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4年第1期|阿尼苏:蓝月白驹
半个月前,我看到了乌兰娜。那天中午特别热,柳条直直下垂,懒得动一下。我们刚给主教学楼大厅里的自动存取款机加完钞。我端着霰弹枪,跟着车长和两名银行工作人员,从楼内出来沿着台阶往押运车方向走。这时,一个穿着卡其色连衣裙的瘦高女人与我们擦肩而过。“老师好!”路过的学生跟她打招呼。“同学好!”她用轻柔的声音回应。乌兰娜的模样全变了。她在大学任教这件事,早已在西日嘎村传开,但即使没有这个前提条件,我也一眼认出了她。我的脸和胳膊被晒得黝黑,加上头顶扣着一顶钢盔,她不可能认出我,何况我小时候在班里个子最小,身体最瘦,几个同学起哄叫我“瘦羔羊”,如今经过十几年的劳动锻炼,不仅个子长高了不少,鼓胀的肌肉更使我觉得体内有用不完的力气。我在心里快速计算,从四年级那年夏天,她家搬走到现在已过去二十年。她小时候是个胖嘟嘟的女孩,聪明、腼腆、安静。她总能用有限的几种颜料画出充满无限想象力的画,手上却不会沾染一点颜色。有一次,她画了一片草原,上面有一条蓝色河流,河边是飞奔的白马驹,天上有一轮与河流相同颜色的蓝月亮。我盯着这幅画看,一时进入画中,全然忘却现实中的一切,简单的线条和颜色把我带入另一个温暖、柔和、舒缓的奇妙境地。
我正沉浸在过去的想象中时,车长再次提醒我,解除警戒后枪口要朝下。等我们把银行的人送过去后,往公司行驶的路上,车长用手里的夹板狠狠对着我的胳膊来了一下。他说:“你最近怎么心不在焉的,还想不想干了?前些年有个押运员走神扣动扳机,子弹在车内反弹打伤几个兄弟,还把自己打死了。”我感到无地自容。我干了两年的押运员,不应该犯这种低级的错误。这个闷热的夏季,我的反应似乎变得越来越迟钝。我对很多事情失去了兴趣,有时听不清旁人说的话,感觉整个世界的声音降下好些分贝。只有喇叭声、呐喊声等突如其来的声音才能引起我的注意。到了单位,我交完枪,卸下防弹衣,去吸烟室抽烟。车长从我衣兜里掏出烟盒和打火机,取出一根点上,猛吸一口,吐出少量烟雾,说:“你这个状态不行啊,赶紧调整过来。”他接着问我:“对了,你是什么学历来着?”我说:“高中。”他说:“对对对,跟我一样,我忘了。我表弟连高中都没考上,他是个学渣。”他摁灭烟头,拍拍我胳膊,走出了吸烟室。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正对着烈日站在押运车侧面持枪警戒时,眼前出现一片白光,无论静态还是动态的事物,不仅画面模糊,就连轮廓都时断时续,我感觉置身于一种黑色线条勾勒的世界。直到车长握住我的枪,在我屁股上用力踢一脚,我才缓过神儿来。车长和另一个押运员刚从银行走出来。车长十分严厉地说:“刚才有人站对面看你半天了,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啊?”车长说的那个人我根本没有看到,一时间我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那天下午,车长向领导打报告,反映我的情况。领导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我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还是有什么特殊情况。我说一切正常。领导决定让我站几天门岗,让我调整好心态再跟车押运。第二天,我站在门岗上,给进出的押运车开门。替我的押运员是车长的表弟,他试用期刚结束没几天。他们的运钞车,也就是我被调下来的车,每次路过时,车长特别严肃地向我点头,他的表弟从后窗向我投来一种怪异的笑容。于我而言,检查枪械、装弹、关保险……这套动作已经重复两年。我一边觉得自己确实出了状况,一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那段时间车长经常找我麻烦,看到我站着,说我站的时间过长,看我走动,说我不好好站着。我怀疑,警戒过后我的枪口本来是朝下的,而我对面没有出现过盯着看我半天的人。车长在利用我心里装事的空当故意责难我。但我知道,因为工作的特殊性,我不能给自己找这样的理由。
门岗的工作无聊、单调,而且被限制得死死的,从早到晚,除了午饭时间,或坐在警卫室,或站在门口。又过一周,一天中午,一只白鸽飞过来,停在门外不远处停放自行车、电动车的铁皮车棚顶上。它“咕咕”叫几声,然后飞走。因为铁皮上泛着光,我一时没看清白鸽飞走的方向。这时传来几声刺耳的喇叭声。车长打开副驾驶的门,探出头喊:“喂!快开门啊,干啥呢?”我刚打开门,车子迅速往金库门开去。大概过半小时后,领导再次找我谈话。领导正在询问情况时,我突然打断,说:“我辞职吧。”领导一下子愣住,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我看。“我辞职吧。”我再重复一遍。领导摸着下巴点点头。我就在领导办公室写了辞职报告。我从储物柜里拿好自己的物品,到吸烟室抽了一根香烟。车长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他试图从我肩上取下背包,想为我送行。我拿开他的手,说:“我走了。”我从公司大门出来后,向铁皮车棚顶上望去,上面的一团白云,竟然变成一匹小马驹的模样,正慢慢向西飘荡。
往下该怎么办呢?回住处的路上,我有些沮丧。在一股莫名其妙的力的推动下,我坐公交车去了趟乌兰娜所在的大学。两年来,我好几次来这里加钞,但还是第一次在校园里散步。我在人工湖边的木椅上坐下,看着来往的学生入神。当初因为家里穷,需要劳动力,我才没考大学。不然此刻我可能在市里有一份体面的工作,甚至也可能像乌兰娜一样,成为大学老师。想到这里,我居然笑出了声。路过的一个女生受到惊吓,手里的奶茶掉在地上,她捡起往垃圾桶里扔进去,匆忙走了。我在校园里待到黄昏,出来后在校门口的小吃摊吃了一张煎饼,再到书店莫名其妙地买了一本长篇小说。我是被小说名字吸引的,作者叫米兰·昆德拉,小说叫《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书内有一张黑白照片,是个表情凝重、严肃又有些帅气的老男人。他的书占了整整一个格子。什么是轻?什么是重?以前我手里端着的霰弹枪很重,现在卸下了,但感觉重量还在手上,似乎比以前更重。而那只化作马驹的白鸽,在无限旷远的天空上轻轻地飞着,直到灯火阑珊,才不见踪影。它是不是很轻很轻呢?
我一个人租住在大学新区旁的小区。晚上我躺在沙发上翻阅新买的书。小说开头写着:“永恒轮回之说从反面肯定了生命一旦永远消逝,便不再回复,似影子一般,了无分量,未灭先亡,即使它是残酷、美丽,或是绚烂的,这份残酷、美丽和绚烂也都没有任何意义。”我感到一阵头晕,便随手把书扔在茶几上,昏昏欲睡。等我醒来已是深夜。我再也无法入眠,坐在沙发上发呆,直到天亮。那几天,我每天都是从白天睡到深夜,醒来茫然无措。一天夜里,看着从窗外射进来的微弱的光线,我悄悄走出小区,在夜晚的街上闲逛。当押运员之前我干过保安、服务员、卸货员。这一晃,我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五年。我突然想起当保安时认识的仁钦,他已经结婚生子,在小巷里开一家小商店。他虽然只念过小学,却是个书迷,以前在保安室里经常看小说被队长教训,后来他买了一辆电动三轮车去学校附近卖二手书,自己常常读着入迷,有人便宜买书,或顺手拿走,他都不在意。别人说他傻,他也只是笑笑。
我走到仁钦的商店,他正坐在门口台阶上,一手摇着蒲扇,一手端着书看。他对我的到来表现出很高的热情。他进店拿出两瓶冰镇啤酒,让我也坐在台阶上,一起喝酒。我问:“都凌晨一点了,还不关门吗?”他说:“夜里闷得慌,躺着更热,所以看小说解暑。”他正在看叫作《三体》的书。他望着遥远的星空说:“人可以活好几百年,甚至可以不死。”我突然想起米兰·昆德拉,问他:“你觉得,生命无论短暂还是永恒,有无意义呢?”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问我:“你在押运公司干得还行吗?”我说:“辞职了。”他问:“那你往下有什么打算啊?”我说:“当然是……想找一份好点的工作。”他“咕咚咕咚”喝完啤酒,说:“我困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他关好门窗和灯,这条巷子瞬间暗下来,接着是无边的黑暗和安静。我从长长的巷子里走到宽敞的大道,才看清更远的地方。夜里的车依旧络绎不绝,活动在午夜到清晨之间的人们不知都在忙些什么。这个世界上,总有人喜欢徘徊在这个时间段。此刻我也融在他们中间,自以为做了思想深刻的事,又似乎什么都没做。等我返回住处,已是天光微茫。我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我醒来已是中午。我去网吧浏览招聘网,能干的工作都与之前的相差无几。我不想再重复过去,可又找不到更好的工作。我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五年,曾经以为我已经融入了这座城市,但从辞掉工作开始,我突然感到这座城市原来这么陌生。我被一堵无形的墙挡住,无法前行。其实这堵墙一直存在,只是以前我误以为自己在墙内,现在恍然发现,我从来没有进到过墙内。下午,我索性带着“米兰·昆德拉”走进大学校园,坐在垂柳下逐字逐句地读起来。可我觉得手里那杆枪依然背在肩上,先是右边的肩膀酸痛,接着左边的也酸痛,后来整个背部都跟着酸痛,我像是背着好几把霰弹枪。我把书放在腿上伸懒腰,我再次看到状如马驹的白云。它那么明显,那么飘逸,那么自在,难道没有人看到吗?我激动得想把这个景象告诉周围的人们,可人们都在匆忙赶路,仿佛一刻也不能停下来。只过一会儿,我忽然感到一阵恶心,头晕目眩,哪怕闭上眼睛也能感受到强烈的刺激。几滴雨落下来,我拿上书,跟着一群学生跑进教学楼。雨是瞬间下来的,很快在玻璃门外“噼里啪啦”作响。一群人困在大厅避雨。这时我看见角落里的自动存取款机旁站着车长和他表弟。他们也看到我了。车长向我摆摆手,我向他举了一下“米兰·昆德拉”。不知是因为下暴雨的缘故,还是因我的脑子有些模糊。他们,还有周围的人们看起来也比往日细长。
雨越下越大,玻璃门外水雾弥漫,密不透风。学生们觉得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便纷纷乘电梯往教室走。大厅一下变得空空荡荡。两个保洁阿姨推着长条平板拖把朝我这边来,我向另一个方向躲开,发现门口马头琴雕塑内侧站着一个女人,瘦高个儿,卡其色连衣裙。从走进大楼开始,她是见过的唯一一个比例正常的人。也许她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回头看过来,冲我礼貌地微笑。我走过去,说:“乌兰娜。”她的身体像是被按下暂停键似的定住,眼睛里充满疑惑地上下打量着我。她终于认出了我,惊讶地喊起来:“天啊,是你!”玻璃门外不知什么东西倒了,“咣当”——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乌兰娜的身体剧烈地抖动一下,我赶紧过去扶住,她才没有摔倒。这时,车长和他表弟,还有两个银行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推门走了出去。他们像五根移动的秸秆。我清楚地看见,车长表弟端着偌大的霰弹枪,而枪口是朝上的。他们很快消失在雨中。两个保洁阿姨也不知去向。乌兰娜捂着胸口说:“我心脏不太好。”我扶她到靠墙的长椅上坐下。她说:“真没想到能遇见你。”她看着我手里的书,问:“你也喜欢安·兰德吗?”我手里的薄书不知何时竟然变成了很厚的书,封面写着两个大字——源泉,作者叫安·兰德。我随手一翻,里面有一张黑白照片,是个戴着黑色帽子,手里夹烟的女人。女人表情严肃,眼神犀利又柔和,不知在看什么。我难以置信,也不知该怎么解释。我根本就没听说过安·兰德这个人,更别提读过什么《源泉》了。乌兰娜平复下来后,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我以为我也变形了,赶紧低头看向自己的脚面,发现一切正常。这时,楼外响起一声巨雷,余波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回旋。乌兰娜说:“我的心脏有些受不了了,我们去办公室喝点热茶吧。”
我们先乘电梯上到第七层,乌兰娜接着把我领到走廊尽头,打开铁门,眼前出现一道连接办公楼的玻璃通道。雨打在玻璃上,有打在身上的错觉。走廊大概有五十米长,乌兰娜向着对面小跑,我紧跟其后。玻璃走廊轻轻摇晃,使我觉得仿佛踩在浮桥上面。好在我们很快跑到了对面。走进办公楼,她整理一下裙子和披肩发,然后打开旁边的安全出口门,说:“电梯挺远的,再往上走一层就到,我们走步梯上去吧。”乌兰娜的高跟鞋踩在台阶上,发出有节奏的清脆而刺耳的声音。同时,我似乎听到楼梯下方传来划船的声音。两段台阶似乎走了很长时间,但划船声只延续了十几秒钟。
乌兰娜的办公室正对楼梯,里面靠窗是拼在一起的两张办公桌,上面各有一台电脑。靠墙一面是书柜,一面是沙发。书柜上放着两盆吊兰,一盆绿色,像是刚刚沐浴过雨水般新鲜;一盆红色,像是刚刚从火盆里取出来一般。沙发旁边立着小衣柜。她很快泡好了两杯绿茶。我不知道该聊些什么,但她表现出的大方,让我放松下来。她问我:“你的书呢?”我这才发现手里的书不知何时不见了,我完全想不起来,是放在教学楼大厅的长椅上,还是乘电梯前放在两个电梯门之间的木桌上,还是跑过玻璃走廊时不小心掉在了地上……她看着我不知所措的样子,说:“没关系,我这里也有安·兰德,你先拿过去看吧。”她说着从书柜里寻找,找了好一会儿,却没有找到。她说:“也许,我放在九楼的阅览室了。我常在那里看书,我们一会儿过去看看。”我说:“没事的,其实……我也是随便翻翻而已。”她突然问我:“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问我?”我磕磕绊绊地问:“你觉得我变形了吗?”她说:“变形?!”我说:“我是说,我有没有变得又细又长呢?”她一边咯咯笑着,一边从书柜旁拉出一面穿衣镜,说:“我又不知道你以前啥样,你自己看吧。”镜中的我还是原来的样子,我这才放下心来。
走廊里一阵嘈杂。乌兰娜关住门,说:“老师们要去上课了,他们平时不敢从玻璃走廊走,现在不得不走。”我问:“那玻璃走廊能承受吗?”她说:“当然能承受啦,它不仅是走廊,如果掉下去,它就会变成一艘船,所以人是不会受伤的。”我问:“船?”她说:“是啊,是船,小型诺亚方舟。”我以为她在开玩笑,但她说得很认真,我只好点头回应。外面的雨还在下,无比迅猛。我们喝完一杯茶。乌兰娜带我去第九层。她让我先上去。在九楼中间的位置,有个不大不小的新型阅览室,侧面摆着一张咖啡吧台,桌椅也都是木质和仿皮混搭的,看着坐着都很舒服。北边的角落里有一个被吊起来的黄色皮划艇,看着很呆板,我以为是模型,但女服务员说这是真的皮划艇。我问女服务员:“那怎么摆在这里,而且还被吊起来了。”她说:“为了逃难。”我惊讶地说:“逃难?!”她说:“对呀,这里经常发生水灾,如果危险,我会和我的老板用这只皮划艇下水,然后游到诺亚方舟。”我说:“那个玻璃走廊吗?”她说:“看来你不是本地人,我们这座城市的中心公园里,有一艘巨大的诺亚方舟,我们游到那里,玻璃走廊也会游到那里的。”雨丝毫没有减弱的样子,女服务员继续说:“我的老板是个预言家,他今天没有来,他太聪明了。”
我跟女服务员聊完,刚坐到沙发上,乌兰娜穿着蓝色牛仔裤和白色衬衣、白色运动鞋上来了。她找了一会儿书,没有找到,就去问女服务员,女服务员摇了摇头。乌兰娜端着两杯咖啡过来,说:“看来我的书也弄丢了。”我们相视一笑。她说:“我二十年没回西日嘎草原了,现在不知道咋样了呢?”我说:“其实……变化不大。”她抬头望着漂亮的吊灯,用缓慢的语速说:“依旧那么美吧。”我说:“你现在这身装束,让我想起一张画。”她说:“你说的是……《蓝月白驹》吗?”我说:“是啊,四年级时,你在美术课上画的,一匹白马驹正在绿草地上飞奔,它的上面有一轮蓝色的月亮。”她眼睛里闪着纯真、柔和的光芒。她说:“以前我主要讲世界文学和比较文学,明年我想开设生态文学课,到时候想把学生们带到西日嘎草原上,让他们感受一下家乡的民俗、风光。对了,你们家还养白马吗?”我说:“还有三匹,两大一小。”我想拿出手机给乌兰娜看看,可手机怎么也找不到了。我今天从早到现在一直没有用过手机,可能是落家里了。与此同时,乌兰娜也找不到手机,她去吧台寻找,服务员再次摇了摇头。她又折回来,说刚才明明用手机付款,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我们和服务员又仔细地找了几遍,依旧没找到手机。我跟着乌兰娜返回办公室,也没有找到。乌兰娜有些急了,她说下午四点半有个重要的会。她用座机给教学楼保安室打电话,电话一直占线,又给其他人打电话还是占线。她走出去,过十分钟左右回来,说所有办公室的门都锁着。她着急地打开电脑,鼓捣一阵,说:“连不上网。”我说:“要不我们去教学楼看看。”她说只能如此了。可是通往玻璃走廊的门从外面锁上了,楼梯门也被从外锁上了。我们只能乘电梯,可是电梯门怎么也打不开了。乌兰娜说:“我们来晚了,他们先走一步。”我说:“先别急,也许这大雨让我们的神经有些错乱。”她扶着墙捂住胸口,说心脏不舒服,让我扶她回办公室吃药。我们往办公室走的时候,向外开着的办公室门正在缓缓关闭,眼看着来不及了,我说:“我背着你走吧。”乌兰娜有气无力地点头。我背上她,快速跑起来,好在门关闭前走进了办公室。这时,传来巨大的响声。乌兰娜说:“小诺亚方舟落水了,它一落水,就证明整栋楼会被锁死。”我问:“为什么?”她说:“为了保护楼内的数据库,等再回来可以重启……看来我们已经被遗忘了。”我一头雾水。
乌兰娜让我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救心丸,她匆忙吃下好些,又喝了点水,然后靠着沙发闭眼休息好一阵才缓过来。她恢复正常后,我们站到窗口看雨。密集的雨帘阻挡住了视线,我们什么都看不到。该怎么办呢?我们心里都有疑惑,却谁也不敢,或者没必要说出来。因为问题就摆在眼前。办公室的门也打不开了。房间里越来越暗,我们束手无策地坐在沙发上。不知过了多久,已经是黑夜,房间里停电,除了巨大的雨声以外,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看不到。乌兰娜把头靠在我肩上,用力握着我的手。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已是第二天,至于是清晨、上午,还是中午根本就不知道了。总之房里有了光线,只是外面还在下雨。又过去一段时间,雨停了。我们欢呼起来,一起走到窗口看外面。外面一片汪洋,像个偌大的安静的湖。对比其他建筑、树木和路灯,我们判断水面已经到达第三层楼的高度。
继续等下去不是办法。我们吃了几块饼干,喝了点凉水,开始想办法。我走过去使劲开门,门纹丝不动,用力踢,木门后面像是焊了一层厚厚的铁板,跟木门死死地粘在一起。我每踢一脚,木门发出沉闷的响声。我们打开窗户用力呼喊,得不到任何回应。乌兰娜忽然拍着脑门,说:“我想起一件事来,这里以前是储物间,衣柜后面原来有一道特别窄的门,门边就有垂直爬梯。因为怕出危险从里面堵上了,墙并不厚。”我问:“我们出去后去哪里呢?”她说:“这栋楼总共十一层,我们爬上楼顶呼救。这座城市地势较低,而学校更是城市的最低点,如果再下雨,我们被困在这里就麻烦了。”我们挪开衣柜,我用拳头击打墙壁,果然发出那种空心的声音。
乌兰娜找出一把两拃长的铁锤,说:“用这个吧!这是前几天装修走廊的师傅落下的,还没来得及取走。”我握紧铁锤,先试探性地击打,接着逐渐用力,真就敲出一个洞来。沿着这个洞再往下不断地敲击,看到门把手,洞口也逐渐变大。我们打开门,终于爬了出去。下面是死气沉沉的深水,我们紧张地向上爬。空荡荡的楼顶上什么都没有。天上没有出现乌兰娜所说的救援飞机,水上也没有搜救船,有的只有刺眼的阳光。玻璃走廊果然如乌兰娜所说,已经不见了。我们没办法再待下去。乌兰娜绝望地抱着我哭起来。等她情绪稳定下来,我问:“那个九楼的皮划艇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她突然像小女孩似的跳着大喊:“那是真的,那是真的……”我们返回八楼办公室,用衣柜里的衣服做成绳子,我先绑在腰间,另一头绑在暖气上,打开窗户,踩着空调,顺着排水管道爬进九楼。九楼办公室的窗户开着,里面没有人。乌兰娜以前学过攀岩,她没怎么费力就上来了。好在九楼办公室的门能打开,但我们在第九层依然一个人也没有看到,女服务员也杳无踪影。我突然担心她带走了皮划艇,但皮划艇还在。乌兰娜说,女服务员肯定跟着人群乘上了玻璃走廊,毕竟那里更安全。
我们在吧台找到热水、咖啡和面包,但是并不多,我们把这些打包放入一个随手找到的背包里,然后把皮划艇弄到地板上。皮划艇内还有两件救生衣。怎么会有这些呢?这个大大的疑惑只在我脑子里转了几秒钟。我们打碎最大的玻璃窗,小心地将皮划艇和船桨扔下去。再背着包,从垂直爬梯下到水里。黄昏将至,我们终于坐上皮划艇。乌兰娜兴奋地跟我击掌。我们一边向中心公园划,一边呼叫。可无论是经过的楼,还是街道,依然看不到任何人。大水淹没了许多建筑,我们失去了方向感,怎么也找不到中心公园。天很快就暗下来了,如果不找好落脚点,晚上再下雨就麻烦了。可皮划艇不受我们控制,仿佛顺流而下的河流,径直划向郊外,继而离开城市。我望着星空对沮丧的乌兰娜说:“放心吧,未来几天都不会有雨。”她叹口气,说:“事到如今,听天由命吧。”我心里反倒不再恐惧。乌兰娜小时候被同学欺负时,我总是挡在她前面,即使挨打也不觉得疼。她应该记得这些往事吧。她走时把那幅《蓝月白驹》送给我,说:“我的阿爸不知去向,额吉要领着我去寻找。”我问:“我们还会见面吗?”她说:“也许会在某年某月某日见面。”此刻我很想问她:“找到阿爸了吗?额吉还好吗?”但我还是没有问出口。乌兰娜垂着头不再说话,她像是睡着了。我也握着船桨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喂,喂,喂……”我在乌兰娜温柔的声音中醒来。乌兰娜在冲我笑,她的大眼睛里散发着温暖的光芒,她抿着柔软的嘴唇在笑。她说:“你快看看周围。”我除了惊呼不知该说什么了。我们飘荡在一条河流上,两边是无垠的草原。我问:“这是哪里啊?”乌兰娜说:“不是你昨夜趁我睡着后划过来的吗?”一阵眩晕过后,我看到一匹白马驹在岸边吃草。我说:“我们下去看看。”乌兰娜轻轻点头。我们下船,朝着白马驹走过去,可这匹马驹始终与我们保持着距离。乌兰娜既好奇又高兴地跟着它,她加快步伐走到前面,我一直跟着她……
我被“沙沙”声吵醒,眼前的人工湖上时不时散开一圈圈涟漪。垂柳倒映在湖水中,水是绿色的。学生们三五成群地走在校园里。风使我手里的书翻卷开来,我拿着书仔细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这本《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是什么时候买的了。我的肩膀和后背又开始酸痛。天上的一片云化作马驹的样子,正在慢慢飘荡,同时它又在变成其他形状。我起身往校园外走,快走到大门口时,看见一个穿着卡其色连衣裙的女人正朝着教学楼走去。天空突然落下几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