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玛《观相山》:“每一节车厢都将与我们一起抵达终点”
思享读书会:思享读书会成立于2023年12月,由北京外国语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发起,成员主要包括中文学院本科生以及中国现当代文学、文艺学等专业的研究生。读书会以优秀文学作品为阅读和研讨对象,引导学生把握文学创作的最新动向,拓展学生的阅读视野,强化其逻辑思辨与文本阐释的能力。
主持人语
《观相山》是艾玛最新的长篇小说,是她继2017年《四季录》之后的第二部长篇。小说家艾玛的另一个身份是法学博士,这一身份所带来的经验常呈诸于小说中的人物和情节——比如《四季录》的取材,也让她对幽微人性始终保持着理性的观察力与描摹力,这在《观相山》中有着深入体现。这个题目带着佛禅意味,内容亦如是。小说以一对夫妻邵瑾和范松波在疫情期间的生活为主线,通过他们的身心困境钩沉出布满伤口的往事。他们的状态与往事表明,人生于世要完成的是一场场关于“苦”与“悟”的修行。所谓“诸漏皆苦,诸行无常”,生老病死、求不得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人之所累无非如此。小说携带着作家对众生之苦的静默打量,她看到他们的痛楚,理解他们的困顿,体恤他们的艰辛,最终用柔软明净的笔墨一一化解了生命中的尘垢与荆棘。
——曹霞
魏小莉:于平淡中窥见真实
艾玛在《长篇〈观相山〉创作谈:鸵鸟也曾听到》中提及:“青岛是有座观象山的。有个朋友在看了这期《收获》的目录后,问我:‘观象山与观相山一字之差,可有什么讲究?’我回答道:‘象,是形而上的,相,是形而下的,形而上的写不了,只好写点形而下的。’。”尽管艾玛后又将之归为玩笑,但这“形而上”与“形而下”的区分也不无道理。
总体来看,《观相山》就是这样一部书写“形而下”的普通人琐屑生活的作品。读罢此书,第一印象是平淡,甚至有些乏味,但又渐次透露出人生乃至人性的丰富和真实。范松波和邵瑾都不是会谈恋爱的人,“他们只是在平淡的生活里努力去爱而已。而平淡是生活的真理”,这几乎可以看作全书的书眼。艾玛是“70后”,和魏微、徐则臣等作家一样,她也擅长写日常,而且有着对日常琐碎的接受甚至是欣赏。小巷里堆满海螺壳的面馆、每日工作结束后买一扎啤酒然后顺着海边散步、国庆节的山中度假、湿润的海风与教堂的钟声……就像邵瑾和范松波一样,大多数人都在这样不无艰难但又尚存些许美好的罅隙间活着。
尽管他们也经历着人到中年的烦难——诸如房贷、叛逆的孩子们、需要赡养的老人,乃至于不可控的疫情、“双减”政策等带来的困境,但困难并不构成生活的主导。生活平淡而不平庸,他们始终坚守着某种不变的东西。邵瑾理解范松波的前妻老曹,保护老曹与范松波的女儿得慧;而作为编辑坚持审阅自然来稿,会为稿件据理力争。范松波在教学与生活中都不断反思,尊重自己的事业、理解女儿、保护家庭。即便过去不可言说,即便他们并非因为爱情结合,但他们在保持对过去的清醒时,立足的是现在与未来。我们可以清楚看到邵瑾和范松波对松涛之事的执着探寻,但清楚地面向过去而并不沉溺于过去是《观相山》的重点所在。邵瑾与范松波并不追求个人的独异,他们接受了个人的平凡,并从这种平凡当中散发出光辉。也正如同书名“观相山”那样,他们静默如山,如佛陀般平淡又温厚地接受了生活的馈赠。时代在改变,然而普通人的善良与真诚、责任与担当却一直延续,从邵瑾和范松波的身上,我们更多看到的是这种坚韧而温暖的伦理的延续。
尹瑞瑶:以体谅之心抚平生活的浪花
《观相山》是一部对当下生活给予密切关注与思考,对时代现实进行反馈的作品。小说以社科研究杂志副主编邵瑾与范松波、范松涛堂兄弟的情感纠葛以及相关的家庭故事为主线,围绕中学教师、外出学艺的少女、当兵的少年这些普通人日常生活的细节展开叙述。小说的矛盾来源于邵瑾与丈夫范松波日常生活中遇到的一个个烦恼:经济状况的窘迫,儿女的未来规划,老人的情感变故……然而,在这些问题的处理上并没有戏剧性的剑拔弩张,而是处处充满着体谅、理解、距离、理性。松波因顾及邵瑾的情绪而对松涛的事情三缄其口,邵瑾体谅得慧的处境总是与其刻意回避,心思细腻的得慧看出了爷爷在老伴离去后的落寞,爷爷不愿麻烦儿子儿媳选择独自租房生活。松波在菜市场遇到了之前教过的学生蓬头,因推脱不过而收下了他的一大包蔬菜,这在封闭的困难时期无疑是雪中送炭。为避免日后再收到蓬头的好意,松波决定让邵瑾去买菜……在《观相山》中,与紧张甚至有时拮据的生活形成对照的是,邵瑾松波夫妻的精神和心理状态是恬淡的、松弛的。就像小莉所说,“他们始终坚守着某种不变的东西”。不论是与至亲的家人相处,还是面对师生、朋友,二人都怀着理解与体谅,无形中化解了诸多烦恼。众生皆苦,懂得克制,日常生活才得以维系。与此相得益彰的是,艾玛的语言自然流畅、娓娓道来,读起来十分亲切熨帖。阅读《观相山》,更像是在品味生活的苦与甜,领悟化解困境的秘诀,修炼直面波折的心境。
尹梦帆:日常生活中的温暖与支持
我也注意到了作者自述,“观相山”就是“观象山”,这个改动颇有深意。小说从邵瑾和范松波的日常生活写起,作者并未从一开始就介绍人物,而是先让他们“活起来”,杂志编辑、中学老师、女律师……他们在我们面前生活着,仿佛就是身边的普通人。艾玛的语言平实又温暖,慢慢带我们走进人物的生活和内心。生活虽平淡,但不免有隐含的焦虑和痛苦,邵瑾和松波对收入和房贷的担忧,身边亲人好友的逝去,得慧被误认为老板的小三等,每个人的生活都充满了坎坷和不幸。艾玛以小见大,从个人生活中观照时代变化,把时代的痛苦反映到个人生活中。在后疫情时代,旅游城市冷冷清清,“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看到过成群结队的游客了。若是以往,这个季节的海边早已被蜂拥而至的游客占领了,现在海边最多的还是黑尾鸥”。尽管不能避免生活带来的痛苦和焦虑,但温暖始终是小说的底色,曾经的爱人松涛虽然已经逝去,过去的点滴却慰藉着邵瑾。“邵瑾将自己的人生看成是一列越来越长的火车,每一节车厢都封存着一段过去,有一节车厢是属于松涛的。中途停下打开车厢翻看无意义。而火车一直向前,每一节车厢都将和她一起抵达终点”。邵瑾最后嫁给了松涛的堂兄范松波,虽出于无奈,两人的感情也不同于年少的悸动,但温暖和体贴是他们的相处模式,“洞穴里的日子虽然不轻松,好在两个人能合力应付,倒也不觉得难过”。时代与生活总会给每个人带来苦难与悲伤,但是我们要关注日常生活中的美好,于点点滴滴中寻觅幸福,没有苦难的对比,幸福也很难如此幸福。就像邵瑾对待岁月的态度,“邵瑾并不害怕皱纹和白发,她愿意把这些,都视为岁月的馈赠”。
刘若莹:动物隐喻与生命意识
《观相山》的人物不少,每个人都有丰富的过往与故事。小说最吸引我的地方是关于松涛死亡原因的悬疑叙事,这一原因在邵瑾日常交际的娓娓道来中不断溢出,最终水落石出。除却联结全文、引起悬念等作用,松涛的死亡与小说中动物的死亡形成一种隐喻式的同构关系。
第一是邵瑾单位的八哥小黑,它自由地飞出“牢笼”,其位置被小灰取代,当它想回去的时候发现境遇不同了,于是选择了结自己。第二是程凌云寄养在邵瑾家的乌龟程小金,它是价值十万的珍稀动物,平日被人如神供奉,抚摸之前都需要洗手,最终却以一种荒谬的方式死去。八哥和乌龟的经历和结局其实都是对松涛人生悲剧的隐喻。生不由我而死随我定,死于净土,无忧无怖。
人们对动物尸体的处理方式也透现出对“死亡”这一人生命题的态度。邵瑾留下小黑的羽毛作为纪念,松波托人把程小金做成标本,把它们变成了生活中的平常物件。就像邵瑾曾对松涛的死耿耿于怀,但最终还是理解了,“因为理解,也就变得寻常了”,这一郁结在人物的成长中被逐渐化解,也成了日常生活洪流的寻常部分。
至此,动物世界与人物世界建立起映射和被映射、喻体和本体的关系,共同隐喻了人类的生存困境和对抗生活的不同方式。
蒋荣雪:沉潜于日常生活的别样书写
我也同意前面几位同学说的,《观相山》书写日常生活,因此不同于阅读多数长篇小说的酣畅淋漓,读这部小说更像是在和暖的冬日不紧不慢地煮茶、品茶,茶水会咕嘟咕嘟冒泡但不会溢出,茶味在苦涩中透出一丝丝回甘。
这样的阅读感受与作者的叙事策略不无关联。一方面,小说避免了对曲折情节的大面积铺陈和渲染。整部作品以主人公邵瑾和范松波的日常生活和交往活动为轴心,引出范松涛、小观、程凌云、妙一等众多人物,勾连起过去与现在,编织了一张联结亲情、友情、爱情的大网。小说中不乏对疾病、死亡、伤害等命题的涉及,但是对具体情节的书写,作者并非采取集中连贯式的手法,而是将其拆解,散落在小说的各个部分,如此一来便减缓了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受到的冲击。另一方面,作者始终怀着清醒克制的态度,投射到人物身上,便是他们以平和的外表来潜藏内心难以言说的隐痛:邵瑾与松涛的恋爱过往,松波前一段失败的婚姻,松涛的童年创伤记忆,小观娘的苦涩经历……这些苦痛的生活体验都被埋藏在人物内心的最深处。这种内敛节制的写作方式固然与艾玛作为一名法学博士的内在专业素养有关,但更多则来自其生活哲学,借书中人物程凌云之口来说就是,“遇到事情怎么办,只能向前看,一直向前看”。过往的创伤记忆是一滩沼泽地,沉溺其中只会越陷越深,只有一直向前,才是真正的生存之道。
另外,对日常生活的细节刻画是这部小说的突出特征。小说淡化了对故事发生的时间、背景的描写,而着意将夫妻饭后散步的路线、朋友间的言谈细节乃至日常吃食等生活细节放大,营造出厚重的实感与张力。这样的日常生活并不与时代脱节,而时时透露出社会大环境对个体的影响,例如,范松涛工作上的变动折射出“双减”政策的影响,而邵瑾感冒时的忧虑、旅游城市的失落以及兼职的导购则处处映射出疫情给人们生活造成的诸多影响。宏大叙事与日常生活描摹并非只能择其一端,艾玛的小说为写作提供了一种可能,那就是沉潜于日常生活,以饱满的细节和内心波澜记录时代。
孔佑涛:中年之困与众生之相
大家都提到了邵瑾和松波夫妻的中年困境,这也是我关注的地方。《观相山》意欲探索的问题集中在人过半百这一阶段所面临的诸种挑战,包含了对个体与社会关系的思考。中年人有解决不完的烦恼,孩子的房贷、职业的发展、过去的创伤等等。小说给出了一种解决路径,即程凌云所说的“古话说得好,否极泰来。还能坏到哪里去呢”。这也许是中年人最真实的写照,既放不下前半辈子打下的“江山”,又甩不掉上有老下有小的重担。他们只能负重前行,在想尽办法维持平静生活的同时维护着精神状态的平衡。
小说有着关心现实的人文主义倾向,不仅涉及教改对教师的影响,更着笔于疫情留下的创伤。艾玛以巧妙的一字之改将观象山换成富有禅学意蕴的字眼,也呼应了小说关照众生相的特点。金刚经有一言:“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在小说最后,松波和邵瑾发现每棵树二维码的背后竟空空如也,每棵树都无法区分时,正与这句箴言产生了共鸣:唯有破除我相,才能拥有面对真实世界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