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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24年第1期|李修文:猛虎下山(长篇小说 节选)
来源:《花城》2024年第1期 | 李修文  2024年01月23日08:03

导读:

一九九九年春天,镇虎山上的桃花开得正好,山下的炼钢厂却迎来了寒潮。炼钢厂在被一家沿海的特钢厂收购之后,戴着红色安全帽的新厂长在大会上宣布,生产线上的工人要大批量下岗。人到中年,工作吊车尾,被工友、老婆孩子看不起的窝囊废、炉前工刘丰收必然在名单之上。正当他一筹莫展之际,在厂区再现的下山猛虎叫停了厂里流窜的失业“老虎”。厂长决定重赏招募打虎勇士,报名者可免除下岗。刘丰收被两只老虎吓得惶惶不可终日,老婆林小莉唆使他去讨好脱硫车间的副组长张红旗。张红旗平日与林小莉有染,已跟刘丰收结下仇怨,刘丰收被其一激,头脑一热就冲到了厂长面前自动请缨。

第一次上山的刘丰收借着酒胆独自上山搜捕,酒醉一场只留满身伤痕,为了交差,他以一夜长出的白发伪装成白虎的毛发,谎称自己与吊睛白额虎搏斗一场。乾坤倒转,往日备受唾弃的刘丰收一夜之间成了打虎英雄,厂长赋予了他选人组建打虎队的权力。十人打虎队,对外权威暴涨,处处享受特权,对内暗流涌动,个个表面以刘丰收马首是瞻,内里则各有筹谋。

随着时间流逝,“老虎”的存在逐渐受到质疑,但有老虎的一天,才有一天的打虎队。刘丰收在对老虎的期盼中日渐疯魔,幻象丛生。披着虎皮虚张声势的张红旗把刘丰收吓出病来,队长之位让两人嫌隙重生,刘丰收唆使队员们给张红旗使绊子,被开除出打虎队的张红旗疯狂地反扑。曾经的好兄弟马忠与刘丰收争夺虎皮,如同虎与兔的捕食之战。被全厂围剿的下山猛虎,真相扑朔迷离。

人与虎,猎物与狩猎者,双方从对峙到周旋再到互相吞噬。李修文以极具想象力的故事、迅疾如鼓点的叙事节奏讲述隐藏的人性陷阱:在绝对的困境当中,在绝对的孤独面前,人才是世间最大的魅。

第一章

到我这个年纪,上山也好,下山也罢,最不能大意的,就是自己的腿脚。昨天晚上,山里下了整整一夜暴雨,我无处可去,只好躲在一面崖壁之下,避了一整夜的雨,天刚亮,雨止住了,我离开崖壁,腿脚肿胀酸痛,几乎寸步难行,恨不得按摩店理疗馆就近在咫尺,果真如此的话,推拿,扎针,拔火罐,我一样都不会落下,当然,这都是痴心妄想,我也只有拨开满山灌木,四处乱走,去找一点吃的。这还没完,你说要命不要命,很快,在一片榉树林里,我迷了路,死活都走不出去,我不服,骂了这片榉树林好几遍,又骂了自己好几十遍,终于听见,不远处,好像有河水的声音。我没有轻举妄动,反倒告诉自己,冷静下来,又跟老花眼和白内障做了半天斗争,总算看清了山谷里的那条河,这才慢腾腾地,喘着粗气,一步步踱到河边,蹲在了半人高的草丛里。等到不再喘粗气,心跳也平静下来,我还是用河水洗了把脸,然后,重新埋伏下来,只等着眼前的河水里有鱼经过,它们只要胆敢露面,到了那时,我必将回光返照,二世为人,化作闪电,迅猛出击,从草丛里杀将出去,再一口咬住它们,直把它们嚼得一根刺都不剩下。

结果,我还是想多了。两个多小时过去,我连一条鱼都没等到,有那么一阵子,我都快睡着了,好在是,时不时地,河水撞着石头,溅出的水花落到我脸上,我才能一遍遍清醒,继续趴在草丛里,硬撑了一个多小时。临近中午,我终于绝望,离开河边,重回密林之中,先是在几块巨石之间折腾了好久,要死要活,终归翻越了过去,之后,又斗胆穿过了高悬着好几只马蜂窝的黑松林,谢天谢地,在一棵枯死的黑松底下,我竟然看见了一串被落叶差点盖死的野葡萄:黑黑的,全都腐烂了,腥味直冲鼻子。可是,到了这个地步,我哪里还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说时迟,那时快,我忍住激动,咽着唾沫,二话不说,一颗颗地,将它们全都吞进了肚子里,果然,刚一吃完,肚子就疼了起来,疼得我啊,就像有人拿着刀子正在一截截地切断我的肠子。

偏偏这时候,在我正前方,十几米远的地方,有个什么东西,从一道密不透风的金刚藤背后钻了出来,钻出来之后,也不叫,也不喊,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却直觉得,一股杀气,奔着我就来了。我在心里暗自说了一声大事不好,赶紧揉眼睛,这才看清楚,那看着我的,不是别的什么东西,而是一只独狼。只见那独狼,满身都是泥巴,全身又瘦又长,显然,它和我一样,很久都没吃到什么像样的东西了。想到这里,我的身体上,汗毛立刻倒竖,腿脚也止不住地摇晃,却见那独狼,纹丝不动,继续盯紧着我,就像盯紧着一串腐烂的野葡萄,不不不,它盯紧的,其实是一块腐肉。

我提醒自己,一定要镇定下来,所以,我干脆朝它逼近过去。“就凭你他娘的,也敢打我的主意?”我冷笑着问它,“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看看,我是不是你爹?”

那独狼,有那么一小会儿,好像被我吓住了,不自禁地往后退,但也只退了一两步,而后下定决心,死死站住,摇起尾巴,低声叫喊起来,我分明看见,它的眼珠,正在从黄褐色变成绿色,我知道,这正是它马上就要朝我动手的信号,既然如此,我还等什么呢?我还是逃命吧——什么都顾不上了,我猛吸一口气,随便找了个方向,不要命地往前跑。一路上,刺藤们在我脸上划出了好几条口子,还有一根树桩,就像一把从地底长出的刀,割破了我的脚,疼得我啊,眼泪都差点掉出来,接连打了好几个趔趄,却也只好直起身来,使出仅剩的力气,跑过一大片湿漉漉的葫芦藓,再跑过一座残存的清朝末年修建的吊桥,却被一道红石岩挡住了去路。尽管如此,我也没有片刻犹豫,徒手攀上了红石岩,这红石岩上,寸草不生,我只能靠着自己的腿脚,硬生生地踩在岩石上几乎不存在的坑洼里,一步步,往上挪,被树桩割破的那只脚,血还在渗出来,我没敢回头,但也知道,这些血的味道让那独狼变得更疯了,之前,它只是在叫喊,现在,叫喊声已经变成了嚎叫声。奇怪的是,就在我刚刚爬上红石岩顶上的时候,它的嚎叫声,又变成了惨叫声,我没管它,仰卧在岩石顶上,喘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气来,这才去看它:却原来,那独狼,过吊桥的时候,可能是太兴奋了,没注意脚底下,它的一只后腿,被死死卡在了吊桥上的两根铁索之间。现在,它的身体已经被甩出吊桥之外,倒悬在半空中,而铁索之下,是一条早就干枯了的河床,河床上,一堆堆的怪石,正在等着跟它迎面撞上,显然,只要它从吊桥上摔下去,就算不死,顶多也只会剩下半条命,它却没有任何办法,只好继续惨叫,又像是在哀求,一声高过一声。

而我,再也懒得多看它一眼。天知地知,我也已经很老了,满身所剩的一点力气,不足以让我可怜别人,甚至,也不足以让我可怜自己,更何况,站在红石岩顶上往下看,一场大热闹还在等着我——山底下的炼钢厂,在荒废了多年之后,在改造成蓄电池厂、游乐园和温泉度假酒店全都宣告失败之后,今天,它修旧如旧,变成了工业遗产文创园。现在,开园仪式正在进行,音乐声激昂,主持人的声音却挣脱出来,远远扩散。在主持人的邀请下,领导们依次走上舞台,靠近一颗巨大的水晶球,之后,再纷纷伸出手去,按住那颗水晶球,接下来,主持人带领全场观众开始倒数,水晶球背后的LED显示屏上也出现了倒数数字:五,四,三,二,一!一字刚喊完,水晶球突然通体变色,闪出蓝光,人群里,上百个礼花筒同时炸开,领导们,台下的观众,身上都沾满了缎带与碎花,至此,工业遗产文创园的开园仪式,就算是拉开了序幕。再看全场观众,一个个,叫着喊着,鼓着掌,想起来,倒回二十多年,我也是他们中间的一个,一时之间,我的鼻子,竟然有些发酸。

对,二十多年前,在山底下的炼钢厂里,开过多少次大会,我就鼓过多少次掌。有时候,当我坐在人堆里正在鼓掌,我老婆,林小莉,隔了老远,会故意朝我看过来,我知道,那是她在鄙视我,用她的话来说,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坐上台的一天,我这辈子,就活该坐在台下给别人鼓掌,而且,就连在台下也坐不到前三排,只因为,前三排坐的都是至少当到了班组长的人。她的话,我认,有件事,我也心知肚明,那就是,虽说嫁给我都二十年了,但她的心里根本没有我,只有张红旗,所以,每一回,当我看见她又在鄙视我,我就故意把两只手都拍红,再定定地朝坐在第三排最边上的张红旗看过去,意思是:林小莉啊,林小莉,看看你的张红旗,他又有什么了不起?不过就是个脱硫车间的副组长,说不定,哪天出个什么事故,他娘的,还不是马上被打回原形,变成跟我一样的德行?哪知道,我的这点招数,对林小莉根本没有用,到后来,只要我一边鼓着掌一边看向张红旗,她就干脆对我鼓起掌来,她的意思,我也明白,意思是:刘丰收啊,刘丰收,认了吧,你就只有这点出息。

话又说回来,相比一九九九年春天开的那次改制下岗动员会,以前的林小莉,已经算是对我很客气了——这年春天,桃花刚开,我们的炼钢厂里,几乎人人都被两个传言吓破了胆子:传言之一,是工厂背后的镇虎山上突然出现了老虎,上一回山上出现老虎,还是一九六九年,当时,此地虎患猖獗,为了顺利建起钢厂,工人们成立了打虎队,两个月时间,打死的老虎共计三十六只,此后,这座山原来的名字,卧虎山,被废弃不用,改作了镇虎山。而今,三十年过去了,镇虎山上居然再次出现了老虎,最明显的证据,是一个长年住在山上的老疯子消失再也不见,他的儿子上山去找了几次,最终,只找到了几片衣服的残片和一大摊变得模糊的血迹,之前,正是这个老疯子,一趟趟下山,一趟趟在厂区里跑来跑去,又呼来喊去:“老虎回来了!老虎回来了!”

传言之二,是我们的炼钢厂在被一家沿海的特钢厂收购之后,即将压缩各条生产线,开始产业转型,这就意味着,从前那些生产线上的工人,都要大量下岗了。下岗,这个词,我们都不陌生 ,不说旁人,就说我:我妹妹,原先是机械厂里的出纳,下岗之后,一直在菜市场里卖菜,挣来的钱,每天只够一家人吃两顿饭;我老婆的姐夫,原先是百货商店的采购员,下岗之后,在建筑工地上搬了两年砖,天天喝酒,把肝喝坏了,上个月刚死;还有我的一个远房表哥,原本有一份棉纺厂车间主任的好工作,上了分流名单,只好四处找工作,一样都做不长,于是,他便隔三岔五回棉纺厂上访,两年半下来,一点结果都没有,最后,他跑进自己原来的车间,放了一把火,把自己给烧死了。说实话,这几年,炼钢厂越来越不景气,我不是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可能会下岗,只是做梦也想不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镇虎山上的桃花开得正好,收购我们厂子的那家特钢厂派来了新厂长,和所有人都戴着蓝色安全帽不同,全厂上下,只有他一个人头戴着一顶红色的安全帽。这一天,戴着红安全帽的厂长在大会上宣布,自即日起,所有四十岁以上,没担任班组长以上职务的人,都在分流下岗之列。我也是拍巴掌拍习惯了,厂长刚宣布完,我就鼓起了掌,整个会场里,差不多只有我一个人在鼓掌,我分明看见,戴红色安全帽的厂长注意到了我,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但是,既然他看见了我,我也只好继续把巴掌拍下去,就连坐在第三排的张红旗也注意到了我的掌声,扭着头看我,他越是看我,我就把巴掌拍得越响,终于,我老婆,林小莉,隔了老远冲我跑过来,当着全厂子的人,给了我一耳光,又咬牙切齿地问我:“刘丰收,你是个白痴吗?”

我不明所以,问她:“……为什么打我?”

“你不是四十岁以上吗?”林小莉反问我。

我点头:“是啊,四十三。”

林小莉继续逼问我:“你是班组长吗?”

我摇头:“……不是。”

“那你拍的哪门子巴掌?”林小莉就像是疯了,大声冲我喊,“要死的是你,拍巴掌的也是你,你不是白痴是什么?”

那天晚上,林小莉根本没让我进家门,反正这也不是第一回,我先是去轧钢车间,等到师弟马忠下班,再拽着他,在厂子里找了个小饭馆喝酒,原本我并没打算喝多少,可是,马忠给我带来了一个我不想听到的消息。他说,厂里给每个车间都下发了文件,文件上说,这一次,副班组长跟班组长一样,都不用下岗分流,也就是说,张红旗可以高枕无忧了。这么一来,我哪里还有脸回家见林小莉?于是,我拖着马忠,死活不让他回家,干完一瓶,再干一瓶,第三瓶喝到一半,马忠起身,非要回家不可,我骂他没出息,他竟然顶我的嘴,说我有出息,怎么不把张红旗按在地上揍一顿?他这话,可算是揭了我的短,一气之下,我把他踹倒在了地上,他却没还手,酒也像是醒了,一个劲朝我赔罪。唉,我也只好住手,要说起来,在这世上,我这师弟,只怕是唯一一个愿意给我赔罪的人了。马忠走了之后,我也出了小饭馆,在空荡荡的厂区里乱逛,路过台球厅的时候,我一眼看见,我儿子,正趴在一张台球桌上,瞄准了最后一个球,黑八,准备出杆。哪知道,这个小杂种,一看见我,球也不打了,站起身,直勾勾地看着我,那眼神,就跟他妈看我一个模样,我原本想提醒他早点回家,转念又一想,这小杂种,什么时候听过我的话?也只能动了动嘴唇,没说话,转过身去,继续在厂子里乱逛下去。

后半夜,我还是翻窗户回了家,屋子里,黑黢黢的,我偷偷爬上床,酒壮人胆,竟敢靠近林小莉的身体了,一边往她身边凑,我一边可怜起了自己,要知道,她那两只乳房,我已经好久都没看见过了。一想到这儿,我又生气了,二话不说,一翻身,压在了林小莉身上,她醒了过来,当然不想让我得逞,两只手死死攥紧了我的手,我耍了个心眼,先是不再动弹,趁她稍微有点松懈,我猛然挣脱她,一把扯掉了她的内裤,她嚷了起来,这嚷声,非但没让我退回去,反倒让我攒了半天的醉意发作了,我掰开她的腿,就要进去,她也放弃了抵抗,摆出一副随便我怎么样的样子,她这样子,让我更加生气,不由得大声问她:“林小莉,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是谁都行,”林小莉干脆回答我,“赶紧的,来吧。”

醉意让我越来越疯魔,我掐着她的脖子:“你好好看看,我是你男人,你是我老婆,我他娘的,叫刘丰收!”

“知道,你叫刘丰收。”林小莉停了停,突然问我,“这话,你敢去跟厂长说吗?”

我呆愣住了,想了想,嘴硬起来:“跟厂长说什么?我犯得着去跟他说话?”

林小莉回答我:“不用说太多,你就走到他跟前去,再跟他说,你叫刘丰收——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胆子。”

完蛋了,林小莉的这几句话,彻底让我不行了:就像被电击过一样,我僵直着身体,盯着林小莉去看,看了好半天,还是从她身上下来了,自顾自,躺了一会儿,再穿好衣服,下了床,推开家门,重新回到了空荡荡的厂区。没走出去多远,我终究忍不住,扶着一根电线杆,吐了起来。正吐着,天上起了风,还是西北风,没在意地,我往炼钢厂背后的镇虎山上瞟了一眼,却被吓得魂飞魄散:一道低矮的山脊上,虽说树林全都在迎着风摇晃,但是,唯有一片树林,摇晃得格外厉害,那些树,既不向左,也不向右,只是向前挤压,就像一道急浪正在向前翻滚,一尺尺,一寸寸,快速地向山脚逼近下来。看得越清楚,我就越是胡思乱想,那不是别的,那是一头怪物在朝我飞跑过来,只见它,撞断了树干,踩烂了灌木丛,说话间,它便要跳到我的跟前,再将我撕得粉碎。一下子,我的酒醒了,直起腰来,不要命地跑起来,一边跑,我一边大声喊叫着:“老虎回来了!老虎回来了!”

第二章

老虎真的回来了——桃花还在开着,倒春寒却来了,前一天,人们刚准备换下棉衣,后一天,天上突然就下起了一场大雪,大雪之后,山上山下,厂内厂外,一片白茫茫。最早看见老虎的,是厂医院里的一个护士长,据说,她当时在上夜班,刚给病人换完吊瓶,一抬眼,就看见了一只老虎正从冶炼车间的房顶上跳下来,然后,大摇大摆地,它往前走了十好几米远,那护士长怀疑自己看错了,恰巧这时候,一辆货车开过来,车灯刺亮,闪了她的眼睛,只怕也闪了老虎的眼睛,这样,等她再看到老虎时,老虎已经越过围墙,站在了镇虎山最靠近厂区的山坡上,好在是,山上堆满了雪,月亮也很大,光线就特别好,那只老虎,被她看得真真切切,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她看着它,它也看着她,看着看着,她就被吓坏了,扯着嗓子,又是喊,又是叫,引得护士们纷纷跑进病房,凑到了她身边来。只不过,护士们跑进来的时候,老虎已经开始沿着山坡往山顶上跑了,所以,并不是所有人都看清楚了它,有人说它是黄色的,有人说它是黑色的,有人说它有两三百斤,有人又说它分明就有四五百斤,但是,几乎所有的人都说到了那老虎的眼睛,黄黄的,像两只小灯泡,只要它一回头,那两只小灯泡就格外亮,亮得不正常,就像是,它们越亮,它的杀心就越重。

要我说,还是暂且按下山上的老虎不表,先说厂子里的另外一只老虎吧,这只老虎的名字,就叫作下岗分流。我听说,那天的动员会开完之后,厂里已经成立了好几个工作组,这几天,工作组就要下到各个车间,给班组长以下的工人们打分,分数不够的人则一律就地下岗,消息一出,不说别人,反正在我眼里,整个炼钢厂,变成了火葬场。我知道,一定会有人心存侥幸,认定自己不会下岗,但我不这么想,作为一个炉前工,我对自己的斤两一清二楚,这些年里,挡渣压渣,测温取样,样样我都排在末尾,也就是说,工作组一来,第一个下岗的,只可能是我。越是这么想,我眼前的炼钢炉就越是变成了焚尸炉,接下来它要烧掉的,就是我。一连好几天,我都梦见自己已经躺在炼钢炉里,炼钢炉外,我儿子压根没有来,我老婆林小莉倒是来了,还掉了眼泪,但也很快就被张红旗拉扯着离开了。如此丢脸,叫我怎么能受得了?忍无可忍,我就不忍了,于是,我不顾自己着了满身的火,从炼钢炉里爬起来,跳出去,再推开林小莉和张红旗,在厂区里一路疯跑,我身上的火点燃了路边的树,也点燃了镇虎山上从院墙外探进厂区的荒草,最后,这把火总算把我给烧醒了。

说起来,还是多亏了山上的那只老虎,阴错阳差地,竟然让厂子里的另外一只老虎停下了步子。自从山上的老虎跑进厂子之后,戴红安全帽的厂长发下令来:从当天开始,先确保安全生产,暂停下岗分流,再紧急抽调人手,立即在厂子和镇虎山之间的围墙上加筑了铁丝网,另外,巡逻队也迅速成立,每晚都要通宵值班,一定要死死防住老虎再一回跑进厂子。过了几天,厂长又发下命令,要停演了多年的厂业余剧团重新恢复演出,而且,每天晚上都只演一出戏,京剧《武松打虎》,只要不上夜班的人,都得去看,之所以这样做,一来是为了鼓舞士气,二来是,就算老虎又进了厂子,看戏的人同进同出的,互相也好有个照应。只是这么一来,那些唱戏的人可就受了苦了,白天上工,夜晚唱戏,个个都苦不堪言,只有演了十几年武松的张红旗,可能是不用下岗,精神头足得很,每到高潮戏,咚咚锵,咚咚锵,锣鼓声一阵紧似一阵,只见他,在舞台上的那只假老虎边跳来挪去,一时往前冲,一时又杀个回马枪,最后,他面朝观众,扎了个马步,再从斜刺里杀将出去,骑上假老虎的背,一拳,两拳,三拳,拳拳直击假老虎的头脸,拳拳都会赢来台下的掌声叫好声,恨得我啊,巴不得那假老虎马上变成真老虎,一口咬断他的脖子,只可惜,我连恨他都恨不上多久,下岗,下岗,我的身体里只装着两个字,这两个字,折腾得我连恨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天晚上,戏散场之后,我和马忠一起往剧场外走,路过轧钢车间的时候,马忠突然站住,再问我:“要不,咱们把手给切了吧?”

我吓了一跳:“……什么意思?”

马忠抬手一指厂房:“我们车间的大老刘,上工的时候,左手卷进了机床,给切没了,不过,厂里说,这是工伤,再怎么改制,也得养着他,不用下岗了。”

我简直被他气笑了,反问他:“手要是没了,连个饭碗都端不住,不比下岗还惨?”

马忠低头想了一会,再对我说:“我觉得吧,下岗比手没了惨。”

我懒得再理他,一个人走掉了,走到半路,想了想,还是回了自己的高炉车间。现在,夜虽说很深了,高炉里的火,却通宵不熄,镇虎山上还有雪,车间里的热浪,倒是让人一踏进去就想赶紧跑出来。值夜班的工友们以为我也是同一班岗,都在各忙各的,没人理会我,我就一个人,蹲在高炉前面,一遍一遍,去琢磨让自己受工伤的法子,是啊,我才不像马忠那么没脑子——大老刘的手被切了,你也去把手给切了?马忠啊马忠,拜托你他娘的长长脑子好不好?哪怕我承认,你说了个好主意,可是,我一个炉前工,怎么也得在高炉车间里把自己弄成工伤才像个样子吧?就这么,我在高炉前蹲了大半宿,也想了大半宿的法子,最终,还是决定放弃。被高炉里的火烫伤是可以接受的,可要是万一火情不受控制,我把自己给活活烧死了呢?我还听说,在其他地方的炼钢厂,高炉车间爆炸时有发生,老实说,我也至少知道如何让高炉起火爆炸的四五种法子,可是,爆炸要是真的发生,不要说我,只怕全车间的人都将尸骨无存。罢了罢了,天不早了,我还是回家睡觉吧,于是,我打着哈欠,起身出了车间,路过轧钢车间的时候,我听见里面的机床仍在发出轰隆咣当的声音,我走近去,贴着毛乎乎的窗玻璃往里看,却一眼看见马忠蹲在机床边发呆,原来,这个二百五,还在琢磨着让机床把自己的手给切了。

第二天一早,镇虎山上出了大事。收购我们厂子的那家特钢厂,派来了一个改制小组,一行五人,乘坐一辆切诺基前来我们的厂子,走到镇虎山脚下,厂门已经肉眼可见,一个小伙子,突然内急,下了车,直奔山洼里解决问题,然而,这一下车,就再没回来,幸亏山上还有残雪,小伙子的足迹清清楚楚,车上的人便沿着足迹,上山去找他,没找多久,足迹就不见了,足迹消失的地方,却留下了一大摊血渍,到这时候,众人已经心知不对,正疑惑着,猛然地,茫茫雪地里传来了一阵嘶吼,听上去,那嘶吼声不是别的,那就是老虎正在发怒,一下子,众人几乎全都吓得瘫软在地,互相拉扯着,连滚带爬,赶紧逃下了山去,又发动汽车,朝着厂门绝尘而去。到了厂里之后,得知情况的厂长立刻下命令,要刚刚成立的巡逻队马上上山,无论如何,都得找到那小伙子,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哪知道,一连找了好几天,那小伙子的一根汗毛都没找到,原因很简单:混进巡逻队的那帮玩意儿,找这家抢几斤肉,再找那家夺几个瓜,这些,都是他们的本事,真要他们拼命,他们怎么敢?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刚走到山脚下就再也不肯上山,各自找了理由,要么在山脚下鬼混,要么干脆跑掉了,毕竟个个都知道,山上的老虎可是千真万确地刚刚吃过人。如此,好多天过去,山上始终没有任何好消息传来,那小伙子,就算没被老虎吃掉,只怕冻也被冻死了。于是,我们的厂长,终于怒不可遏了,大会上,他摘下头顶的红安全帽,狠狠砸在地上,先是宣布巡逻队就地解散,又宣布了下一个命令:从即刻起,面向全厂,成立打虎队,所有的职工,不管是谁,只要他敢报名去上山打虎,工资分文不少不说,而且,从此以后,他就再也不用下岗了!

做梦都没想到的是,我老婆,林小莉,当天晚上,竟然劝我报名参加打虎队:后半夜,正睡得迷迷糊糊地,我突然发现,自己的下面,硬了,我吓了一跳,睁开眼睛,这才看见林小莉把自己脱光了,趴在我的两腿之间,我难以置信,迷糊着问她,她这是要干什么,她倒也干脆,抬起脸,既答非所问,又认真地跟我说,她找算命的算过了,我这辈子,有七十五年阳寿,也就是说,就算我参加打虎队,上山去打老虎,这一劫,也不会要了我的命。一下子,我腾地坐起来,下面也软了,全身就像是被泼了一盆凉水,呆愣了一会,我问她:“那个算命的,万一没算准,我被老虎吃了呢?”

林小莉回答我:“……真要是那样,我估计,你也能落下个因公牺牲,到那时候,咱儿子,能顶你的班。”

停了停,她又告诉我:“我听说,切了手的大老刘,他儿子就顶了他的班。”

听她这么说,顿时,我的眼泪流了出来,再问她:“我的命大,还是儿子的工作大?”

哪知道,林小莉定定地看着我:“你要是下了岗,咱们这一家人,命就全丢了。”

她这一席话,我拼了命也想反对,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我甚至想揍她一顿,也没有动手的力气,只好躺下,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林小莉却不打算放过我,过了一会,她像是想定了一个主意,又问我,要不,明天,我好好做几个菜,她请张红旗到家里来吃顿饭?到了那时,张红旗的酒要是喝好了,求求他,把我从高炉车间调到脱硫车间去,有他照应着,兴许我就不会下岗了?听她这么说,我一边掉眼泪,一边在心里骂了一万遍张红旗:我操你妈张红旗,我操你姥姥张红旗,为什么,你爹我这半辈子都没逃过你?可是,骂完了,我还是起了床,走进厨房,去把过年时剩下的一只猪屁股给洗干净了,洗干净之后,又担心拿它来当第二天的主菜还不够分量,最后,一咬牙,我打开头顶的柜门,拿出了一只烟熏过的好几年都舍不得吃的麂子腿。

第二天,一上午,我都在等林小莉给我信儿:今天的饭,张红旗到底来不来。快到中午,林小莉总算喜滋滋地跑进了高炉车间,在高炉的火膛前,她把嘴巴贴在我的耳朵边上告诉我,张红旗已经答应了她,来吃饭,只不过,晚上他还要接着演武松,所以只有吃午饭的时间。准信儿来了,我也躲不过了,时间紧急,我便找当班的班长请了假,回家涮锅洗菜。一到家,马不停蹄地,我当大厨,林小莉打下手,结果,刚做了三个菜,我俩就吵了起来,起因是,因为张红旗祖籍江苏,第一个菜,糖醋排骨,她说我放糖放少了,我就忍了;第二个菜,小炒黄牛肉,她又死活让我放糖,我还是忍了,继续放糖;第三个菜,我琢磨着,我自己,总得有个菜吃,于是,打算给自己做个酸辣藕丁,她又让我放糖,我坚决不肯,告诉她,张红旗爱吃的菜已经够多的了,我他娘的,总得也有个爱吃的菜,哪想到,我的酸辣藕丁刚起锅,林小莉两步冲过来,端起它就倒进了垃圾桶,再对我说了两个字:“放糖。”

只有天知道我是怎么了:突然之间,血气上脑,当着林小莉的面,我把锅铲狠狠砸在了锅里,围裙都没摘,我一把推开她,转身就要往家门外跑,她挡了我一下,我干脆一把将她推倒在地,推开家门,撒腿就在满天细细的雪花里狂奔了起来。家属区的小卖部、邮政所、灯光球场,还有厂区里的制氧分厂、矿石堆、废弃不用的几口高炉,它们都被我一一跑遍了,我也还是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跑到哪里去。好在这时候,厂区里的广播声响了起来,一阵开场音乐之后,照例,播音员念起了招募打虎队员的通知,一连好几天,这个通知我早已听了几十遍,现在,当我又听到它,我的身体却像是过了电一般,差点让我连站都站不住,心脏也在怦怦怦地狂跳:好了,我知道我该跑到哪里去了——穿过烧结分厂,穿过两辆比三层楼还高的运铁水的天车,再穿过乌泱乌泱刚下班的人群,我一口气,跑到了厂部大楼楼下,紧接着,噌噌噌地,我爬上台阶,也不管门卫们的大呼小叫,闯进大楼,再一路向前,径直跑到了三楼,门卫们乱作一团,跟在我的身后追,一边追,一边骂我瞎了狗眼,如此重地,也敢乱闯,我仍然不管他们,在三楼的楼梯口,只用了几秒钟时间,我就认清了我要去的地方,继续狂奔过去,终于,我站在了厂长办公室的门口。那帮门卫,见我根本不是闹着玩的,而是真的要硬闯厂长办公室,又都吓傻了,远远地,既不敢再骂我,也不敢再朝我追过来。

我弯着腰,喘了一阵子粗气,然后,眼一闭,推开了厂长办公室的门,连厂长坐在哪都没看清楚,我劈头就喊了起来:“厂长,我要参加打虎队!”

厂长就是厂长,稳得住,也沉得住,好半天才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刘丰收——”我一抬头,想脸对着脸,告诉他我的名字,却一眼看见了放在办公桌上的那顶红安全帽,这才想起,进厂二十年,我还没跟哪个厂长隔得这么近过,一时间,我又把自己给吓住了,赶紧把头低下去,只敢用眼睛的余光去看那顶安全帽,还有安全帽旁边的一盆水仙,“……我叫刘丰收。”

听完我的名字,厂长再没说话,我也只好在办公桌前站着,继续用余光看看这里,看看那里,可就是没看见厂长到底在哪里,一开始,我还在猜,也许,厂长是要想两句词儿给我鼓鼓劲?但他一直不说话,就不由得我不害怕了,脑子一清醒,我便死命骂起了自己:刘丰收啊刘丰收,你他娘的,连厂长的办公室都敢闯,你不下岗谁下岗?好在是,就在我几乎就要拔脚往外逃的时候,厂长说话了:“刘丰收,名字我记下了。”

咳嗽了两声,他继续说:“去吧。”

几乎是救命一般,我脱口就喊:“好嘞好嘞!”

于是,连厂长坐在哪里都没看清楚,我就跑出了厂长的办公室,出了门一看,那几个门卫,还守在楼梯口,一见他们,我的身上明明还在发着颤,反倒故意慢下来,一步步踱过去,这几个,也是不争气,见我拿他们不当回事,竟然全都连连后退,他们越是这样,我就越是不拿他们当回事了,偏偏走得更慢,渐渐地,我走在了前面,他们提着警棍跟在我后面,看上去,就像是我的保镖。话说回来,我现在,可是连厂长都知道名字的人,跟戏台上得了钦命的将军差不多,难道还配不上这帮狗腿子给我当回保镖?然而,我的师弟,马忠,却不拿这钦命当回事:出了厂部大楼,我去了轧钢车间找他,再劝他,跟我一起上山,跟那老虎大干一场,不是那老虎死,就是我和他一起亡。马忠这家伙,脑子却从没像今天这么好使过,他问我:“将军得了钦命,回来是要封侯的,你这一上山,十有八九被老虎吃掉,这两个钦命能一样吗?”“怎么不一样?”我赶紧打断他,告诉他,“只要当了打虎队员,就能不下岗,乖乖,现在这当口上,不跟封侯差不多?”哪知道,马忠这老小子,接口就又问我:“人家将军上战场,总要带几个人一块去,你呢?你的队伍呢?孤家寡人一个,只要上了山,哪还有命活着回来?哥啊,你听我的,咱哥俩,还是把手给切了吧。”我还想再劝他听我的,跟我走,碰巧了,这时候,厂区里的广播声又响了起来,连开场音乐都还没放,播音员就激动地一再宣布:本站消息,高炉车间炉前四班的刘丰收同志刚刚报名参加了打虎队!本站消息,高炉车间炉前四班的刘丰收同志刚刚报名参加了打虎队!

天上还在飘雪花,我闭上嘴巴,听广播员一遍遍念着我的名字,就像做了一场梦,等我转头,去看马忠,马忠不见了,我再转身,恰好看见他从车间里走出来,递给我两瓶酒,我跟他面对面站着,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最终,还是接过他的两瓶酒,一个人走了,往前走了两步,总归心有不甘,再去问他:“……真不一块去了?”

“不了哥,”马忠也不好意思看我,低着头,小声叮嘱我,“……酒要喝,但得少喝点。”

……

全文见《花城》2024年第1期

李修文,1970年代生,现为湖北省作家协会主席、武汉市文联主席,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著有长篇小说《滴泪痣》《捆绑上天堂》及多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山河袈裟》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