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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学》2024年第1期|于坚:小说二则(节选)
来源:《湖南文学》2024年第1期 | 于坚  2024年01月31日08:48

变脸记

“钟山之神,名曰李烛阴,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身长千里。在无启之东,其为物,人面,蛇身,赤色,居钟山下。”

《山海经·海外北经》

李烛阴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脸上的面具还是取不下来,镜子里依旧是一副愁容。昨晚的酒局上,大公不期而至,突然推门进来,令他猝不及防。大公在另一厅请客,听见隔壁说话的声音有像李烛阴的,就叫秘书去看看,秘书在门口瞄了一眼,赶紧回报,大公抬起高脚酒杯就过来了。李烛阴这一桌,请的都是平常在单位与他肝胆相照的死党,他刚刚升任主簿,大家不约而同,都选洗耳恭听型面具戴着赴宴,要听他发表施政演说。李烛阴养了多年的老狗翼洛素面朝天,黑漆漆地蹲在桌子底下啃着骨头。翼洛没戴面具,所以没有人看得见它。李烛阴戴着一副愁眉苦脸型面具,这是他收藏着的最心爱的三大面具之一,名牌,误差只有0.3毫米。当然,还有几副备用的,以防不时之需,藏在他身后的公文包里。他并不想发表演说,只是要借此机会敞开心扉,好好控诉一下“黑暗无边”的生活。正说着一个噩梦:“这个报告明天一早就要放在我办公室桌子上,不能少于五千字……”大公的脸突然梦醒那样浮出来,李烛阴已经来不及将自己的面具换成笑颜逐开型了。

他把酒杯举到大公面前,担心大公注意到他愁眉苦脸,使劲用腮巴撑着,这样会显得不那么愁苦,接近苦笑,但不能太久。大公举着自己的杯子回应,说着客气话,要碰杯时,李烛阴自觉地将自己的酒杯调低,只是碰了碰大公的杯底。这是现在社会流行的新风俗。李烛阴一点也不喜欢大公(他胃不好,嘴巴里经常飘出浓烈的口臭味),倒不是由于他是自己的领导,他对大公的长相不适应,他喜欢关公那种类型。大公属于眉清目秀的人,长得像古代小说里面的书生,白衣秀士,外表与他在握的大权不相称,就像一只漂亮的猴子坐在大殿上。李烛阴匿怨而友,他不知道匿怨而友这个词,他没有读过《论语》。《论语》里面是这么说的:“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 李烛阴是为了自己的职称,他要保持大公对他的好感。但是匿怨而友也有个分寸,决不能到奴颜婢膝的程度,他是有分寸的。旁边一人,已经单腿跪下,向大公敬酒了。他这么一跪,势必人人要跪,否则就会令大公产生不好的看法。何况这张愁眉苦脸型面具已经撑不住了,牙巴骨酸疼。大公还要再倒满,李烛阴见势不好,低头就跑,说是去方便下。大公一笑,快去快回,难得大家好好喝一杯嘛!大公今天身体不适,痛风发作,血压高,他借口过来见李烛阴,是为了避一下那一桌全都戴着含情脉脉型面具的幕僚,喘口气。一桌子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含情脉脉,令他尴尬、难受,他好想换个冷若冰霜,但按规定,大公每个任期只能使用一种面具。他戴着个意气风发型(就是以前所谓的五色脸),即使情绪低落,素面其实是土色的。他知道他们一点都不爱他,全都在含情脉脉后面瑟瑟发抖、咬牙切齿,对他的痛风幸灾乐祸。面具的普遍缺点是,看不见你的真面目,但是看得见身体的其他部分。

李烛阴凑近卫生间的镜子,踮起脚尖,另一只脚搭在洗手盆上,他扯着自己的脸皮,努力要将这副愁眉苦脸撕下来。折腾了一刻钟,面具在他脸上纹丝不动,仿佛已经长进肉里。其间,镜子里已经出入过几拨人,人家只是用起子一旋螺丝,一揭,一张超薄塑胶皮就轻轻地滑下来,里面全是汗,扔到盆子里,放水冲冲,叠好,装回口袋,又掏出另一副套上,即刻焕然一新,自信回来,一笑走开。李烛阴戴这个面具的时候太用心了,使劲朝脸上拍,鼻端旁边的小皱褶也不放过,用棉签仔细地填进去,还把螺丝拧得紧紧的。为了博得大伙对他的不得志之前黑暗生活最广泛的同情,愁眉苦脸做到了极致,使用过度。

墨菲斯特在卫生间里当清洁工,他穿着白制服,袖口湿着,戴的是老当益壮型面具。他已经老得不像话了,他父亲歌德1768年将他生下来,歌德自己都过世了,墨菲斯特还在到处打工。洗手间被他布置得跟天堂似的。他在盥洗台上放个盘子,里面扔着些顾客给他的纸币。他不仅负责清洗揩擦各种污迹,也私下租借面具给客人,总有人的面具准备不足,小跑着进来,要将胁肩谄笑换成不动声色,郁郁寡欢换成感激涕零,傲慢不恭换成了肝胆相照,羊脸换成狼脸,鹿脸换成马脸……墨菲斯特既解了别人的燃眉之急,也赚些外快。换得如意面具的人对他感激涕零,“救命观音哪”,千恩万谢,在盘子里放上一张潮了一个角的纸币。李烛阴一开始不想理会他,墨菲斯特的面具相当贵,趁火打劫的价格。一张赤胆忠心型就要50块,比市场价贵了20块,还要收押金50块。但是撕扯了十分钟,一张脸揉得青筋毕露,李烛阴的面具还是揭不下来。他急了,他怕极了大公,他在等着呢!好吧,帮我找个喜形于色。40块一个,不讲价!是啦!好吧,绘事后素,我得先把你这个愁眉苦脸取下来。墨菲斯特就捧着他的腮帮搬弄,将皮子扯得橡皮筋似的,还使用了美国进口的白利2号脱漆剂,辣得他眼泪滚滚,可面具像死人皮般纹丝不动。不行了,这个面具长进肉里面去了,只有做手术。老墨放弃了在他面部挣上一笔的希望,不再理他,为别人服务去了。这时翼洛跑来了,大公在催他了。那咋办?翼洛说,干脆将愁眉苦脸装到底,捂着肚子回去,装病。好吧,李烛阴大步流星跟着翼洛跑回去。到了门口,捂着肚子弯腰,大公关切地问,怎么了?肚子痛!可能是胆结石发作。哦,赶紧回去吧,送送他。大公知道李烛阴在装模作样,戴着个愁眉苦脸装愁眉苦脸,看他小跑的样子就知道他其实满面春风,得意扬扬。他掌握着每个人的真面目,但是不能说出来。这是组织原则。李烛阴表面愁眉苦脸,里面笑颜逐开,翼洛爬起来跟着他就跑。

李烛阴来到奥斯曼整容院。排着长队,都是来整容的人。许多人都厌倦了老是将面具换来换去,相当麻烦,而且还经常换错。最麻烦的是,有时候带出去公干的几副面具都不合适,大家都期待着你满面春风,结果你没戴这副,戴的是紧锁眉头,嗒然若丧,令人大失所望,因此误事的不少。所以面具定型、面部多样化、善解人意化成了社会运动。面具其实历史悠久。贵州人姚茫父研究过:“脸谱者,盖靓妆所变化,伶工所取则也。其源出于隆古武备(面具为战阵所用,北齐兰陵王、宋狄武襄故事可考,今剧场天官魁星、土地神所用者皆其裔也),礼俗之遗(方相氏黄金四目,出《周礼》,其后流为巫师,厥状尤夥)。若夫眉图相法之诙奇,山经水志之诡异,三教众神之狰狞,四夷爨弄之调笑,壹是纲罗,毕集于粉黑,更有增益,则器刻雕文,彩饰花样,勾交茂美,涂泽绚烂,用而多幻,莫得悉名。” 齐如山说:“后来主要是用于戏剧,比如京剧。最初不过描眉,后添勾眼窝,又添勾鼻窝嘴角,又添勾脸纹。比如《铁公鸡》戏中之张嘉祥,扮相本系时妆,脸上亦与台下无异,后乃添勾两道黑眉,以表示其特别倔强之意,后因其仍不够凶猛,乃添勾眼窝,后又添勾鼻窝,最后又有人添勾嘴角,乃成为现在扮相,到明朝已颇为完备。黄色脸,有一种人内有心计而外不露暴烈之态,则其人脸上必现一种凝练之气而带黄色(旧相书亦有此语)。故戏剧中亦有黄脸一种。如王僚、宇文成都等等皆是。五色脸,是规定的正色。此外又添出金、银、绿、赭、粉红、灰等色。金、银则系施于神仙之脸,表情庄严;绿色多施于鬼怪,程咬金等亦用之;赭色多施于年老之人;粉红色脸亦即红脸之意,但亦均系老年人,盖以表示老年人血气稍衰,故脸神亦无如是之红矣,如严颜、花展芳等等。灰色则纯为年迈之表征。穆凤山之勾脸,无论扮演何人,大半用指揉染,然极美观。钱宝丰则用笔细画,钱金福学他的笔法,也极好看。揉脸,亦名染脸。即用手蘸色,在脸上略一揉染,不用笔勾。姜子牙、关公、穆洪举等等皆是。后来颜色越添越深,遂离本来面目太远。如李克用,原为染脸,经朱大麻子一演,遂改为勾大花脸。又经王九龄等一演,又改为本色脸。整脸之勾法,乃全脸一色,只画两道眉耳。如赵匡胤、包拯。三块瓦之脸谱,乃将原来描眉之法加宽,又于眼窝及眉间添出少许花样,遂将全脸之两颊及额为三块,故名曰三块瓦。如姜维、关胜、专诸等等。花三块瓦,亦名花脸。乃于三块瓦之中又添出许多花样,且又加华丽之脸纹。如马武、曹洪、窦尔墩等皆是。此种脸谱,去古又远一步矣。老脸者,乃化妆老人之意。无论三块瓦或花脸,凡饰年迈之人,两眉梢皆往下勾至耳垂之际,此盖表示老年人眉长之意。且凡老年眉长之人,皆系两眉梢特长,故勾脸者用此以表现之。最初的画法不过用白色将眉淡描,后来乃特加浓厚耳,如黄盖、徐延昭等皆是。此亦可见脸谱时有变迁也。”

人生如戏,到了现代,技术发达,面具不再用手工描画,转为技术人员专业设计,流水线大规模生产,实用便捷,男女老少,无论尊卑贵贱都可用,脸谱就不再限于戏剧界。深受人们欢迎,常常是供不应求。有两种面具很风行:花容月貌或器宇轩昂。大街上一眼望去,着装五光十色,面孔只有两种,泾渭分明,要么林黛玉那样地花容月貌,要么是关公那样地器宇轩昂。奥斯曼整容院的第一整容师是策尔医生,瑞士人,祖父加入过纳粹党,是瑞士历史上最伟大的整容师,曾经为数百名间谍成功整容,鱼目混珠,几可乱真。有个间谍完成任务后回到家乡,无人理睬他,孤独得要死,郁郁寡欢,患了抑郁症。遂再去找策尔祖父,将自己往昔照片给他,求他再次整容,策尔祖父用手术刀在他脸上涂上酒精,划了几下,几个月后,他居然重返故乡,成为英雄。策尔继承父业,医科大学毕业后也开了整容所,五年前来到此地发展,预约已经排到十年以后。李烛阴的工作单位是市容促进署,业务范围包括对天空面具、大地面具、黑夜面具的定制、改造、提升以及日常面具的设计、生产、升级换代,业务洪流滚滚,络绎不绝。策尔的营业执照就是他们签发的。所以,一个电话,李烛阴就越过排队长龙,愁眉苦脸地直奔策尔的手术室。

……

墙上爬着青藤

住了十年,卫生间逐渐老化,时不时散发出难闻的气味,下水孔不畅,管道生锈、漏水等等。(当年搬家时,轻视卫生间,买的都是便宜货。大量投资在客厅,“古之君子为己,今之君子为人。”指望着有人来夸奖,羡慕。乔迁时来过几个,然后就再也没有访客了。除了父母,每次来都要教育一顿。一屁股坐上去,拍了拍那橙黄色的小牛皮面子,“买这么贵的东西干什么,能坐能躺就行了么,还天天看着它?”不到十分钟,茶都不喝一口,老两口就走了。出了门还说,“在不住,在不住!”相当轻率的决策,后悔莫及。)

只能重新装修。老金建议,换个德国产自动马桶。“相当舒服!用了你就知道了。”

父母坚决反对,手动的好,停电你怎么办?

停电的概率小,如果停电,拉屎这种小事算什么?如果没有电,一泡屎,哪里不能拉?

这玩意善解人意,只要我一出现在卫生间门口,那个白色的、大盖帽般的桶盖就恭恭敬敬地、缓缓地、敬礼般地升起来。仿佛迎接一位皇帝来出恭。马桶圈热乎乎的,亲昵温暖。还有种种令人产生好感但难以启齿的功能。完毕,它静水深流,都还没瞅清楚,那只深喉已经旋转着将一切喝下去,还唱了一曲流水之歌。瓷缸里只剩下一汪清水,犹如美人回眸,令人心旷神怡。据说这种水是可以直接饮用的。

用了半年,已经不适应外面的厕所。尽量少出门,即使出门,也要先把自己搞干净,以免发生那些传统的狼狈局面。我现在是一位体面人士,体面,首先从自家的马桶开始。谁说幸福永远在未来,其实就是此时此刻。腹泻也是美好的哪。一天,我再次出现在卫生间门口的时候,盖子起来了一下,马上就合上了,仿佛不高兴似的。只好用手强行掰开它的嘴。这以后它就开始怠工,要么冷不防忽然打开,要么开一半马上合起来,要么无论怎么踢,都严丝合缝,一动不动,令人气恼,无法判断它到底哪次要大开,哪次只开一点。甚至刚刚要坐上去,它就合起来,让我一屁股坐在盖板上。有时候居然拒绝冲水。有时候……怎么说呢,这事太恶心了,不能讲。

这个东西是精密设计出来的,海德堡大学毕业的工程师,在新加坡、马来西亚生产零部件,集中到斯图加特组装、质检、消毒。合格品登上远洋货轮运到广州,再乘飞机到昆明,安装在我家二楼的卫生间,用了三个小时。售价接近一万。它那个做派就像个O型血的管家(仪式感,目标明确,刚愎自用,我行我素,死不服输,以目的为中心做事,懂得报恩,阳刚气十足),现在忽然崩溃,六亲不认了,成了个B型血的老巫婆(不确定,个性开朗,反应灵活,好奇心强,决不墨守成规,按照自己的想法干,冲动,喜欢别具一格,见异思迁。阳奉阴违,表面一切如常,下面干的尽是些龌龊之事),难以招架,令人懊恼。

幸好这家伙有个手动开关,事情还不至于那么狼狈。(他们早就知道这一天似的。)

一气之下,写了封信给德国斯图加特的爱因森洁具有限公司:

兹状告贵公司的金喉牌全自动抽水马桶,用了137天,突然失灵,捉摸不定,令我们每个早晨(七点到七点半之间)都很狼狈。

过了难熬难堪的三个月(提心吊胆地对付这个马桶),公司回复了:

本国是现代智能马桶起步最早的国家,技术和设计理念确实领先于其他国家。我们的产品是针对人的体形和水源质量设计的智能马桶产品。功能方面,大部分功能市面上的智能马桶都有,本产品操作方便,更流畅、更安全。造型方面,选择人体最舒适的坐姿,不仅利于通便,也能预防关节方面的疾病。最后,水质方面,这个主要有两点。第一,就是清洗的水会冲入体内一点点,而且肛门比较脏,本产品水质能经过马桶处理达到杀毒除菌效果。第二,用完马桶后,马桶没清洗干净也是会残留病毒和气味散发在卫生间,本产品对马桶消毒的功能是可以绝对放心的。标准是HD3,超过世界马桶的普遍标准。庄子说过,“道在屎溺”。一切电子产品本公司并不保证它们不失灵,这不是技术问题。失灵的事情向来是由上帝负责。道在屎溺,狼狈乃世界运转之最佳润滑剂。丧失了狼狈的世界是监狱——卡夫卡。特此奉告。附言:本公司可以派人上门维修,另外收费。

当年承包这个装修工程的姆晋(因为他收费低廉,我们成了好朋友)说,从德国过来的话,费用太高了。或者可以打个电话,让物管派个师傅来看一下,莫小看这些佧山人,看着像是一截截木头,其实无所不通。我犹豫了一会儿,没打电话。陌生人来访卧室地区,不是一件随便就可以接受的事情。闷闷不乐,无法对人控诉,难于启齿的细节。“羞耻似乎比他的存在更为长久。”

在出恭这件事情上,我可谓经历丰富。(谁不丰富?)

早年,城里根本没有马桶这玩意儿。只有茅司。

金碧路上有家法国人开的医院,后来成了儿童医院,房子还是用原来的。我舅妈在这家医院当护士长,家住在医院的职工宿舍里。我第一次看见马桶,就是在她家。画着几何图案的水门汀地板,过道尽头有个公用的小卫生间。门上安着一个黄铜“蘑菇”(就是球形锁),拧开进去,我被吓了一跳。有个白色的老东西像个国王那样坐在中间,王冠(一个白色盖子)闪闪发亮。威严、傲慢。舅舅说,打开盖子,坐上去屙。等他关门出去,我揭开盖子看,里面盛着一碗水。我从来没有对着一碗水屙过。而且,屙了以后,难道这碗水就这么端着它,我可不忍心哪。我不敢屙,忍着下楼到街上,找到个大茅司(方言,厕所)解决了。这个马桶令我难忘,是我无法忘记的少数事物之一,它很神秘。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马桶忽然普及了,家家户户抛弃了蹲坑。马桶一个摞着一个占领了各种楼层。卫生间升级换代,没装马桶的家庭都很自卑。我迅速跟上时代大潮,在卫生间里安装了马桶。一个时代结束了。不仅是时代的结束,甚至是历史的终结。意大利的克罗齐提出“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说得对。这段历史就是蹲坑时代的结束。蹲坑之前又是什么时代呢?野屎时代。不过野屎时代随时可以回去,下楼,找个僻静处(比如躲在一棵桂花树或者垂丝海棠后面),两头看看没人,一蹲就是了。要挖个坑可没有那么容易。

在蹲坑时代,我家住在一个四合院里。只有一个蹲位的茅司藏在院子的一处旮旯里,一边是外墙,另一边是厢房。内巷的尽头就是茅司。一扇木门掩着它。与乔伊斯在《尤利西斯》里面写过的那种类似:“他一脚踢开厕所那扇关不严的门。还得穿这条裤子去参加葬礼哪,最好多加小心,可别给弄脏了。门楣挺矮,他低着头走进去。门半掩着,在发霉的石灰浆和陈年的蜘蛛网的臭气中,解下了背带。蹲坐之前,隔着墙缝朝上望了一下邻居的窗户。……他蹲在凳架上,摊开报纸,在自己赤裸裸的膝上翻看着。读点新鲜而又轻松的。不必这么急嘛。从从容容地来……他不急于出恭,从从容容地读完第一栏,虽有便意却又憋着,开始读第二栏。然而读到一半,就再也憋不住了。于是就一边读着一边让粪便静静地排出。他仍旧耐心地读着,昨天那轻微的便秘完全畅通了。但愿块头不要太大,不然,痔疮又会犯了。不,这刚好。对。啊!便秘嘛,请服一片药鼠李皮。人生也可能就是这样。这篇小说并未使他神往或感动,然而写得干净利索。如今啥都可以印出来,是个胡来的季节。他继续读下去,安然坐在那里闻着冒上来的臭味。确实利索。马查姆经常想起那一妙举,凭着它,自己赢得了大笑着的魔女之爱,而今她开头和结尾都有说教意味。手拉着手。写得妙!他翻过来又瞅了瞅已读过的部分,同时觉出尿在静静地淌出来…… ”

有时候你在里面孤独地排着,有人来了。他或她用脚踢一下那扇用销子插住的门,搞得你心烦意乱,无法再独善其身,几乎屙不出来。赶紧站起,裤兜里揪出张草纸随便揩揩,系好腰带,开门出去,外面一个人也没有。我们总是怀疑,没有人在茅司里面的时候,就是有个鬼在解手。夜里去的话,每次拉门都胆战心惊,生怕有个无脸的人蹲在那里。确实有人被茅司吓出病来。李月娥,住在76号的一个寡妇。

最大的茅司是公厕。里面都是长方形的蹲坑。三个、四个。最多的有20个,那就是令人放心的厕所,总是能及时找到蹲位。最可怕的是只有两三个蹲位那种。经常要排队,去这种厕所要有耐心。厕所经常充斥着巨大的刺鼻的辣味,无数蛆在坑边求救般地蠕动(一个小型的世界末日)。蹲坑对面是小便槽,撒尿的家伙屁股对着你,冲得欢快、惬意。这种公然的侮辱无人在意,必须的。进来的家伙们刚刚从一个会议散会,会议上大家互相不服,明争暗斗,含沙射影,揭发、检举、批斗……现在不分级别,好人坏人,甲派乙派,一律撸出家伙,长短不一,冲出来的都是一股。完事了,踮起脚跟抖抖。

有的茅司被植物掩映着,墙上爬着青藤,墙角站着竹子,墙头开着红色的炮仗花、牵牛花、迎春花,屋顶覆盖蓝天……“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蹲在里面,可以看见外面的蓝天。角落里放着一个桶,桶上面漂着一把木瓢。仙人一般只在这种茅司里解手。

有些茅司过于简陋,挖一坑,上面支着两块木板。木板与木板之间的缝刚好够蹲。坑也挖得深,秽物掉下不会溅到屁股上。老费喝了酒,摇摇晃晃走去出恭。那两块木板踩的时间长了,距离已经加宽。他不知道,提着裤子就踩上去,对空间估计错误,一只脚只踩到一半,就掼到坑里去了。这个坑不深,刚刚没膝。他站在里面,屁股白得像一个月亮。那夜月亮很大。周明仑听见了,跑去看,大喊,月亮掉到粪坑里了。

物管处派来修马桶的是个中年男子,戴着副缠着胶带的眼镜。肮脏的指头上还粘着些油漆、胶液、石灰之类。他喜欢看《红楼梦》。(经常塞在屁股兜里。)“一个好的专业马桶,应该是能够以人体工程学为出发点,做到保护臀部和脊椎,还要利于排便。”“莫担心,一下就好,这是灵光消失的时代,本雅明说的,失灵是常事。”他一边戴手套(这玩意总是不趁手,长于指头,必要耷拉着一截)一边说。用个旧货市场买来的滑丝扳手,将几个螺丝松开,加上一个垫圈,又拧紧,再用一条纱布带子绑住,裹上一层胶带纸,用锤子敲敲,凑近去听了一阵,和它咕哝了几句,几个小绿灯就在马桶盖上方的隔板上亮起来,精灵般地眨着眼。“好了,小毛病,比挖洋芋还简单。”“我们老家是出洋芋的,全省第一。”他抬了下手,盖子打开。垂下,盖子合上。你试试。我也站到马桶前面,伸出一只手臂,它马上打开了。

他坐在马桶盖上,取出书来,介不介意我歇哈?请便。给他瓶矿泉水。拧开盖子喝了一口,脖子上凸出一个漂亮的喉结。“要不要我念一段给你听?一个人看总是无聊,我一般都是不念的。要不要我出声念一段?好嘛。他就念了这一段(折好页的)。

……

(节选自《湖南文学》2024年第1期)

于坚,字之白。昆明人。中国第三代诗人代表。1970年开始写作。著有长诗《0档案》《飞行》《哀滇池》、长篇散文“坚记系列”、小说《赤裸着午餐》《文石》《翡翠蜥蜴》、摄影集《大象 岩石 档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