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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 得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钟二毛  2024年01月26日15:29

关于《人民文学》,说起来,也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三十年前,一九九四年,我正值高中。我是文学爱好者,加上“疯狂”二字也没问题。写诗,疯狂地写诗,一天一首,雷打不动,甚至还不止。诗句里的意象用得最多的是“太阳”“梦想”“远方”“麦子”(我生在湖南,根本就没见过麦子)。

这份疯狂,跟周老师有关。周老师是我的语文老师,络腮大胡子,上身爱穿绿军装。上课的时候,周老师不喜欢看同学,就盯着桌上的粉笔盒讲课,一直讲到下课,非常怪异。周波老师自己写不写作我不知道,也没看过,但他喜欢鼓励我们写作,写诗、写散文,而且热衷组织大家参加各种文学比赛。

那时候,中国有一个重要的文学比赛——“蓓蕾杯”全国中学生文学夏令营,由中华青少年文学基金会主办。全国选五十名获奖者到北戴河看海,很多重量级的作家也会到场、上课。周老师把我的诗歌投了过去,连续两届,都获奖了,但不是能去北戴河的最高奖。

短暂失落之后是高兴。因为很快我就收到一本薄薄的获奖作品集。翻开书,获奖名单里可以找到自己的笔名,白纸黑字,铅字印刷,庄严而神圣。很多同学投来羡慕的眼神,包括班里的漂亮女生。

有个漂亮女生,家住县城,每天中午从家里吃完饭后,会提早半小时到教室。她每天给我带一块鸡蛋饼。我居然没做推脱就接受了。

高考到了,毫无意外地,我落榜了,因为英语太差。八月中下旬的一天,我到学校搬书,周老师拦住我,问我有何打算?我少年不识愁滋味地回答:“写诗,流浪去。”那个年代,“流浪”是个流行词。“复读,考大学。”周老师说完,从挎包里掏出一本书,卷起来,塞给我,末了加了一句:“看看真正的诗。”

太阳底下,我展开书,是《人民文学》杂志,一九九四年第八期。封面配着一张焦黑焦黑的图,仔细一看,是万里长城。

三天后,我把杂志还给周老师。周老师没接,反而拿着眼睛问我,觉得怎么样。“读不懂”我说。周老师嘿嘿一笑。我赶紧补了一句:”里面有个小说,关于知青杀人案的(叶辛《月亮潭情案》),看起来蛮有味。”周老师没有被我转移话题,轻轻地说:“报名,复读,考大学,有了文化,你才能读懂真正的诗。”

周老师把杂志推回到我手里。我悻悻然,走出校门口,白日之下,站了很久。当时还碰到了中午给我鸡蛋饼的漂亮女生。她也落榜了,但她家是银行的,可以接班到储蓄所站柜台。庆祝她有了好工作,我买了两根绿豆冰棒。漂亮女生很忧伤地说:“班里大部分人都去广东打工了,以后没有一起玩的同学了。”她这么一说,我也倍觉孤独,感觉大家都有了去处。吃完冰棒,漂亮女生跨上自行车要走。我“喂”了一声,告诉她我准备复读,继续战斗。漂亮女生问为什么。我说我:“吃不起打工那个苦。这是心里话。”同时,我没好意思说,没文化连《人民文学》里的诗歌都看不懂。

藏好一九九四年第八期《人民文学》,我报名复读,开始没有尽头的题海战术。一九九五年八月,一份大学录取通知书从北京西三环北路二十五号寄出,转辗了半个月到达我家——一个偏僻的湘南小镇。我举着信封,夺门而出,搭车去县城,见周老师。

周老师开心笑了,祝贺的话说完,转身又取了一本书,照样卷起,塞给我。照例在烈日下,我展开书,又是《人民文学》,一九九五年第二期。封面是大雪中傲然生长的树木。不知道周老师是不是想告诉我“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带着两册《人民文学》,我开始了大学生活。学校图书馆里有《人民文学》,我每期必看。渐渐的,很多诗能读懂了。对诗的理解,仿佛密不透风的房间,突然凿开了一扇窗,呼啦啦地,很多东西都能看见、能感受到。继续写诗,也发表了许多诗。记得最高的一首诗的稿费是五十元;最低的,三元,来自甘肃某报。

工作了,保持阅读《人民文学》的习惯。我是法律专业,第一份工作是警察。每年单位订阅报刊,我第一个勾的就是《人民文学》。

千禧年一过,时间很快转到二〇〇三年,互联网已经普及,“网络文学”正是火热。那时我已到报社工作,有要好的同事捣鼓我去写网络小说,同时又担心我没经验。我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人民文学》读了那么多年。”

我浏览了一批挂在热门网络论坛里的小说,发现“都市故事”是点击率颇高的一个文学类型,其中有一篇代表作是《成都,今夜将我遗忘》。这不就是一个大学毕业生在大城市的生活遭遇嘛!我休了二十天的年假完成了处女作《爱疼了》。小说写两个忘年交男人,一个二十多岁,一个四十多岁,表现他们在灯红酒绿中的爱情遭遇以及对爱情的态度。年底,我挂到网络论坛。嘿,居然火了。每天以六十万的点击率在递增。小说连载到一半,出版商找到我,要出版。二零零五年春天,网上的文字变成了一本书。拿到样书的那天,是个下午。我把书贴在胸口,非常宝贝的样子。

可惜好景不长。好景不长的原因是,处女作的出版并没有给生活带来任何变化,除了收获了不到两万元的首印版税。我曾经做过的糗事是:每天完成报社的工作后,会悄悄溜到当时的深圳书城,上到三楼文学专柜,偷偷观察谁在买我的书。观察了一周,结果是没有一个人买我的书。很快自己的书从平铺的新书台上搬到书柜上,我不服气,又悄悄把书移到新书台上......

处女作的遇冷,让我反思自己洋洋洒洒写下的十多万字。小说在网上点击率高,是有原因的。其中一个是,小说加入了大量深圳特区夜生活的描写,酒吧、桑拿、夜总会等等。那时候,全国人民对深圳特区是有猎奇心的。网上免费看看热闹可以,但真要让人掏钱购买,就不一定了。一句话,作品距离真正的小说还有很长的距离。

不服输之余,我又想到了《人民文学》。之前读里面的小说,都是当好玩、消遣,满足于读故事,自己的位置是一个普通读者。如果要写好下一个小说,我必须像一个学徒一样精读它、研习它。那年国庆一过,我就到邮局订阅了二〇〇〇年整一年的《人民文学》。二〇〇六年,我认真读了一年。张洁《四个烟筒》、曹征路《真相》、徐坤《销签》等中短篇小说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试着揣摩着小说的结构、节奏、语言。同时,深知自己阅读量实在太少,又囫囵吞枣似的读了不少经典作家的经典作品。

三年读下来,一个字没写,也不敢写。突然有一天,二〇〇九年四月二十八日,打开电视,中央电视台小品大赛正在进行。有一个小品讲两夫妻卖杂货,发现收到一张百元假钞。他们一天都赚不到一百元。小品就讲两夫妻如何处理这张百元假钞。结局当然是主旋律似的感人。

我有点触动。我想按照小说的方式来处理它,写出人心的复杂。结局自然不是感人的路线。第二天,我写下了我的第一个短篇小说《未来的包子铺》。从一早写到天黑,七千字。写完后,虚脱又兴奋。虚脱是身体,兴奋是心中告诉自己,我正式开始写小说了,虽然起步很晚很晚了。趁热打铁,二〇〇九年我写了一批中短篇。

我是七〇后。这一代人,从小受到的文学滋养来自书本、期刊,非常传统。发表,必须是白纸黑字。放在网络,这哪叫发表?于是,二〇一〇年,开始向文学刊物投稿。投稿前,看一些著名作家写的回忆录,他们都会谈到当文学青年时被退稿的痛苦。庆幸的是,我的投稿很快有了回音。第一篇小说发表在《天涯》上。接着,源源不断发表,每次都有进步,运气真的不错。

有人问我其中奥秘。我说,《人民文学》还是值得一读的。

钟二毛,湖南人,瑶族,中国作协会员,现居深圳。作品在《当代》《中国作家》等期刊发表,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并获《小说月报》百花文学奖、《青年文学》“城市文学”排行榜、《民族文学》年度文学奖、广东省鲁迅文学艺术奖等。出版有长篇小说《小中产》、中短篇小说集《回乡之旅》等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