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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4年第1期 | 陈先发:了忽焉
来源:《十月》2024年第1期 | 陈先发  2024年02月06日09:11

陈先发,当代诗人,现任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副主任,安徽省文联主席。1967年10月生于安徽桐城,1989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主要著作有诗集《写碑之心》《九章》《陈先发诗选》,随笔集《黑池坝笔记》(系列)等二十余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十月文学奖、英国剑桥大学银柳叶奖、美国哥伦比亚大学2022春季大赛翻译大奖等国内外数十种文学奖项。2015年与北岛等十诗人一起获得中华书局等单位联合评选的“百年新诗贡献奖”。作品已被译成英、法、俄、西班牙、希腊、波兰、西里尔等文字传播。

了忽焉[1]

——题曹操宗族墓的八块砖

“作苦心丸”[2]

并不存在诗的实体。

好在我从不沮丧

世上有忧愁公主,则必有解忧公主

壬寅年春末。我是烧制墓室砖块的窑工

手持泡桐枯枝在

未干的砖坯写下

断断续续的字句

给了这黏土以汗腺与喘息

又掷断砖废瓦于旷野。

弃之不顾的遗物,伴随着野花之美。

我不确知谁将埋在这里。

也不知这碎片

能否凝成一首献给不死者的诗……

当陌上长针刺透巨墓,我深知

诗以它此刻的空空如也为体

贫瘠落日坠于西坡

今日风止,它浑圆、阒静

所以下沉更快

我被世间稀有的权杖压在这里。

跟涡河[3]之畔的野蒿、雏菊,

蝼蚁、蛆虫、蟋蟀们在一起……

诗以这秘不能言的下沉为体

人群中人的孤独哪里值得一说。

兵荒马乱的

驿站、码头

人世的冷漠煮得我双颊滚烫

小米粥稀淡晕眩,喝着喝着,就把我干翻了

入暮的旃檀、皂角、旧亭台像褶皱层层老去。

当年我从赤壁

拖着断腿爬回小黄村

这镜中的风物哺育我

没有人知道我是谁

我忘记自己姓名好多年了

诗,愿以这古老的无名为体

持久逼视的瞬间花萼,和

匆匆一瞥的风烟万里

今年我已是五旬人,内心的蜂窝结构

一小块一小块规则的

空洞叠加在一起

酿出苦心丸和蜜

“了忽焉”

公元196年。寡言的汉献帝[4]从

棉套中人、木套中人,成为铁套中人……

他抵御危机的唯一方法是装聋作哑。

失眠,就开窗

吮吸春风中汹涌的花香

记得谯城[5]养蜂人曾告知一个

秘密:在蜂针的连续凿击之下

一株柔弱白豌豆花儿

会裂变成四万万个悬浮的粒子

越分裂,就越芬芳——我们

活在一个微观的、以花香为补丁的

世界上……青州水患、巨鹿蝗灾之后,

蓬蒿人以蓬蒿苦丈量着世界。

开窗,捕获流星疾坠的力量感

开门,不知来处的光泄了一地

光线像权力的雪崩无休无止——

而历史总败于乌合之众。

在勒痕深深的井栏他走了一圈又一圈。

发黄竹简上乌托邦更远

四万万匹隐蔽的纸马和

一种模糊的运气……至暗时刻,一个弱者

的哭泣也能抵达生命意志的深处。他忽地

寄望于若有若无

这些花香的粒子

只要有一粒不灭,就必有一双

后世的手在风中神秘挖掘着她——

而历史依然是,无形人穿无形衣。

他忍不住在

砖上刻下

“了忽焉”三个字来放大这种恍惚

夜间下了场小雨。

青石压着一粒种子。

东风送来两张痛苦面孔:“我是电光火石上

晦涩的汉献帝,

也是一根

拨火棍捅破了混沌的老窑工”

“涧蝗所中不得自废也”

一日之喷吐,不足一日之所需:

——是饥饿感,

令世上蝴蝶通体斑斓。

我的肚子可能是人间最暗黑的深渊

一个声音总在告诫我:你

填不满它。难挨之时,我就去淮水边看蝶。

是这些瞬息的造影

劫持了我兴奋的大脑皮层:

她似枯叶疾转;她似钻石眦裂;

她似指尖旋舞的番石榴花……

蝶影重重,千锤百炼。

只当稀疏雨点突袭,蝶身破灭

我才知舞动的不过是饥饿这个词与

淮水泡沫的无尽交织。

蝶之幻象,蝶之实有

我们在两头皆会迷失

……那么,蝴蝶吃些什么?

满树淡紫色、倒钟形垂挂的泡桐花像

一张张嘴空悬在傍晚的闷热中。

时至汉末,蝴蝶惊觉世间再无可泣之人

——国中人口锐减七成。

《后汉书》[6]说:“人相食啖,白骨委积”

蝶中的战死者、饿死者、病死者连绵。

更多年轻生命自诩为最后一代,

思乡病、霍乱和结核病流行。

空心村里,坐满湿漉漉空心人。

但铸造不朽者墓室

的工程,仍在日夜赶工。

另一个声音告诫我:不要让蝴蝶

飞过烧制墓砖的黏土地

否则地下宫殿会坍塌……不要在

流星之下生火否则

旷野的风会渗入存放骸骨的密室。

“我深知令万物碎为齑粉的

不是铁杵而是这

广漠吹拂、无限磨损的微风”——

风的漩涡犹似密语。

激越的饥饿感,让我通体斑斓。

在炉灰中我告诉自己

自我毁弃有着最通神的一面

千年之后我将被有心人读出

需要多少暗示,蝴蝶才成为蝴蝶。

我因刻下几个莫名其妙的字而不死吗

“欲得”

风:透明的旋转木马。

涡河坚冰上留着麋鹿足印。

在被冻结的、寂静人世中,

阐释之心不可得——

我曾是孤儿,战士,折柳人,

也曾在半山寺削发为僧。

月色中我扫着庭院

于一层洁净中找寻另一层洁净

众我纷纭。过来人之心不可得

一个我,因时空的位移而成众我。

柳之为柳,榆之为榆,界线清晰。

我想在别人言说的地方止步

但内心声音撞击我:止步之心不可得

再清楚不过地知道了

我烧制的砖块不能建凌烟阁

只能铺在又黑又冷的最底层

低下头。社稷崩坏而繁星在天

繁星犹如疗愈,但疗愈之心不可得

是目盲之于五色

是耳聋,之于律音

多少个我牺牲掉,只剩这一个跋涉到了这里

工棚里,白日梦一场接着一场

菩提树下淋漓一哭之心不可得……

“顷不相见”

出村,在荒野中漫无目的走动。

夏季洪水也在这里流动

不归于河道,不注入任何容器。

在沙地,手绘出一种泛滥形象。

“远离什么”,和“成为什么”正

紧迫地凝结成同一个问题。

有时,手绘出另一个形象:

落日下,一身泥浆的丧家犬

偶尔,去见几个老朋友

喜欢他们日渐加重的迟钝、无语。

一堆白头人,

围着一张空桌子

去见你时,

不再要铜雀春风的流畅

也不会再为黑髻高绾

的美而颤抖

常梦见你从一身污水中立起身来

愿我到达时,你已接近枯萎

过河,爱它的浑浊。

快流不动了的样子。

一个衰老的、口齿不清的声音伏在

我肩上说:

你来了吗?来了就好——

《广陵散》[7]不为任何耳朵而备下。

过古寺,站在它门外

这枯松三两棵是

怎样与失去屋顶的寺院浑然一体的?

我从不需要悲伤来过滤这具身体。

缄默所容纳的,也会越来越多。

而人,为何总是

向往无人之境

那一无所见的凝望,在哪里?

“亟持枝”

出土的墓砖躺在博物馆的

聚光灯下。二千余年从无

光线的触碰

而此时几束强光整日炙烤着它。

陈列品:一个奇怪的词。

展厅内,有人费力猜测砖上铭文

更多的人心不在焉,他们宁愿

在手机上刷刷薛定谔猫和元宇宙动漫

这是一场叠加态的聚会。风吹水上书,

有人临摹梦境写成《洛神赋》[8]

也有人在大漠中孤筏重洋,写出了

《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9]

难道“无良媒之接欢兮,托微波

而通辞”,和“修理坏摩托车,需要充足的

心灵准备”,说的是两个意思?

多少语种不得不凝神于此:

世上,幽玄的轰鸣历来

只有一种……若想废去的机轮

重新启动,必须不断添加幻觉的油料,

像蚂蚁举灯,布下虚无大面积的影子……

窗外。戴草帽的老人正弯腰拔草

而实验室的

冷气机恒定于魔幻的26摄氏度

种族、制度、治理

泉水,砂粒,迷雾……

低空飞行器在嘈杂街道安静盘旋

桦树楝树野葛藤,在水边安静生长

爱因斯坦讲的

钟慢、尺缩效应,

又是些什么意思?

我把不能理会的皆归于一类。

哪一年的月色,哪一条路?

咦,佛祖东来无别意

一庭碧树浑似痴心人[10]

“沐疾”

你一身翠绿绸衫过桥来。

五月底,肥硕的薄荷叶榨汁

染出了这绿袖子。

脚下,桥的空洞。灰头鸭群

以明净又快活的河面为舞台

一具有花有刺的

身体移动

从步态看,薄衫中立着一把利刃。

白日里,为何有

……这柄利刃?说到底,

妇人之美都是防御性的,而这个时代的

审美积习是愈颓废,

发髻就梳理得愈是齐整。

太多的恍惚从过桥时

一阵风,将你头发吹乱开始——

翠衫可以从一侧胛骨滑落

在寂寞春深的桌底下我

可以分开你的双腿……

夹着一两片白羽的

光线从窗口射了进来

我在暗夜暗室中吮吸

几缕簇新月光线贴在额上

人世的长坡厚雪令我欲望大炽

有时候,情况不全是这样。

“广陵散于今绝矣”……你轻轻上楼

推门进来

关上门,又警惕地探头到窗外看看

一个无端端的梦躺在那里。

时空涟漪中,绿袖子闪过。

比薄雾对涡河水的轻拂

还要轻。你进来,在竹椅上

又坐了一会儿。

枕上黄粱依然未熟。

你在我空床头,放上

几枚,嵇康的小白杏

“勉力讽诵”

春日。隔离,封楼,囚禁,造就恐惧之美。

压制的情绪依次呈点状,线状,雾状……

我知道恐惧除了是它自身,什么也不是。

什么也没有剩下,只有意志的

狱卒在我脑神经中

骑着一匹白马逡巡。

要不要感谢恐惧令我生出了双翼?

整日里,我心无旁骛整理着

他们认为并不存在的鳞片

(出土编号18,黏土砖,楔形,

长24.1厘米、宽12厘米、厚4.5厘米。

绳纹面上纵向刻写。

铭文曰:“勉力讽诵”)

讥何物?我的白苎麻衣领子洁净

我的双腕、脚踝洁净

它们为何如此惊心的洁净呢?

夜间。我空虚、上涨的鳞片

依次席卷涡河、茨河和淮水

通往洛阳的大道笔直、麻木。

刺穿空城的棉签冒着腥气。

蛊惑正蓬勃,捍卫却昏昏欲睡。

沿途的批判现实主义只

剩下纯黑遮羞的小短裙

(出土编号34,火烧砖,断裂。

长30.5厘米、宽14.5厘米、厚5.5厘米。

残存铭文曰:“当奈何”)

人对自身的忠诚深如大壑?

未必。我开口不能,闭口也不能。

垒一座臆想的寺院何其难也,

让自己平静下来,何其难也。

我试图以摧毁自身达成某种自由

诵的耻辱仅存半壁。悲剧的超出,

是因为我们忘记了还有一柄

利斧,叫历史的清算——

诵的春风,正贴近无望的炉火。

我在壬寅年最后一砖上写下“将炽”[11]二字

注释:

[1]自20世纪70年代始,曹操(155—220年)故里安徽省亳州市文物管理机构对十余座东汉墓葬进行了发掘清理,发现了曹操祖父曹腾墓、父亲曹嵩墓等宗族墓群。该墓群位于现亳州市魏武大道两侧,占地约十万平方米。墓群清理出六百多块刻有文字的墓砖。据考,砖上文字系造砖工人在砖坯未干之前,用细枝刻写而成。本诗的主标题及分节标题“作苦心丸”“了忽焉”“涧蝗所中不得自废也”“欲得”“顷不相见”“亟持枝”“沐疾”“勉力讽诵”,即其中八块砖上文字。

[2]曹操宗族墓董园村一号墓十七号字砖,长条形,长24.1厘米、宽12厘米、厚4.5厘米,在其绳纹面纵向刻字“作苦心丸”。

[3]本诗中多次出现的涡河,是流经亳州的主要河流。涡河是淮河第二大支流,流经河南安徽多地。涡河流域哺育了老子、庄子、曹操、嵇康等众多历史人物。

[4]汉献帝刘协(181—234年),东汉最后一位皇帝。公元196年,曹操控制刘协,挟天子以令诸侯。

[5]即今安徽省亳州区谯城区,有三千七百余年历史,是道家思想和道教文化发源地,曹操及名医华佗故里,另有“药都”之称,是全球最大的中药材集散中心和价格形成中心。

[6]南朝宋时期历史学家范晔编撰的史类文学著作,属“二十四史”之一。全书记述东汉光武帝至汉献帝间计一百九十五年的史事。

[7]嵇康(224—263年)所作高难度古琴曲。据传,他死后少有人弹。嵇康也是曹操的曾孙女婿。

[8]曹操之子曹植所作辞赋。曹植虚构了自己与绝世美人洛神奇妙邂逅、彼此倾慕,最后又因人神殊途而诀别伤怀的故事。洛神,乃上古时代帝王宓羲氏之女溺于洛水的死后化身,又称宓妃。

[9]美国作家罗伯特·M. 波西格(1928—2017年)的长篇小说,出版于1974年。小说记述了自己在禅修式游历中对自我救赎的深入思考,曾被《时代周刊》评为20世纪70年代最有影响力的十本书之一。

[10]此两句化用北宋诗人汾阳昭善禅师创作的《西来意颂》中“佛祖西来意,庭前柏树子”之境。昭善禅师的诗依“庭前柏树”的禅宗公案而写。

[11]曹操宗族墓中曹氏孤堆北一号墓中出土编号为五的文字砖,长条形,砖残缺,残长11厘米、宽14.5厘米,仅存的两个刻字为“将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