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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2024年第1期|杜绿绿:诗11首
来源:《作家》2024年第1期 | 杜绿绿  2024年01月22日09:00

《脸庞》

昨天与今天

怎样构成精致的关系

不太重要。正如微风吹过各种多变的脸庞

又来到我唇边。我吃下风,

我吃下那众多气味。

它们摩挲着我的梦境

留下撕扯痕迹,

它们曾伤害我如同驱赶一个乞丐。

这不重要。

我没有死在街上,

我只对自己有些责怪,

都过去了。

黄风铃盛开街头,短暂的花期快要结束

我感到爱,和感谢。

这也不重要。

当梦境更深,我路过树林和草地

一个荒废的荷塘正在路的尽头

那些脸啊,悬挂于此。

《深渊中》

攀附石壁之上

苔藓使她下滑,骤降,晕眩……

粗鲁的、

无数被挤占的语言

能否为即将发生的事留出一点空间。

首先,要在骤降中迅速找到——

一些我们熟悉的穿街过巷的女人。

更多时候她们

待在家里,

一扇窗户边。她们不识字,也有些糊涂

但在雨天能清晰辨别

鹊鸲与乌鸫,谁的叫声更加婉转

谁更擅长模拟她们

无声的歌。这些歌,被小家伙们扑打着翅膀

带向不为人知的秘密之所。

坠落中她柔软下来

柔软的,张开的瘦小的身体

砸向深渊。

她发现了这个被遗弃的矿山

她将从潮湿处获取

鸟儿们堆积于石缝中的

歌。那些被她们咀嚼过、体验过的日子

她们的爱

她们吃了点苦头。当河水汩汩流过

盛夏之后四野金黄,她们穿上合适的短衣

劳动,

劳动。她们从不休息,

她们用月光编织喉间滚动的躁动

她们想:

大雪覆盖了所有的歌和她们。

而深处,

暴露出更深。她即将到底时

看见了。

《有些夜晚》

有些夜晚不同寻常

度过它们,需要一点分寸。

一种处在倾斜中的控制,对,就像玩滑板。

当人们试探出滑轮左右的底线

驾驭这块板四处游荡,便成为愉快的消遣。

俯身,

腾空,小小的板,

不起眼的人们在大街上成为王。在微风里。

倘若人们能够掌握那点

分寸。跟我举起手,捏住五个指头

一点点,就够了。

迷人的控制力,总在瞬间出现

耐心的人们会少摔几次。如果不担心慎重

将损害勇气。胆小鬼用一只脚

踩住滑板缓缓前行,另一只脚不停歇地衡量

站上去的机会。

或者莽撞如我这样

跳上去,两秒后又掉下来躺在人流涌动的广场接受笑声

与整个夜晚的破碎。

《自从成为一个诗人……》

暂且打住!她是否有资格被

称为诗人?

瞧她畏缩的模样——

她说:我在后窗

摇晃的乔木林中看见过诗,几只布谷鸟叫唤得急促

从树上飞过,

它们飞得匀速,被许可的速度。

如她立于窗帘后战栗着,

倾听着,她被允许这样做。她找父亲讨来几个硬币买上

几本稿纸涂抹

做完饭后。是的,她有能力做好这件事

她几乎确信。

她听见:

人们未说出的话和心曲,

风从山顶经过掀翻的树梢时也有低吟,

雨声、暴雨声、滴答的雨点共同落进早晨的黑暗

时间变化发出声音——

沉默的回避

有击打声,刺耳的无法言说的伤痕传出嘘声

阵阵口哨声开启了春天

风沙掠城,

四月她第一次出远门

酒馆里的德国人、中国人围坐于宽大的长桌旁喝酒

他们不时地敲打桦木桌面,低沉地吼叫

而她耽于火柴呲呲制造出的停顿中,好比水晶球中的镜像

另一个世界,她。她露出背部阴影,

肩胛骨相对的凹陷——震荡出——生物性声音

潜藏于尚未活跃的思想之音中。

她走上楼梯,

她当时年纪尚小。

然而当震颤的叫声来到此刻

她想念自己——

模糊的声音。早些时候她丢失了些什么,不,

她一直在找那未出现的。

回到这个雨季,

所有人都在经历雨季。刚才的暴雨是怎么回事?

落入花盆

山上、泳池里,她的眼睛也蓄满了水

或许可以再等三五天,

南方的土地正变得慷慨。

她听见了她的忍耐;

当雨季穿过春天,带回更丰盛的雨水与夏日。

她在纸上写下了一首诗。

《白日梦》

一根金线。偶尔,它成为铁灰色

刚被蓖麻油擦拭过的刀口之色

也可能结霜,聚成固执的冰

不一会儿化成水,蒸发、失踪

(它当然对未来的遭遇完全不知)。

存于世时,它坚硬、冷冻着、变化着

放肆为巨大,

或凝为极细一缕

从针孔里穿过,像它的近亲们——另一根线——

金子与刀。

还有第三、第四根线

你已想到的和掂量不出的材质。

无论高级还是低贱,

线与线之间

总归有个共通点,需要我来说说吗?

我可以说出这一切。我常处在叙述中

自言自语——胡言乱语——

我说出它们,

说出无力概括的刹那

怎样的瞬间——线、金属、刀锋、冰锥——

等等形式;我读这些有形之物

读多了,便抑制不住反胃,

我厌恶它们呀。这些蛔虫一般的线。

有形与无形区别不大,同时环绕于针孔,

接着垂下,

在末梢打成结。

它们将成为线索捕捉你我的

时间,为腾挪的空间织出混沌之声、骗人的青草味儿,

你刚踩过的落叶也是假的。

你喝下牛奶,杯子里残余少许白色

母牛,具体在哪儿?

你想起西部牧场,一个名词,就如同你以为

你在南方,

但南方仍然局限于

一个名词。那些线正刺过你的皮肉

将你缝进这个游戏。

你疼呀,哭泣声遮挡了我们应该察觉的——

我们疼呀——

我疼。那一簇簇线锯子般刈着我的身体

假若身体是我的。但可能不是事实。

我看见线

同时刺透若干个被动的退后的虚拟之物。

它们渴求被缝合成形,成为我。

成为我们。

我说出这些,就像我对你多次谈起梦境,

违背常理的画面令你不屑一顾。

你把玩眼前所见

将胸膛献出去,被刺穿,被结束。

我痛彻心扉

我是懦弱的你。

《塑造》

两件东西平铺于床上

起初它们未能引起我的注意。

各式各样的东西,管束人们的言行

我走路不光脚

跳跃打球得换上气垫鞋

出门见贵客,描眉扑粉属于礼仪

多好的借口,

彬彬有礼是处世必要。

这样,那样的

东西把我拴进鸟笼里。

我养过八哥,当鹦鹉来逗乐

它不说话就算了,

清除鸟粪成为终日不歇的劳作。不锈钢栏杆围成圈,

拱形顶使打扫不灵活。小刷子别扭着

伸进笼口

扫扫零乱的稻谷,扫扫黑的灰的白的排泄物。

这只黑鸟!不如我的拳头大

却教导我忍忍,

继续忍忍。

我包容它,苦心伺候鸟笼

刷子请我坚持住:别倒下!

倒下,那些东西就会埋葬你。

那些东西,我背负着走了几十年

放不下,

但是倦了。

我要心甘情愿倒下倒在床上

被降温后的寒意冻僵。

而床上的两件东西,我压在身下。

一件洗过多次的胸衣,

一件簇新的紧身裤。

它们是粉色的。它们是柔软的温顺的。

这些形容词——

真不怎么样,如它们和另外一些东西

都被拘束于

这片下午的光。

《批评家的道德》

后退一步想,

伪善的命题大概如此。

不能要求云层散开前透露天空

负心人离去不会留下破绽

你打算杀死一只羊做晚餐,捆它时

刀必不佩于腰间。

结果都来得突然

过程生在心与眼看不到的地方。

人和羊本有直觉。人被遗弃前,羊被绑于阳光下

他们知道什么将来了。他们哀伤,

用眼睛暗示

他们无声无息对抗结果的突兀和必然。据说知道要死,

绵羊不叫,山羊叫

这个叫,就是过程的意外流出,但刀尖刺进山羊心脏

它同样安静。

叫或不叫,事实上无差别。猪会叫会挣扎,

杀它时

必有几个大汉按住。猪蹄乱蹬,

哀嚎中屠夫毫不手软

杀猪人的本分是不怜惜。一个硬币有两面,

何况云上与云下的世界。怜悯处在夹层水雾中。

云退后,天空呈现湛蓝、金色、粉红都属正常,

责怪为何不一定蓝当为笑话。负心与爱是两个论题,

羊肉酥脆你吃得很香,油腻双唇谈起动物保护

这虽刺痛了言行合一的初心,却符合人性

微妙的迷人之处。我在游手好闲的一天末尾

写下这些——

来回应每分每秒聚集的沼泽。刚刚,

我走过小区花园

野草爬满院墙,那零星蹿起的橙花

无法摆脱草丛困境,可受困的究竟是荒草

还是花呢?

至少我听见其间的无声,厌恶了前者,

赞叹了花之美。

《不要让猫和垃圾站进来》

上个礼拜天,我独自在家

屋里的物件如往常一样有秩序

该有的灰尘和杂乱恰到好处

就像妈妈做的饭,散发温暖——

安全——熟悉的情感——

可控令我舒适。

我侧卧于我的灰色地毯边缘

翻看地上摆成一排的书,薇依、叶芝、加德纳

娜杰日达……

勃朗特、狄更斯、薇依再一次

还有谁此刻也在地毯上?

不管是谁,

无非是这群人中的某一个

而不会是另一群人中的任何一个。

不要让那只猫进来!

我听见自己翻了个身,朝向纱门低声说。

那是几年前

发生的另一件事。我和孩子在家的深夜,

阳台传来砰砰的撞击声

我们害怕地靠近看着

“妈妈,是只灰猫!”

我的

孩子要开门,他兴奋极了,而我说:

不要让那只猫进来。不要!

……

它不是我们的,

怎么伺候?虽然我承认,猫长得不错,

也有点值钱。

拍下照片传到社交网站后

有人迅速认出:纯种蓝猫。

可它来得突然,没有实在的背景

也没有给我们时间接受——

时间很重要,

胜过其他的总和

呃……孩子,别哭

它或许很好,

我得想想。

再说件事:本周一我扔完废品

走出垃圾站

榕树簇拥的黑暗深处,

拱形门聚起晶莹白光。

第二天写诗时,

我有意使用这个场景

但自觉抛弃了垃圾站。

为什么不放那只猫进来?

为什么抛弃得主动又迅速?

它们,在我的脊椎骨上

跳个没完。

《密林深处》

黑夜的迷途者走在

森林、雪地、城市

海上……

任何无边又极易看不清的

不被了解

具有可怖节奏的

花丛、人群

平原

灰绿而广袤的草原和马群

足够多、丰饶

诱惑

眼泪里……

成千上万的物与自然——

当他迷失

定会在累倒前

有时也会在已经倒下

睡了一觉

醒来时……

他的意志说不准会坚定,或

薄弱几分

哪种情况都好理解

有理由

接下来

他所处的某一种或几种

浩荡的

群体

迫使他看见不远处小屋

亮着光

就在树林、马路、窗

眼睛

镜子的

后面

他感到了光的神秘

吸引

和危险——

多数时候

他将走过去

《等待的心》

我的心上

站满锡兵。

他们列队举枪护卫领土

貌似坚不可摧。

银白的锡兵有许多软弱。

当我胸膛燃烧

他们开始慌张

漂亮马靴套住的双腿一碰就碎

脑袋也岌岌可危。

锡兵的工作有一项重点:

阻止蜡烛、煤球炉、一切的火

就算是太阳也要远离。

六月的下午烧焦了叶片。

从榕树林走来

野狗

锡兵们

一路咆哮。

我顾不上他们的生死

来到湖边等待。

湖面平静无波,四下无人

除了脸颊发烫的我

在烈火中等待。

《身份》

对一个诗人最大的伤害:

不是叫他乞丐、狗东西;

不是丢给他怜悯和几张毛票;

也不是供养他,像男人

宠爱女人那样压倒性地宣告

赞助者的地位;

更不是驱逐、否定或其他什么惨败。

诗人,不在乎他人

用饱含深意的眼色注视他的短处。他是诗人!

乐于暴露弱点,

厌倦成为完人

或者更进一步说,他

尚不确定自己已成为人。一生的诗行啊,

都在血肉的

犹豫中寻找确定时刻。

在此之前,他乐于做只游猎

荒原的隼。

所以,你若打算毁掉厌恶的诗人

就选择对他说这句话吧:

除了写诗,您还担任什么职务?

接着将他置于高位

拜服他、巴结他。

杜绿绿,诗人,兼事批评。主要诗集有《近似》《冒险岛》《她没遇见棕色的马》《我们来谈谈合适的火苗》《城邦之谜》。作品被收入多部当代诗年度选本,并被译为英语、韩语、葡萄牙语等多语种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