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文学》2024年第1期|津渡:南北湖诸山行记
獐 山
山上,不知山下的时光
那惊惶跳起的小动物,转瞬不见
而青苔,惯于把鹿道上的蹄印掩盖
黄昏,我在木屋里趺坐
细小的尘埃
无法左右自己,因为光柱的消失而遁于无形
我先是听到了整座山的空寂,树叶的凋落
然后,才是水壶里的沸鸣
星云汹涌,在无边的夜空里展开
宇宙忙于自身的建造与毁坏
并不怜悯任何孤单的个体
高 阳 山
离我上次寻访,芫花
开过数度
枫香的辇盖,在寂寥的岁月中
已经从山脚驶向山腰
这些猫一样的云,蜷缩在山谷里酣眠
倘若起身,它们会越过山尖
以雨点的方式注入大海
数年的观察,短暂的觉悟
我该写下什么
麋鹿唇吻下衔接的水线,小云雀
随着风吹动的发冠
在诗行里浮现,突然一起静止
飏 山
日夜鼓荡的风,在流徙途中辗转
一座大山全部的智慧
静默到无言
鸟声鸣溅,落入青草,只有光斑的
小镜子照见
这些山脚下的房子,用尽心力
终究会在时光中坍塌
在大海,日夜的对峙与吼叫中
随着海浪四处漂流
我正要上山,修习隐居的生活
在山道上,与无数个徒劳的我相遇,告别
我要清水,朴素的谷物和书本
我将在彩虹下面,还原一座语言的巴别塔
封 山
八月中旬,我在山脚下的水库里垂钓
日光在水流上漂动
仿佛屋顶上的铝皮,在风中轻轻摇晃
正午,网兜中的花鳙
开始焦虑地挣扎,而我最终在一株幼小水杉的
注视下,把它们放入水流
倦了,顺势把疲乏的身子放下
鸭舌帽下的一窝蘑菇,噙着泪水
似乎正叫着我:“叔叔,叔叔
求你带走我们!”
这一觉睡到傍晚,山林更加寂静
那趴在岩石背后的猎人,两腿绷直
正在耐心地等待晚归的山鸡
杀机暗藏,他脚下的岩土忍不住簌簌地落下
北 木 山
云朵像是赶考的秀才
行色匆匆,要到峪口的石城里投宿
野菊花,这样消瘦的修行者
沿着小路继续上山
杯盏里,擎着夕光的流转
我孤身一人,在北木山山隅静坐
秋天,该开花的继续开花
该落叶的落叶
如果这些就是天空送下来的神谕,那么
我将在心底唤醒自己
宇宙,一个混沌的巨卵
在暮色四合中沦落聚合,忙于它自身
纷繁芜杂的拯救
隐 马 山
浓雾像马群一样
在山谷里涌动
每一次,阳光巨大的石头落下
将它们四处驱散,又无声合拢
从谷口里走出的河流,像段即兴的小调
在平原上,身子俯得更低
远处,是两行掉光叶子的白杨
黑白两色里的农房
不经意的风景,安静得像幅画
看起来,会有一个美妙的人生
业已收割完毕的田野,风继续扫荡土坷垃
麻雀、乌鸦,还是灵魂什么的
只有扔下的,一地鞭子似的干稻草
领受寒霜,对天空无言
大 横 山
压低了的夏夜
萤火虫在蛙声的间隙里飞行
夜风浮沉,荷苞与芦根
不时送来阵阵香气
那渺小之物,微茫的幻觉
终将坠入深渊,了无踪迹
我感念山阿如昨,横亘在眼前
那山腰里的一豆灯火
可是少年顾况读书之处
此刻,他所迷恋的晒谷场
如一席草簟,在大海里漂流
他手指间漏下的盐,同样染白我的发根
曾经,我是如此羡慕
站立于高高的天庭,展开诗卷
星斗熠熠,华章焕然
独 山
山小,树木更小
也因此为斧斤所赦
雨脚收住,田鹀
重新飞回蓬蘽刺丛中的巢穴
一朵小花,悄悄用花蕾上
噙住的水珠,试图照亮无名的石头
还有,野燕麦的发条
在弯曲的脖颈上用力拧紧
那样纤细的指针,茫然地指着某个岁月
更远,海浪不知疲倦地搬运泥沙
培植小山似的孤独
葫 芦 山
暮晚,废弃的营房
隐没于树丛和泥埒之中
死去的枯草,听从风的召唤
在摇摆中一一复活
某一瞬间,树林、山峦,愈发地黏稠
巨大的黑暗迫近
你伸手,抚摩它的头
灯光突然像一截舌头垂向湖面
野鸭子,像小葫芦一样
四处盲目地漂开
那凌乱的水线,似乎要深深刻进谁的脸庞
小 尖 山
眼前是令人眼花缭乱的景象
紫藤在崖壁上恣意攀爬
金樱子的花朵,铺满向阳的山坡
在阴冷潮湿的涧边
委陵菜的花葶,支起了多棱的星星
石蒜,一种艳丽无比的植物
海星般的花瓣中间,伸出了钩叉
一样的舌苔
如此等等,我想说
每根茎管里
都有一条彩色的小溪涌动
但对于生命的来源,繁复、衰败与死亡
它所构成的宏大乐章
我一无所知
无数次,我孤身一人穿山而过
手脚触动茂盛的花叶
那种热烈迅疾传导到内心的战栗
都使我禁不住悲伤
我不能理解为了什么
茶 磨 山
就此坐下
不需要言语
山峰的轮廓,轻薄得
像镊子扯出的一根纱线
在谷底,油菜地和低矮的村庄
有进一步
被大雾掩埋的危险
蓝喜鹊,时而在松盖上聒噪
时而,像隐士一般宁静
这一切,生疏许久
我们坐在很远的地方
像是文徵明、彭孙贻、许相卿
远远地坐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