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间人(节选)
天都黑了。行李箱的密码锁被她拧了个遍,还是没打开。她以前出现场可不带这个笨东西,因为总被深度部派到农村,她习惯从地摊淘几件T恤、牛仔裤和杂牌运动鞋,塞进旧书包,上面再掏个窟窿眼。它们平时就待在固定位置,确保她每次接到题拎上就能走。不用行李箱,也是怕逃跑时很不方便。现在她有了一份正常工作,可这笨东西却像死守着自己的内部,像是终于等来了复仇机会,存心不让她上班一样。
程蝶能得到智库的工作,是被池边拉进来的。他曾是《大观园》首席摄影记者,红黑色脸庞、半长发、大眼凹陷,有着近两米的身高。如今他已经变白了,跳到公关部做高管,还说服了老板亲自面试程蝶。不过疫情把她封在了刚租的房间里,双方只能通过视频会议来消除彼此的疑虑。
当面前一下子弹出八九张戴口罩的脸,她在摄像头前神情木然,不知该去看谁。“你这么瘦了,下巴颏都尖了。”她听到池边在喊自己,只有他用口罩兜着下巴,被其他人投以监督的眼神。
“程蝶你好,池边总说你在各部门的口碑不错,说你很擅长和地方打交道。”她很难分出谁在讲话,好半天才确认是中间的假发男。“我们核心业务就是深耕政府关系,对接的是部委和央企核心决策层。你能否讲讲,和他们往来的心得。”
“我已经给忘了。”她说。
众人在屏幕上一齐定住,像是死机一样。
“程蝶是有新闻理想的人,”池边解释着,“我是说当年她可是深度部的‘稿王’。”
“那就讲讲你过去的采访吧。”假发男换了个语气,让自己显得随意一些。
耳边冒出轻轨驶过时的淡淡钝响,她偏过头,目光望向窗外。车身如幻灯片在眼前更迭,她却能看清里面的每一个人。她点了棵烟,把打火机往电脑前一摔,脸转回来:“不好意思我都忘了。”
“程蝶,我了解你。”池边终于也戴上了口罩,“要是你还想改变现实社会,在外部无法推动,就要从内部和它连成一体才能根治症结。”她对着屏幕吐了口烟,继续以一脸的木然神情,提出想去新疆内蒙古挖掘典型案例,想做深入的产业调研。这下轮到池边不吭声了。很快假发男就不见了,一个个口罩也消失殆尽。
程蝶决定放过那个行李箱,她知道自己老毛病又犯了。就像当年第一次接题去某地级市做扶贫调查,先要搭晚班机到天津,再换次日最早的航班飞别处。她彻夜在航站楼里查资料、核实线索时,浑身上下连嘴唇都在颤抖,怕把题弄折了被深度部开除。是靠中间人给的录音和地址她才有了第一焦点,写出一篇四千字报道。后来她知道每迈一步,定能感应到有人在离自己很近的未知里,那就像存在于海底的讯号,她的任务就是把他找出来。她也知道那不是颤抖,而是感应失灵后的羞耻在涌动。如今这些不会出现在身体里了,她在努力放下记者的工作,这阵子就做得不错,必要时她会对自己说一句“我已经忘了”,不管用的话就多说几遍。
为智库出差的几天里,有次她和甲方开了一整天会,刚回酒店就收到池边发来的链接。那是她采过的一起案件,如今稿子还压着没发,却被改编成了电影。从海报和预告片里,她看到自己挖出的人物关系,连同受害教师的死因全被剔除,只剩下埋尸过程充作卖点。她坐到房间的地板上,嘴里不断念叨“我已经忘了”,可褪不去的是身体的记忆。伴随一股气闷在胸口,剧烈的心悸又来了,很快两眼还闪出金光熠熠的玻璃纹,她知道自己随时会失去意识,赶紧点开手机上的通信录,但是没有拨出去。她扒在水池上拼命洗脸喝水,接着坐马桶上深呼吸,想这样硬扛过去。很快她感觉左边半个身子已经发凉了,深深的濒死感也开始蔓延。扛到凌晨三点钟,她也没有打电话出去,她又扛过去了。
程蝶又回到了梦里,辞职后她失眠加剧且多梦。她梦到未来有个组织,奉行尊老反哺的道德传统,并宣扬应由老年人统治世界。不过很多老人长期没有子女陪伴,组织就渗透进每一个社区每一户人家,以帮助老人的名义实行控制。
这是她第二次做这种梦了,梦中的妈妈和姥姥都在家里。她放学回家后,看到姥姥正招待着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女人。那女人和姥姥无话不谈,但是程蝶从没有见过她。接着妈妈跟姥姥起了点争执,组织很快派人把妈妈带走了。那些人像是洪流一样倾泻而来,她站在凳子或者是石阶上,看到姥姥脸上的神情异常复杂。
一睁开眼,程蝶立即拿出记事本,写下记忆中的每一个画面。在这本子里,她已记下很多个梦了,有的相互间还有联系。她不知为何总梦到那里,只觉得那个家又是如此真实可信。她写字时空出手抹去脸上泪水,可它们还是一颗一颗掉下来。
那是一起跨越了二十年的悬案。当时的《大观园》卖得很好,调查上也舍得花钱,加上又是震动南北的大突发,所以同时派出文字组、视频组和社会组三队人马奔赴南方某省的方清县,看谁先出稿子。深度部里全是清一色的老爷们儿,他们看到程蝶会相互打听,有谁知道她是什么来头,或者总编怎么弄来个小丫头。不过很快大伙儿就忘了这么个新人,因为她总是要独自去扫街。
没人会在一座城市里,扫遍可能与事件有联系的每一条街,但是程蝶可以,她相信这样能找到所有她想找的人。有其他媒体前辈曾跟着她扫了几天,在一栋十层高的居民楼里,他们像过筛子一样,敲开所有三十户家门却没有任何线索。当她还要去扫另一栋楼,前辈劝她放过自己,这不是核心人物,发条小快讯这么折腾没有意义。直到当事人出现时她几乎要给他跪下了,不过人家并不愿意讲,她是强行进入对方家里采访的。后来程蝶再也没见到那位前辈,她知道了很多人只要问过就算完成任务,很多人已不敢敲门,或者说,他们没有那么在意这件事,他们甚至比采访对象更乐于早早了事。
所以在社会组抢发两篇快讯后,程蝶的编辑问她,你还要扫到什么时候?等她拎着水果站到死者家门前,屋里早没了人影,当地已经把家属圈起来了。程蝶告诉编辑,如果家属能知道什么,这案子早就捅出来了。而且她很反感写博同情的稿子,反复消耗别人的情绪也很不道德。她决定掉转方向去找第二落点,以凶手宋平江为核心人物,做全国独家。
那几天她总穿一件黑色帽衫,在夜晚低着头走出旅馆。她和混街面的年轻人聊天,知道这里以前迁过来很多人,还有本地帮派各自的势力在哪儿,以及那家叫夜郎自大的KTV。在路口拉脚的车夫会告诉她,街上的路灯被砸坏了,他看见有人被挑断脚筋,隔天地上仍满是血迹。她每次回来还要经过一家便利店,坐在昏黄灯光下,听一位眉发俱白的奶奶讲起,过去大伙儿到哪儿买布料,或者是她远在天边的孩子,后来老人仿佛是在等她回来。
白天的路面积满红色泥巴,程蝶嚓嚓嚓地走来走去,两只球鞋全湿透了。她把扫街范围圈定到一条商业街上。宋平江在这儿有四五个商铺,可整条街的商铺加起来有几十家,她只能一家家从头扫到尾。在一个大院子里,她找到了挂着锁的夜郎自大。她透过一面玻璃大墙,向里探看好一阵才出来。这时马路对面又走来三三五五的老记者,他们嘴里叼着烟,满脸沧桑,却如沐春风。他们一齐看向她,问她扫到全国独家了吗?她伸出舌头舔掉嘴边的汗,摇了摇头。她问,你们这么多人要去哪儿?打头的前辈说我们烟快抽没了,一起去烟店买烟。程蝶不可置信地数出一共八个记者,结伴买烟。牛!她说。她看着他们以统一的姿态扭动身体,扭进街尾的窄陋的烟店。
中午天空又飘起牛毛细雨,程蝶最后也扫到了烟店里。老板正用烟盒在包装箱上摆出“旺”字形。她问他认不认识宋平江?对方的脸一僵说不认识,我就是个卖烟的,接着转身去擦柜台。随后程蝶被包装箱绊了一下,把刚搭好的旺字碰散掉,她蹲下身去捡地上的烟盒,捡得很慢。
“很多路灯被砸碎了,街面不太平吧?”程蝶问。
“街面不太平喽,生意就不好做嘛。”老板应着话。
“这里很多人租他家的铺面,人家生意就很好做。”她说。
“他让老婆去收租,他在方清一共有四个老婆,租他铺面的人能不多嘛。”
老板抬手朝旁边比画起来。“那院子一大片全是他转租给别人的,每天都是什么样子的人进进出出,从外面看得可清楚。”
“那隔壁KTV是他哪个老婆管着的?”
她搬板凳在老板身旁坐下,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弯。
“哎呀,说了不认识嘛,我参与这事不太好,你到别家去问。”老板把手一摆。
“那我买两条烟,有生意总不能不做吧。”她又挑起了烟。
“挑完就快走吧,我要关门了。”
“我充个电再走行吗?”她用手机付了烟钱。
“充电可以的。”
不等对方反应过来,程蝶又拿出个笔记本插上电,然后走到店门前打电话。
外面雨势渐大,老板看到一个小姑娘站在雨雾里做采访,看到她挂着雨水的脸和打卷的稀疏短发,还有脏运动鞋和裤子上的泥。
老板娘来送饭时,他们请程蝶一起吃饭,她和老板娘像是一家人那样聊闲话。老板听她说明天还要来,忙说,我给你个号码,你不要讲是从我这儿问的,也别管他是谁,你自己打电话,能问到你就问。程蝶放下筷子,掏出便签本记号码,刚记一半,看见有个体形彪壮的记者堵在门口,正抱着相机咔咔换镜头。
程蝶像被人打破美梦一样,把本子收回去,两眼发直地迎向池边。她上次被这帮视频记者坑过,采访中他们突然把她扒开,举起镜头就对着人家录,她也赶紧躲到一边,否则就变出镜记者了。这帮人还特毁采访对象,不出镜的还能聊几句,出镜的马赛克没打好就播出去,好像唯恐当地人看不出来。
“你也跟这儿扫街呢?”程蝶抢先对池边发问。
他说了声是,把镜头安装好。她又问他有线索吗。他说没有,我刚扫完后面那排,就剩这条街没问,那家人跟你说啥有用的了?她也说没有,面如生铁。池边笑笑,你说没有就没有。
程蝶和夫妇俩作别后,走出不远黑帽衫已被雨淋湿大半,她用两手护着书包继续赶路,却又被池边叫住。
“你是要回旅馆吧?”她发现他一直在后面盯着自己,便眯起冷眼瞪回去,然而刚走出这条街手机又响了。
“你先别动,我开车送你回去。”
她来不及拒绝,就看到一辆墨绿色的日产SUV迎面驶来,狠狠地停到跟前。“这是县委宣传部借我们开的,为了缩短采访时间。”池边解释着。
副驾驶上,程蝶抱着书包,头扭向车窗,像个游客那样,或者像是随时要跳窗的被绑架者,看着自己扫过的街巷,在雨中飞逝而过。池边时不时就瞥她一眼,刚才她如梦初醒的样子,也吓到他了。
“来这种地方跑新闻,还是男记者好混。买条烟一递,再点个火,人家总会讲点儿有用的东西给你。”
“你们不就会递个烟吗?要是递烟有那么重要我就找个人递烟。”
她两脚交叉踩在车座上,一只胳膊搭着膝盖,终于闭上眼睛。
“当然还有高招儿了。”他说,“我们去被害教师的女儿家里采她,还跟她吃了顿饭。这么集中人力干个一两天,每人都能有稿子写。咱们合伙吧,你远离队伍会漏消息的。”
“去他妈的,我又不是写小说的。有那工夫我不如多踩踩点儿、找找人。”
她知道那是怎么回事,记者们被集中安排到某个地方,跟家属聊上一小时,运气好还能拍几张不赖的照片。可这些人回去却要在网上扒资料,拼出的故事没一句是自己问的。在她看来那都是既不核对消息源,也不用交叉印证的小说。就是这样的小说,你家发完了我家发,谁也不会落空。所以他们愿意找同行一起出现场、交换消息、组团采访,就连吃住也不分彼此。所有人在这样的绑定关系中,竟还生出了安全感和暧昧情愫。
池边一时不知该怎么对她说。他边开车边找烟,用点烟器的时候,看到她那双运动鞋,把车座蹭得到处是泥。
“我的意思是,嫌犯虽然人被抓进去了,但是还没有判呢。”他反复嗽着干糙的嗓子,两道浓烟从鼻孔里排出。“至于他那些个同伙,有的被抓,还有的被保出来了,就藏在县城里。这儿到处是他们的关系,而你还住在他老婆开的旅馆里。”
他又扭头看向她,不知她是否睡着了。
“凶手那边是知道你的存在的,你出去就会被人盯上,可你知道自己要找的是谁吗?你还是搬到酒店,和大伙儿住在一起吧。不要报道新闻事件,却把自己弄成新闻事件了。”
“看好你的路,别他妈的看我。”她说,“我当然知道要找谁,我等的就是他们。”
池边果然把方向开反了。他长按汽车喇叭,驱赶着挡在车头的人。他们只要看到这辆墨绿色SUV和车牌,就知道不要招惹车里的人。
“宋平江,宋平江。”程蝶继续闭着眼,嘴唇开开合合,像是把这名字含在舌面上,“我可是为了你才待在这鬼地方,你只能被我写进稿子里。”
池边不敢再多话了,随着程蝶的口令,他们的车才从这座县城的神经末梢里绕出来,终于她把他带到了案发地——方清一中。程蝶睁开眼睛,从大门口望过去,和上次来这里不同,操场已被市政隔离围挡圈起来了。两人在车里又看了一会儿,池边才开回到她住的旅馆,他眼看着她走进去后离开,他要去把车洗干净。程蝶等他开远后,也没换件衣服,又跟做贼似的溜出来,到街上重新打车。
程蝶坐出租车再次回到一中,她先让司机围着学校兜圈,看到没有保安追上来,她就把刚买的香烟送给司机,让对方等在大门外,她要溜进去为自己的独家拍几张埋尸点的照片。雨过天晴后,茂密的香樟树阴影覆盖下,整片球场在一股水锈气味中显现出幽沉的绿色。她看到绿色的某部分已经塌陷,地下闲置着挖掘机和脚手架,还有裸露的赭红色石块和反着天光的水坑,像血一样腐浊在泥里。她能感觉到教师的尸骨仍埋于脚下,感觉到身处火葬场或走失在哈尔滨郊外的荒原才有的哀伤。但那感觉又是不一样的,从寂静的树林背后,她还感觉到有亡魂在异动。她举着相机,可是手指总不听使唤,被保安从操场轰出去时,她也没使出力气按动快门。
其实不论哪个口的记者,不论他入行多久,采访十次里十次全被人家轰出来,多少会有点心理障碍,甚至是抑郁情绪,但程蝶却还能像执行战术包围一样继续推进。她高中毕业做过零岁儿童英语的课程销售,每天要求自己签下五个客户,为此下班到家后还要挨个儿打电话回访。即便是全天都被人挂电话,即便整个人沮丧到抬不起头,她也要把情绪调节到饱满状态,以兴奋的语气微笑着对下一个电话说:“我是您的程蝶。”
后来经理发现,压了一年攻不下的客户被程蝶签了年单,还有人是指名冲她来的。他理解不了一个高中生怎么能做到销冠,于是召集老销售们来办公室看她打电话。他们围着程蝶站成两圈,看到她在自己面前立了一面镜子,手中拿着电话和名单。只要跟客户通话,她就对着镜子随时调整笑容,那张脸完全浸浴在幸福的暖意里。
程蝶之所以身怀绝技,要感谢自己是在阳台里长大的。不到五岁起,她就被老人锁在房间,或者是被封在阳台的铁栅栏里。那时姥爷退休后找了一份银行打更的活儿,姥姥要去伺候姐姐的女儿坐月子,所以白天程蝶就蹲坐在窗台上,那张圆滚滚的如同向日葵的脸,笑嘻嘻地求着过路人跟自己说话,这样就不那么害怕了。晚上独自过夜时,她总要给同学和亲戚们打电话。程蝶是在阳台和电话里,知道她还没出生父母就离婚了,知道他们从没回来过。后来由于亲戚们投诉和触目惊心的电话费,两位老人不得不赶回来看紧她,或者把电话线拔掉再走。
程蝶当上学委后,每晚更要打电话给同学了。因为作业是老师独创的,只有她能找到正确答案。一晚打十几通电话那是正常发挥,赶上个把笨的或者打到外班家里,也要一视同仁讲到通宵,生生把家里打成了辅导热线。前脚姥爷拔电话线,她后脚就能接上,害怕别人找不到自己。到了期末开家长会,教室里坐的全是同学父母,唯独她的座位上还是自己。班主任的保留节目,是让单科成绩全校第一、总成绩全班第一的学习委员做班级发言,这时所有父母会离开他们孩子的座位,向程蝶走来。她在讲台上,看到一下子有这么多父母望着自己,问她我怎么做才能把孩子培养成像你一样?她告诉这些父母,你应该怎样培养孩子。存在于别人需要里的短暂满足,令程蝶觉得自己活在世上是有价值的。
好在爸妈每月会给程蝶打两次电话,一个从上海打来,一个从北京。不过通话还是在大人之间进行,即使爸妈并没有问,她看到姥爷每次都要冲墙宣布这孩子又考了第一名。电话那边通常要维持相当久的一段缄默,以致连姥爷都怀疑电话线又被老伴拔了。程蝶让他们把话筒还给自己,因为有过长期独自面对黑夜,面对无声电话的训练,她能听出那边的人哪怕最微乎其微的动静,鼻息、抿嘴以及话筒倒手,或者是某种难言的情绪。终于爸爸给出了回答,他说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学习再好都不算数,你们也不要再让她给别人解题了,因为她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的难题。
程蝶在妈妈那儿就幸运多了。虽然女儿一断奶欧阳婷就去了上海,班主任至少还见过她一面。那是欧阳婷为了给自己开影楼,专程回哈尔滨联络业务,她不打招呼就拎着两袋零食去见老师,班主任还没张嘴谈程蝶的情况,她就离开学校赶往舞厅了。欧阳婷的客户和男朋友正在那里等她,她请他们喝酒,和他们在台上蹦迪斗舞,喝到杯子一碰就碎了,斗到只剩她在台上闭着眼招魂,没有人敢接近她。欧阳婷斗到第二天才回家,她躺在床上睡觉时,程蝶在旁边拉她的胳膊摸她的手,叫她起来陪自己玩。她以为妈妈死了。
在观察欧阳婷睡觉的过程中,程蝶终于摸到了妈妈的眉毛、眼窝、鼻子和嘴巴,她还摸到了她柔软的耳朵和长发,还有她的汗毛,她坚硬的膝盖骨和脚指甲。她开始明白,为什么人们不信铁栅栏里的胖丫头是欧阳婷的孩子,也明白了妈妈为什么不愿回来。
欧阳婷从前在中央大街的维纳斯影楼做模特,她和金发碧眼的俄罗斯模特一起身穿婚纱,在橱窗里站一整天,也不落下风。后来程蝶被老人带到中央大街,她坐在小推车里,隔着一面玻璃大墙,把里面的模特认作是妈妈。那时的欧阳婷早被台湾老板带到上海总部,成为店里最年轻的首席摄影师。
只要欧阳婷不和男朋友出去玩,她就会拿着一套影集一本小说看上半天。程蝶写作业时(由于长期被关在阳台,她习惯了像猴子那样撇开两腿蹬着椅面而坐),妈妈也这样靠着窗台,游离的目光,望向天空想着什么。她还会一句一句给女儿讲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或者对着没头没尾的剧本说个不停,程蝶几乎要听睡着了,但那时她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尤其是妈妈还会手把手给她改作文,那些句子跟妈妈一样美,就连老师都讲不出来。班主任问程蝶,你妈这次是不准备走了?然后她又让她站到讲台上,读给全班同学听。
可是欧阳婷并不知道,有些问题是女儿解决不了的。比如有同学整天像幽灵一样缠着她,她们不明白班主任凭什么喜欢一个没家教的学生。她们把程蝶堵住,问她你为什么不去死。她将这些事埋在心底,也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因为第一个想让她死的人是爸爸,这令她更怀疑自己是否被这个世界欢迎。
欧阳婷终于又要离开了。走时她告诉女儿,你和别人不一样,你要知道你是没有爸爸的姑娘,所以必须加倍努力,要变得比别人都优秀。程蝶很激烈地问她为什么要说我没有爸爸。欧阳婷看了女儿良久,眼神慢慢灰暗下来。
“你就当他死了吧。”
“可他又不是真的死了。”
后来一想起这次谈话,程蝶只能追问自己:为什么我没有爸爸?他会出现呀,他过年前后还是会打电话的。她终于碰到了一道无解的题。
夜晚扫街的程蝶如鱼回大海般敏锐。只要看见谁不像好人,她就走过去叫声兄弟,问人家宋平江。路边有辆蓝色力帆车,露出一条文有蓝莲花的胳膊,一只脚搭在反光镜上,她也要凑过去问你认识宋平江吗。好一会儿,车里探出一张瘪脸,眯缝起眼问,你找他干吗?程蝶笑着递了棵烟,对方收回脚,笑呵呵地打量她。小姑娘,你一个人大半夜的到处瞎转什么?司机用极轻甚至带有要挟意味的语气说,先上车呀,进车里来我再告诉你。程蝶转头四望,望向空洞闷热的夜幕,好像要得到某人应允。然后她压着步子绕过车尾,拽开车门和司机并排坐下。哎哟小姑娘,你不怕的吗?瘪脸兴奋地挂挡给油,随着力帆车一直倒一直倒,程蝶掏出打火机为自己点烟。烟点着了,打火机却还在车里燃烧。司机猛打方向盘,她就那么举在手里看着火,身体像把利剑一样硬挺挺插在座位上。
瘪脸找了个路边摊停下。他喝几杯酒,程蝶就跟着喝几杯,跟着他进入那个肝胆俱裂的酷热夏天。那天晚上他们和当地人抢砂场。他们穿着塑料雨衣、骑自行车、手挽手连成排,看着敌人站在挖掘机的铲斗里撞过来。中午还一起喝酒的兄弟,为了抵挡冒着白烟的水泥车,两腿被轧得像是烂树根。他卧倒后扭过头看,有人耷拉着冒血的脑袋被拖走,地上一道道血浆和屎像是凝固的火焰,还有像饼干或者像弹簧似的自行车,挂在挖掘机上。他还看到有人用浸红的白衬衫裹起断掉的胳膊,叫喊着走到敌人中间。
程蝶面带微笑,全身僵直地握着杯子,有几次她马上就要吐到酒里了。
“我们那时还是学生呢。”瘪脸咽下一口酒,双眼覆满液体,“这里的人平常各忙各的,其实他们全是从那个时间里走过来的,还有人永远停留在那一刻,来不及和家人打一声招呼。我上次去买家具,看老板和我差不多岁数,直接问他那晚你在干什么,就和你刚才问我一样。他看着我愣住了,然后说自己是沿哪条巷子翻墙跑掉的,他回忆时还是惊魂未定的。”
瘪脸语气轻柔且平缓,像是怕程蝶听不懂一样。
“我们和姓宋的是两拨人,那家伙放高利贷搞得整条街乌烟瘴气。”他不等她喝,又灌起自己,酒从嘴里溢出来,但始终面带笑意,“以前我卖砂石料很赚钱的,谁想到后来能欠下三百万债,姓宋的有很多手段,我干脆把厂子抵给他,不然怎么会混到开黑车。”
“你是从死人堆里走出来的,你和同学们手挽着手,相信自己做的一切。”程蝶放下酒杯,头伸过来,望着那张瘪脸,“如今那片砂场依然存在,你也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它,我知道它的位置,为什么你连路过那儿都不敢了?”
“我把自己看成一个幸存者。你知道那是什么?就是你本该死掉的,但你却活下来了。”他替她重新倒上酒,另一只手去掏手机,“只要成了幸存者,一切都不是问题了。”
“本该死掉的人却活下来,是会被当成幸存者的。他们要用一生时间去学习,证明自己配得上这个身份。”程蝶叼着烟,把那个火机拿在手里摇了摇,火机已经没气儿了,她使劲往地上一摔,起身和瘪脸对火点烟,“今天和老哥同为天涯沦落人,我们不醉不归。”
“我有个哥哥帮宋平江做过生意,我把他给你喊来,他应该能回答你的问题。”
程蝶像是接收到了某种感应,体内的血一涌,立马拍起桌子,又加两瓶啤酒,还提出要包他的车。瘪脸颇为动情地拨着号码,然后大声说有个女记者正在我这儿喝酒。程蝶起酒瓶时,他很快又变回了轻声应话,坐姿也端正多了,她还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在她身上刮了几遍。
程蝶伸胳膊拿过来手机,她说,这位大哥,我们在这里等你喝酒,他不太能喝。
“我在家哄小孩子睡觉呢。”电话那头传来文质彬彬的低语,“大记者,你没有家人吗?”
程蝶僵住不动,任由对方慢慢把手机拿走。
瘪脸要送程蝶回去,可她不愿让中间人知道自己住处,加上对方又认识宋平江的人,她还不清楚他到底是哪一边的。如果是在白天,她回去还能立刻换地方,可现在两人套话套到凌晨两点半了,她也不能说自己要换一辆车。
程蝶只好一点一点指路,像是不认得旅馆位置。她也问起了大哥的名字,以及在哪里发财。瘪脸却把车停住,指向路边,他问,你真的住在这里面?程蝶赶紧下车辨认一番,接着挥手转身。她慢慢走上台阶,却没听见力帆车开走,那一刻她后脖子又凉又麻,怕瘪脸还要跟着自己上电梯。她开始向后瞥,直至完全回过头,发现对方还在车里看她。她奶声奶气地道了声拜拜,一口气跑向电梯,猛按电钮。进房间后程蝶把灯全打开,快速翻了一遍衣柜和床底,检查有没有人藏在里面。
程蝶从没见过爸妈一起回家。她爸隔两年或者三年回来一趟,通常是在过年前。为了给她一个完整家庭的印象,他会在老丈人家里住上两天,和老人睡在同一张床上。
姥爷对程蝶说过,你爸在北京很不容易,他是个很好的画家。可那次她等来的是个手缠纱布、牛仔裤挂着血、一条腿还有畸形的矮子,这个怪物一钻进门就瘫到沙发上,嘶吼着命令他们:“快给我酒!”
她看到姥爷找出保存多年的酒,坐在男人身旁,怕打扰他似的慢慢拧开瓶盖,倒满一杯后看着他,男人对着酒杯垂下头。他掏出一支烟夹在指间,错开脸看向程蝶,用那只缠着纱布的手指向她说,你拿打火机给我点上。程蝶从没碰过什么打火机,她只用过火柴,在老人拜菩萨的时候她替他们点香,而且对于火本身,她有一点害怕。这样的命令让她感到羞耻,她立刻为自己辩解,没有人教过我。男人用那双坚硬又浑浊的眼睛盯着她,你连打火机都不会用,连烟都不会点,你会什么?她会什么啊?他来回瞧着祖孙两人。程蝶看到姥爷朝自己走来,把一个打火机塞进她手里,并且把她推向那个男人。
程蝶在男人跟前站定,像点炮仗一样把脸别过去,匆匆打出几下火星子。男人就这样失去了亲近女儿的机会。他也扭开脸,把烟从紧绷的嘴里拔出来,甩手让她离自己远点,说一看你就没有家教。男人把那杯酒一口喝掉,两只凸起的眼球就要爆裂,咧开的嘴终于也冒出了血。程蝶两手颤抖着,她把打火机摔到地上,跑回自己的房间,趴到铺满考卷的床上哭起来。
她把她的卷子一张张收回去,这时听到猎枪上膛的声音——男人正用拳头咣咣砸屋门玻璃。她绝望地看见镶在框格窗上的毛玻璃,蠕动着胶体般的人影,并随着颤响忽大忽小。男人让程蝶把门打开,说你不开门我就把手剁下来。这时她眼见有块玻璃就要碎了,那只血淋淋的手仿佛伸了进来。可是她已不再恐惧,她感到的是愤怒和委屈。如果电话在自己身边就好了,为什么要往屋里跑呢?她应该跑出这个家的。外面一下变得安静,蠕动的胶体也不知去向,接着传来“咕咚”的闷响。男人又说只要开门让我看你一眼,我立即就走。程蝶没听到姥爷的动静,这回他没来劝她开门或者把她推出去,她担心起了老人。她不能让他真的把屋门砸碎。
程蝶把门打开,看到男人跪在自己面前,看到姥爷坐在沙发上,闭着眼抽起了烟。男人张大那双浑浊的眼睛望着女儿,等着她对自己说些什么。程蝶什么也没有说,她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快速走过他们中间,坐到那个每天陪伴和拯救她于绝望海底的电话前,郑重地拿起话筒。于是解题热线又接通了,那声音清澈天真且饱含笑意,像是有人在溪边弹奏木吉他。男人用胳膊抹掉滴在地上的血,一跛一翘地从她身后离开。姥爷掐灭烟,把年货和行李送到外面,关上了家门。这次男人没有和他们住在一起,他也没有再回来过。
后来程蝶再提起这事,程德理没有承认,好像喝醉的人是她,不清醒的人是她。如今程德理已经把画展开到美国纽约,整个人的修养早就上去了。他并不记得自己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很多时候要听别人描述他才能知道一点。
程蝶一觉醒来后点开录音文件,却总也听不清昨晚讲过什么,那些话语像是被系统抹掉一样。池边又在催她过去,某报的首席转机经过这里,要来一起喝酒,他说你该听听前辈的理念,她回了句我约到人采访了就没再理他。然后她找出烟店老板给的手机号,拨通后听到是个中年女人的声音,有点重鼻音。她微笑着道明来意,却被女人直接挂断了。扫街得来的线索大多是这样混乱无效的。
赶稿时瘪脸司机发来定位,说大哥正在这儿谈事。程蝶跳到窗前,摘下没晒干的T恤、内衣和运动鞋,用吹风机加热。她被一对母女的对话吸引,争执不休的声音徘徊在巷子上空的屋顶,她一句也听不懂,却伴同着紧密交织的话语,凝望天光下的江面。玻璃都有了她的温度,手指还被吹风机烫出了泡,也没觉得疼。
程蝶穿着馊T恤重回街上,连日的风雨晦暝后,灼烈的阳光把她的皮肤晒出一段又一段红印,全身痒剌剌的。她赶到一中后门街对面的茶楼里,那是一座飞檐翘角的灰色砖木建筑,县城各路人马汇集在此。
程蝶登上去后,被请到十来个人中间坐下,瘪脸说他们都是开黑车的弟兄,都是一中毕业的,你尽管布置任务,他撺掇他们陪大记者说话。有人告诉她,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走进茶楼的外省人。我们认识吗?她睁大眼问。那人说我盯你很多天了,你从不换衣服的吗?程蝶露出一脸的惊讶,然后像是鼓励一个少年那样微笑着。接着她拿出便签本,翻起上面记录的线索。她看到大伙都围了过来,于是像教幼儿学英语一样,告诉他们该如何开口发问。很多司机不敢开口,有的怕被翻后账,有的和保险公司签了保密协议,但是他们看着程蝶的脸,谁也没有办法对着那双眼睛摇头,编也得编点儿什么告诉她。只有坐在角落里的窄脸小胡子一言不发,这人面白如纸,穿米色夹克衫,戴一顶鸭舌帽。他并不动手喝茶,只是冷冷地看着她把司机调教成记者。
有人学会了发问,他问大记者你见过我弟弟吗?瘪脸对程蝶解释,这个司机是一个从犯的哥哥,从老家赶过来的,二十多年前案发时,他弟弟是给宋平江开车的。程蝶说,我没见过你弟弟。你能带我见他一面吗?我想问问他,你亲手埋人了吗?你能杀人吗?程蝶看着那人亮棕色的皮肤,还有他细脖子上像勒痕一样深的皱纹,不知该说什么,刚才还学习发问的司机们也全低头抽起烟。对不起,我没法让你见到弟弟,他们还到处抓我呢。那人听了用手捂住上半张脸,泪水顺着手掌滑落,哭声令整座茶楼都静下来。
鸭舌帽起身离开,程蝶发现他的右臂衣袖是空的。瘪脸送他出去后,返回来把她拉到一边,告诉她那人就是跟宋平江合作的大哥,他同意把电话给你了。程蝶把号码记下后,特意指着便签本又核对一遍,如同在验假钞。
回去后程蝶想起监视她的家伙,想起没人能走进来这句话,以及那些开口发问的司机和戴鸭舌帽的独臂男,她感到深夜中电话线另一端的缄默终于有了回应。在沉寂无声的大海深处,为她传来了超低频信号,或者说她又成功寻找到能证实她存在的人。她得救了。程蝶脱掉馊T恤跑进洗浴间,拿着手机又对了一遍刚记的号码,然后反复开合颌骨,让正在抽缩的面部神经恢复微笑功能。
和早晨一样,她又听到自己被回绝了。她对着镜子大口呼气,确认那张笑脸足够令人满意后,又拨给了瘪脸。她以特有的美好嗓音,以虔诚的抱歉姿态询问对方我到底哪里做错了。瘪脸不得不打断她说,大记者你不要这样,是我们该跟你道歉,我大哥还是不想接受采访,他说这么做会给我们招事。
程蝶决定立刻换个新住处,她迅速捡起帽衫和T恤穿上,带着破包窜出了这家旅馆。她找到池边和大队人马驻扎的酒店,却扑了个空,前台说那伙人都去附近一间酒吧了。
程蝶还是头一次见到,有那么多前辈跟着舞曲扭动大脑袋或者以泪洗面。别说是她,连店家也看傻眼了,他们也从没招待过记者旅游团。池边拉她过来逐个引荐,天各一方的记者,把每次出差当成互帮互助的干预治疗,或者是久别重逢的派对,专等交完稿找个地方纵情玩上两天。
派对是按大学排名定的座次,中央全是各省文科状元,或者北大人大新闻学院毕业的前辈。有人问程蝶在省里排第几,她没有回答,而是很自觉地坐到靠门的沙发边沿,不过没碰酒精。她的目光越过自己的运动鞋,木然地看向对面一双不断晃动的白色高跟鞋。那是个露着大腿的中年女记者,换上了超短裙和晃眼的珍珠项链。程蝶想不出那些玩意儿是怎么被她带过来的。
池边猜骰子输了,作为惩罚,他回忆起去过某市的招待所,有个女孩住在那里的时候被强奸了。记者全被所里的人拦在外面,情急之下他踹开招待所大门就往里闯,声称自己是女孩舅舅,是来讨说法的。见到那女孩时,她始终用僵冷的眼神盯着他看,令他完全无法抬起头直视。他说我只有在取景器里才敢看女孩的样子,拍到照片后我留给她点钱就走了。池边在程蝶身旁边说边捂脸哭,她却如同一尊木像般纹丝不动,或者是背后的发条转到头了,反正眼睛都不眨。他又说干了二十多年记者,攒的几万块全给采访对象了。在看到程蝶那副神情后,他终于把嘴闭上。
“给钱很正常呀,有老人跪在报社门口我也会给的。”穿高跟鞋的女记者大声说,“这和成长环境有关,越是出身底层的人,就越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她正看向程蝶这边,一双长菱形眼睛,眼线勾得令其更显锋利。
“但如果你受过优质教育,有着清白的家世,你对自己的智力是骄傲的,你就越会秉持专业主义。很早以前倒是有过几个泥腿子很能写,他们总在阴谋论里找成就感。不过像这种大地的孩子,如今已经灭绝了。”
程蝶又听人聊起宋平江的案子,以及他们在找一个被泼了硫酸的女孩。有人说那不是宋平江干的,还有人说那也不是女孩。接着那女记者踩着高跟鞋,径直走向她:“你为什么来这里?”程蝶不明白在问她什么,僵笑着说:“我没有玩你们的游戏。”对方双眉紧皱,菱形长眼显出六个角,程蝶也木着脸,慢慢站起身。这时她听到手机铃声,看是独臂男打来的,转身跑到酒吧外接电话。
他说因为弟兄们一直在身边,我告诉他们不要见你,但实际是我要见你。晚上八点钟在一中门口见,现在我们互删对方的通话记录,你也不要再打给我了。对于这样做的潜在危险,程蝶顾不了太多。她返回酒吧跟池边打个招呼就要走,却撞见前辈们正在合影。也许是池边的劝解,女前辈招手让程蝶站到自己身边:孩子,你跑调查赚不到钱还不玩个开心?别搞得自己苦大仇深的。但是她知道她的热线被人叫醒了,她的任务是再迈一步证明海底存在着信号。刚才被逼问的时候,她没有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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