在寨子里,竟然听到几个顽童唱“塘子山头乌鸦叫,勐傣坝子要杀人!阿数瑟甩着,老数瑟瞧着……”的山调。他非常生气,狠狠教训了几个顽童一番。
有一个晚上,李圈官梦见石匠伍一身戎装,站在他身前。他被石匠伍,死死地绑在自家大门的梁柱上。石匠伍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军刀,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你敢不给我工钱,”石匠伍一脸坏笑着说,“我要把你活活地开膛破肚,看看你的心肝是红的还是黑的。”
“石匠伍,你听我说。”他哀求着说,“我拿绳子是要绑驮子,不是要绑你。我愿意给你十倍百倍的工钱。”
“我现在穿着军装,提着军刀,你当然要给我十倍百倍的工费。”石匠伍恶狠狠地说,“我穿着大花裤衩时,你怕是一文钱都不会给我。”
“会的,我从来不拖欠乡亲们的工钱,不信你随便找个寨子人问问。”
“我不是你们寨子人,”石匠伍说,“今天,我的工费加价了。我要你的心肝!”
石匠伍说完话,用一团麻布,堵住了李圈官嘴巴。不给他说话哀求的机会。他瞪着惊恐的眼珠,看着石匠伍狰狞的面孔,在他面前放大成一个巨大的魔鬼。石匠伍挥动军刀,在他胸膛上,划开一个巨大的口子。他看到自己的大小肠,从肚皮上滑落下去,堆在石板上。像寨子人杀年猪时,捞出来的猪大肠小肠,没有一点血色,更谈不上黑色或红色。石匠伍皱着眉头,又在他的胸膛上捅了几刀。他的心和肝,各自分开,贴在肋骨上。心是红色的,肝是黑色的。他没有半点疼痛感。塞住嘴巴的麻布团,自动脱落。
“咦,你的心怎么会是红色的!”石匠伍惊讶地说。
“我说过了,”他哀求着说,“我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
“闭嘴!”石匠伍大喝,“那你的肝怎么是黑色的!”
“那是因为我常年抽大烟,肝脏被毒黑了。”他可怜兮兮地辩解。
“不管你的心肝是什么颜色,你今天都要死!”石匠伍狠狠瞪了李圈官一眼,大吼着。他面如死灰。突然,石匠伍又变了一张面孔。露出可怕的笑脸,随手抓起一把盐巴,洒向他敞开的五脏六腑。
“啊……”
李圈官从噩梦中,惨叫惊醒过来。他全身是汗水,整个肚子都在疼痛,特别是胸口,痛得不行。他摸了摸胸口。原来是被抱在怀里的九子快枪的枪口,结结实实地顶着,枪托就抵在床边墙壁上。是他翻身时,怀里的枪托滑向床边,枪口刚好顶住了胸口。
听到惨叫声,几房女人点着油灯,慌慌忙忙跑进来照看他。
他一身大汗,脸色惨白,像个呆子,坐在床上。九子快枪丢在床边。大女人颠着小脚,摇摇晃晃走到床前。她在手心吐了一口唾沫,把唾沫抹在他脸上。
“你是哪里来的凶神恶鬼,碰着我唾沫快快让开,不要缠着我家老爷。”大女人浑身颤抖着,口中念念有词,在他脸上反反复复抹擦着。他一言不发,任由大女人摆布。
“你们两个还愣着干什么!”大女人尖叫着喊到,“还不快去拿菜刀来撵恶鬼,拿浆水饭来送凶神。”
二女人和三女人,听到大女人的话,乱作一团。二女人颠着小脚,跌跌撞撞往厨房跑去。三女人是个蛮婆,没有裹脚。她敏捷地跑出房间,一会儿工夫,便弄来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嘴里“叽里咕噜”念着咒语,边念边弹舌头,双手挥动菜刀,在房间里乱挥乱砍。吓得房间里的空气,拼命往大院子里逃窜。不一会儿,二女人一只手端着一碗浆水饭,一只手拿着一茎绿叶,颤颤巍巍来到房间。
“天地亲君师,祖宗保佑,凶神恶鬼,你们哪边来哪边走,还给我们一家清清静静……”二女人口中念念有词,用绿叶蘸着浆水饭,滴洒在房间各个角落。
动静太大了。李圈官的十几个儿女,闻声跑到他卧室。看着各自的母亲都在念咒驱鬼,他们默默站着不敢说话。闹了小半夜,李圈官脸上有了些血色,一家人才相继散去。大女人安排三女人,陪着李圈官过夜。李圈官没有拒绝。他娶三女人这个蛮婆,就是看中了三女人命硬,是个百无禁忌,百鬼不侵的混人。
四
塘子寨的天,黑透了。小石头早就回到家,投入了他母亲怀里。你啜泣的嗓门,开始沙哑。你只能把哭喊声和伤悲之情,先往肚里放一放,恍恍惚惚摸进厨房,开始生火做饭。几次燃起的火苗,被你透出的一身绝望气息,给扑灭了。许久,晚餐做好了。你只感觉,菜是咸的,饭也是咸的。仿佛是用你的泪水下锅。
一个人吃饭,陪伴你的只有一屋子的黑暗。你吃得无味、无聊又悲伤,像屋子里的黑暗,黑得让人心惊胆颤。你战战兢兢打开仅有十五瓦,被烟火熏得漆黑的白炽灯。灯亮了,发出昏昏惨惨的光。你重新坐下来吃饭。吃着、吃着,你看到灯光中,公公穆老幺的身影投下来,接着是丈夫穆大成的身影。父子俩围着桌子,嘴角流着脓血,瞪着鸡蛋大的血丝眼珠,怒视着你。你不怕他们。活着时,这两个老鬼就被你踩在脚底下。你还想插去一筷子,把父子俩眼珠拈来,咀嚼得像爆炒豆般响亮。灯光越来越暗淡,死去的一男二女三个孩子,也从灯光中投下来。他们衣不蔽体,伸着一双双生前就没洗干净过的脏手,抓向你,与你争夺饭菜。
“娘,拌了老鼠药的虾米不好吃,我想吃你爆炒的猪大肠,满是油水那种……”三女傻笑着说。
“娘,水窖里冷。”大儿子憨憨地说,“你能给我做一套合身的衣服吗?”
四女痴痴傻傻飘到你身边,抓住你的胳膊大叫,“娘,痛!我全身都痛,我身上没有一处是好的……”
你闭上双眼,在悔恨中埋怨自己。当初为什么不把他们的小手洗干净?为什么不给他们缝一套合身的新衣服?为什么不……太多的为什么,使你举在空中的筷子,总是落不到菜盘中去。就像执行战斗任务,没找到轰炸目标的轰炸机,盘旋着、盘旋着,一直就那样盘旋着。
再后来,婆婆来了。拄着那根她生前从不离手,死后被你劈成几截,当柴烧了的拐杖,瘪着掉光了牙齿的嘴巴,一瘸一拐来到你身边。你怕了。怕曾经你对着耳聋的婆婆大吼大叫,骂了许多污言秽语,她会一一道来。怕曾经你把残羹剩饭,摆放在瞎眼的她跟前,让婆婆不知酸或臭的用双手捧着吃。你担心,她会把吃剩下的喂给你。怕曾经你用厚实的手掌,在瘫痪的婆婆脸颊上抽打,就像打不倒翁,任由瘫痪的婆婆,无法躲避而痛苦呻吟。现在,她张开黑洞洞的嘴巴,一口就可以吞下你。是报应来了。你最怕婆婆抡起拐杖,狠狠地戳在你脊梁骨上,让你痛不欲生。你开始放声嚎哭。坐在对面的穆大成,一声呵斥。
“大黑母猪,你恶!”
“全部的死人都回来了,”你对着众鬼魂大吼,“只有活着的没回来,我能不哭吗!”
“聪明有种,富贵有根。”穆老幺瓮声瓮气说,“这就是你的命,石月。你父亲石匠伍是魔鬼变的,改不了的命。你母亲狗妹也是……”
你仰面痛哭。你想起了你的亲生母亲,那个叫狗妹的女人。
你的母亲,一个不寻常的母亲。她曾在土匪窝里,护着你和哥哥,活下来。在李圈官家大院里,面对着一地死尸,吃肉喝酒。母亲带着你们兄妹二人,与父亲穿行在塘子寨周边的十万大山之间……多少行走在路边的人,见到你母亲和父亲,只能俯首帖耳。过往岁月,你父亲和母亲的名字是禁词,早就深深烙印在塘子寨人记忆中,刻在十万大山崖壁上。
你还没嫁给穆大成之前,你哥哥就与寨子里的一个姑娘成亲,并另立门户。你记得,在一个阴沉沉的早上,母亲蓬头厉齿,蹲在床上,大声嚷嚷。
“石阳,当初麻栗寨那些土匪没有劈死你,现在老娘要劈死你……”
说完话,母亲杵着一把劈柴的偏斧,拖着一瘸一拐的身躯,向门外满是猪屎牛粪的泥路冲去。你尾随母亲身后。大哥是分家户,家里的墙壁,全是泥巴糊的篱笆墙。母亲咒骂着,来到大哥家门前,左手叉腰,右手提着偏斧。两脚像两把倒立的红缨枪,牢牢地扎进泥土里。大哥家,篱笆门紧紧关闭着,母亲厉声呵斥。
“出来,敢克你娘!养得你这样一个儿子,老娘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活罪,都是因为你……”
大哥一家,在屋里惊吼。与鸡群遇上黄鼠狼,没什么区别。
“十个麻子九个坏,不死一个都作怪。出来,一起劈死你们……”
是母亲咒骂麻子脸的大嫂。
大哥不敢开门。母亲抡起偏斧,劈大哥家篱笆门。大哥一家,没有惊恐的时间,在篱笆门没被劈烂之前,拆开了篱笆墙一角,仓惶逃走。好在母亲身躯残疾。要不然十万大山里,就不会缺少儿子被母亲劈死的大新闻。
那一次,母亲非主流地行动,深深烙印在你灵魂里。家庭的波折,婚姻的不如意,你滋生了一个大胆想法:要超越母亲!可惜,在塘子寨,穆大成家太平凡,没能给你提供创造惊天动地壮举的机会。你只能徐徐图之,慢慢对付着你们一家,把你们家治理得只剩下你一个人。
寨子人说,你母亲是被无常用铁链,栓住脖子勒死的。你深信不疑。因为母亲死时,两只眼珠几乎要突出来。舌头伸得老长,死相极其吓人。
等你梳理完,你们一家所有遭遇和不幸,塘子寨的黑夜已散尽。阳光懒洋洋地洒在寨子的每个角落。你揉着浮肿的眼睑,坐在门口,过着与往常无差别的日子。
“姑奶、姑奶,我要吃糖……”
一个稚嫩的声音,传进你家院子。是小石头。你开始慌乱和兴奋,起身回屋,抓了一大把糖果捧在手里,出来坐在屋檐下的走廊边。
“小石头,”你柔声喊,“快进来,姑奶这里糖果多!”
他先在大门口探出一个头,舔着小舌头,然后屁颠屁颠跑进院子里。他直奔着你手里的糖果来。他抓住你手中糖果时,被你一把搂进怀里。他没有抗拒你的搂抱,糖果对他地诱惑力太大了。吃了几个糖果,他愣愣地盯着你看。
“姑奶,”他问,“你的眼睛肿得和桃子一样。”
“姑奶没事,”你一脸和善地说,“只是昨晚睡不好。”
“姑奶,我娘说昨晚你家有猫叫。”
“你娘瞎嚼舌根!”
“姑奶,什么是嚼舌根?”
你愣住片刻,眼睛有些酸痛,没回答他的问话。几点泪珠挂在眼眶边,你强忍着没有呜咽出声。
“姑奶,你眼睛里有好多水。”他懵懵懂懂地问,“你怎么了?”
“姑奶没事,”你身体微微颤动着说,“姑奶只是眼睛热,淌汗了。”
“哦……”
他还在询问你。你前言不搭后语,回答不了他的问话。你的思绪慢慢偏离,过往地不幸,又一幕幕浮现在眼前。你眼里的泪珠,慢慢从脸颊两侧滑落。
“小石头、小石头……”
你发现,怀里的小石头,不知何时,已挣脱了你紧抱着的双手,走出了大院。塘子寨的晨光,把宁静的山村岁月,变成你割舍不去的记忆,和着各家各户炊烟,送进了院子里。你怅然若失。
对面坡地上,几家吃过早饭的汉子,手里握着砍刀,一下一下对付着地里的野菊花。你只感觉到,那些砍刀都劈在你身上,眼泪又模糊了你的视线。
五
除夕当日。李圈官带着上百号男人,去土地庙上香祭祀。
塘子寨的土地庙,坐落在寨子头,一片樱桃树林里。山寨的樱桃花开得特别早。白色的、粉色的、深红色的花朵,压满枝头,开艳了山谷。把占地面积不大的土地庙,变成花的世界。数不清的乌鸦,在花丛中飞舞穿梭,毫不惧怕来祭祀的男人们。李圈官皱紧了眉头。
他领着众人,先把破旧的庙房修缮一番,再杀鸡宰鸭。轰轰烈烈开展祭祀活动。乌鸦们,就像寨子人饲养的家禽,在林子底下争食人们丢弃的鸡皮鸭毛。他忍无可忍,让众人向天空鸣枪,当做燃放爆竹,祭祀土地公公。鸦群,终于被威慑力十足的枪声,吓得满天乱飞,逃离了土地庙的樱花林。
看着落荒而逃的鸦群,李圈官终于笑了。
祭祀完土地庙,各家男人回家准备年夜饭。李圈官让穆老七陪着他,巡视寨子周边几个暗哨点后,才回家吃年夜饭。
穆老七的心思,不在祭祀土地庙上,不在暗哨点里,也不在年夜饭的佳肴中。他一心想着,要重新娶一房。正托媒人在外寨,打听着他中意的姑娘。李圈官回家后,他便让蹲守暗哨点的家丁,回家吃年夜饭。
除夕夜,李圈官家,上上下下三十几口人,加上常年驻守的家丁,很是热闹。他们集中在大院里,摆了五大桌丰盛的晚餐。他喝了几杯,珍藏了些年头的荞麦酒,微醉。随后,郁郁寡欢,回到正堂,靠在太师椅上。仆人煮了一罐上好的古树春茶,他慢慢品饮着。看着院子里,众人推杯换盏,大吃大喝,总算找回了些年夜喜气感。白天,祭祀土地庙回来,他领着穆老七巡察了寨子周边暗哨后,感觉心里不踏实。晚餐前,他领着家眷给祖宗灵位上香磕头。等他吃好晚饭,大女人颠着小脚,摇摇晃晃来到他身旁,脸色难看。
“什么事?”他懒懒地靠在太师椅上问,“你脸色这样难瞧!”
“老爷,那香、那香,燃剩两长一短!”大女人怯生生地说。
“我这一下午右眼皮一直跳,”他说,“今年过来,寨子里会飞来那么多乌鸦,这个年夜怕是不吉利!”
“老爷,你没看鸡卦吗?”
“没心肠看,”他说,“我想早点歇息,你叫家丁少喝些酒,晚上要看好大院。”
“我这就去吩咐他们。”大女人边说话,边走向院子。
“等等!”
“老爷,”大女人问,“还有什么交代?”
“我家的两条猎犬不精灵,”他说,“你派人去把穆老七家的狗东西牵来我家守夜。告诉他要派人守好寨子周边的暗哨点。”
“我这就叫人去办……”
大女人让一个家丁去给穆老七传话,牵大黑猎犬。家丁到穆老七家,他喝醉了,靠着厨房梁柱,气呼呼的给桃花和儿子训话。桃花抱着儿子,与家里的几个长工,坐在火塘边,一言不发。大黑猎犬就卧在饭桌下,用两只幽绿的眼睛,死死盯着家丁。
“圈官大人让我来牵你家狗东西去守夜。”家丁说。
“哦,”他醉醺醺地说,“狗东西就在那里,牵去。”
家丁走到饭桌边,拉着套在大黑猎犬脖子上的项圈,往外走。狗东西不肯跟他走。嘴里发出“嗡嗡”唬人声。穆老七歪歪斜斜站起,走到狗东西身边,踹了它两脚。
“你这狗东西,赶快去圈官大人家好好守夜。”他骂骂咧咧地说,“守不好,明天把你炖了!”
被穆老七踹痛了的狗东西“旺旺旺”惨叫几声,很不情愿地跟着家丁,走出门槛。家丁停下脚步,继续给他传话。
“圈官大人说,让你看守好寨子周边的几个暗哨点。”
“知道了,你快些牵狗东西回去。”他不耐烦地回答。
家丁牵着狗东西走后,他走进内屋,倒头便睡。狗东西被牵到李圈官家,在大院里吠了几声。几个家丁丢给它一些骨头。它便趴在桌子下啃食,暂不出声。
家丁们听从大女人的话,饱餐一顿后,背好步枪,蹲在大院各个角落,站岗放哨。塘子寨的年夜还算热闹,寨子里很多人家,都围着酒桌,大吃大喝熬寿岁,燃放爆竹烟花,不肯趴被窝。直到凌晨后,多数人家燃放完了爆竹烟花,寨子人才陆陆续续睡去。一个山寨,恢复了黑暗地寂静。山寨周边林子里,不知名的夜鸟,发出瘆人的鸣叫声。一些夜间活动的野兽,在周边林子里,不安地走动着。
大黑猎犬啃饱了骨头,在大院里,来来回回走动。它竖直耳朵,眼睛泛着幽绿的光芒,始终盯着寨子周边山林看。等头鸡打鸣后,它“旺旺旺”狂吠一阵,把整个寨子的狗都吵醒了,跟着它狂吠不止。李圈官始终睡不踏实,听着狗东西狂吠,他干脆起床,背上九子快枪,在院子里巡视。等公鸡打鸣三遍,正是黎明前的至暗时刻,他才回到厨房火塘边,一个人煮百抖茶喝。他的右眼皮,一波又一波,激烈跳动。
他还没喝完一罐百抖茶,外面的天空黑得像锅底,大黑猎犬又开始狂吠。他抓起九子快枪,冲出厨房,叫醒了所有家丁。叮嘱众人睁大眼睛,好好看守家院。狗东西,对着寨子正前方几块林子,一声比一声凶狠地狂吠。寨子里的群狗,激烈地跟着狂吠。
黑暗中,李圈官爬上天台,向着大黑猎犬狂吠方向眺望。天太黑了,除了黑暗,他什么也看不清。但他听到林子里有异动。有些夜鸟被惊飞四散。几只受惊吓过度的乌鸦,“呱呱呱”乱叫,从林子里飞起冲向高空,盘旋着,不肯落下。对面林子里飘来的空气,被站在天台上的李圈官捕捉到了。空气里夹杂着淡淡的骡马汗液味、屎尿酸臭味,还隐藏着人抽过的旱烟味。赶过马帮的李圈官,熟悉这股气息。前方林子里,肯定有人。还有为数不少的骡马。
“是土匪,”他高呼,“前面的山林里有土匪,大家快拿枪上城墙。乡亲们,快点起来,躲到后山沟里去……”
他高声呼喊,如前半夜的鞭炮声。寨子人陆续起床,燃起油灯,向李圈官家大院方向探出头,想弄个明白。寨子正前方林子里,依稀有几点光亮,传来混混沌沌的嘈杂声。响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许多光点,在林子里移动。越来越多的鸟群,被惊飞起,四下飞窜。
“乡亲们,快点躲到后山沟里去!土匪来了!所有的家丁,赶快拿起枪,找好射击点,掩护寨子人撤退……”李圈官撕心裂肺地呼喊,整个山寨都听到了。大黑猎犬持续狂吠,山寨犬吠声连成一片。雄鸡报晓声,完全淹没在犬吠声中。能与犬吠声抗衡的,只有李圈官声嘶力竭的呼喊声。
整个山寨,有人嚎哭,有人惊呼,有人咒骂。村民们毫不怀疑,肯定是土匪要杀进寨子了。少数男人背着猎枪,提着大刀,赶往李圈官家,加入护村队伍。他们要力所能及地为妇孺们,争取逃进后山沟时间。多数男人扶老携幼,赶着牲畜,带着粮食和财物,匆匆忙忙往后山沟逃去。塘子寨慌了、惊了、乱了。在黎明到来地最后一刻。
众人还未看到土匪模样,就已被地巨大恐慌笼罩着,慌慌张张往后山沟奔去。勐腊坝那个,杀人还要开膛破肚的魔鬼影子,在众人恐慌的内心世界中,逐渐实体化。在逃离的人群中,引起了更大恐慌。哭喊声和惊恐声,成为山寨黎明前的主调。盖过了大黑猎犬,调动全寨子犬吠声和群鸡打鸣声。寨子里,歇在桃树、梨树、核桃树、棠梨树上的众多鸦群,在此起彼伏的鸣叫声中,顾不得天地一片混沌,世界一片混乱。它们展开黑色翅羽,借着黎明前的黑暗,仓惶向村寨外的群山飞去。
李圈官家大院里,众人紧张、慌忙,却不混乱。李圈官仍站在天台上,高声呼喊。他的大女人,颠着小脚,站在大院里,指挥家眷往后山沟撤。
“女人们带好小孩,男人们背起粮饷,跑向后山沟躲起来。家丁们跟着老爷,保护好老爷。谁都不要磨蹭,都快点……”大女人用沙哑的嗓门,发出女性尖锐刺耳的音调。
几十个从寨子里赶来的壮汉,汇聚到李圈官的护院家丁队伍中。一个大院里,由五十多人组成的护村队伍,颇具战斗力。他们有序地分散在大院各个角落,楼阁的各个射击点。整个大院,貌似变成了塘子寨最坚固的堡垒。
穆老七,没有出现在李圈官家大院里。他因前夜喝多了酒,就连李圈官的嘶吼声,也没把他惊醒。是桃花揪着他耳朵,才把他唤醒。他起来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他的狗东西还在李圈官家,他听到了它的狂吠声。他无比自责,没有听李圈官的话,派人蹲守好各个暗哨点。要不然,土匪再隐蔽,也会被哨兵察觉到。他抓起步枪,往院外跑。
“带着穆大成,还有贵重财物,赶快往后山沟跑去。土匪没散去不要回来……”他边说话,边往远处跑去。留下的余音,在空气中乱撞,憋屈得很。
塘子寨东边的天空,刚刚泛起一片鱼肚皮白。寨子正前方,原先骚动的几片林子里,突然传出了“塘子山头乌鸦叫,勐傣坝子要杀人!阿数瑟甩着,老数瑟瞧着……”的山调。传唱声嘈杂、浑厚,是多人一起吼唱。震得四方林野的群兽,四散逃窜。寨子里,惊恐声、哭喊声四起。
“杀人恶魔石匠伍来了!杀人恶魔石匠伍来了……”
听到林子里调子声,听着寨子里哭喊声,站在天台上嘶喊的李圈官,呆立了一会儿。东边的一丝光亮,照射在他苍白、无力、惊恐的脸颊上。李圈官瞬间苍老了几十岁。他无力地抬起头,举起九子快枪,对着天空“砰砰砰”连放三枪,再次声嘶力竭的高声呼喊。
“乡亲们,石匠伍来了,快跑……”
“砰!”
寨子外的林子里,传来一声枪响。天台上发出“啊!”一声吼叫。李圈官的九子快枪,滑落了。他双手捂着胸口,苍白的脸庞,不自然地扭曲着。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襟。“噗通”一声响。他从天台上跌落,狠狠砸在石墙角下,没了声息。
“跑,赶快跑!圈官大人没了!石匠伍杀进来了……”
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家丁们慌了,往大门口奔去。大院里,还没来得及逃出去的家眷,哭爹喊娘乱作一团。寨子里,“砰砰砰”“轰轰轰”的枪声和炸药包爆炸声,夹杂着“塘子山头乌鸦叫,勐傣坝子要杀人!阿数瑟甩着,老数瑟瞧着……”的调子声,淹没了整个山寨。大黑猎犬的凶狠撕咬声,变成哀嚎求助声。其它两只猎犬,夹着尾巴,亡命逃窜。
石匠伍身着一件绿色尼龙军大衣,高筒军皮鞋,端着一支崭新的九子快枪。胯下是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他一脸狠色,一马当先冲在众匪前面,边唱着山调,边向逃窜的人群射击。众匪有骑马的有步行的,端着长短不一,样式不同的枪支,挎着各式各样战刀,跟在石匠伍身后,疯狂地冲进山寨,“砰砰砰”四处开枪射击。他们“咿哩哇啦”参差不齐,大声吼着山调,士气高涨。让人听了头皮发麻。还未来得及逃脱的村民,听到枪声和土匪传唱的山调声,与听到死神的召唤声,没区别。一些小孩和妇女,已吓得大小便失禁,昏死在路边。
从李圈官家大院慌忙逃出的家丁,很不幸的被石匠伍的人马,堵在大门口。双方发生激烈交战。家丁们,漫无目的开枪扫射。石匠伍的人马,经验老练,盯着人打。交战不到一刻钟,家丁和村里参战的壮汉,尸体像谷粒般,在大院门口铺了一地。石匠伍的人马,没有几个伤亡。石匠伍更是一点皮毛都未伤到。李圈官家大门口,塘子寨人的鲜血,流成小溪。血的腥臭味,和着火药味,和着四下惊恐声、哭吼声,魔鬼一样的山调吟唱声,倒扑向山寨外,四面八方的群山。无数只乌鸦,嗅着血腥味,“呱呱呱”乱叫着,不顾满天乱飞的子弹,潮水般倒灌进山寨里。
穆老七紧握着步枪,向李圈官家大院冲去。他跑到大院门口,石匠伍的人马已经解决了所有的家丁。一个大院都是土匪的影子。未逃脱的家眷,死的死。不死的,已经吓得失去了行动能力,一个个瘫坐在地上。大黑猎犬,身中数枪。躺在大院一角,狗血流了一地,“呜呜呜”地垂死呻吟着。
“我的大黑狗,”穆老七冲进院子里怒吼着,“你们这些魔鬼,打死了我的追山狗!”
“穆老七,我找你找得好辛苦!”一个狂傲的声音,从大院一角传来。是石匠伍。
“你、你、你这个魔鬼!”
穆老七,看清了形势,他后悔跑来李圈官家,后悔不顾一切冲进大院子。他哆哆嗦嗦举起步枪,不知道要瞄准谁。
“枪都端不稳,”石匠伍蔑视着穆老七问,“你要打谁?”
石匠伍闪电般举起枪,“砰”一声闷响。穆老七“啊”一声惨叫,一屁股跌坐在大院中央。他左腿根上血流如注,手里的步枪,像一根烧火棍,不争气地跌落在地上。
“石匠伍,”穆老七恨恨地说,“你、你、你不得好死!”
“我得不得好死,关你屁事!”石匠伍冷笑着说,“今天,你绝对不得好死!”
“哈哈哈哈……”
一个大院子,传出群匪狂笑声。塘子寨的天空,彻底亮开了。太阳挂在后山头上。无数只乌鸦,盘旋在寨子上空,发出渗人地鸣叫声。大黑猎犬躺在大院一角,瞪着幽绿的双眼,彻底死去了。
六
山寨女人,摸完锅碗瓢盆,还要听从男人们使唤。女人们,打完娃娃屁股,纳好鞋底收拾好针线,就要找一些乐子,填补被十万大山隔绝的空白心灵。山寨女人,得练就一些看家本领。如若春风得意时,可以群起而攻之某些倒霉蛋。如若谁做了倒霉蛋,就要承受满天乱飞的唾液攻击。山寨女人,必须要应对彼此之间,飞溅的口水战。这些无聊而又必须的口水战,是她们学会做女人的必经之路。你曾努力试图融入过,山寨女人的群体。可你骨子里带着的某些特质,决定了你的行事方式,只能站到众女人的对立面。
白天,小石头几次跑到你家大门口,偷偷看望你。你忙着伤悲,没有发现他。
是寨子的汉子们,劈砍野菊花的刀锋,与你永远流淌不完的眼泪,让山村的黑夜提前降临。
灯光,昏昏惨惨。无法对抗山寨无边无际地孤寂。你经常在深夜的睡梦中惊醒。你不清楚,自己是睡在床上,还是睡在黑暗中。梦里缠绕着你的,还是那些陈年往事,让你心头隐隐作痛。慢慢的,你发现,自己睡与不睡,已没多大区别。你曾无数次设想,幽静的夜里,无常就站在院子一角。或是藏在黑洞洞的阁间,等着你。等你把头从被窝里伸出来。就用冰冷刺骨的铁链,套住你脖子,然后把你拖向地狱深处。
时间,在你恐慌中划过。太阳,在你徘徊中升起。深秋的风,和着早晨的炊烟,轻轻睡在院边的早梨树上。你起床了,昏头昏脑的把整张脸埋在冷水盆里,试图让自己清醒些。那些灰心丧气的头发,不争气,赖在水盆里。等你仰起头时,已成了落汤鸡。
地里的庄稼,总是要收进粮仓。种在坡地上的粮豆,你得想办法。出去找些人手帮忙吧!要不然,你一个山村老妇人,没了气力,对付不了吃人力气的庄稼。这些年来,寨子人多数不待见你。但侄儿侄女们例外。过去,一些与你交情甚好的老男人们,或明或暗帮助着你。小石头的父母,就时常帮你管理坡地上的庄稼。对他们,你除了感激,就是说不完的歉意。于是,吃过早饭的你,开始在寨子里走动。
“石月嫂,你好福气,看你脸面,又发福了。”
“石月嫂,你早啊,昨晚你家猫叫得厉害。”
两个与你年纪相仿的老妇人,像两个影子。在村道上,向你靠近,窃窃私语,丢下两句话。不等你搭话,她们又像两个皮球,滚远了。村间岔道上,有人发出模模糊糊谈笑声,和着早晨的雾气,越升越高,越传越模糊。最后,飘散在大山深处的云层中。
你下意识地摸了摸,瘦刮刮的脸颊。除了枯燥的脸皮,就只剩下两个红肿凸出的眼球。于是,你又想落泪。
你踩着寨子人异样的目光,踏过小石头家门槛,访过几户熟人家。你眼神里藏着失落,装着亲人地善意。你得赶快回家,为自己弄一份像样的早饭。回到家时,对面坡地上,几个汉子,已抡着砍刀,用力劈砍着野菊花。不时发出恨恨地咒骂声。你没了吃早饭的食欲,思绪随着汉子们的刀光,上下飞舞。
你扯不住思绪的狂蛇,驾驭不了思想的瞎马。只能任由着它们,驮着你,无休止胡想狂奔。于是,你暂时忘却了哭泣。
“野菊花,你们确实讨厌。”你自言自语,“你们拼命地挣夺着肥力、水分、空气,庄稼注定长不好……”
曾经,穆大成还喘着气时,也是傻笑着,不知疲倦地抡着砍刀,劈砍了多少个年头的野菊花。他麻木而不知疲倦的劳作,为家里多收获了些玉米棒子,一家人得以艰难度日。他每次从地里归来,像猪一样,吃完你为他做的晚餐,稀里糊涂爬上床,鼾声随之而至。他没有时间听瞎眼母亲地唠叨,毫不理会娃娃地哭闹,自然感受不到,你作为一个女人地寂寞和难耐。年轻时,你熊熊燃烧的欲火,烧不到他,却烧到了山寨的许多男人。
在寨子后山林地里,背着丈夫,你与村长和其他男人,找过乐子。所不同的是,和村长找乐子,得罪的是村长身边的一群女人。而和其他男人找乐子,得罪的是寨子里一群又一群的女人。整个山寨,包括原野的树林、山谷、坡地,天上的飞鸟,地上的走兽都知道,你曾经快活风流过。只有穆大成,每天在庄稼地里,傻乎乎地面朝黄土背朝天。瞎眼母亲,在儿子耳边咕嘟过很多次,他听了总是傻傻地一笑了之。你知道,他是怕家里少了煮饭人,床上少了暖被人,故作沉默。
你做梦都想超越母亲狗妹,哪怕就那么一回。想不到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你与一群又一群塘子寨女人为敌后,大家早就把你的风流故事,风一样在十万大山中疯传。传到丛林中的每一条路边,每一个村寨,每一个山里人的耳朵里,甚至是山崖中的石头缝里。这是一个壮举,在塘子寨空前绝后。绝对超越了当年的狗妹,身陷土匪窝惨遭蹂躏,穿金戴银骑着高头大马,穿行在十万大山中的霸道和荣耀。
“娘,”你扪心自问,“我还没有超越你吗?”
回答你的只有,迎面拂来的风,带着岁月的痕迹和沧桑,急速飘向山寨上空。你想起了学校围墙外的石墙,耳边听到了若有若无的群鸦鸣叫声。你想高声唱一遍,父亲传唱遍十万大山的那支山歌。但你不敢,因为那是塘子寨的禁歌。
七
石匠伍带着队伍,在塘子寨盘踞了三天。上百号土匪,四五十匹骡马,聚集在李圈官家四合院。他们搜刮寨子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储存的粮食。来不及逃脱的几十个妇孺,被他们集中到大院子里,给他们做饭,惨遭他们蹂躏。他们把李圈官家仓储的上千斤包谷酒,上千斤腊肉,全搬出来,宰了几百只家禽。在大院子里,架起大铁锅,大块煮肉吃,大碗喝酒。
夜间,众土匪在大院子里,燃起熊熊篝火,通宵达旦跳歌欢娱。他们的跳歌调,只有一首:“塘子山头乌鸦叫,勐傣坝子要杀人!阿数瑟甩着,老数瑟瞧着……”被掳的老人中,有几个会弹三弦。他们强行让几个老人弹三弦,合着跳歌调,疯狂地躲着脚,扭着腰肢跳歌。山寨的夜,震得摇摇晃晃。弹三弦的老人,还有强行陪着跳歌的妇女,一半脸哭着,一半脸笑着。歌还没跳结束,村民们已脚瘫手软,裤裆底早就湿透了。
与众土匪一起疯狂的,便是成群结队的乌鸦。它们不分昼夜啄食着,惨死在寨子边、道路上、庭院里的山寨人尸骨。正午时分,一群群乌鸦漫天飞舞,遮盖了山寨的天空,挡住了投射下来的阳光。有些喧宾夺主的意思。看到群鸦乱舞,正在喝酒吃肉的石匠伍,往往会举起枪,对着天空“砰砰砰”一顿扫射。
“老子的天,你们也敢挡!”
石匠伍话还没说完,几只倒霉的乌鸦被他射中,从空中坠落,狠狠地砸在某户农家院落里。鸦群惊慌四窜,火速飞离山寨的天空。当阳光重新照射到大院子时,众土匪发出“呜呜呜”狂吼。一海碗一海碗的包谷酒,就在狂吼声中,灌进了他们嘴里。
石匠伍的匪群中,有一个另类的妇人。她相貌平平,终日不言不语,眼神与石匠伍一样,流露着狠辣之色。女人身边跟着一个五岁小男孩,一个三岁小女孩。两个稚童的眼神与妇人不同。男孩一脸畏惧,女孩一脸迷茫。这三个人与众土匪,如两个世界的人。他们是石匠伍的妻子和两个孩子。男孩叫石阳,女孩叫石月,他们的母亲叫狗妹。
半年前,石阳石月和狗妹,在勐腊坝的麻栗寨,被石匠伍仇家——另一群土匪掳走。在那群土匪窝里,两个孩子目睹了,众土匪对他们母亲地蹂躏。也许是母亲对他们誓死守护,也许是那群土匪对石匠伍有所忌惮,或另有所图,他们保住了性命。后来,石匠伍悄悄潜入那群土匪窝里,疯狂报复。杀死了多个土匪,并把所杀的土匪开膛破肚,悬挂在土匪窝的寨门上,吓破了那群土匪的胆。石匠伍征服了那群土匪,救出了妻儿。短短几个月内,他招兵买马,杀出了麻栗寨,杀出了勐腊坝。随后,又杀入了勐傣坝,杀入了塘子寨。不论杀到哪里,他都把狗妹和两个孩子带在身边。
半年前,打了石匠伍三牛皮鞭的穆老七,石匠伍的确没让他好死。石匠伍先是当着他的面,把他心爱的已死去的狗东西,当场炖了狗汤锅。后又将受伤的穆老七,活活开膛破肚,挖出他的心肝肺。任由他叫出杀猪声,磕破了脑壳求饶,石匠伍仍旧不依不饶。与之相比,已死去的李圈官,和众多死去的家丁,少受了许多活罪。虽然,他们也是一个个被开膛破肚。
石匠伍把开膛破肚过的尸体,全部用绳子吊起,整齐地挂在他给李圈官家砌的石墙上。光滑的墙面,沾满了黏糊糊的死血。远远看去,那些尸体像冬天里冻死了的蚂蚱,挂在干枯的稻杆上。成群的乌鸦,整天围着死尸啄食着。冬天的塘子寨,天气阴冷,没有苍蝇。可是,围在李圈官家大院周围的乌鸦,比苍蝇还多。大院周边的棠梨树、桃树、核桃树……掉光了叶子。落在果树上的乌鸦,就像盛夏长满了叶子,挂满了果实的果园。
众土匪,在山寨盘踞的第一天,喝酒吃肉,肆无忌惮。第二天,死在寨子里和吊在石墙上的死尸,开始发臭。土匪们还是喝酒吃肉,毫不理会。狗妹也是大碗喝酒,只是皱着眉头捏着鼻子,有些厌烦。石阳和石月,躲在李圈官家阁楼里,不肯出来。第三天,整个山寨臭气熏天。土匪们忍受不了了。狗妹用手帕堵住鼻子,和两个孩子躲进了阁楼。整个大院子和房间,横七竖八躺满醉酒的土匪,丢满残羹剩饭。石匠伍和几个小头目,仍旧坐在院子中央桌椅上,大吃大喝。傍晚,躲在阁楼里的石月,走出来靠近石匠伍。
“爹爹,”她抓住石匠伍的大手说,“这里死人太多了,臭,我不喜欢。”
“好,我们就离开。”他用粗糙、厚实的手掌抚摸着女儿的小脑袋瓜说。
“爹爹,我们要去哪里?”她面露喜色,问他。
“我们到下一个村寨喝酒吃肉……”
就在第三天,太阳落山之前,石匠伍带着队伍,驮着塘子寨能够拿走的东西,离开了。石匠伍没有杀死,被他们蹂躏了的妇孺,也没有一把火焚烧了山寨。他在塘子寨杀死的人,勐傣地方史料里,没有一个确切数字。《勐傣志》只是记载了,塘子寨有史以来第一次被血洗,是石匠伍所为。
等山寨人陆续归来,寨子已成了人间炼狱。成群的乌鸦,肆意鸣叫着,或盘旋在天空,或落在各家屋檐上、果子树上,或啄食着死尸。寨子里没了犬吠声、鸡鸣声、家畜走动的影子……村寨道路边,随处可见惨遭屠戮的尸首。刺鼻作呕的死尸气息,让村民忘却了失去亲人地悲痛,有的只是来自灵魂地恐惧。
整个塘子寨,死气息最浓烈的地方,是李圈官家大院。原先寨子里,未能逃脱的部分妇孺,他们虽然等到亲人陆陆续续归来,但他们多半被吓傻了。他们一辈子都活在,石匠伍如魔鬼般吟唱的“塘子山头乌鸦叫,勐傣坝子要杀人!阿数瑟甩着,老数瑟瞧着……”山调中。李圈官家大院外的石墙上,挂满被开膛破肚的尸体,成了他们一辈子的梦魇。一旦天空阴沉下来,他们都以为天空中又飞满了乌鸦。他们最不想听到,最不会忘记的动物声音,就是从四面八方,从他们内心深处生出来的乌鸦“呱呱呱”鸣叫声。
很多年后,塘子寨的稚童,看到自家院子里,满树的桃李,想吃果子又摘不到,便会央求老人摘给他们。“姥姥我想吃树上的梨。”老人们还会说“你这娃儿,树上哪有梨,那是要吃人肉的乌鸦。”稚童们听了,除了“哇哇哇”大哭外,只能作罢。
十万大山包裹着的塘子寨,是勐傣地方的大村寨之一。与塘子寨相连的寨子不少。只是,中间隔着数重山。塘子寨惨遭屠戮的消息,是大消息。周边村寨把石匠伍、李圈官、穆老七之间的恩怨,讲成了故事,没人不知晓。石匠伍离开塘子寨后,带着他的队伍,逐一洗劫周边村寨。
勐傣地方的土司爷,得知石匠伍屠戮了塘子寨,先后几次出兵,征讨石匠伍。但因塘子寨周边大山无边无际,密林重重,石匠伍神出鬼没。土司的剿匪行动,没有取得什么实质性成效,几乎没伤到石匠伍的人马。贫瘠的大山,没能让土司捞到什么油水。损兵折将的同时,还向大山里的村寨,摊派了不少粮饷。土司觉得血亏,大山里的民众叫苦不迭,敢怒不敢言。土司只能作罢,任由石匠伍逍遥自在。为了生存,周边村寨人家,能搬走的搬走了。不能搬走的人家,学会了妥协,他们臣服于石匠伍。对他的话,言听计从。
塘子寨人,用了一个月时间,埋葬了惨遭屠戮的亲人骨骸。寨子周边山岗上,满是密密麻麻的新坟茔。几个月后,死气淡了,寨子里的鸦群才渐渐散去。令村民们惊恐的是,鸦群还未散尽,石匠伍的队伍,又先后几次“光顾”了山寨。经过那次屠杀后,石匠伍学会了收敛。杀戮已不是他的目的,他更关注寨子里的劳力、粮饷、牛羊、女人……
李圈官被石匠伍射杀后,他的家眷也多数被屠戮。他的三个女人,在东躲西藏中,受惊吓过度,相距离世。剩余的家眷,带着逃出寨子时的部分粮饷,逃进勐傣城寻求庇护去了。李圈官家在塘子寨的家业,彻底散尽。
石匠伍带着队伍,十天半月便“光顾”一次塘子寨。他们就驻扎在李圈官家四合院里,向全寨子摊派物资。狗妹领着石阳和石月,常住在穆老七家。桃花带着儿子,给他们当牛做马。石阳、石月与穆大成,都是一个年岁的稚童。
“我要骑大马。”石月指着穆大成说,“你快变成大马!”
“你骑、你骑,我是一匹大骡子。”穆大成听了石月的话,傻笑着跪在自家大院子里,等着石月来骑。
她笑呵呵地骑在他背上,双手揪着他两只耳朵。只要他爬行慢了些,她便狠劲地揪他的耳朵。多数时候,穆大成傻笑着,驮着她在院子里,来来回回爬动。只有石月狠劲揪他耳朵,或被同岁的石阳拳打脚踢了,才会“哇哇哇”大哭。
石月衣兜里,有很多糖果和玩具,穆大成哭闹了,她便赏给他一颗糖吃,或是一件新奇的玩具。得到糖果和玩具的穆大成,即使满头大汗,也会傻笑着,卖力地给石月当马骑。看到穆大成傻笑的嘴脸,脏兮兮的小手捧着石月给的糖果,石阳便会上前去,狠狠地对着穆大成的屁股,踹上几脚。
“我妹的糖果你也配吃,”石阳讥讽着说,“你这个傻子!”
“娘,”骑在穆大成背上的石月大叫,“哥哥抢我的大马!”
“哇、哇、哇……”
石阳打人,石月告状,穆大成嚎啕大哭。狗妹多半就在一旁,冷冷地看着,或呵斥石阳几句。桃花看着儿子被人骑被人打,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但她没说过一句话。
石匠伍在塘子寨周边的十万大山中,逍遥了两载,解放军便打进了勐傣地方。他的队伍,是解放军重点要肃清对象。双方力量对比,石匠伍明显不敌。经过几番激烈交战后,他的队伍,逃的逃,死的死。
最后一次交战,石匠伍的队伍,只打剩下他一个人。解放军把他逼到大山深处的悬崖边,无路可退。浑身是血的石匠伍,举着九子快枪,一脸悲仓地站在悬崖边。解放军让他举手投降。他没有放下枪,而是背对着众人,面对深不见底的悬崖,放开嗓子,高声唱“塘子山头乌鸦叫,勐傣坝子要杀人!阿数瑟甩着,老数瑟瞧着……”唱完山调后,石匠伍一跃而下,了结了他的魔鬼生涯。
岁月飘过塘子寨,勐傣大地上所有的生灵,都为自己种下的因,品尝到了应有的果。
解放后,狗妹因为是石匠伍的女人,曾经的土匪婆,受到法律的严厉制裁,做了十几年大牢,身体多处残废了。石阳和石月,就生活在塘子寨桃花家。两个孩子在桃花抚养下,与穆大成一起慢慢长大。一个女人抚养几个孩子,不容易。桃花力不从心。好在丈夫穆老七的弟弟穆老幺,是个老光棍,在岁月磨合中,与嫂子桃花走到一起,成了一家人。桃花一家,又有了对付土地的气力,撑起了抚养一家人的重担。狗妹出狱后,勐腊坝麻栗寨的家,她回不去了,勉强归到塘子寨桃花家。
穆大成长大后,反应仍旧迟钝,寨子里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石月因父母身份影响,没人敢娶她。狗妹和桃花商量后,就把石月嫁给了穆大成。石阳在寨子里找了一个满脸是麻子的姑娘,结婚成家。狗妹认为儿子石阳属相与她相克,她一生厄运都因石阳而生。石阳结婚后,她就把石阳小两口撵出了桃花家,让他们自立门户。
经过岁月地洗涤和治愈,塘子寨人慢慢恢复了山里人的生活秩序。寨子及周边大山里,乌鸦的数量一年一年减少,后来就绝迹了。曾经的李圈官家四合院,被寨子人拿来做仓库。后来,几经修缮,又变成学校。唯一没有多大变化的,便是石匠伍在李圈官家大院边,砌下的石墙。那面石墙太坚固了,墙面光滑如初,一个老鼠洞都没有。只是原先灰白色的墙面,历经岁月沧桑,变成了灰黑色,阴森森一片。细小的石头缝隙间,偶尔长着一些暗绿色的苔藓,让整面石墙有了些生气。开学期间,早早晚晚,学校里娃娃朗朗的读书声,给阴森森的大宅子,增添了活气。
八
塘子寨的世界,是山的王国,十万大山隐藏着更多的山。塘子寨和其他山寨,在十万大山中栖息,犹如一颗颗弹丸,洒在巨大的沙盘上。山与山相连、相恋,偎依着,阻断了一条条通往山外世界的道路,阻隔了山里人向往山外世界地缤纷梦想。
二十年前,你就应该死去了,如果没有穆大成从中阻拦。
二十年前的夏天,山寨的巷道,除了没入膝盖的泥坑外,就是牛马粪搅拌猪屎的泥坑。没人愿意,在泛着异味的泥路上跑来跑去,除了你。雨水天,足不出户的日子里,你经常被村长找。有时候,其他男人也来找你。他们都煞有急事,要和你商量。有时候,你们到坡地的树林里商量,有时候在你家麦秆堆里商量。办完急事后的男人们,哼着小曲走了。你也有所收获。农忙季节,村长会带着一些男人,对付你家庄稼地。一定程度上,减轻了穆大成的劳作强度,为你们一家增收了更多玉米棒子。
你急事办多了,穆大成就跟你急。一急,日子便无法过。
一个盛夏的傍晚,你与穆大成拌嘴,挨了他几巴掌。你无比委屈。手里拿着一条被汗水渗得发黑的深红色裤腰带,背靠着自家院里的早梨树,威逼他。
“大成,”你决绝地说,“信不,我死给你看。”
“你、你、你死!”他磕磕巴巴地回话,“让村、村长,领着那些经常找你办、办急事的男人,哭天喊、喊地给你下葬。”
冲着他的话,从娘胎里出来就没爬过树的你,像只笨拙的蜗牛,缓缓爬上满是枯枝的早梨树。早梨树“吱吱嘎嘎”作响,摇摇欲坠。四方邻居,从门缝里探出头观看。许多女人,已煮好鸡蛋白酒,准备庆祝那个伟大日子,提前到来。摸了半天,你勉强在早梨树上,用裤腰带打了个结,哆哆嗦嗦把脖子套上去,两脚一蹬。
石月上吊了!
事情,并没有向着煮鸡蛋白酒的女人们,期望的方向发展。关键时刻,是穆大成的砍刀,坏了大家好事。他就那么一甩手,砍刀极不情愿地飞向早梨树,命中裤腰带。你像一头母猪,从早梨树上掉下来,砸在粪塘里。许久,你托着下巴“嗷嗷嗷”叫哭,向寨子人证实你还活着,没有死成功。邻家女人们,挠着头皮咕嘟着,准备把盛在碗里,冒着香甜气味的鸡蛋白酒,倒回锅里去。急坏了,大口大口吞咽唾液的孩童们。
“娘,我可以吃鸡蛋白酒了吗?”某家孩童问。
“吃、吃、吃,”一个年轻的母亲愤愤地说,“该死的不死,给你吃,撑死你。”
恼怒的女人“咣当”一声,关上了门。“啪、啪、啪……”响起扇耳光声。某家门隙或墙缝里,传出“嗷嗷嗷”的娃儿哭嚎声。其他人家,也觉得无趣。女人们熟悉地摸上灶台,生火做饭。山寨,又飘起了熟悉的炊烟。
二十年前,你没死成功,却给你们一家,埋下了诸多死亡种子。
你四岁的大儿子,与穆大成的憨像一个样,不幸掉进自家水窖里,断了生路。三女与穆大成一个傻气,长着一张永远吃不饱的嘴巴,五岁时误食了一包虾米拌的老鼠药,草草走完了一生。四女见人便傻乎乎地笑,不足三岁,拌倒了火塘边滚烫的大铜壶,烫得浑身皮毛皆脱落,面目全非。痛苦呻吟了几天后,跟着大哥和三姐去了。公公穆老幺,目睹家境惨相,和你的狠辣,一股气上头,喷出一口老血后,死去了。再后来就是穆大成,你的母亲狗妹,还有瞎眼婆婆桃花。
长命的婆婆桃花,与你相伴了多年。直至她瞎了眼睛、聋了耳朵、瘫了腿脚,用尽了身上所能使用的器官,最后没患上什么高级病种,才离开了人间。婆婆死时,你哭了三天两夜,打破了山寨的哭丧记录。
死了就死了。死人不会给你带来多少痛苦和回忆,但活着的两个儿子两个女儿,成了你永远地痛。四个儿女是讨厌山寨,讨厌十万大山,还是讨厌你?你说不清楚。你只知道儿女长大一个,便迫不及待逃出你视野一个,逃出十万大山中的山寨一个。没有一个,愿意留下陪伴你。
婆婆去世时,大女儿以为奶奶奔丧为借口,回来看望了你一次。从大女儿的谈吐中,你证实了儿女们超越了你。大女儿在勐傣坝,连续下嫁四次,养育了一个十八岁的儿子。几年来,你的那个孙子,也就是你大女儿的儿子,天天喊着要辆新摩托车。两年前的年夜,你的孙子借了邻居家一辆崭新的摩托骑,不知载了哪家的两个倒霉蛋女孩,发生了交通事故。事故现场,仨人加上摩托车,竟没捡到几块像样的尸骨和铁架。现在大女儿,孤身一人,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留下与你呆在一起,守住塘子寨的家。临走时,大女儿没有关切的言语,只丢下一句硬邦邦的话。
“就你最会作妖,迟早要害死我们老穆全家。”
听了大女儿的话,你只能整天以泪洗面。哭,成了你每天都不会被耽搁的事。
日复一日,你的眼泪,如山寨庄稼地里,疯长的野菊花,多半被庄稼人劈死了、忘记了。幸存的野菊花,在入冬的寒风中,与那些悲鸣的秋虫相似。为即将来临的黑夜和寒冷,做好凋零、嘶鸣和交配准备。好在某一天,突然降临的冬季里,恐慌而又不被耽搁地死去。不管山寨人喜欢或不喜欢,接受或不就受,承认或不承认,来年的春天,野菊花的种子,会定时冒出葱郁的嫩芽。然后,等着庄稼人一刀一刀把它们劈死。虫儿们,也会在来年的庄稼地里,建起它们的安乐窝,继续咀嚼山里人的粮豆。
小石头还没放学。你已在自家门口,等了许久。你口袋里装满了他爱吃的糖果。你意识到,不能总呆在家里,不能总是只挂念一个人,也不能去想不该想的人。你得出去走走。你不清楚,自己究竟要去哪里。于是,你想起父亲砌下的石墙,想起正在上学的小石头。你有了目标,就去学校外的石墙边走走。你要认真数一数,岁月给大山深处的塘子寨人,留下多少痕迹,多少记忆碎片。
学校里,小石头正被一群同伴围堵着、斥责着、讥讽着。
“你姑奶是魔鬼!”
“才不是呢!”
“你姑奶就是魔鬼!”
“我姑奶有糖果,好多好多糖果……”
【作者:张新祥,笔名阿当。傣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云南省临沧市文联市作家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