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24年第1期|张生:蝴蝶梦(长篇小说 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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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生的《蝴蝶梦》是一个带有自传体色彩的上海故事。“我”是上海交大的一名讲师,习惯了往返于市中心与郊区的生活。为数不多的波澜是在老同学的助推,以及一个名叫胡蝶的姑娘突然出现下掀起的。他们揣着梦想到上海寻梦,给这座城市镀上了金子,也实现了自我价值,最后与上海一起羽化成蝶。他们个个丰富而立体,与“我”亲近却存在着距离,如同“我”与上海的关系。作者把个体放在大城市中叙事,在看似热闹的情节背后,始终保持着冷静与客观,审视着自我,审视着上海,既有青年人的迷惘与孤独,也展示了现实的温暖和对未来的憧憬。
蝴蝶梦
□ 张 生
梦为蝴蝶也寻花。
——鱼玄机《江行》
一、地铁1号线
说来话长,我认识胡蝶纯属偶然。当然,她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我认识她也没什么可炫耀的,但她毕竟是当年虹桥“上东区”夜总会的当红小姐,也曾风光一时,知道她的人不少。据说上海不少有钱人和在场面上混的人都想一亲芳泽。因为虹桥住了不少前来上海经商的有钱的台湾人、香港人和日本人,所以,她的令名还一度远播海外,成为他们离开上海后魂牵梦绕的对象。据说,还真有人因为在夜店里认识她后,不能忘情,特地从台北或香港甚至东京飞回来再见她一面的,由此可见她的魅力之大。当然,我承认,她对我不是没有吸引力,尤其是她高挑的身材,还有笑起来眯成一条线的眼睛,脸上陡然出现的两个酒窝,都让我着迷。
不过,我却不是在这个有名的夜店认识她的,这多少让她的魅力不至于在我心中无限放大,就像那些为其痴狂的男人,不远万里拜倒在她的短裙下或者无药可救地沉醉在她脸上的酒窝里。俗话说“人约黄昏后”,在灯光忽明忽暗,音乐忽高忽低,散发着各种酒精和烟草的味道,还有香水味的夜店包房里,不仅男人的肾上腺素会自发飙升,女人的容貌也会像现在手机的美颜相机加工过的一样变得光芒四射,不可方物,这自然使得她更加性感迷人,声名也更加璀璨。
但是我却深深地知道,她之所以能有这么红,这么吸引人,除了她性感的身材,让人眩晕的酱香型酒窝,还有似乎爽朗天真的微笑外,她的那种机智多变的作风,自以为是的性格,还有一种为了自己所追求的目标百折不挠甚至不择手段的精神,才是她真正迷人的地方,更是真正迷住那些男人的地方。因为真正成功的男人喜欢的女人并不是那种唯唯诺诺或者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女人,而是和自己旗鼓相当的对手。也许胡蝶就是他们所梦寐以求的这样的女人。
然而,当年我既不是富豪,也不是名人,当然,现在也不是。我那时还是在交大教文学概论的一个青年教师,除了在三尺讲台上无聊地对着一群自以为是东倒西歪趴在桌上打盹聊天的大学生讲一些他们视为没什么用的文学理论之外,没有任何花头,所以,我既默默无闻,也更不名一文。不说别的,看看我的名字就知道我该有多普通了,我叫李伟,可这个名字就像张三李四一样比比皆是,我的学生里好像每年都有一个人叫这个名字,更不要说整个交大,还有整个上海有多少叫李伟的了。不过,虽然我还是个小小的助教,属于无职称、无钞票、无颜值的“三无”文青,但我不仅没有沉沦,反而怀抱很多伟大梦想。每当夜深人静之际,在上海远郊的交大闵行校区的一间十几平方的单身公寓里,我常常听着永远也修不好的马桶滴滴答答的漏水声辗转反侧,浮想联翩。我总是觉得自己一觉醒来,会忽然暴得大名或者暴得大钱。每次激动起来,我便无心睡眠,虽然在黑暗中闭着眼睛,也不知道是在梦里还是半梦半醒之间,却不亦乐乎地忙着勾画各种蓝图,设计各种人生,把自己高兴得不行。可不管多大的梦都有醒来的时候,每到这时,我都只能无奈地面对形影相吊的现实,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像蜘蛛网一样裂开的纹路,在逐渐发白的窗帘外传来的学生在操场上早锻炼的跑步声中疲惫地昏死过去。
我认识胡蝶时,她也还没有成为一颗在夜店里闪闪发光的夜明珠。记得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大概是三月吧,具体哪天我记不清楚了,总之,那天我有一天的课,要在两个相距二十多公里的校区间来来回回地折腾一番。早上我从闵行校区乘班车赶到交大徐汇本部一口气上了四节课,课后,因为有个学生一时兴起顺口问了我个问题,我顿时不顾早已经口干舌燥,立刻好为人师且诲人不倦起来,到最后不仅耽误了吃午饭的时间,也错过了中午开往闵行校区的班车。可这天下午一二节我在闵行校区还有课,为了不迟到,我只能从学校走到徐家汇乘地铁1号线赶回闵行校区。而且上课时我由于全神贯注,拿着根粉笔就像在KTV里拿着话筒一样陷入迷狂状态,滔滔不绝盯着面无表情的学生讲个不停,希望能感动这些人形雕塑,所以没注意外面天气的变化,等我自以为是地回答完那个学生的问题,从教学楼走出来时才发现天空不知道何时下起了小雨。在蒙蒙雨雾中,从不远处已经变绿的草坪上飘来一股湿漉漉的青草气息,有很多人撑着雨伞从我面前走过。其实,早上我从闵行出门时,太阳还出来了,根本就没想到带伞,可上海三月的天气就像人生一样说变就变,让人措手不及。但还好雨不大,从交大走到徐家汇也就十分钟左右,我不再犹豫,提着装满参考书和教案的黑色尼龙背包冒着雨快步向校门走去。
每次,我一走出红墙绿瓦歇山屋顶像个庙门一样的交大校门,就觉得像是陡然被抛进了滚滚红尘之中。窄窄的华山路的柏油路面已经被雨淋成了黑色,公交车散发出浓重的油烟味嘟嘟嘟嘟地鸣着喇叭,缓缓从骑自行车的人和胡乱穿行的行人中一跳一跳地吃力地向前行驶着。为了躲雨,我从街道边矮矮的小商店的屋檐下走过,从里面传来的流行歌曲声和各种叫卖声伴随着若有若无的雨声响成一片。可能是讲了一上午课,不仅从小吃铺里飘出的馄饨面条和炸鸡的味道让我觉得分外诱人,就是中药店里散发出来的浓烈的药材味也让我觉得异香扑鼻,而不时飘到我脸上的雨水的潮湿气息更让我觉得又累又饿。但我顾不上这么多,赶紧往地铁站走去。可我没走多远,忽然发现旁边的一排店铺如今已是人去楼空。上个星期好像这里还有一家苦苦挣扎在倒闭边缘的国营皮鞋店,一家门面很小兼卖正版DVD的盗版DVD店,总是号称三天后就停业的专卖不知道真假的景德镇瓷器店,一家香烟店,一个没有品牌的成衣店,没想到转眼之间这些商店就烟消云散了。那用红漆在每根门柱上写着的粗大扭曲的“拆”字,悬在半空的卷帘门和里面扔满垃圾的水泥地,让人会以为之前这里发生了可怕的抢劫或逃亡。我从商店门前高低不平的台阶上匆匆走过,忍不住想,要是把交大拆迁到闵行或者拆迁到徐汇就好了。这样我就不用饿着肚子疲于奔命地在两个校区间跑来跑去了。
从地铁站入口潮湿的台阶上下到地铁站里后,一切似乎都又安静了下来。可能是中午时间,别的时候拥挤不堪的地铁站里空空荡荡,几乎看不到什么人。我停下来,伸手拍了拍落在呢子大衣上的像白糖一样的雨水,把手里提着的背包背到肩上,穿过站厅,在一个便利店买了个三明治和一瓶乌龙茶,然后检票进站沿着楼梯下到了站台上。可能前一班地铁刚走,站台上空空荡荡的,有一种奇怪的人去楼空的感觉,甚至让人感觉到那种有点不真实的安静。我终于喘了口气,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正常的话,只要坐上下一班地铁,应该可以准时赶上下午的课了。我沿着站台往一边走了几步,准备找个地方坐下来把三明治吃掉。我早已饥肠辘辘。前面的站台上有个银色的没有靠背的不锈钢三连椅,一个穿着黑西装和白色高领毛衣留着过肩短发的女孩正坐在一侧的座位上,她双手搭在一把裹起来的黑色的长柄雨伞上,脚上是一双黑色的高跟鞋。她似乎正闭着眼睛在打盹,胸前挂着一个小巧的红色的手机,这也是今年大街上流行的女孩带手机的时髦样式。她旁边的座椅上,放着一个显然是她的黑色的手提包。我看了看,附近没有别的可以坐的地方,我只好走过去在她的手提包边的座位上轻轻坐了下来,以免吵醒她。
三月的天本来就有点暖和了,地铁站里似乎还开着暖风,我在雨里一路又是走又是跑的,在外面还不觉得热,坐下来后,才发现额头上的汗都冒出来了。我用手抹了抹额头的汗,扯掉脖子上的围巾,解开呢子大衣的扣子,让自己凉快一些,然后我撕开三明治的封袋,拧开乌龙茶的瓶盖,边吃边喝静静地等地铁到来。也许是中午人不多的缘故,地铁开行间隔的时间也比较长,我把三明治吃完了还没有一列地铁驶进车站。我转头看了一眼那个隔着黑色手提包坐在另一侧的女孩,感觉她也就二十多岁的样子,从侧面看,她的脸型还不错,鼻梁高高的,脸似乎有点圆,皮肤虽然不是很白,可在黑西装的衬托下,也显得干净细腻。虽然她的眼睫毛比较长,可眼睛是闭着的,所以不知道是大还是小。但侧颜杀是肯定的。
我正在胡思乱想消磨时间之际,忽然从地铁隧道里传来了列车从远处驶过来的轧轧声,伴随着一阵凉风,已经制动的地铁就像蜗牛一样突然缓慢而悄无声息停在了站台上。地铁车门从两侧打开后,从似乎空无一人的车厢里下来了几个人,但他们很快就从站台上消失了。我坐在椅子上没动,因为这列地铁是往市区开的,而我乘的地铁在站台另一侧,是开往郊区方向的,还没有来。而那个坐在我身边的姑娘也依然抓住自己的雨伞在打着盹。我看到她的眉毛动了动,只是并没有跟着睁开眼睛。我想,她大概和我乘的是同一个方向的地铁。
可是,就在我身后响起驶往郊区的地铁即将进站的声音,而眼前的这列开往市区的地铁也准备启动时,她却突然如梦初醒,从我身边猛地像弹簧似的跳了起来,抓起雨伞就往地铁的车门冲了过去。她的步子迈得很大,高跟鞋踩在站台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了很响的咔嗒咔嗒的声音。有那么一刹那,我真担心她崴脚或者不小心摔倒在站台上。可她竟然赶在车门关上的瞬间,挤进了地铁。我也赶紧站起来拿起背包,准备去乘已经进站的反方向的地铁。可是我突然发现,她的那个黑色的手提包忘在椅子上了,我转头看了看地铁,发现车门在滴滴声中碰到了一起,她在车门的玻璃窗户后抬起手笑着对我旁边指了指,又举起她挂在胸前的红色手机对我晃来晃去。我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先弯腰拿起她的手提包,可等我回过头时,不仅她,就是她坐的地铁的最后一节车厢都已经消失了,只剩下隧道墙壁上的一块巨大的有着明亮光芒的灯箱广告上的美女在向我微笑。
可我已经来不及多想这个笑容背后的真实含义,因为从我身后也传来了地铁即将关门的滴滴声,我提起她的手提包像她刚才那样转身冲上了开往郊区的地铁。可从地铁砰地关上车门咯噔一声启动,直到呼啸着驶进黑暗又喧嚣的隧道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站在车门后抓着旁边的立柱发着呆,我看了看手里的黑色手提包,感觉有点莫名其妙。地铁过了锦江乐园站后从隧道里钻了出来,震耳欲聋的声音忽然消失了,我看到锦江乐园的那个巨大的摩天轮似乎正在缓慢地旋转,看到雨雾中滑过的正在建设的围着绿色防护网的像雨后春笋般的楼盘和高高的塔吊,还有一块块像补丁似的废弃的农田,上面杂草丛生,夹杂其间的成片的黄色的油菜花突然像闪亮的灯光一样在眼前断断续续地闪烁个不停,我的思维终于变得清晰起来。
我在身旁的座椅上坐下,拉开那个手提包外侧的拉链,果然,里面除了好几支口红之外,还有一个金属的名片夹。我打开看了看,都是同一个人的名片,我想这应该是她本人的名片了。我抽出一张仔细看了一眼,她的名字叫胡蝶,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业务员,上面还有她的办公室电话和手机号码。我拿出手机,按照名片上的手机号码拨了一下,电话立即通了,但就是没人接,我又一连拨了好几次号码,也都是这样,我只好放下了手机。过了一会儿,我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我看了一下号码,就是我刚才拨的那个号码,我忙接通电话,果然,是个女人的声音,问我是谁,我忙说了声你好,问她是不是刚才在徐家汇地铁站忘记拿手提包了,她立即反应了过来,说是啊,我告诉她我就是那个在地铁站里拿了她的包的人。她说了声谢谢,然后告诉我她正在和人谈事情,让我把我的联系方式发给她,稍后她再和我联系,就嘟的一声挂断了电话。我只好看了看手里的她的黑提包,无奈地摇了摇头,把我的名字李伟和单位一起短信发给了她。地铁忽然咯噔了一下,开始减速,广播里报告说地铁快到终点站了。我把她的名片重新放进她的名片夹里,站起来准备下车,再转5号线去交大闵行校区。
上了5号线后,地铁一直在高架轨道上行驶。我站在车门后,看着地铁驶进一片高大的樟树林。车窗外樟树的树冠枝叶纷披,在雨水的冲刷下变得绿意盎然,苍翠欲滴,让人感觉地铁就好像是在森林中穿行。雨也变大了,密集的雨滴从车窗上滑下,外面的景色变得朦朦胧胧的,让人觉得地铁似乎正驶向一个不为人知的仙境。地铁又开了两站后,终于来到了离城市越来越远的不断后退的郊区,那一片高大的樟树忽然消失了,眼前豁然开朗,透过朦朦胧胧的雨幕,可以看见稀稀落落的农民的黑瓦白墙的两三层的房子,大片的稻田,狭窄弯曲的小河,还有停在河里好像就要沉没的带篷的小船,以及更远处的影影绰绰的树林,模模糊糊的村镇。我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我看了看手里拎着的黑色的手提包,感觉有点无厘头,这是个普普通通的手提包,不大也不小,两侧有两个提带,还有个肩带,大概是又可以提又可以背比较方便的缘故,我看到不少上班的女孩好像都提着这种包,眼前站在车厢另一头的一个女孩就背着这种包。我想这算是什么事,真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但转念一想,这个胡蝶姑娘也还看得过去,认识认识也无妨。而且,本来不知道她的名字还没感觉,知道她的名字后,我忽然觉得她还真有点像我在照片上看到的三十年代上海的影星胡蝶的样子,那可是个大美女。我把她的手机号码存了起来。
二、梦
虽说对我来说,认识胡蝶完全是无心插柳,很偶然,可在上海这个地方,又有什么不是偶然的呢?上海这么大,人又这么多,彼此又那么陌生,就是不偶然的事情也会变成偶然。
可话又说回来,在这个飞速变化的时代,谁不是在偶然中生活呢?一切都是偶然的,就连我来上海工作都是偶然的。六年前的冬天,我南大的一个老师让我到上海来送本书稿给他出版社的编辑朋友,他的这位朋友的单位就在交大附近的一条僻静的小马路上。我一大早从南京乘火车来到了上海,并且很顺利地找到了他的这个朋友,一个戴着厚厚的近视眼镜的头发乌黑的中年男人,他穿着灰色的夹克衫,戴着黑色的袖套,说话声音不高,让人觉得温文尔雅。因为当天晚上就要赶回南京,再加上我是个比较内向的人,并不是很擅长和陌生人交往,所以,当我把装在棕色的牛皮纸大信封里的书稿送给他后,婉拒了他要我在办公室喝会茶的邀请,很快就从他的那个临街的办公楼走了出去。因为时间还有不少,我就沿着人行道往前走了走,没想到忽然看到了交大在番禺路的后门,我就走了进去,想随便逛逛,消磨点时间。
九十年代的大学校园,虽然大都简陋、局促,甚至破旧,但却并不拥挤、喧嚣,哪怕是和闹市只有一街之隔,也似乎有天壤之别,而只要迈进校门,人顿时就会安静下来。我从中午到上海随着推推搡搡的人流涌出火车站开始,好像就陷入了一场人挤人的战斗之中。我先是和拎着大包小包的旅客抢着挤进地铁拥挤的车厢,一路拉着不锈钢扶手晃来晃去满头大汗地到了徐家汇地铁站,接着又跟着出站的人流像潮水一样涌到了寒冷却热闹的街面,然后走了很远才好不容易在路边的一家放着流行音乐的闹哄哄的小吃店里找到一个座位坐了下来,而当我在狭窄的桌子旁几乎和对面的人头碰头吃面条时,立即有人拿着筷子站在桌子边一动不动地盯着我,迫不及待地希望我赶紧吃完离开。现在我一脚踏进交大校园后,从旁边的学生宿舍楼走过,看到了食堂、教学楼、高大的图书馆,还有像我一样肩上背着包的学生,忽然觉得好像回到了南大的校园里一样。不同的是,南大的校园大都是重檐歇山青砖的中国传统建筑,而交大的校园的老建筑都是西式的红砖楼房,另有一种风格。我走到校园里面,发现中央有个很大的草坪,上面有个巨大的青铜老鹰雕塑,我走到老鹰旁边,感觉这个大概是交大的校园图腾了。不过,说句真话,我总觉得这只张开翅膀的一人多高的站着的老鹰有点有气无力,比不上南大的图腾神兽辟邪那么孔武有力。倒是在草坪东边有幢清水红砖的三层大楼很漂亮,中间的三角形墙面上从右往左繁体地写着“图书馆”三个字,一看就是过去的老建筑。我正犹豫着是否过去看看,可这时忽然下起了小雨,冰凉的雨滴打在我脸上,也噼里啪啦地砸在老鹰的翅膀上,片刻之间它的翅膀上就落满了铜钱大的深色的雨滴,我顾不上多想,立即顺着草坪中间的小路向这个图书馆快步走了过去。
事后我想,如果不是这阵突如其来的冬雨,我的人生可能就是另一番模样了。因为我跑到这幢老楼,沿着台阶上到中间入口处的有着漂亮的爱奥尼克立柱的门廊下才发现,这幢楼已经不是图书馆了,而是在门前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的“文学艺术系”的招牌。这让我多少有点吃惊,因为在我印象里,交大是个理工科大学,怎么会有这样文艺的系呢?我看着从门廊的阳台上落下的连成一片的白花花的雨滴,转身往里面走去。我进去后左右看了看,发现右边顶头的办公室开着门,就到门口敲了敲门框,马上从里面的隔间里走出了一个身材魁梧的男老师,他浓眉大眼,一看就像个好人。我一直觉得,有些小说里还有影视剧故意把一些相貌堂堂的人弄成人面兽心的坏人,这很可能是那些长相猥琐心理阴暗的作家或者导演嫉妒的表现,因为一个人既漂亮英俊人还又好,总让人感到酸酸的,可现实就是这么不讲情面。所以,当他很客气地问我找谁时,我顺口说我是来找工作的,其实我在见到他之前并没有这个想法,但的确我第二年夏天就要硕士毕业。他也不奇怪,又问我是哪个学校的,我说是南大中文系的研究生,看到这里有个文艺系的招牌,所以就进来问问要不要人。他让我简单地介绍一下自己的情况,问了我几个专业问题,然后问我有没有简历,我坦率地说没有。因为我是偶然进来这里躲雨的,并不是为了找工作的,当然,这个我没告诉他。他犹豫了一下,问我能不能先手写一份留给他,然后回去后再寄一份正式的。我说当然可以,从背包里拿出笔来,他看到我没有纸,就回到隔间里给我拿了一张有交大抬头的信笺纸来。我看到旁边靠墙有台钢琴,就坐在琴凳上就着键盘盖简单地写下了我的简历。因为我除了发表过几篇文章外乏善可陈,所以很快就写好了。他接过去看了看,又让我把联系地址一栏漏写的邮编补上去,然后叫我回去静候佳音。我也是事后才知道,他就是我的领导老秦。可当时我不以为然,看看外面的雨已经变小,就急着离开去赶火车了。回到南京后,我想既然答应了这个老师,就又打印了一份简历寄给了他。出乎我意料的是,我寄出简历两个星期后就收到了老秦的来信,他告诉我,他们经过讨论后决定录用我了。当时我的同学还在为找工作奔波,我却已经提前有了着落,未免有点小小的得意。而且,我并不是个喜欢折腾的人,我自觉自己是个平庸的人,不管是考上大学也好,还是考上研究生也好,也都出于偶然,或者说运气使然。所以,我喜欢随波逐流,不仅不和命运搏斗,还乐得跟着命运走。虽然之前也想过去首都北京或者留在南京工作,可现在既然可以去上海,也就算了。
但时移世易,几年过去,随着新世纪的到来,我才陡然发现,这段时间里已是沧海桑田,在上海郊区教书的我虽然依然故我,可我那些老同学们却已经是今非昔比。因为去广州工作的一个同学,钱比我这个上海名牌大学的老师赚得多得多,他来上海出差时请我在高档酒楼吃饭时,我常常感到手足无措,临走时他知道我住在乡下,又没钱,总是塞给司机两百块钱叫他把我拉到住的地方。去北京的一个同学,如今已经成了文艺界名人,我偶尔与他通电话时他总是要我小声点,说正在和某著名导演谈剧本,很怕我的声音透过话筒干扰了导演的思路。留南京的一个同学,后来很快跟着原来的导师读了博士又留校,几乎很快就可以变成教授了,我经常在报纸上看到他发表耸人听闻的观点,尽管不时受到很多人的非议和眼红,他还是在学术界脱颖而出。可号称在大上海的我却还是个拿着菲薄工资的小小的助教。
这不禁让我产生了一个对上海的新的看法,那就是上海尽管外表光鲜,可其实是个空心汤团,要成名成家,比不上北京的机会多影响大,要赚钱发财,没有广州的生猛开放,做学术研究又比不上南京的沉静踏实,真可以说一无是处。我平时乘学校班车碰到老秦时会经常对他说点感想,老秦大都不动声色,唯独对我的这番高论,他很表示赞赏。老秦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年轻时曾在东北插队,吃过大豆高粱,见过黑土地大平原,所以他不仅身躯高大,还胸襟开阔。有一次,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小李,上海是大城市,小地方。这里就是个生活的地方,过过小日子是可以的,但不是创业的地方。要做大事情,还是要去外地。”
老秦的话发人深省,可是就是他当初把我给要来的啊,这让人真是觉得造化弄人。不过,我的大学同学马远不仅对他的高论不以为然,对我的话也嗤之以鼻。因为他尽管比我晚两年来上海,可却已经成为所谓的成功人士。他刚来上海时还像我一样穿着格子衬衫牛仔裤,可现在他的穿着打扮已经有点像新闻联播里的领导人一样风格了,夏天是短袖白衬衫黑西裤,冬天是长袖白衬衫,外加西装领带。而且,像所有的成功人士一样,他在冬天里穿得很少,除了偶尔加件黑色呢子大衣外,西装里面就是一件光板衬衫。我想这只能是金钱产生的一种类似太阳的热量。不像我,因为工资卡上的钱不足以为我提供足够的热量,所以我不管走到哪里,身上都总是穿着厚厚的毛衣再加胖胖的羽绒衣,以抵御上海冬日可怕的阴冷潮湿的天气。
当然,和之前相比,马远现在的确变得很有派头了,特别是他的头发不知道是遗传的缘故还是成功之后的代价,已经变得花白起来,所以,看起来明显比我成熟很多,就是举手投足之间,也自带一种雍容华贵的姿态。和他走在一起,不明内情的人绝不会以为我和他曾是大学里睡上下铺的兄弟,因为看起来我最多像是他的司机。而且,可能是为了表示自己的成功,他现在每支烟只吸两三口就立即扔掉,哪怕是中华也这样,眉头都不皱一下。以前他读大学时抽支几块钱的香烟都珍贵得像吸古巴雪茄一样,每抽一口就赶紧熄掉,这样反反复复要吸好几次才舍得吸完一根。所以,每次当我向他谈到我现在优哉游哉的生活时,他都会把手里只吸了几口的长长的一根香烟或者掐灭在办公桌上的一个像他的脸那么大的玻璃烟灰缸里,或者扔到人行道的地砖上再用脚上的闪亮的黑皮鞋碾掉,或者干脆从外滩的护栏里扔到浑浊的黄浦江里,总之,他在哪里烟头就扔到哪里,可谓就地取材,细大不捐。
前不久,马远叫我聊点事情,因为天气不错,我们就到附近的外滩去走了走。当聊起上海,我又把老秦的理论这么之乎者也地来了一通后,他透过刚换的崭新的金丝眼镜用他的小眼睛严肃地看了我一眼,接着就把嘴里刚用打火机点着的香烟从嘴里扯了出来,顺手扔到了黄浦江里。然后,他趴在外滩的防汛墙的护栏上,看着一艘四五层高的白色的客轮缓缓从江中驶过。江面上激起了一片水花,一些垃圾也被波浪推到了护栏下面。他把西装的衣领竖起来,又从口袋里拿出香烟抽出一支点上后,迎着风使劲吸了一口,可能是被风呛了一下,他咳嗽了起来,接着就又抬手把手里的香烟用手指弹到了江水里。可这次却有了麻烦,他的手刚落,一个头发花白胸前斜挂着发黄的白帆布袋的老阿姨忽然出现在我们身边。老阿姨从帆布袋里拿出一个红袖头朝我们晃来晃,又拿出一张过了塑的白卡纸递到我们面前。
“你们看看,上海有规定,乱扔垃圾要罚钞票的。”
我正想辩解一下,说风太大,不小心烟才掉水里之类的话。马远却立即向老阿姨说了声不好意思,接着就问要罚多少钱。老阿姨说扔一根香烟要罚五块钱。我觉得有点多,还想讲讲价钱。可马远立即从皮夹里拿出一张十块钱递给了老阿姨。
“等等,我先把发票给你,再找你钞票。”
老阿姨接过来钱,用手指捻了捻,确定不是假钞后,很认真地对马远说。
“不用了,钱也别找了。我刚才还扔了一个烟头,两个刚好十块钱。”马远笑着说。
“你讲什么?”老阿姨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了过来,她拿出一叠发票,撕了张五块钱的递了过来。“那不行的,我只看到你扔了一个烟头,你拿好发票,还有找你的五块钞票。”
我怕马远拿过来后又扔到江水里,这样可就和老阿姨没完没了了。我就把发票和钱接了过来,说了声谢谢。老阿姨这才又困惑地看了马远一眼,然后摇摇头离开了我们。
“李伟,你看!”马远转身又趴在了护栏上,抬手往前指了指。
我以为他指的是对面陆家嘴的东方明珠,在冬日的阳光下,像一根巨大的糖葫芦一样的东方明珠在闪烁着若有若无的光芒。我就说了句,这东方明珠白天看可真难看。
“我不是说东方明珠,我是说那条船。”他转头看了我一眼,朝那条向十六铺码头驶去的客轮指了指。
“怎么了?”
“听说了吧,长江的这个航线今年就要停开了。我第一次从武汉到上海来,坐的就是这个轮船。”
“为什么?”
“太慢了,现在沿江开通了高速公路,汽车又快,大家宁愿坐汽车也不再坐船了。当时坐了三天两夜船才到上海,现在开车走高速,一天就够了。”
“可讲实话,我还是愿意坐轮船。”
“这就是你的问题呀,你再这么下去,非脱离这个时代不可。现在,一切都变快了。而且,大家觉得还不够快,还要变得更快。”
我这才反应过来,他兜了这么一圈是为了批评我。不过,作为一名成功人士,他也的确有嘲笑我的资格。
但俗话说,人贵有自知之明,我觉得我不是个像他那样的弄潮儿。其实我心里明白,我这样的随遇而安的人不管是到了广州、北京,还是留在南京教书,都不会发生本质的变化。更何况,别人能赚钱,我不一定能赚钱,别人能成名,我不一定能成名,当然,别人能当教授,我虽然不能马上当,可我相信只要熬下去,总有一天我也能变成教授的。再说了,当年我之所以要读研究生,为的就是能在将来到大学里去教书,那么现在我的梦想已经实现了,既然实现了,我还着什么急呢?
……
(全文详见《江南》2024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