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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银牛角 
来源:《青年文学》2024年第1期 | 谭滢  2024年01月30日16:01

我妈说,古月门码头是个舌头尖尖,周围一片牙龈一样的红土地。舌头尖尖对直顶着龙江和吉音江中间那条不黄不绿的缝缝,不晓得要顶多远去。

我爸说,古月门码头是个血嘴巴,人一口吞进去,船一口吞进去,嚼蚂蚁子一样。

刘颖说,她从吉水来的时候,船就停在那条缝缝上。上了那个舌头尖尖,红土地包围着她,主城像嚼蚂蚁子一样把她一口吞了进去。

刘颖消失在吉音江对岸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至今都在想,早晓得她再也不回来,那时候我就不捣乱、让大人们好好生生给她捉鬼了。罗聪他们家给刘颖捉鬼那天,我放学回来,他们家门口堵得水泄不通,所有邻居都跑来看捉鬼。我站在天井梯坎上,想去找刘颖,但是我爸妈不准。天井中间站着一个头颅巨大的矮子女人,拄根红头拐杖,闭着眼,突然大喝声“唉嗨”,拿着拐杖红头戳地砖。人们让出一条路,两个大人架着刘颖的胳膊把她往天井里拖。她的银牛角脏兮兮的,一个角往下滑了滑,但还挺立着,另一个角已经耷拉下来了;头发乱成鸡窝棚,双腿被稻草捆起来,像条要遭处决的美人鱼。被拖下梯坎的时候刘颖看到我了,她拼命把头抬起来,伸着脖子看向我,瞪大眼睛张大嘴巴,但发不出声来。

我想过去,一个长着死鱼眼睛的小女娃儿把我挡开。小女娃儿在天井边围红线,把刘颖和那个大头女人围在中间,罗聪他爸妈跪在红线外头。围完了红线,小女娃儿提过只鸡来,抓把刀,眼睛都不眨一下,走到刘颖背后抹鸡脖子。刘颖疲倦地垂着脑壳,闭着眼睛吸气,胸腔胀得鼓鼓的,头埋得低低的。小女娃儿杀了鸡,放出一碗鸡血来端给大头女人。女人用手指蘸了鸡血,点在刘颖的手心、脚心、眉心和人中。小女娃儿站到刘颖面前,按住刘颖的肩膀。女人拿红头拐杖往地上用力一杵,再吼一声“唉嗨”,随后一把抓着刘颖头发,从她头顶倒下一碗鸡血去。我看到刘颖的银牛角像刚下锅的猪油坨子一样,刺啦啦地冒泡子冒烟子。女人又绕到刘颖面前,用拐杖红头打刘颖的脚板心。刘颖哇哇叫,小女娃儿死死抓着刘颖的肩膀。鸡血糊了她的脸,她紧闭的眼睛鼓成一个皱巴巴的包,手往空中乱抓。对面楼里头橘黄色的光投在天井里,起了风,灯影闪闪烁烁;人群里头有女人打娃儿的声音,有男人抽烟吐痰的声音,有小娃儿哇哇闹的声音,还有刘颖沙哑的喊叫和打她脚板心响亮的声音……一切都像场狂欢。

我看着那些大人,他们的手啊,脚啊,头发啊,突然都变成很陌生的东西,他们说话的声音像肿得流水的皮肤被从身上剥下来,又怪又恶心。我周围的空气像抽水马桶一样,所有的东西都跑起圈儿来,胸腔里头漫上来的水淹了我的眼睛珠珠儿,看得到的东西都变成了小麻点儿,我要遭淹死了,鱼摆摆要来把我啄烂……

我们还是先来摆谈摆谈这条江。

我现在站在吉音江边的石子滩上。不黄不绿的江水恶狠狠地上岸来,蔫了吧唧退回去,留下一片晒不干净的泥巴,沤着野树野草野蚊子,热烘烘地冒着一股奇特的味道,像要发生什么大暴动。舌头一样的古月门码头不晓得疲倦似的朝外头伸着,带着呼唤,带着蛊惑……

罗聪就是在舌头这儿淹死的。

罗聪是我们院儿罗家的傻儿子。他有一个大板凳,两个小板凳。大板凳绑在屁股上,小板凳抓在手心里。屁股板凳是船,手心板凳是桨,两个手心板凳在地上扒拉,他可以拖着自己的身体和屁股板凳在地上爬。他不吃饭,他吃奶;他不说话,他吐口水。你喊他一声“罗聪!”,他冲你吐口水,边吐边叫唤,脸挤作一团;你跑,他冲你吐口水,巴壁虎儿一样朝你爬过来,板凳吱嘎吱嘎响。我跑得过他,跑不过他奶腥味儿的口水,他惊叫唤的声音总吓得我膀胱一阵发紧,见他我就抱头跑。我越跑,他越吐口水;他越吐口水,我越跑。

院儿里的大人们都讲,罗聪长得多帅的。我也觉得他其实长得多帅的。老天爷给了他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和雪白的牙齿,即便他的手啊脚啊的是变形的。大人们还讲,罗聪造孽得很。我也觉得他造孽得很。他十岁了,不晓得说话,不晓得走路,不晓得吃饭,只晓得吃奶;虽然他叫罗聪。大人们说这样说那样,可我看得出来,他们嫌罗聪。我只是怕罗聪,他让我想起所有造孽的东西。我怕他用小板凳砸到我的后脑勺,把我也变成造孽的东西。

我生活的世界里头,一切活物都脆弱得很。我听大人们讲,罗聪被人从江里头捞上来的时候,像条泡烂的胖头白鱼,连眼睛珠珠儿都是白的。他傻之前生了场大病,没死,傻了这几年,还是死了。这个世界上有很多跟奇形怪状的罗聪一样奇形怪状的人,坐在街边,望着你。看见他们我总要难过地闭上眼,把自己抱得紧紧的,怕自己的手落下来了,怕自己的眼睛珠珠儿落下来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觉得活人很难。在我们线儿沟这条街上,天上掉下来一坨肉砸中烧烤摊老板的后脑勺,他活了一会儿死了,又活了一会儿又死了;学校门口的猫,皮遭剥了一半儿扔在下水沟里头;街道主任睡午觉,睡进了医院,睡进了太平间;菜市场,地上的泥巴裹着碎耗子;卖鱼的女人早上摆摊,奶娃儿放在一边遭耗子啃掉了脚趾拇……这个世界你死我活地打转转。我性别为女,物种为人,有手有脚,智力正常,长到十二岁,这真不容易。我保护好我的后脑勺,认真地睡觉,尽量再长大一点。

我为我的胆小而自卑,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个地方。这野树野草野蚊子,藏着多少英雄好汉,刘颖就是一个。在我还不晓得她名字的时候,就喜欢在放学路上有意无意地跟她顺路走,看她一边走,一边耍手,手膀子浑圆黝黑,手巴掌又厚又大。她在阳光里摆影子,孔雀、兔子、犀牛,或者啥也不是地来回摆荡。我在奥数班里见过她,她总被老师叫上讲台答题。她小雨林一样的眼睛里有雷声,脸上闪着光辉,黝黑光滑的小臂像把大刀,向那些题目砍去。我常常仰望她写板书的时候露出半边来的黑眉毛黑眼睛,像半夜闹醒人的大暴雨。我不认识她,但我会远远跟她走,这给我一种天才和我是同路人的暗示。有一回,我看到她放学路上往路边下水沟里瞟了一眼,然后停下摆着孔雀影子的手,从书包里掏出一张英语报,给下水沟里那只爬满了蛆的死猫盖上。于是天才暗示又成了英雄暗示:她不仅是个天才,还是一条好汉。

我们家搬进这个院儿那天,我遭罗聪追得缩在墙角,那时候刘颖一根稻草捆出了我们的友谊。捆好罗聪之后,刘颖直起腰杆擦汗,背后是橙色、红色和灰蓝色的火烧云,空气里一股很浓的少女狂奔之后的热气。要晚黑了,毒太阳最后一点儿光让她的耳发看起来一根儿一根儿的,头顶上尖尖的鬏儿一跳一跳的,像一对儿没长牢的犄角。第一回遇到罗聪,我遭喷了一身口水,吓得跌在墙角。我哇哇大哭,刘颖走过来,不拉我,也不给我揩眼睛水儿,只对我说:“莫要哭。走嘛,去吃酸辣粉。”

刘颖带我去的是我们院儿里小杨姐姐和她老公开的“小杨面馆”。小杨姐姐好漂亮,在门口围着白生生的围裙择藤藤菜,抬起眼睛看我,眼角一颗圆圆的泪痣。小杨姐姐很大方,听刘颖说我是新邻居,钱都不要我们两个的。小杨姐姐的老公从后厨把两碗热腾腾的酸辣粉端上来,我们俩端着,只晓得讲话,粉凉了又捧热了。刘颖是吉水的,苗寨里长大的,跟罗聪家是远房亲戚,来主城上学,就住罗聪他们那儿。我问她,你在老家上的什么补习班?她撇着嘴,摆摆手:“上啥子补习班,放了学就喂猪种苞谷。”我赞叹:“你好得行哦,一来就进得奥数班。”但心里头又很别扭,她喂猪、种苞谷,还是能把天天学习的我甩在后面。可能她一直就跑在所有人前面,把我甩在后头,把所有人甩在后头。

她也问我,主城都去过哪里?去看过江没得?吉音江对岸是啥子样儿?她好像对主城有无限期待,我很抱歉地回答,没有、没有、不晓得、不晓得。

我没去过江边,也不晓得吉音江对岸是啥子样儿。我白天起床上学,要黑不黑的时候放学回屋。我被框在小小一个线儿沟。搬家前在小小线儿沟这儿,搬家后在这小小线儿沟。上学放学,跟几个邻居娃儿在街上这儿转两圈那儿转两圈,以后估计再加上刘颖,我们一起那儿转两圈这儿转两圈。

“哎,那个罗聪,是你弟娃儿哈?”

刘颖突然噎住。小杨姐姐走过来,敲一下我脑壳:“问问问,没得耍事。”

罗聪他爸是在我们要吃完粉儿的时候来面馆的。他从工地上回来,满脸汗,喊刘颖吃完了记着回去把绿豆泡起。吃完酸辣粉,我发现罗聪他爸没给钱。我也不好意思说,因为我也没给钱。但说个老实话,罗聪他爸有点过分了,每次我在小杨面馆遇到他,他都不给钱。哎呀,街坊邻居的,还是算了,人家小杨姐姐都没计较这些。再说,罗聪他爸也不是完全不给钱。他今天送一瓶花露水,明天提一笼小笼包,有时候还给小杨姐姐拿两个漂亮小盒子。大人之间的礼尚往来,反正我也看不懂。

罗聪他爸不姓罗,罗聪他妈姓罗。听我妈说,解放前,这一条街的房子都是罗聪外曾祖父家的,外曾祖父耍钱耍出去了一条街,外公耍钱耍出去了一栋楼,到了罗聪他妈,就剩这一间破房子。什么是耍钱呢?有恁好耍吗?要是我有一条街的房子给我耍,我也要耍一耍。罗聪他妈喜欢在天井里一边择菜,一边说罗家命苦。但是她黄胖健硕,长得点儿都不苦。倒是罗聪他爸长得比较苦。其实罗聪他爸和小杨两口子更像一家子,他们都长得苦苦的。

关于傻儿子罗聪的死,各个大人说法不一样。有人说,是他爸妈听说吉音江的水有灵性,洗了包治百病,就把人家罗聪甩进去洗,活活洗死了;也有人说,是等着吃江里的活鱼补脑子,一不留神罗聪自己跳江里去喂了鱼。

“他妈说,他扑腾水的时候还在咿呜呀呜地乱唱,‘嘿欸踩踩踩,喝哦踩踩踩’,养了十来年都说不来个话的娃儿,第一回咿呜呀呜出来几个字,人倒没得了。”

我妈在家里转述从别处听来的罗聪的各种死法,在我的脑子里,这些死法形成了奇奇怪怪的——一段月亮色的、火把色的山里头的旋律。这是刘颖在捆罗聪的时候唱的。

捆人在刘颖手里成了精彩的表演。她唱着歌能捆,跳着舞也能捆。她可以只捆罗聪的大拇指,让他周身都动不得;也可以五花大绑,在罗聪佝偻的背上扎出朵花花儿来;她可以手上捆人,嘴里哼歌:“踩花山哟,嘿欸踩踩踩,喝哦踩踩踩……”她可以手上捆人,脚下跳舞,像抖水的小野鸭子。——只用一根稻草。小杨姐姐跟她老公每天凌晨从菜市场搬两筐藤藤菜回来,捆菜的稻草直接扔天井里,这些稻草就成了刘颖的好工具。她告诉我,这是上好的材料,软硬适中,宽窄恰当,捆的人方便,遭捆的人舒服。罗聪也确实像是多舒服的样子,每次刘颖捆他,他都开心得很,像在为某个盛大晚宴打领带。

罗聪他爸妈完全不晓得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刘颖会捆住他们这个朝人乱吐口水的儿子。他们白天打工晚上打工,没得时间来晓得;刘颖捆人不留印子,叫人没得机会来晓得。就算晓得了,刘颖也不在乎。

“你不怕他们晓得了,赶你走?”

“走就走。我巴不得离开这个鬼地方。”

刘颖失踪以后,我常故意路过罗聪他们家窗台前,去看窗台镜框里刘颖的那张旧照片。那该是刘颖还在吉水苗寨的时候照的。她穿着大红底的褂子和裙子,蓝的绿的黄的白的纹路;头戴一大顶银花花头饰,垂下一溜儿叮当响的银丝丝儿;头顶两弯银牛角,右角尖尖插个奓毛的红绒球。照片上的刘颖一点儿笑意都没有,咬肌鼓出来一小包,眉毛浓黑,眼睛珠珠儿定定地看着不晓得什么地方。衣服肥大,头饰厚重,刘颖像是被人塞进桶里还合不拢盖子,可她仍是那么好看;至于她到底哪里好看,我也说不上来,可我每次一看她就是大半天,呆着两只眼睛眨也不眨,似乎一旦眨眼,她就要飞走了。不光照片上的她有一对儿银牛角,她平时没戴头饰的时候,头发里也冒出来两个小小的银色犄角。可每次我一说刘颖在长犄角,大人们就说我在装怪。

提起“刘颖”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喉头总会冒上来一股热气。这是一个很危险的词。不仅我能感觉到刘颖的不安定,大人们也把她看成一个危险的异族女娃儿。她长得跟我们很不一样。我胳膊和腿一样粗,她胳膊比腿还要粗;我的脸苍白蜡黄,而她的脸永远黝黑泛红;我的瞳孔带棕色,她的瞳孔是纯粹的黑色,黑得打旋儿,黑得要把人吸进去。她的眉眼毛乎乎,像《动物世界》里那些匍匐在草原上的狮子,她甚至长胡子。如果光是脸不一样,可能还不至于让她成为我们院儿里的“危险”。她的危险是种气息,没得人感觉不到,没得人讲得清楚。

刘颖跟我不一样。所有大人都会记得刘颖是个智商超人的坏小孩,但对于我,大人们要不然说我很好,要不然根本记不得我。我对记得我的那些大人很亲近,我小学班主任就是一个。她不吝啬于表达对我的爱,每次开家长会她都展示我的作业和手抄报,让我爸妈享受其他大人的羡慕。刘颖来之前,我和班主任结成了相互喜爱的联盟,她让我连续当了五年的班长,作为班长,我每学年综合成绩都是第一。虽然我从没管好过哪个同学,但每次去办公室抱作业,听到其他老师跟我那个脸都笑烂了的班主任吹龙门阵,“第一名又是你们班那个史云”,我就心花怒放,觉得我的职位神圣得很。

刘颖的出现破坏了我和班主任的联盟。她在老家上到五年级,没上了,回家喂猪种苞谷;现在来了主城,接着再上五年级。我六年级上学期她跳级来了我们班。她第一回走进我们班教室的时候,我听见后排的男生笑,在说什么“哈板儿① 媳妇儿”。我不晓得他们在讲啥子,我觉得他们有神经病。她被安排成了我的同桌。后头我回忆我们原来在一个奥数班里,然后成了一个班的同桌,再后头还住进了一个院儿里,我会说:“这好浪漫哦,这是老天爷给我们的缘分哦。”

但是刘颖点儿都不领我的情:“你啷个老是讲以前呢?”

我说:“你不觉得这很浪漫吗?”

刘颖还是不领情:“浪漫个㞗。我点儿都不怀念以前,点儿都不想回到以前。”

她一给我脸子看,我就能看见她头上冒出两个乳白的小圆角,闪着微微的银光。我走过去按了一下,角缩回去,一会会儿又冒出来。我又把它按下去,它又冒出来。刘颖问我在干啥子,我说她长犄角了,她说我简直要浪漫得眼睛珠珠儿生花花儿。有的时候我很爱刘颖,有的时候又很讨厌她。她很邪恶,喜欢嘲笑别人觉得美的东西。

但我又忍不住要跟她“交谈”。我们平时也说口水话,吹空龙门阵,但有时候我们会每一个字都过脑子地“交谈”。虽然她们那儿跟我们讲一样的方言,但我们两个“交谈”的时候不约而同地讲起了普通话。我们用不属于这个地方的语言交流一些好像深刻但没什么来头的想法,比如我跟她说我的生活里没余地了,我把所有精力都拿来维持大人们说的“好”。她跟我说她向往的东西不“好”,她好像一直都没找到自己想要的“好”。我们用这种加了密一样的语言“交谈”,能在操场上走几十圈,在热烘烘的太阳地里冒着臭汗,感叹我们已经老去,已经看破红尘。刘颖比我大几岁,她的想法有时候我不能完全跟上。但跟不上也要装跟上,她说自己老去了,那我也要老去;她说自己看破红尘,那我也要看破红尘。她休想把我甩在后面。

有回上体育课,打排球,练三人传球,跟我和刘颖分在一起的男娃儿说:“感觉你们两个女娃儿裹在一起,所有人都插不到嘴,即便你们两个话都没讲。”

刘颖把衣服往下扯扯,压平自己鼓胀的胸脯,回他一句:“君子之交淡如水。”

这个美妙的句子让我心花怒放。这是一种宣言吗?她在跟我讲,跟其他人讲话都是走过场,只有我跟她势均力敌,只有跟我在一起,她才会有那些奇妙的想法,讲出那些美妙的句子?

总而言之,我跟班主任的联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六年级竞选班长的时候我参都没参加。相比于当班长,跟刘颖结成“君子之交淡如水”的联盟好像更有吸引力。班主任喊了一遍又一遍:“还有没得同学竞选?还有没得同学竞选?”

我眼睛都没眨一下。班主任的脸拧巴得真是难看。我看到刘颖在看我,头顶上乳白色的小圆角闪着银光。

那天回去我遭我爸妈打得很惨。我没想到班主任会为了竞选班长的事来家访。我妈剜我一眼,把刚放学的我从刘颖身边扯开,把我关到屋里头。我听到他们讲:“跟刘颖坐在一起之后她有点不像话”“好生教育”……

我说我没得必要当班长,他们打我。我维护刘颖,他们打我。我哭,他们打。我跑,他们打。他们说刘颖是个长着银牛角的蛊女,把我给蛊坏了。我说原来你们也看到刘颖在长犄角啊,他们停下来,我妈看看我爸,我爸看看我妈。我亲眼看到我妈跑到罗聪他们屋门口往屋里头伸脑壳缩颈子地看,然后跑回来,打我打得更凶了。他们说我不仅不求上进了,还学起装癫了。但后头这件事也不了了之,因为大人们发现我和刘颖成了班上成绩最好的一对儿同桌,虽然我不是班长了。

如果刘颖一直用“君子之交淡如水”之类的句子让我心花怒放,我就一直爱她。但她永远不会一直让人舒服,她非要长了张嘴,非要说两句话出来讨我的厌。在我们的“交谈”中,我晓得了,“哈板儿媳妇儿”对她来说是个忌讳。虽然刘颖跟我说她跟罗家人是亲戚,但是我慢慢猜出来了,她就是罗聪的未来媳妇儿。我想象不出美丽丰满的刘颖要当罗聪的媳妇儿,我很同情她,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小心翼翼地绕开这件事。但刘颖不同情我的忌讳。我的忌讳就是我跟不上她。她不同情我。奥数班开始讲行程问题了,我听不懂,但刘颖什么都会。我问她,她只跟我讲一遍;我做不出来,她很生气地骂我一顿。

“讲的时候不过脑子,以后怎么考出去?”

“考哪里去?”

“出去!”

我不晓得刘颖想出哪里去。她骂我,我一赌气,拿去问奥数班里别的同学。别人也不会,我只好又嘟着脸回来找她。她再给我讲一遍,我做不出来,她再骂。

那段时间刘颖头上的小犄角疯狂地从她头发里冲出来。小犄角越长越畸形,歪歪扭扭地向着太阳穴打圈儿,犄角尖尖儿快要扎进她脑壳里。走路的时候我都要躲一下;她丰满高大,走路起风,她的大犄角要打歪我的鬏儿。我说刘颖的犄角长得太疯了,刘颖说我在装怪,我就转过去问坐在我们后面的女同学:“你看她的犄角吓不吓人嘛!”

女同学笑嘻嘻地说:“刘颖,你哪里扎得来个鬏儿嘛!”

《暑假生活》最后几道奥数题,我实在做不出来,拿去找她给我讲。罗聪爸妈打工去了,刘颖给罗聪喂饭。她一边喂,一边看题,一边跟我说:“这种相遇问题,你先把线段图画出来。”

我画了半天也画不清楚,再拿去给她看。

她根本不看一眼:“你先要设好未知数啊!”

天气很热,罗聪流着口水吃饭,吃两口惊叫唤一下,叫得我心里头毛焦火辣。

我说:“到底先干啥子?”

刘颖皱着眉头,很不耐烦,她完全不同情没她这么灵光的我:“哎呀,你个哈板儿!”

“哈板儿”这个词像把大刀朝我头上砍来。我脑壳一热,嘴皮儿一烫:“哪个是哈板儿嘛,你喂的这个才是哈板儿,你是哈板儿的媳妇儿!”

刘颖终于转过头来看我。我们不说普通话了,我们用方言里头最恶的那些话朝对方头上砍去。我从来没想象过我和刘颖会用那些怪话对骂。她把我搡出去,把我的《暑假生活》从窗户里甩出来。我骂的时候老想哭,可她脸红嘴臭,骂得中气十足。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不讲话。我其实已经不生气了,很想重新跟刘颖“君子之交”,但是我胆子小。

本来我是有机会的。那天中午停电,我搬两个板凳出来坐院子阴凉坝里头,拿油画棒画作业“暑假生活”。我满脑子都想跟刘颖“交谈”,画出来的也是刘颖:画上一个我,一个刘颖,我扎一个鬏儿,她扎两个鬏儿,背后一条不黄不绿的波浪线,我们要去看吉音江。暑假快要煞尾,知了只叫得来一个音,我画着画着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之中,我感觉到我的纸在动,是哪家的猫儿?我伸手一薅,拍到一个瓜,又脆又响。睁眼一看,不是瓜,是罗聪的脑门。他眯起眼睛流口水,两颗门牙气鼓鼓地暴出来,一张脸挤成半个坨坨。我跑不脱了,我吓呆了。罗聪占地面积为三个板凳,我为了保护后脑勺,一直跟他保持六个板凳以上的距离。我从来没有挨他这么近过,更莫说看他门牙亮闪闪地在我面前反光。

僵持中,我看了眼我的画儿。在我和刘颖中间多了一个泥巴色的丑小人,好矮好矮。罗聪手里夹着根泥巴色的油画棒,小人该是他画的。扭曲的手指捏不住油画棒,他用中指和小指夹着它,那动作出奇地优雅好看。他看看我,看看画儿,看看画儿,看看我,笑。我不跑,他也不吐口水了。他好像一条小狗儿。

刘颖还晓得救我。她冲出来,扯住罗聪背领,把他扯回去了,又要把他捆起来了。我跑过去的时候她已经捆煞尾,流畅地在罗聪胸口打了个花疙瘩。她太熟练了。她干什么都那么熟练,干什么都像一场精彩的表演。她把所有人都甩在后头,不准你笨一点点儿,不准你慢一点点儿。她又救了我,但今天我第一回对她感觉到怨恨。

捆好了罗聪,刘颖也不跟我讲话,自己进屋里头洗碗。我在门口远远地看到罗聪他妈往他们家来了。还没下班得嘛,她怎么突然回来了?她要是看到刘颖在捆她的傻儿子,肯定要打死刘颖的!那时候我如果跑去跟刘颖报个信,一切还是来得及的。但是那天我鬼使神差地啥子都没做。我走回自己的屋里头,坐下,听罗聪他妈进屋之后惊叫唤“我的幺儿”,听她摔盆打罐,听她打刘颖听她骂刘颖,那间儿屋热闹了一整个下午。听到刘颖忍不住痛叫起来,我心慌得很,跟自己说:“她该背时,她该背时……”但看到刘颖像个耗子样窜出来,我还是忍不住了。她头发遭抓得立起来,膀子上全是衣架刮的血道道,又脏又软的睡裙领子被扯烂,肥硕的胸脯跳出来,裸露着晃荡。罗聪他妈还没追出来,我冲刘颖喊:“这里来!”

刘颖冲进我屋里头,我一下把门关起。罗聪他妈来打门,我堵着门跟外头喊:“嬢嬢,天气大,冷静——哈冷静——哈!”

帮刘颖换好衣服,已经是大晚黑了。罗聪他爸也回来了,跟我说先莫让刘颖回去。我去跟爸妈商量好,刘颖今晚上跟我睡。坐在床上,我拿红霉素给她涂膀子上的伤,她悄咪咪地哭。这是我第一回看到刘颖哭,我从没想象过刘颖也会哭。那一瞬间我忽然就原谅她了。

我们躺在床上,肥美的月光把黑刘颖照成了银刘颖,所有的怨恨都洗净了,所有东西都闪闪发光。她头上的犄角又缩成小小的一点儿,肥美的月光滋润它,它看起来圆圆的,翘翘的,乳白的颜色化成了透亮的银,细细的纹路像一圈圈儿光波,浮动着一层幽蓝色的光。我伸手把它拍下去,它冒起来。我再拍,它再冒。刘颖转过来看着我笑,半边脸埋在圆厚的膀子里,眼睛水都还没揩干净。

“做啥子嘛,我又长犄角了哇?”

刘颖终于又跟我讲话了。我们躺在一起,她头发里冒出热烘烘的气味。安静了一会儿,她问我:“史云,你觉得这个地方好不好?”

“有啥子不好呢?我爸妈、罗聪他爸妈,都在想办法要留这里,那这个地方肯定是好嘛。”

“你爸妈,是这里啥子地方帮派上的人吗?怎么你妈一条花臂,你爸一条花腿的?”

我翻身打挺坐起来。我终于可以在刘颖面前炫耀一下我的家族英雄史。

“那是要比帮派英雄得多了!”

我眉飞色舞地跟刘颖讲起来我爸妈的英雄史。那年我刚满百天,他们带我从县城坐长途车来主城。车子过花溪遭了车匪,匪举枪冲车屁股一阵乱扫,打瘪了车胎,司机自己先跳进树林子里头逃了。没来得及跑的遭堵在车上,一个个搜身摸钱包。我爸一手往衣服兜兜里摸弹簧刀,一手搂着我妈;我妈搂着我,我背心兜里缝着钱。

“他们有枪,怎么不给钱保命?”

那是闯生活的钱,是从旱年旱死涝年涝死的地里头刨出来的,抢那笔钱就是抢他们的命。我爸妈跟车匪对峙的时候,一帮伏击的警察从树林子里头跳出来。车匪为了转移警察注意力,往车屁股甩了打火机。亏得我爸妈跑得快,保下二大一小一包钱四条命,烧伤我爸一条腿我妈一条胳膊。花臂花腿是结了疤,为了遮疤去文的。

刘颖不讲话。我以为从来都是骄傲的她在我的家族英雄史面前终于自卑了。我得意得很,但为了我们的“君子之交”能有来有回,我也问她:“你不是吉水的嘛,你啷个要来主城的呢?”

她倒问我:“你晓得我为啥子恁会捆人不?”

刘颖是在花山节上认识她的第一个丈夫的。应该说是半个丈夫,因为他始终没来娶她。

“你不晓得,我们那里到了晚黑,月亮亮得太阳一样!火把烧得热烘烘,桃花从山上浩浩荡荡开下来,他打起青布伞来找我……”

我从不晓得原来刘颖是这么浪漫的。那是她第一回去踩花山,但是先前跟女伴们去河边洗衣服的时候,她就见过他。

“他多远就跟我们唱,‘情妹儿有话又不说哦/你是好是歹哟就说一句儿啰’,没得人理他,他就自己跟自己唱;我们都笑,他唱给哪个听的呢?”

没得雨没得太阳,他们打起伞走了一晚黑,唱了一晚黑。第二天他带来一只鸡,刘颖带着鸡和他回了寨子。刘颖她爸只说顺天意,杀鸡卜婚,鸡死的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不得行,天不让他两个成眷属。② 刘颖不信天,偷偷跟他跑去他们寨里头。

刘颖说她那时候很快活,正儿八经地准备当新媳妇。她见过寨子里头别人家接新媳妇,人们疯成一堆,拿稻草你捆我我捆你,管这叫“送黄金”。还没结成婚,刘颖先学起了“送黄金”。他两个白天上山插秧,晚上回去,刘颖变着花样儿捆他。他们还在小屋子里头赛跑,哪个先坐床头哪个将来当一家之主。

应该说,刘颖她们家也不是那种犟拐拐。抓她回去的时候,刘颖她家里人说,男的这边过两天儿要是正经来人说个亲,还是娶得回去。但是刘颖回家之后他就再也没出现过。有人说他去了主城闯生活,也有人说他带了别的女娃儿回寨。刘颖家里嫌她丢人,托了门远房亲戚,把她送给罗聪家。

“他们把我送上船,我也不犟。船就是来主城的,他来我就来。他怎么会带别的女娃儿回去呢?他肯定是来了主城。”

我突然对刘颖肃然起敬。我是留在这儿的,因为我爸妈是英雄好汉;她是来到这儿的,因为她自己是英雄好汉。我不讲话了。我很早就学会了用安静掩饰自卑。她的日子是火把色的、月亮色的,我的日子是水泥色的。

“但是他来这里干啥子呢?这里一点意思都没得。”

“可能他不在这里呢?”

“还有哪里?”

“万一他在吉音江对岸呢?”

我们不晓得吉音江有啥新奇,但是这个词的发音很有魅力。之前国庆节放假,语文老师布置假期作业,要求我们写一篇描写吉音江夜景的作文,还给我们读了她儿子的作文当范文。她儿子的作文词汇贫乏语法混乱,但不影响吉音江的诱惑。那是一片枯燥的红土地里冒出来的一条亮晃晃的金带子。霓虹光投在云里头,投在水雾里头,投在江面上。几艘漂亮大船磕碎江面上的颜色,划开一条黑线,江面张开一条大口子,吞没了裸露的红土地,吞没了岸上的野树野草野蚊子……

虽然我爸妈和罗聪他爸妈都不准我和刘颖放了学在外头乱逛,但大人们守店的守店,打工的打工,从我们放学等到有家长回来,多是两三个小时之后了。这几年我通过这两三个小时,跟邻居家的娃儿们钻后门进了区动物园看黑熊,溜进废弃的楼里头撒尿,跟街道主任家阳台上的狐狸狗对着叫唤,等主任一出来再乱哄哄逃开……一边听班主任念有关吉音江的文字,我一边开始构思自己的计划。瞟一眼刘颖,她也在看我。看来我们都有了自己的计划。

那是学校里国庆节放假第一天,我跟刘颖串通好,跟爸妈说今天学校要补习。虽然我已经违背爸妈的意愿在外头乱逛过很多回,但这是第一回乱逛到这么远去,远到要坐公交车。我和刘颖凑了凑这几个星期攒起来的角角儿钱,车票够了,我们要去吉音江了!

公交车上闹哄哄,但我和刘颖一句话也不说。我兴奋得心脏都要跳到喉咙。天气很大,太阳很毒,没什么风,热烘烘的水汽沾在我的皮肤上,头顶和江面反射的阳光叫我睁不开眼,身体点儿都不舒服。但我和刘颖不吃不喝,手拉手,精神抖擞地在江边逛来逛去。卖糍粑、凉面的小商小贩端着软糯流糖、红油闪亮的小吃在我们面前吆喝,我们看也不看一眼。我们的眼睛比我们的嘴巴更饿。天越来越黑,江风凉凉的,刘颖紧紧抓着我的手,我也抓着她的。我们都不想回去。爸妈不晓得什么时候就有可能回到家,我心里头越来越怕,也越来越兴奋,想象中那条亮晃晃的金带子离我们越来越近了。我们坐在浅滩边一块大石头上,看着那些光膀子老头钓鱼,等晚黑。

跨江大桥上第一盏路灯亮起来的时候,刘颖兴奋得直跳脚。远远的小黄灯像一发信号弹,船上的、房子上的、广告牌上的,花花绿绿的霓虹灯一个一个全亮起来,江面同时反射着不同颜色的光,装不下了,满满地溢出来了。

当我们兴奋地跑到岸边,想坐那艘挂着粉色彩灯游来游去的观光船时才晓得,原来不光坐公交要钱,坐船也要钱。看着刘颖失望地垂下头,头上银色的小圆犄角耷拉下来,我又有了计划。大人带的一米三以下的小娃儿免票,之前钻后门遛动物园那套法子又派上了用场。我们蹲在售票员看不到的地方,可怜巴巴地望着那些买票的大人,尤其是那些没带娃儿的老头儿老婆婆儿。等遇到那种看着我们会笑起来的老头儿老婆婆儿出现,我们就安安静静走到他们腿边,一脸理所当然地往船上走。

当刘颖快要上船的时候,检票员吼了一声:“哎,小娃儿,你没得一米三?”

刘颖跟的那个老头儿哈哈笑起来:“哪有一米三,她是吃胖了,看起才高呢!”说完拿手比一下刘颖的额头,走个下坡路线,再去比一下身高线,嚷嚷着“没超过没超过”,愣是把刘颖推上了船。检票员叹口气,皱着眉头咂咂嘴,跟老头儿摆摆手,示意让他们上船去。

船开到过江驿站的时候我们两个还是遭赶下来了。虽然没过江去,但我们还是快活极了。观光船上我们认认真真地盯着吉音江对岸,眼睛都不眨一下,生怕看不够本儿。被赶下船后我们狂奔去公交车站,赶着大人们下班的点儿回家,谁都不开口讲话,怕刚刚看到的那些好东西从嘴里一漏出来就蒸发了。

那次作文,我和刘颖写的那两篇上了校报。写作文的时候,我和刘颖面对面坐在院儿里,不讲话,也不给对方看自己的作文。但我晓得我们一定会用从不同地方看来的词汇,把吉音江对岸写成一片天上乐园。

在晓得刘颖会捆人之后,邻居那些大人把刘颖传成了个异族妖女。他们说那对儿黑眼珠珠儿里头养的是蛊虫,专吃罗聪的脑仁子,把罗聪吃傻了。他们说,罗聪可惜了,他要是个正常娃儿,肯定能寻个好媳妇。他们说,我遭她蛊得连班干部都不当了。他们说,不正常不正常,哪个女娃子长得恁高,腰杆恁大。我爸妈其实不排斥我和刘颖耍在一起,因为他们晓得刘颖在辅导我做数学作业。但他们还是悄悄儿跟我讲,回到院儿里头,莫跟刘颖太亲近。听了这些,我更享受跟刘颖的“君子之交”了。我觉得自己也成了个大逆不道的好汉,对大人的告诫回以无情嘲笑。

但我又发现我的新勇气点儿用处都没得。它没掰掉刘颖的银牛角,也没让我成为真英雄真好汉。甚至连刘颖也不是什么真好汉。比如当小杨老公冲小杨举起菜刀的时候,刘颖一动不动。我一动不动。我们都一动不动。

那天我和刘颖去小杨面馆吃酸辣粉。小杨老公在后厨,小杨在门面给食客端粉。我隔了几张桌子都看到小杨老公那对儿凶巴巴的红眼睛,他大声骂出来一连串最凶最恶的怪话;小杨低着头端粉,一声不吭。

小杨给我们端过来一碗酸辣粉,小杨老公往她胸当门砸过去一把小葱。她一晃,一根裹着红油的粉条儿跳出来。她不躲。她一声不吭。

“老子把你当个宝一样稀奇,你就晓得出去给老子脏——班——子③!”

“脏”扔过去一坨姜,“班”甩过去一片生肉,“子”砸过去一包粉丝。她不躲。她一声不吭。

“你骄得很得嘛!说话噻你!”

小杨老公朝她砸过去一碗刚做好的酸辣粉。她不躲。她一声不吭。红油冒着热气气儿,血一样顺着小杨的脸淌下来,粉条儿晶莹透亮,砸在地上活了过来,挣命一样蠕动、跳跃,然后瘫成一堆,一动不动。

这个长得苦苦的男人今天话特别多,动作更多。砸完酸辣粉,他举起了菜刀。对面摊儿的大人终于跑过来拦他。他举着菜刀,眼睛珠珠儿快要爆出来,他说他要砍死她,他要砍死她。小杨站在太阳地里,盯着地上苟延残喘的酸辣粉。头发上还挂着一根,荡啊荡,她把它吸进嘴里。

那天下午我和刘颖没跑也没动。我们跟小杨一样,呆呆地看着,一声不吭,一动不动。我看看刘颖,她看着小杨,她嘴巴里头学着小杨吸酸辣粉的样子,嘬起嘴,嚼啊嚼。摇扇转向门,门帘晃晃荡荡,透进来的阳光晃晃荡荡,各种东西的影子摇摆起来,刘颖和小杨的影子叠在一起——影子头是小杨头,影子脚是刘颖脚。影子脑壳大脚板小,困在水泥地里跑不出来。

吵架的、劝架的,一群人又吵又闹回到我们院儿,我和刘颖也被我爸妈一路领了回来。我妈跟小杨待在小杨他们屋里头,屋门紧紧锁起。小杨老公还在天井那边发疯,我爸又拉又拽又劝又骂,不让他进屋。我和刘颖站在小杨他们屋窗台下面,看着小杨老公和我爸拉扯,听着小杨和我妈讲话,眼前耳边都闹热极了。面对着天井,我听到小杨屋里我妈跟小杨念啊念。

“你两个能有啥子结果嘛!”

“都是结了婚的人,还搞这些名堂!”

“他能给你啥子嘛?又穷!又有个傻儿子!”

“离婚?离啥子婚?说出去笑人得很!”

“两口儿的事情,弄得恁扯兮兮的,吵完了还不是要接着过。”

空气里的水分热烘烘的,沾着我的皮肤。我突然感觉这个世界真奇怪,我怀疑当年对峙车匪的那对英雄夫妇其实早就牺牲了,现在养着我的只不过是一对浑浑噩噩勉强将就的男女。我妈念了半天才从小杨他们屋里头出来。屋里只有小杨一个人了。

她在干啥子哦?她得不得哭哦?我从小杨他们家纱窗上的小洞洞往里头看,结果洞洞里冒出一只红眼睛,眼角一颗圆圆的泪痣,也在往外头看,对直盯上了我的眼睛。我吓得弹开,看见大人们手忙脚乱地朝我们这边跑过来。刘颖晕倒了。

后来我觉得,我在纱窗洞洞里头看到的那只眼睛一定和刘颖的消失有关系。那只眼睛看着我们,我们看着那只眼睛,刘颖的魂魄遭那只眼睛吸跑了。大人们手忙脚乱地把刘颖放在床上,然后出去买药。罗聪是第一个发现刘颖醒了的人,我是第二个。我在天井里听见刘颖一声尖叫,马上跑进他们屋。刘颖缩在床角发抖,罗聪嘬着嘴,变形的手使劲儿伸过去薅她的脚。

我还是没胆像刘颖救我那样救她。我怕罗聪。等我把我妈喊来,罗聪他妈已经回来了。她使劲儿掐刘颖人中,但刘颖只是呆呆盯着天花板。给她喝水,她不吞;喂她稀饭,她不咽;打不哭,骂不动,竖着两只呆眼睛都不眨一下。

“遭了得嘛,丢了魂了!”罗聪他妈摇头跺脚拍大腿。

“都是大人造的孽!赶快招魂!”

罗聪家的大人们专门帮刘颖跟学校请了假,要给她捉鬼招魂。我爸妈跟我讲,今天上学自己去,不准去喊刘颖。早上上学,我做贼一样故意路过罗家门口,往里头看一眼,他们屋里头玄关那儿站了一堆男女老少,簇拥一个头颅巨大的矮子女人。那个女人两只眼睛长在两只耳朵近边,拄一根红头拐杖,拉着一个眼睛珠珠儿像死鱼摆摆一样的小女娃儿。这两个女的,一老一少,好眼熟……我见过她们的嘛!那年子我去卧龙山外婆家过年,看到一个大头女人牵着一个小女娃儿去敲隔壁李光棍家的门。我一边把瓜子花生埋进炉灰里,一边听矮子女人跟李光棍讲话。

“你看这个女娃子嘛,牙巴齐腿杆儿粗,你还能去哪里寻?”

“好像有点儿呆样,是不是个憨的哦……”

“啷个可能是个憨的嘛,就是呆了点儿,呆才教得出来个好人噻!”

“哎,算了算了,还是太小了点儿……”

她们不是卧龙山那边的人嘛,她们来这里干啥子哦?我走过去扯罗聪他妈的衣服角角儿:“嬢嬢,我在我外婆那边看到过她们的,她们……”

罗聪他妈手忙脚乱地帮大头女人提鸡母扫路灰,没得空理我:“乖乖乖,嗯嗯嗯,是你外婆那边请到的女菩萨……”

捉走了太阳捉出了月亮,鬼遭他们捉了一整天。大人们聚在罗家门口,围着大头女人,她说:“这个女娃子,魂魄野得很,三魂六魄只留了一魂,其他二魂六魄遭不同的鬼拐跑了。今天只逮着个水莽鬼,还回来了一魄,明后两天再接着捉。”

大人们附和着大头女人:对头的对头的,刘颖确实野得很。罗聪他妈对着大头女人又哭又拜。

“我也苦哇!我也苦哇!我给我儿寻个媳妇,我又有好错嘛!她在老家都没上学了,我还拿钱供儿媳妇上学;她捆我娃儿,我也不追究,打她两顿都不一定有哪个亲妈下手重……我哪里亏到她了嘛!她啷个就恁个一魂一魂地丢了嘛!哎呀,我们罗家苦哇!”

大人们沉醉在罗聪他妈的苦里,没得人理我。我绕到罗家靠阳台的小门,门没锁,我闪进去。刘颖躺在床上,背对我,头发上的鸡血凝成一块儿,缠在她的银牛角上。——她真像个疯子。

“刘颖……”我轻轻叫她一声。她转过头,看到我,坐起来,扑过来逮着我的手。

“她们是坐船来的,坐船来的……只要我坐上船……坐上船了又能去哪里呢……那也比留在这儿强!有船我就能跑,我就跑……你帮我,我只有你了……”

她一边摇我,一边发抖,银牛角一颤一颤的。原来魂儿还没丢干净,晓得跑。虽然刘颖很痛苦,但是我感觉到一种丑陋而隐秘的快乐——她说她只有我了,她很在乎我。

刘颖眼泪汪汪地看着我,可我呆呆地看着窗户外头透进来的那一点儿橘黄色的光,一句话也讲不出来。我不想帮她跑。她为什么老是想出去呢?她到底要出哪里去呢?大家都在线儿沟,怎么就她非要出去呢?我回想起刘颖还没来的时候,我当着我的班长,跟街坊邻居的娃儿上学放学,这儿转两圈儿那儿转两圈儿,这些以前我一直很熟悉的东西现在让我莫名其妙地一阵怕。刘颖不是无所不能的好汉,但我想象不出没得刘颖的世界。月亮色的,火把色的……

这时候大人们进来屋里头,我被赶到一边儿去。那个大头女人坐到刘颖身边,伸出三根手指头,往鸡血里蘸一把,甩甩指头尖儿,回过头来摸上刘颖的喉头,一把一把往下捋。我出神地盯着刘颖颈子上那一摊一会儿一大坨、一会儿又抹成稀拉拉一片的血,失去刘颖的绝望笼罩着我。我的世界一点儿一点儿塌了。我爸妈不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刘颖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好汉。我以为我立足的土地上酝酿着一场了不起的大暴动,其实这里除了野树野草野蚊子啥子都没有,数不清的强壮肉体烂在潮湿的泥土里,啥子也不剩下。

我绝望,然后开始发恨。我一定不帮你,我才不放你去吉音江对岸。你休想把我甩在屁股后头,休想把我甩在这里。

大头女人这边又“欸嗨”吼一声,皱着眉皱着眼,捋一把唱一句:

“三魂召转一魂来,还收六魄才幺台④。”

如果她都不是英雄了,我又是个啥子呢?

“各路神仙显个灵,还她真魂吃饱饭。”

还有比失去刘颖更绝望的绝望……

“一魂北上寻天宝,二魂幽天耍金刀。”

如果刘颖还在这里,还是那么聪明、美丽、强壮,可她又是谁呢?还是刘颖吗?

“三魄旸谷喝九井,四魄在上吃青羊。五魄滚进观音沟……”

六魄还没出来,罗聪突然伸着脖子朝着大头女人吐口水,然后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我灵机一动,立马跑到罗聪身边,装着看他是不是发烧了,摸了一把他的脑壳,做出一脸怪相,然后也倒在地上,口吐白沫。

不等大人们反应过来,我跳起来,张牙舞爪地乱跳,闭着眼摇头唱:

“神仙我半路回转来,还有一魄要交代。”

先骗个一百块钱,好坐船。怎么搞到一百块钱?我先跳……

“饿死鬼过吉音江,六魄今晚就是菜。”

那就说钱是孝敬给饿死鬼的。我继续给他们跳舞……

“神不要钱鬼要钱,烧香打鼓送鬼怪。”

不准回来。回来了我就看不起你。

“速速过江寻魄去,兜里装她一百块!”

跑快点儿!跑远点儿!跑到吉音江对岸去,跑到长江尽头,跑到黄河尽头,跑到天边边跑到海角角,跑得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道渴而死。

咿呜呀呜唱完,我没得词儿了,一把假摔在地上,眯虚起眼睛。我瞄到罗聪他妈诚惶诚恐地往刘颖胸口袋塞了张红红的一百块,然后把罗聪他爸拉过来冲着口袋拜两拜。

第一个跟我共谋的居然是那个大头女人。我听见她像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

“愣起干啥子嘛,搞快点收拾起让她坐船过江去收魂魄噻!”

耳边一阵叽叽喳喳的乱。我睁开眼,大人们真的在手忙脚乱地收拾刘颖,擦干净她的鸡血头,给她穿袜子穿鞋。大头女人也忙起来,拦着准备跟着一起上船的罗聪他爸妈:“你们莫上船。人多了魂魄认不过来,容易上错身!”

“那……她这个样子,也不能一个人坐船啊!”

大头女人一把给那个长着死鱼眼睛的小女娃儿拽过来:“我们两个跟上去就对头了。我们晓得打鬼,那些魂魄上不到我们的身……”

屋里头闹得很,大人们都听大头女人的调遣,他们又都不理我了。大头女人跟上船干啥子?可不要她跟着!

我编些糊涂词,我扯着颈子唱:

“莫要带上大头鬼!”

没得人理我。我跳起脚唱:

“大头鬼话信不得!”

鬼都不理我。

我猜是不是要像罗聪那样口吐白沫他们才理我。我便努力地顶舌头,把口水往牙缝前头推,挤出泡泡来,预备着吐白沫。可我还没来得及吐白沫,那个长着死鱼眼睛的小女娃儿就已经把我搡出去了。

后头我听大人们讲,那晚上罗家上下忙得屁滚尿流,一家人打的跑到江边去给刘颖收魂。大晚黑的,船都租不到,好不容易找了个捞垃圾的船,几个大人七手八脚地把刘颖塞上去。刘颖乱叫,大头女人和那个小女娃儿按着她,罗聪他妈气喘吁吁地在船下跟刘颖喊:“魂找回来就好了,魂找回来就好了……”

大人们看着刘颖的船变成个远去的小点点儿,消失在对岸乱七八糟的灯光里。太阳出来了,江上的雾散了,岸上的红土地和鹅卵石露出来,刘颖和大头女人她们也没回来。

他们赶去江边的时候,我站在天井里头,呆看着被橘黄灯光映得乌黑的鸡血胡思乱想:刘颖坐在船上,水雾软绵绵地拍在她黝黑发光的脸上,红色蓝色的霓虹灯映着她通体发亮的银牛角。牛角五光十色,牛角光滑异常,像把磨光了的大尖刀,向敌人们的头上砍去。她站在吉音江对岸的石子滩上,像脚踩黄金地的皇帝,头顶着牛角皇冠,理直气壮地检阅着新天地……

我想象着吉音江,想象着刘颖。我们一起想象过那个地方,现在她和它融为一体了。大晚黑里,地砖冒出来的凉气钻进我肺里,我畅快地呼吸起来。吉音江这边是裸露着的红土地,吉音江那边是什么呢?

还是红土地。

注释:

①“哈板儿”,西南方言,“傻瓜”的意思。

②西南地区一些少数民族有杀鸡卜婚的习俗,未婚男女订婚前先杀一鸡,鸡眼全睁或全闭为吉兆,可婚;鸡眼一睁一闭为凶兆,不可婚。现绝大部分少数民族已婚姻自由,不再进行此项迷信活动。

③“脏班子”,西南方言,“丢脸”的意思。

④“幺台”,西南方言,“结束”的意思。

【责任编辑 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