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天》2023年第12期 | 叶浅韵:异乡者
这几年,为着生活的诸多际遇,经常往返于城市与乡村之间,看见诸相,生发不同心境。我,一个在尘世行走的小小个体,成为观察者或是被观察者,深刻感知“活着”二字的重量。随手所录,也是渺渺之音,但我们来过了,我们正在认真地活着。
蚂蚱腿的罪过
她站在地铁口的天桥栏边,一边打电话一边哭。白色T恤衫下一副瘦小的身板,不知道能扛起多少生活的重担。
蓝花楹已经谢了,披上盛装的绿,远远望去,它们与任何一株高大的植物无异,都归类叫做城市绿化树。就像她们从农村各地来到城里谋讨生活,被叫做打工妹。这些年,背井离乡的又岂止是妹妹,还有老姐姐和老阿姨们。
她站在大日头下,眼泪洒在风里。你昨天扣了我的十五块钱,今天又扣了我的十五块钱。
她或许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也或许是三个。那些年说少生快富多修路,这些年又说多生孩子是为国家做贡献。
那些年,四平村的妇女们为了能生出一个儿子,拼尽了浑身的力气。生不出儿子的,就怪政策不好。这些年,肚皮饱了,政策松了。谁不能生出一个儿子呢?毕竟这粗活重活哪一样又少得了男娃子。这使牛犁地的,抬棺材上山的,都不该是女人肩头上的活呀。
如今,男男女女们都往城市里讨谋生计去了,年轻人又没有学过使牛的技巧,全村子犁地的活就落到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身上。山高坡陡的土地没有机械化的条件,一个春天,累坏了一人一牛。又一个春天,老人生病了,连找个犁地的人都成问题了。打电话给孩子们,都是一个腔调,那点土地又不是能生出多少银子,荒了就荒了吧。
她还在哭,声音比风大了许多。你以为我容易吗?我的钱是风吹来的吗?
三十块钱的尊严,摊平在大街上,被路人侧目。行色匆匆的人群,一定有同道,甚至小至三块钱。经历过饥饿的人都知道,苍蝇掠去的饭粒子都恨不得扛枪撵回来。
我的房东大娘,见到我时会说,你的废纸板别丢了哈,留着给我。她可是租了那么多房子的人呀,只因她从艰苦的日子中走来,知道粒粒皆辛苦的不易。另一个朋友的奶奶坚持捡垃圾里的有用物品,孙女儿懂事,每遇见纸板就放后备箱里送给奶奶,戏说是奶奶的江山。收到江山的奶奶一定比收到钱更欢喜,因为这是她心中认可的另一种价值方式。
想起在家乡火车站高高的台阶下,带着残疾的孩子行乞的那一对母子。偶尔有人丢下一元钱、两元钱。一只小桶里躺着几张孤零零的小票子,总共金额远远没有三十块钱。而他们,无论是毒日,还是风雨,都要在这里等着,等着会有好心人。当我拿出一点零钱放进小桶里的时候,那个母亲眼里会闪过一丝光亮。我被这点微弱的光亮刺痛。接着,她又把目光移向了下一个人,可等来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后来我也成了她一次又一次失望中的陌路人。
在没有肉吃的年代里,但凡有一点肉星子的存在,都是对身体的一次小小招安。在村子里有一句话,蚂蚱腿也是肉。意思是让人们不要嫌弃它的小和少,至少它也算肉。
三十块钱,在当下或许它就是一只蚂蚱腿肉。但对于一个贫穷的母亲,它可以用来丈量馒头、西红柿、大葱、米饭,这些能填饱肚子的食物,可以让她在工地上滋长出生存的力气。更或者它可以买一盒感冒药、一盒止疼药,用来安慰婆婆日渐衰腐的身体。最有可能的她要每天十五块、十五块的积攒起来,为孩子们将来能上大学做准备。
在有钱人那里,就是一百五,一千五,一万五,或许还不是他们一瓶酒一顿饭的钱。可是朱门里的事啊由来已久,那些臭了的酒肉即使被丢了,也跟饿死的人没有什么关系呀。鲁迅先生说了,人类的悲欢是不相通的。
我不知道她正在经历了什么,我的心却被风吹来的几句话硌得生疼。能够决定她三十块钱命运的人,是她的老板吗?
一直觉得为富不仁比穷不立志可怕多了,穷人手无缚鸡之力,即使他不立志,也只是令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最多自生自灭罢了。而为富不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旦不仁,危害面极大。
我进了地铁站,过安检,还看见她在为三十块钱申诉,如果她不申诉,明天或许还要再扣十五块。是的,她应该申诉,她应该申诉成功!
一个为了三十块钱而在川流不息的大街上流泪的中年女人,是这个时代的悲哀。我们,都是有罪的!
候车室里的我们
在候车室,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空座位,安顿劳累的躯体。此刻,离火车开动还有一个小时。比起慌忙火急赶火车的胸闷气喘,又是从容富裕的时间。有时间真好呀,那么多可以做的事情。
有一对憔悴的中年夫妻,像是出门打工回来,他们坐在一大堆东西中间,男人正给女人拍打着后背,女人的脸上有惨白的病态。对面的小女孩和妈妈在吃烤鸡腿,妈妈说,你多吃一点。小女孩说,我不,我不嘛,我要吃烤鸭。被冷落的鸡腿丢进垃圾袋,妈妈按指令四处找寻烤鸭店。
那个正在给妻子拍背的男人看着垃圾桶里的鸡腿,动了一下喉结。邻座的陌生男人,讲着讲着电话,就哽咽了起来。我起身,想给他的悲伤留一点空间上的尊严。
广播在找人,在这里,人人都是陌生人。彼此的漠然,倒是成为另一种形式的自由。我们戴着口罩,我们的眼睛里可以只有自己,只有手机里的另一个世界。我在此刻,成为一个观察者或是被观察者,穿梭于往来的人群中。一遍又一遍的广播,扩张了我的焦虑。想起那些走失的妇女和儿童,人间残缺因此而生。我在心里合十,但愿车站的走失,会是一次短暂的意外。
晚餐的时间到了,饥饿尚无一点信息。我的思绪还沉浸在通海的一个四合院里,一株白色的梅花,灵鸟鸣枝,有朋自远方来,喜上梅梢头。数年未见的同学,永远都像是散落人间的亲人。有茶溢怀,无酒亦欢。想起曾有一个人,留下一句“人间值得”,便匆匆而去。无数人的心在这里停靠,为爱与善的花开,四季努力。
一个穿紫色风衣的年轻母亲抱着一个面团一样的小女孩,她们在我的左边空位上坐了下来。大眼睛里的黑豆豆亮晶晶的,她一边舔着棒棒糖,一边看着我,糖果里的桔子味飘进我的鼻子。忽然,她把糖递过来,我被这幼稚的无防的洁白的温暖的爱感动了。她的母亲抱歉地对我笑笑,低头对她说,宝宝,被你吃脏脏了呀。我多想抱抱这个小天使,伸出手,又缩了回来。我是个陌生人,我的身上、手上和脸上都有细菌。
一根棒棒糖的甜味,在我心上荡漾,荡漾。它落在一碗米线里,令我变成一个怪异的人。是的,怪异。当我偷偷地在一碗米线加了一勺糖的时候,我害怕别人看见。许多记忆都失效了,而味蕾上的记忆,永远像故乡一样清晰。这一碗米线,让我想起故乡的一位女子。小门小店,一个银盆大脸笑意盈盈的女子,她在小锅米线里加了一勺糖,米线的味道与众不同。依稀听人议论,她的丈夫不声不响就跑了,一去数年,不知下落。她在米线里加糖,或许是想让辛苦的日子有点甜味。我是小店的常客,爱这咸中带点甜的别样味道。但小店的生意却是日渐寥落。
有一天,她和小店都不见了。闲寂女人们的舌头又忙乱了好一阵子。我不知道,她的伤疤要在一个熟悉的地方被人揭开多少次。这世界,为难女人的,大多是自己的同类。
这多年来,我一直迷恋甜味,甚至成了一种嗜好。仿佛生活中那些痛苦,只有过量的浓糖才能稀释。那个女子后来的归宿,我无从得知,只愿她多得人间如意法。
广播里K80检票的时间到了,一些人向4B检票口涌去。我并不大关心这趟车的起点和终点,它经过我的家门口,这就对了。行色匆匆的来来往往,他们与我无关,他们又与我息息相关。火车在黑暗中奔驰,我是我自己。
温良的乡音
晨起,电话铃声清扰,几日前买的洗衣机送货上门。声音貌似故乡人,嘱咐我一小时内在家等候,他从澄江送货上门。我多嘴问一句,为什么是在澄江,他说小米洗衣机的货舱就在澄江。那里有我的几个好朋友,数日前,我们才一起在酒缸里浸泡过。像是有人正从故乡来,我应知一些故乡事的感觉。慵散洗漱,等敲门的声音。
一个巨大的纸箱和一个小小的人,被一根绳子五花大绑在一起,艰难地挪进我的蜗居。问一句,你是宣威人吗?他说,对,热水的。热水在西泽的下游,我们同饮一江水。放下纸箱,他转身就要走,我说能否帮我把洗衣机装好。他犹豫了一下说,会有专门的人来装,前些日子,他刚帮一个人装了,因为没有带着纸胶带,水管漏水就投诉了他。结果他被公司罚款二百块钱。他说这是我一天的工钱。本来不是我的活,为了方便人,结果让自己丢了一天的饭钱。所以你还是等人来帮你装吧。到门口,他又回来。老乡,我还是帮你装了吧。
半个月前,我在淘宝买了个家居物品,一直没有收到。我在客服上留了言。快递小哥给我打电话,问我东西买了多少钱,他愿意赔我,因为我一投诉他,公司就要给他罚款五百块钱。我告诉他,不要他赔,即使丢了,就丢了吧,我重新买。我赶紧去留言说,东西收到了。其实,那时候东西还没有收到。我只是觉得,才几十块钱的小物品,却要让一个辛苦劳作的快递小哥被罚款五百块,这是多么巨大的罪恶呀。快递丢过好几次,也有价值不菲的物品,想想还是算了。我确定这绝不是助纣为虐,因为他们永远当不了“纣”。于我,这是一件小事,于他们,或许是孩子的奶粉钱,老人看病的钱。
没有留老乡一口茶,我们各自在匆忙的脚步里谋生。来来往往的人中,我不知道谁是我故乡来的人。在这里,我还是一座城市的陌生人。
上班路上,迎面走来两个人,他们操着这座城市原居民的口音,其中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他们拿着车补,凭什么要让我去做事情呢?令我想起了这几年身份的各种转换,人们因为一些心理上的不平而派生出的诸多矛盾。这种非虚构的故事随时都存在,可能是人人,是你是我是他。比起送快递的小哥,我替他们羞愧。
上周三,下水道堵了。来通下水道的人,是阿都人。周四,送水工人是龙潭人。龙潭是西泽的上游,又是同饮一条河。初搬蜗居,送家具的是宝山人。我们都在乡音里认出了彼此,欢喜地找寻一些可能交集认识的人。一串名字里,却鲜有熟人,隔了行业,我们都是山峰与山谷的距离。却不影响我们在异乡碰见一个老乡的欢欣,乡音是我们身上共同的标签。
四平村也有许多在这里谋生的人,他们也从事掏下水道,送水工,建筑工人,小生意,可我并不知道他们隐在这座城市的哪个角落里。短短的一个月,接触到与生活密切相关的这些行业中的这些人,居然有那么多来自我的故乡,像是四平村的乡亲们来我家里走了一圈。一个影子,他们又投入茫茫生活。
这一切,太像是巧合,又不像。那些村村寨寨出门打工谋生的人,大多数不都在干着这样的活吗?我不过是相对幸运,多读了几天书而已。正因为这样,他们才想让他们的苦,换得孩儿们能多读几天书的甜。有人曾问我,为什么你们那里的人读书那么厉害,其实只是因为我们没有更好的出路罢了。山高坡陡谷深,人多地少难耕的地方,不读书能干什么呢。
这是一个冰冷的夜,但愿明天,我们都能走进一个温良的春城。
同是红尘悲伤客
从古至今,贪杯之人醉态百出,高兴时人生得意须尽欢,悲伤时今朝有酒今朝醉。喝醉酒的时候,觉得头顶上的天空很小很小,顶着月光奔跑,像是世界都在足下。濠濮间想,这四个字貌似只存在于酒中。
梦中惊惧,从空中跌落,酒醒大半,只觉得满身是苦,从嘴巴到心脏,都像是被黄连泡了一夜,苦得令人颓丧。摸索一杯蜂蜜水,却是连蜂蜜也苦了。
据说,乡间的夜晚是不可以照镜子的,一不小心就会看见身后的鬼魂。我在明灯前看见了自己,镜子里长出一个“苦”字。你看眼睛鼻子嘴巴,它们组成了一个字:苦。那一刻,顿时跌入一种宿命,通体转化为另一种物质。
早晨醒来,又是一个艳阳天,心情却没有艳阳天的明朗。友来电,还喝么?不喝了。顺口滑出一个“戒”字。再彼此大笑一场戒律后的寂寞。事实上,有戒无戒,我们都是尘世中的一座座孤岛。偶尔有一叶小舟驶向对方的岛屿,有时甚至在某一瞬间,一个念想,就把敲门的手缩了回来。
却常常会在念念不忘中,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回响,便有了把酒言欢的醉意,甚至诞生出些莫名其妙的诗意。醉中自有趣,管他醒者笑。
友说,约个素饭吧。十二元一人的素饭,除了肉,应有尽有。东一筷,西一勺,满满一盘。又笑,上酒么。酒是荤菜。吃素的人,你见过谁吃酒的?原来,我们都不是吃素的呀。
素餐厅内,红尘食客,拖儿带崽。有人在说人世三途苦。友说你的上辈子肯定是修罗道。证据呢?嗨!修罗道的特点是个子高大,长相端庄,性格好强。那你呢?友说,我肯定是来自畜生道,因为我长得不好看,命又不好。
仿佛人间的悲苦在我们互相嘲解中得到最有效的释放。大笑,五官就变形了,那一个苦字也就不那么苦了。下意识的不要让自己长成苦瓜脸。不是都说了么,爱笑的人会有好命的。
我跟她说起大街上遇到的十五块钱的故事,慨叹人间疾苦,没有最苦,只有更苦。开素餐厅的老板娘说,还有人来我这里赊素饭吃的呢。友说,收不回来的就算是布施了吧。从每个人的嘴巴里说出来的故事,都是令人心酸的。偏有人要假装看不见,处处犹唱后庭花。
接到一个遥远的电话,在我心上悬挂着的一粒小石头终于落了下来,那些我一直不敢问不敢说的话,已经失效了。我记下了其中的一句:小病从医,大病从命。多么洒脱的人生态度呀。他说,笑,我们要多笑,我这种病在同类型的病人中已经算是最轻的了。上一次见他,我在大庭广众下拍拍他的大肚子,先问有几个月了,再说这满腹的才华,引得一窝的笑声。
年轻的时候真幼稚,跟着世人笑这笑那,如今都不敢再笑什么了,人多嘴杂的地方,绕道而行,因为谁也不知道哪一种哀伤一不小心就会落到自己的头上。
想起华严经真言:人间非净土,各有各的苦。同是红尘悲伤客,莫笑谁是可怜人!
叶浅韵,云南宣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第六届主席团成员。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北京文学》《散文海外版》等,获十月文学奖、冰心散文奖、云南文学艺术奖、安徽文学奖等,多篇文章被收录进中学生辅导教材、中考现代阅读题及各种文学选本。已出版个人文集7部,代表作《生生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