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米杨的黄金时代 (节选)
一
了解雷米杨名字的由来,也就了解了他的出身:杨是他生母的姓,米是他生父的姓,雷是他后父的姓。不言自明的难堪,前路未明的辗转。幸亏那时候,人们对婚姻动荡的人还有点敌意,这约束了杨女士和雷先生,让他们尽管相处得并不愉快,却也没有继续流转下去。否则,雷米杨的名字,还会有下一次变动,以及下下一次变动。
雷米杨对人生笼统的印象是脏、乱和挤。他后父的三个孩子和他母亲带去的两个孩子,加上两边的亲戚时不时托付到他家来过暑假寒假(假期过了也并没有接走)的孩子,一大家子人,差不多十张嘴,都在吃,都在吵,谁都知道别人是自己应得的食物、衣服、下铺的分享者,谁都饶不了谁。大家互相折磨,互相训练,告密、撒谎、厮打,即便是最残酷的生存训练,也不过如此。
雷米杨的生父读过一点书,他和生父比较亲近,和生父在一起的那几年,给他垫了一点底子,这让他从小就和他的兄弟姐妹全不一样,他懂得表达对他们的蔑视,也懂得掩饰这蔑视。他不和他们抢,他躲出去,他另辟蹊径,他趁着家附近的五金仓库卸货的时候,拖了一只装过自行车架子的木头箱子回来,放在院子角落里,在箱子里垫了厚纸板,又铺了垫子,拿了各种书在那里面读。那暗黑的空间使他有一种禁闭与隔离的快感。
后来他又在箱壁上掏了个方洞,权充窗子,从那窗子里,可以看得见外面一棵果树碧绿的叶子,而那树枝上的枯叶和树根处的杂物,刚好不在视线里。他给自己布置了一个隔绝的、封闭的空间,尽管外面打的打,吵的吵,这些因着书、绿叶子,就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完全可以不管。
雷米杨的大学生活,给他留下的印象依然是脏、乱、挤。已经是扩招第三年了,学校为着增收,趁着新规努力收自费生,学生增加了,学校却没做好准备,新校舍没建起来,食堂宿舍都是旧模样,于是,一切有四面墙和一个顶的地方,全充当了宿舍。宿舍里寸土寸金地放着床、桌、箱和一切零碎东西。不放东西的地方,挂着刚洗的衣服被单,散发着肥皂浮浮的气味,宿舍外满是垃圾、污水,一双脚永远摆脱不了那种小心翼翼的感觉。厕所里的水箱时常坏掉,走在过道里经常睁不开眼睛。
因为人多人密,而且这人多人密是突然发生的,大家全都觉得恼怒,觉得有冤无处诉。饭厅里没有人愿意排队,大家一面用力挤,还一面齐声喊着号子。几乎每天都可以看见大师傅踩着菜盆子跳到窗外,挥着菜汁淋漓的铁勺子追打和他起了口角的学生,被人抱住了,还兀自骂个不停。浴室里拥挤的情形和《神曲》的插图描绘的地狱炼狱差不多。有一次停水一周之后,每个淋浴喷头底下总有六七个人,每当有人出来穿衣服,都会被等着用衣服箱子的人围观,大家都懂得心理战术,要是心理素质稍差,就免不了要在众人的关注下落荒而逃。
雷米杨课余在旱冰场打工,他在柜台里替人存鞋取鞋。用指尖捏过那一双双潮湿的、有气味的、散发着余热的鞋子之后,下了班,他总会反复地、厌恶地洗手,恨不能长出一双新手来。人生对于雷米杨而言,就意味着脏、乱和挤。
一路读到硕士,终于毕了业,他签了外省的一所大学,他仔细查过那所学校的资料,学生不多,他也看过那里的地图,学校是在城市近郊,附近就是农田和荒野。还是不放心,签约前,他匀出三四天时间,去那座城市和那所学校看了一眼,学校所在的区域在城市边缘,学校则在边缘的边缘,坐落在三个乡的中间,方圆几十里地全是果园,旁边有一所农业大学,还有个工程学院,几所学校共用一个车站,共享一个站名,坐公交车到市中心至少要三十分钟。学校里还有苏俄时期的建筑,宽敞寂寥。
收拾行李时,他把过去的日记、信件及一切字纸都烧掉了,不留一点边角。过去的那些人,帮助了他的也好,伤害了他的也好,他统统不愿记着。对他来说,那不过是他那段难堪岁月的人证物证。
去大学报到是初秋。下了火车,他在车站的广场上站定了,周围还是熙来攘往的人,因着广场的宽广,非但不觉得拥挤,反而觉出人的渺小来,雷米杨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时候车站的大钟敲响了,不多不少,正好五下。雷米杨心里隐隐浮起《自新大陆》的音乐来,他觉得,他的黄金时代来了。
他往大学打了个电话,那边答应了派车来,约了个地方要他等着。等了一两个小时,司机找见了他,说是轿车面包车都派出去了,只有开了通勤车来接他一个人。因为那司机的语气分明是抱歉的意思,他小心地不露出欣喜的表情来——一辆大客车,接他一个人!他木着脸上了车。
司机是个精瘦的中年人,姓李,一望即知是那种沉默寡言的人。雷米杨自己是不大活泼的,在长袖善舞的人面前,一向觉得拘谨,然而遇见了比他还不善言辞的人,他反而觉出一种优越感,异常活泼。一路上他问三问四,不多时就知道了这司机的家庭情况,大学近年来的重要典故轶事。已经天黑了,车窗外灯是黑莽莽的树影,灯已经点上了,旷野里东一盏西一盏灯,让人觉出一种乡愁来。他暗暗希望这路再长些,再远些,越远越好。
到大学,是夜里八点多。大客车像一节柔软的火车,在校园里左拐右拐地穿行着。车窗外的建筑大都是早年的苏俄式样,水泥的廊柱、拱门、木格子窗,窗子上还有半圆的气窗,屋顶是铺着瓦的,这里那里一座又一座小小的天窗。他一点都不吃惊,一点都不觉得陌生,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都是为着让他看到而铺陈的。那俄式的楼里应该有长而高的甬道吧,也该有木制的旋梯,像早些时候的电影里那样,一点点月光从窗格子里推进来,把窗格子切得四分五裂,平平地躺在水泥地上,还应该有一声惨叫,那是发生了谋杀案。
第二天一早,他先去办了相应的手续,又去拜访了学院的副院长,在学校招待所住了半个月后,他得到了一间单人宿舍。收拾好宿舍,剩下的大半天时间,他去买了大卷的深蓝色的壁纸回来,把一面墙壁糊成蓝色,又扯了些很厚的布料,到学校附近的裁缝店做成了窗帘挂起来。他甚至等不及第二天去取,就坐在裁缝店里等,翻着几本他根本看不懂的服装书。看着看着,看见裁缝店里几卷玫瑰红的纸,来了灵感,用纸剪了些小纸人,布置屋子时,把红纸人或贴或挂,也不管有没有什么忌讳,深蓝和玫瑰红的色差,让这屋子显得深远。这蓝色是他的臭氧层,这小纸人是他的守护神,让贪吃不长进的兄弟姐妹、散发尿骚味的学生时代、潮而热的旱冰鞋,全都近不了身。
新分配来的应届生,按规定是要打一年杂算做基层锻炼的,要送报纸、送文件、照顾学生,因为扩招后的学校实在太缺人手,雷米杨得以免去这一年的报童生涯,直接代课了,一周十节课。什么都是称心的,什么都不像是真的。雷米杨走在路上都忍不住要跳起来摘树叶子。
第一节课,他用粉笔把自己的名字大大地写在黑板上,几乎将黑板占满。事先他就决定了要小小地幽默一下,所以就说了:“我的字不好看呀,不过,要我这么一把年纪还练字,多少有些不人道吧。”也不算幽默,但下面果然哄笑了。他写了一个“法”字在黑板上,从“法”字的诞生和流变开始讲起,趁势罗列出一大堆法学专家来,中间时不时想起老师的教导,“故事,要讲故事”,故事,他多得是。下面渐渐鸦雀无声。对这效果,他相当满意,下了课,他夹了一支烟在学生中间坐下问这问那,已经很像老师了。
这一天,雷米杨刚下了课,系办老师说有人找他,那人坚持不肯到接待室去等,现在站在文科楼大门口,雷米杨去一看,却是他后父的儿子,论岁数该他叫哥哥的雷学明。雷学明早早辍了学,在这城市的一家工厂当工人,听说他分来这里,特意来看他。见了面,雷米杨含糊地叫了一声哥,雷学明连声地应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就扬了扬手中提的一袋水果来,讷讷地说:“来看看你。”雷米杨就问:“吃饭了没有?”雷学明也就照实答:“一下车就过来了,还没有。”又说:“这儿可真难找。”
两人一同进了饭馆,为点菜谦让了一阵,结果还是雷米杨点了。等菜过程中雷米杨意识到该问问他母亲和后父的情况,就问:“妈和爸还好吧。”得到的回答是:“还好还好,只是爸现在减了半碗饭。”雷米杨又挨个问了他的兄弟姐妹,总之是混太保的混太保,混网吧的混网吧,嫁了人的挨了丈夫打,回娘家了住不下,不过是这么一些事而已。只几句话,两人都紧张万分,雷学明更是一头的汗。问完了家里人的事,又问起雷学明的情况来,雷学明说:“你嫂子听说你到这里当了大学老师,就催着我叫你上家去吃顿饭,小东子的数学不好,你正好可以给他教教。他一不好好学,我就说你看你叔叔,你看你叔叔,你长大可别跟你爹一样没出息。”说完了,自己先笑了。雷米杨不知说些什么好,连忙说自己是学文的,数学也不大好。两人再也找不出什么话来,顿时觉得桌子的空,都不约而同催起菜来,幸好,菜及时地来了。
服务员上汤的时候,雷学明是欠着身子用双手接的。雷米杨不由觉着一阵烦乱与不明白,这一家人的出现时时提醒着他的来历,号令他生发责任感,剥夺他快乐的权利。他是个从黑白的全家福照片上逃出来的影子,通过修炼使自己有了血,有了肉,有了生人气。而那照片上空出的一块,时时提醒着他的影子生涯。他要么回到那没有希望的、垃圾场一样的世界中去,要么让那世界彻底地断了念,再找不到他头上来。
出了餐厅,送走雷学明,雷米杨站在路边,看到路上停着一辆面包车,车身上写着“定制西装”,一行小字写着电话,却没有地址,他心念一动,过去敲敲车窗,问西装店的地址,司机倒也爽快,说自己也要回店里,不如载他过去看看。他依言上车,进城,到了西装店,选了布,裁缝师傅拿起那块布来,在他身上搭着比划着,又搭到塑料模特身上给他看。塑料模特是白色的,脸部和全身轮廓极为完美,臀位也远远高于常人,他看着看着,对裁缝师傅说:“你量它就好了,就按它的身材做。”裁缝师傅说:“那怎么行,照着它做了,你要穿不上了,人哪有那么完美,人都是有各种缺陷的,就连两条腿,其实都是不一样长的,除非你做了衣服不要穿,就是挂着看看,有人是这样的,就是做来看看。你身材也不错的,已经算是缺陷最少的了,你担心什么。”雷米杨只好转着身子,让裁缝师傅量他,心里想的,却是那个塑料模特穿上他的西装的样子。
塑料模特当不了他的替身,回去路上,他想起来的,还是家里的事,连带着夜里也没睡好。第二天他红肿着眼睛,憔悴不堪地去上班,别人问起,他反而拿家里人当挡箭牌,说和哥哥一起吃饭,喝多了酒。又把雷学明带来的水果分给了办公室的老师们,直到大家把果子吃得连核都不剩,他才长长吁了口气。他忽然联想起《聊斋志异》里的故事:夜叉鬼把死人的枯骨变成金锭送给别人,到了夜间,那骨头会刺进人的脚心,将鲜血全部抽出来。他自己也被这荒唐的联想逗笑了,忍不住笑出了声,旁人都抬起头来,他越发止不住笑了。
二
不过个把月,雷米杨就和上上下下都熟悉了,院里有些管理方面的事,也会找他帮忙。这天临下班,学生处打过来电话说,有人举报,他的班上有个学生,有两个名字,两个名字完全不一样,可能是冒名顶替上大学的,要他协助调查。当时正有个冒名顶替上大学的事,被媒体报道出来,甚至上了“中”字头的报纸,引起轩然大波。当事人抓的抓,判的判。他们大学战战兢兢,生怕这种事轮到自己头上,正等着看第二件类似事件出在哪里,却没想到自己就要成为第二个。
雷米杨匆忙赶到学生处,大致了解了事情始末。他班上有个叫严鹭国的学生,本省生源,二十岁,性格内向,和同学不大合得来,这不算离奇,离奇的是同学叫他的名字,他常常回不过神来,起初大家以为是他性格就这样,容易走神,直到有一天,他拿出一张中学同学的合影,合影的背面,对应的位置,写着几个人的名字,属于他的位置,写的是“艾建川”。同学们于是想起来,他的课本扉页,写的名字也是艾建川,大家当时都以为他是为了省钱,用了上一届学生的旧课本,但两件事叠加,就有了疑点。于是,有人在体育课上,站在远处,故意大喊一声“艾建川”,这一次,他没有走神,很快回过头来,茫然地望着声音来处。
学生处副处长,递过严鹭国的学籍表,这张表格看起来没有什么异样,但在亲属和社会关系那一栏里,雷米杨发现了不寻常之处:父亲,杨建仁,生于一九五二年;母亲,马秀红,生于一九五四年,已去世;姐姐,池音,生于一九七七年。一家人姓氏完全不一样。若 “艾建川”是本名,那么,父亲和儿子的名字里,都有一个“建”字,犯了起名的忌讳。他填写的户籍所在地,是偏僻县城的偏僻乡村,这一类地方,有严格的规矩,不可能让父亲和儿子的名字里,出现同样的字。雷米杨见过两代人不小心起了这种名字的,结果被人嘲笑“简直像是平辈兄弟”,有龌龊的恶意在里面。
“你调查一下吧,先找学生谈话,再到户籍所在地的派出所去,我们给你出函。去之前先给那边打个电话。”
“我刚来,还不熟悉情况”这句话,本来已经在雷米杨的嘴边了,另一个想法同时出现,自己的父亲和继父,遇到这种事,大概率是要推脱的,自己必须要反方向操作,刚到院里,能把这件事处理清楚,也能让人留意到自己。他这一走神,处长以为他答应了,马上就说:“那我就给你们院里打电话了。”
先找严鹭国谈话。严鹭国是班长从足球场上喊回来的,进了办公室,还穿着运动裤,裤腿挽到膝盖下,前胸后背各有一大片汗湿。见到本人,雷米杨才把眼前的人和他在课堂上的位置对上号,严鹭国经常坐在最后一排,长得异常端正,圆中带尖的脸,鼻子和嘴都生得非常纯朴,只是那眼睛黑不见底,毫无表情,像是结了冰的窗子上化出的两个洞,后面藏着整个的夜。雷米杨在来学校之前,已经打定主意,不和学生有过多交往,但这张脸的某些地方,还是很惹他关注,后来他明白了,那男孩子的相貌和神情都有些像少年时候的自己。
“辽宁一个大学出了个事,一个农村姑娘,爹是个瘸子,妈在县城给人当保姆,她千辛万苦考上大学,结果,大学录取通知书到了他们村上,被村干部给截了,村干部让他女儿拿着录取通知书,冒名顶替去上了大学,那个真考上大学的姑娘,就留在了当地,种地,嫁人,直到冒名顶替的那个人毕了业,上了三年班,留在农村的姑娘才发现自己考上过大学。这事你怎么看?”雷米杨很为自己的迂回感到满意。
“这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雷米杨从桌上拿过一张纸,写下“艾建川”三个字,又拿出那张学籍表,一起推到他面前。
“哦,这个?”严鹭国显然大为吃惊,“我和我姐都是收养的,用的还是以前的名字,后来临到高考,才改了名字。”
“为什么要改名字?”
“找阴阳先生算了,说这个名字好,姓什么都不重要,反正也不是亲生的,我们那里有个人当过一品官,姓严,就用了他的姓,严在我们那里是大姓。”
雷米杨有些愕然,在他们想象中无比复杂的事,其实竟然这么简单,经这么一解释,处处合情合理。他有些为自己的先入为主和郑重其事懊悔了,就补上一句,“学校还是要核实的。”
“那你们核实,你们查。”严鹭国一边说,一边把挽着的裤腿放下来。
第二天,雷米杨动身去了严鹭国户籍所在地。先坐了五个小时大巴,到了那边市里,又坐了一个小时中巴,到了县城,先去教育局,教育局知道了来由,带他去查了严鹭国的资料,又派了人带着他到严鹭国读过的高中去。一路查问下来,确认是本人参加的高考,代过课的老师和班主任都可以作证,也出了证明,同时提供了一个情况,严鹭国是高二第一学期才转学到这里,来之前就改了这个名字。“高考移民吧,这也不犯法,能考上大学也挺好。”严鹭国的班主任幽幽地说。班主任也姓严。
雷米杨松了一口气,整理了证明,又往学生处打了电话汇报,学生处就说,派出所其实也不必去了,但为了不留后患,还是让雷米杨去了派出所,查了严鹭国的户口底卡。在迁到大学之前,户口是挂在一户姓严的人家户口上,这就和班主任的说法对上了号,多半是高考移民。雷米杨本想去那户人家核实一下,又一想,自己要查的,不过是是否冒名顶替一项,再查就是多事了。坐了长途大巴回了省城,到学生处和院里反馈了情况,交了证明,写了报告,又找严鹭国反馈过,这件事就算了结了。
过不几天,严鹭国来找雷米杨,说他父亲想请雷米杨吃饭,以表感谢。雷米杨就问:“你父亲过来看你?”其实是期待严鹭国说“是专门来感谢你的”,没想到严鹭国说的是:“我们家就住在学校附近,我到这上学前,他们就过来了,租了个院子。”雷米杨也见过不少父母陪读的,但有陪读能力的,实在犯不着让孩子上他们这样的学校,他不免越来越好奇这家人。他本想避个嫌疑,但好奇心驱使下,就去吃了这个饭,也算是认了这个人情。一起吃饭的,除了杨建仁父子,还有两个陪客的,学校附近可选的餐厅不多,一行人还是去了雷学明和雷米杨吃过饭的那家餐厅,不过这次是在包厢里。
严鹭国的父亲杨建仁,浓眉大眼,黝黑壮硕,身体鼓鼓涨涨的,把一件白衬衣撑得没有褶皱,留着寸头,鬓边星星点点的白,皮肤紧绷,喝点酒,眼睛周围先红起来,只是表情跋扈,看得出以前绝非善类,不过被年岁压住了,张狂不起来。唯一不协调的是,他脸上偶有一丝闪闪烁烁的惶恐,动不动脸色一暗,时不时抛出一句:“我们现在不行了”,似乎是感叹家道中落的意思。说起“看上一个房子”,后面就要补上一句“我们现在不行了”,说起城里开了一个新商场,也缀上一句“我们现在不行了,不然买一层”,说起新上台的区领导,也是“我们现在不行了,不然早把关系搭上了”。两个陪客的,也是一脸写着“非善类”,装扮非常奇特,一个穿着件深咖啡色的褂子,另一个明显纹过眉,两个人的袖口都露着一截文身,举杯的时候把袖子往上一抹,一个文的是“忍”字,另一个文了一只潦草的狼头。文身洗过,没有洗彻底。
介绍穿褂子的那位时,杨建仁说,他会轻功,是他们兄弟里的轻功大王,号称“野虎子”,一跃一丈高,在华山山巅也如履平地。穿褂子的草草地作个揖,算作响应。吃过了饭,杨建仁要穿褂子的表演轻功,褂子兄没有反对,就算答应了。一行人就走到院子里,看褂子兄展示轻功,院子里只有铁栅栏,不适合上墙,一行人又走出去,找到一个有高墙的院子,纹眉兄过去跟保安说了几句,保安显然也好奇,探着头跟了过来,几个人就静静望着褂子兄。褂子兄沉着脸站在原地,猛然出手,虎虎生风地打了几把拳,然后又站定了,转向墙壁的方向,一个助跑,蹦到墙上,借了这股力,贴着墙斜跑了两步,往上一窜,果然到了墙头,又在墙头轻手轻脚地跑了几步。保安这才回过神来,连连喊“别把瓦踩坏了,快下来”。褂子兄矮下身子,用手在墙头一按,跳了下来,落地又是一矮身子,不急不喘。杨建仁带头鼓起掌来。
雷米杨一路跟着,倒也并不局促,从米家到雷家,一路在穷街陋巷里打转,这类的人他见多了,但他从前见的多数是年轻人,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些人老了的样子。他从前见的,只能叫混混,眼前这些人,却算得上“风尘中人”。况且,他的两个父亲,都是软弱涣散的人,一辈子不知道算计,处处攻守失据,眼珠子都是散黄的,看人的时候,永远是迎着阳光睁不开眼的样子,看到杨建仁这种跋扈倨傲、眼睛精光四射的人,反倒有种近似于一种景仰。有了这种景仰作为依仗,他就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过了一周,严鹭国又带话来,说杨建仁想请雷米杨周末到家里吃饭,“我爸说了,这附近也没有什么好馆子。”雷米杨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下午四点,严鹭国来找他,带着他往他家走。他家离学校不过十五分钟路,就在一条砖巷的尽头,进门看见一座两层白色小楼,楼前有个院子,一半花园,一半是红砖地,已经是秋末了,花园里满满的都是秋樱,红紫白粉地开着花,边上又是一大丛蜀葵,一样的红紫白粉,又散乱地种着几棵向日葵,向日葵已经结过籽了,花盘子还没有被割掉,黑乎乎地垂在那里。花丛后面,是几棵花楸树,枝叶金黄,果实米白,瀑布一样垂下来。还没下霜,这些花还能开些时候。花园边,立着一把帆布伞,一个女子在伞下的躺椅上侧躺着,看着一本书,一只手掌着书,另一只手垫在头后面,封面上的书名又大又黑,《犯罪心理学》。看到有人来了,那女子直起身子,脸被身体顶进阳光里,瞬间看不清眉眼,雷米杨只觉得那脸像是一团白色的雾气。从此,他关于那年秋天的记忆,都被这图景笼罩,秋樱、向日葵、花楸树,猛然被日光照到的脸,那种干燥、温暖、安静的感觉,一旦感受,就再也不会忘记。
严鹭国对雷米杨说,那是他姐姐。一边说着,一边进了屋。骤然从亮处走到屋子里,雷米杨过了片刻才适应,这才看清楚屋子里的情形,屋子里的异域气氛就更浓,地板是深红色的,屋子当中摆着一块绚烂的波斯地毯,墙上也挂着两块类似配色的壁毯,猩红打底,深黑、夜蓝、土黄、墨绿各种颜色的线条交织,图案是些细密的花朵、葡萄。几个沙发的沙发布,颜色稍浅。屋子里唯一清爽点的是白色的抽纱窗帘。窗子是狭长的,窗台很低,离地不过一尺,窗框是白色的,一格一格的木窗框。
杨建仁和严鹭国在客厅陪着雷米杨聊天,不时看见两个四十多岁的男女在厨房进进出出,严鹭国就侧过头对雷米杨说:“这是我们家的师傅,两口子,一直跟着我们。”也不见油烟,一会儿就张罗出一桌饭来。餐厅也在一楼,面积不大,朝北,落地窗,白纱帘,十人圆桌,完全就是一间包厢的样子。吃饭的就是杨建仁、严鹭国和雷米杨三个人,不见那个女子,雷米杨也不好多问。吃到一半,门口一阵拖拖沓沓的脚步声,那个女子蹭着一双拖鞋进来了,手里拿着一本书,还是《犯罪心理学》。进了餐厅,朝着雷米杨似笑非笑地做个表情,算是打招呼,然后把那本书往桌子上一扣,先叹了一口气,似乎吃饭是最不情愿的事,然后把两只胳膊围在胸前的桌子上,塌着腰,开始扒拉饭菜。
雷米杨闪闪躲躲地看了她好几次,才把她逐渐看清了,脸狭长瘦削,眼睛里像是养着一窝玻璃弹球,一下散了,无神了,一下又灼灼地聚成一堆,晶光乱窜。身体也是瘦削的,整个人看起来轻飘飘的,仿佛肉体和灵魂的密度都比别人低。坐在椅子上,像是一根淡金色的羽毛款款搭在那里,什么地方有些绒羽扑簌簌地在颤抖。是拉斯·冯·提尔或者卡拉克斯电影里才会出现的那类女人,有一种非我族类的美。
没有白酒,没有文身纹眉的非善类手下,没有轻功表演,加上白纱帘,开着花的君子兰,敦厚的弟弟,心不在焉的姐姐,出出进进上菜的两口子,这一家人就像正常的一家人,杨建仁也像个正常的父亲,时不时对雷米杨说:“我们没有管过建川,你把他多盯着些,有啥事就跟我说”,“我还有好多事情要问你,你要不嫌麻烦就经常来”,也时不时说道女儿两句:“你把那阴暗的书少看些。”那女子回敬:“我阴暗?书阴暗?还是你们阴暗?”雷米杨不知不觉的,也站在杨建仁这边,但语气委婉许多,“看这些书,是要准备考证书吗?”那女子似笑非笑地回答:“没有,就是喜欢,就是喜欢阴暗的事情。”
直到饭吃完,雷米杨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听见杨建仁和严鹭国“丽丽”“丽丽”地叫,又隐约记得严鹭国的学籍表上,他姐姐的名字里有个“音”字,不知道叫哪个才好,也没有人介绍,就没名没姓干搭话,有时候不得不提到她了,就说“鹭国姐姐”。说到严鹭国,也是“鹭国”和“建川”混着乱叫,一桌子四个人,名字却有好几个,好像凭空多出好几个人。饭快吃完了,杨建仁终于定调,“还是叫严鹭国吧,不然在学校叫岔了,说不清楚。”
当天夜里,雷米杨回到住处,想起第二天的课,一字一字地写起教案来。有一段要引《红楼梦》里的话,他就翻出后四十回来看,正看到宝蟾送酒那一回,耳边听到有人在远处把一节钢管当当地敲了四下,雷米杨被这声音惊回,正要细听,却了无声息。这时候,窗子前有个人影从窗帘的皱褶上曲曲折折地拖了过去,随即房门给人敲响了,不多不少,也是四下。
原来是那个女子。她站在月光里,眉目宛然,手里提着一只柳条筐子,说是送些水果来。自顾自走了进来,把柳条筐往桌子上一放说:“今天吃饭的时候爸说让你带些果子来,后来你们都醉醺醺的,就给忘了,害得我送过来。”说着,连连甩着手,眼睛望着雷米杨,目光灼灼,跟白天那种懒散的样子判若两人。雷米杨说:“你跟白天不大一样。”那女子说:“我是夜型人格。”听了这些话,雷米杨活泼的一面又登台了,就问:“你一个人来的?”那女子说:“鹭国一起来的,在楼下等着。”雷米杨知道了严鹭国在附近,虽然是在楼下,也安心许多,就笑嘻嘻地从筐子里拿出一个果子递上前去:“借花献佛。”她微微一笑,弯腰过去看他桌上的书。雷米杨因为心里有鬼,怕她看出是宝蟾送酒那一回,走过去要把封面反过来。她已经看见了,咯咯笑了一阵,捂着胸口,一只手往前伸,做了一个中毒挣扎的样子,然后靠在墙上,头一歪,一副毒发身亡的样子。雷米杨见她并不在意,就跟着笑了。这才敢稍微打量她一眼,发现她穿的仍然是白天那一身,脚上仍是一双厚底拖鞋,心里一动,笑着说:“我总不能跟着严鹭国叫你姐姐吧。”她也不说话,在桌上捡起一支笔,就在他写的教案空白处画了一只带叶子的苹果,在果子里写上“艾丽娅”三个字。走的时候,又要借书,说送东西的筐子不能空着回去,就用那柳条筐子装着走。他觉得她有些孩子气,却又觉着新奇。
送她下楼时,走过长廊,又要下几层楼,因为没有灯光和背景,两个人都没了演戏的欲望,只是沉默着,就听见艾丽娅说:“我还没上过大学,我爸说女孩子不忙着找工作,先玩两年,遇见合适的,就嫁人算了。结果一玩玩了七八年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去读个书。”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说这些,却又觉得这是最应当不过的。在楼下见了鹭国,就默默跟着他们,一直送到他们家去。走在路上,她很自然地伸出手来,拽着他的胳膊,他浑身一僵,本想找个时机挣脱,又觉得那样显得自己小气,也就松弛下来,到了他们家门口,她才说:“你完全不用送这么远。”雷米杨笑了:“怕你的拖鞋掉了找不见。”黑暗里,他慢慢笑起来,却又怕她看到。
三
她通常是晚饭后来找他,找到他,下楼,出校门,左转,就走到荒野里去。再熟悉一点,就是他找她,去她家,在客厅里等一会儿,等她下楼,出院子,右转,渐渐走到脚下有了野草的绵软。起初有些麦地,渐渐麦地也稀疏了,直到麦子和野草混杂在一起,大地就放心地把自己交给了荒野。他们就在荒野里走着,有时候说话,密集地说话,有时候长久地沉默,有时候有风,有风的时候,他们就倾斜着身子,好像是在向风示威。她有时候提起《呼啸山庄》里的凯瑟琳和希斯克利夫,说他应该置办一身大衣。后来也果真去置办了一身。他穿着大衣,竖着领子,她穿着厚毛衣,不时把围巾往后一甩。冬天来了,荒野里只剩了些干枯的冰草、芦苇和曼陀罗,星空在他们头顶,她指向天空,一一指出,这是什么星座,那又是什么星座,最亮的是北极星。北极星炯炯照临。要站很久,才能觉出星空是在旋转的。那么就站很久,站到星空开始旋转。
一旦建立起了左转走进荒野的默契,她也就开始放心地展现自己的几副面孔,尤其是世故的一面。从省到市到县区,到大学和大企业的人事任免,省会几大富户的姻亲关系,流言或者真相,她都了然于心,所有人的名字都很自然地流出来,像是一个又一个熟人,不需要任何注解,也像是率先认定了他也知道这些人,他也只好不疑不问,只当那是她的意识流,只要体会那种律动就好,不一定要深究。
“任先生本来是她家的司机,天天相处哪能不出事,怀了孩子了,没有办法,那也只好嫁给司机了”,“他成天跟富二代混,以为他们喜欢跟他玩,想着先玩着,玩着玩着就可以做买卖了,等到他想给他们的楼盘供涂料了,才发现根本没戏,哪能轮得到他,玩是玩,生意是生意。”他笨拙地跟随着这些话题,艰难地理清其中的人物关系,琢磨着他们的微言大义,思索着这些有钱人为什么一眼就能看穿那些急于攀附的穷小子,凭借用打火机点烟的姿势就能做出不和对方合作的决定,一边想着双手接菜的雷学明,皮肤紧绷的杨建仁,和他纹眉文身的手下,还有学校那个小世界里的复杂关系,牵着烈性犬在操场边逡巡的学生处处长的儿子,“工大的学生见了师大子弟只有挨打的份”,在教师公寓聚赌的锅炉房工人。他也有他的意识流。世故的关系,和旋转的星空搅拌在一起,丝毫不违和,越是在荒野里,越是要谈论人,越是在荒野这样的无情之地,越是要谈论人间关系,凯瑟琳和希斯克利夫在荒原漫步时的谈话内容,恐怕也无非如此,荒野和人间关系,哪些算是树木和枝叶,哪些算是树木下恒久不变的岩石,其实很难说。
更多时候,她热衷于讨论的,都是那些“阴暗的事”。河里的浮尸,五星级宾馆杀人案,逆子杀父肢解,洗头房洗头女被残杀,黑社会拿年轻女子练靶子。淡金色羽毛的女人,在淡金色的秋天原野里,讨论的却是真真假假的杀人放火,似乎那些凶手或者被害者,不过是一副扑克牌里的黑桃皇后,或者棋盘上的小卒和将帅,甚或什么都不是,只是A或者B,或者钾或者硫,是组成这个世界的元素。
她也常常在那些“阴暗的事”里,看出被他忽略的言外之意。比如之前的抢劫大案,之所以成为大案,是因为抢劫嫌疑人,那是将近三十个无业游民,来自同一个地方,多数在餐馆和游戏厅打工,凭借老乡网络结识,每到晚上,下班后,就在街头游荡。起初,他们看到夜里的独行者,就上去讨钱,不给钱,就推搡殴打,类似校门口劫掠者升级版。仅仅几天后,可能因为他们人数众多,也可能因为受害者仅仅是被小小劫掠,形式上也不像抢劫,不凶残,不见血,所以没有报案,他们没有被警方注意到。他们于是陷入一种狂欢状态,拿着扫把、树枝、木棍,总之,是那种伤害性不强的器械,浩浩荡荡地走在大街上,看到夜行者就去抢劫,一两个人也抢,四五个人也抢。他们一拥而上,哈哈大笑,调侃或者辱骂那个倒霉人的外表、衣着、动作、表情,“你看你的怂样子”,或者扯下对方的裤子,看看他们吓尿了没有。如果受害人跑了,他们就不紧不慢地追在后面,带着戏弄之意,一路狂笑,狂笑的声音响彻夜晚。有人被他们追打,爬上一扇已经锁了的带着尖刺的铁门,被尖刺挂在铁门上,他们就在铁门下哈哈大笑。有一天晚上,他们狂性大发,在一条街道上来回走动,抢劫了在那个时段走过那条街的所有人,这种黑色狂欢风格的犯罪,激怒了所有人,他们终于被一网打尽。雷米杨听她细细讲述这个案件里的所有细节,不明就里,不知道她为什么唯独对这个案子这么关切,也不知道这个案子里到底有什么让人不安,他试图从专业角度做出判断:“这些人恐怕也判不了多重,判的时候是要看后果的。”而她却说:“这些人是‘气氛犯罪者’,他们一起,满街走着,喊着劳动号子,跟末日一样,这也是后果,所谓的‘影响恶劣’,不就是这个,可能不是对所有人都有,对我就有,特别有。”又随口引用了王朔的一句话:“黑暗深处有一种野蛮的力量。”
一次一次荒野散步,似乎是要找一个合适的距离,去看清楚人间。在荒野里讨论人情世故,犯罪者的黑色狂欢,反而有一种出世之感,像在星空俯瞰人世,像在刚刚出土的人殉墓葬前欢歌跳舞,即便有残忍,残忍也被风干了,不带病毒,不带细菌。雷米杨也渐渐习惯了在报纸上发现“阴暗的事”,从头版到中缝,到广告和插页,他慢慢发现,这些事一直在那里,却从没被看见,像一个阴郁朦胧的影子世界,藏在那个光明健康的日常世界背后,但只要轻轻点一下,那个世界就浮现出来了。艾丽娅就是提点他的那个人,她是他的贝阿特丽采,砖巷里的贝阿特丽采,引着他,到底是上升,还是下坠,也很难说。
从荒野回来,回到她家。杨建仁往往等在那里,或者刚喝了酒回来,或者在家里自己喝了点,皮肤被酒点亮了,眼睛周围有些红晕。他对雷米杨,已经没有起初那么倨傲了,换了一种姿态和语气,零零落落地吐露一些事,似乎要交心,似乎又在试探,要在交心和试探间,和雷米杨建立一种联系。一起吃饭,一定要把雷米杨灌醉,甚至坦率地说出自己的目的:“你从没在我们面前出过丑,光看我们在你面前出丑,你这种人啊,不可交。”雷米杨迅速就觉察了。和艾丽娅借着凶杀案漫布下的阴暗不一样,杨建仁有的是另一种阴暗,一种冠冕堂皇的阴暗,不怀好意的,阴恻恻的,因为这种阴暗是这浓眉健硕的男人自带着的,雷米杨愿意不那么警觉。但现在他有了交心的企图,这种阴暗就变成了一种令人不愉快的温情,反而让雷米杨有了警惕。
在杨建仁零零落落的袒露中,他本来被埋藏的疑问,又渐渐抬了头,并且让他观察到的细节变得触目了。“12·9”到元旦这段时间,学校照旧要组织一些活动,诗歌朗诵比赛、辩论会,到了法学院这边,就是各种模拟法庭、普法话剧,雷米杨是从这些活动中磨练出来的,也是这类活动的受益者,他自然而然地替严鹭国报了名,还推选他作为学生代表,接受电视台采访。名单打印了出来,才喊严鹭国到办公室来,给他看名单,略微有点得意。严鹭国看到自己被写上名单,并没有那么兴奋,反而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第二天,严鹭国又到办公室来找雷米杨,要他把自己从名单上去掉,理由是杨建仁不想让他参加这些活动,甚至把原话转告了雷米杨,“不要抛头露面。”听到这个说法的那一瞬间,雷米杨有点恼怒,马上答应了严鹭国,当着他的面,取出名单,把他的名字划掉。等严鹭国走了,他却又想起来,他要带艾丽娅参加几所大学联办的“青年狂欢节”,也被杨建仁拦下了。
他起初觉得,这是因为小地方的有钱人,有一些自己的规矩,对“抛头露面”有发自内心的蔑视,但紧接着,又来了一件事,让他觉出更多异样。有一天,他走去他们家,走到砖巷尽头,看到那里立起一根漆成白色的钢管,三米多高,不知道要派什么用场。下一次再去,那根钢管上,就安了一个监控摄像头。到了他们家,几个人神色紧张,团团急转,褂子兄正在出主意,“我一个蹦子蹿上去,把摄像头砸掉。”杨建仁说:“你这么一蹿,也就让他们看到了,不如就从根子上把线剪掉。”不过,他们终归是没有砸摄像头,也没有剪线路。摄像头似乎只是静置在那里,并没有真正派上用场。从这些事里,雷米杨咀嚼出一种恐惧来,他们似乎是不希望被人看到,不希望被人觉察,似乎在躲避什么,而他们躲避的东西,是他无法想象的。
一件件事情累积下来,雷米杨也就越来越想问杨建仁,一家人为什么要改名换姓,为什么离开家乡,为什么躲躲闪闪,是在躲债,还是在躲避仇家。对严鹭国和艾丽娅到底是不是收养的,他也满心怀疑。雷米杨自己就来自重组家庭,对别人家庭的气氛特别敏感,他不能不觉得,杨建仁这一家人,这种看似散漫实则深厚的亲密,实在不是收养关系能够培育出来的。收养关系的家庭,更不会敲锣打鼓声情并茂地告诉别人,自己一家人没有血缘关系,毕竟不是上演《红灯记》。他问过艾丽娅,得到的回答是“你觉得呢?他们说的话,你相信也行,不相信也行”。也试探性地问过杨建仁,说法比较委婉:“小学同学和大学同学里,都有让人收养的,那个惨啊。”杨建仁神色冷漠,“那都是命。”
有时候,在他们家,会遇到褂子兄和纹眉兄,他终于记住了他们的名字,褂子兄叫把彦杰,纹眉兄叫阴嘉珍。有一天,他去找艾丽娅,她不在,杨建仁在卧室里,说是喝醉了,只有阴嘉珍坐在客厅里,他不好立刻就走,就和阴嘉珍聊了一会儿,从开始聊天,雷米杨就下意识地在计算心理时间,计算着什么时候结束聊天算是恰到好处。没想到,没聊几句,阴嘉珍幽幽地开了口,说的却是:“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们这些人。”雷米杨慌忙直起身子说:“我倒怕你们看不起我。”阴嘉珍照旧用了那副口吻,说:“我知道你觉得我纹眉毛很怪,觉得我是丫丫子。”雷米杨简直慌不择路,“我都不知道你纹了眉毛。”阴嘉珍划了一下自己的眉毛,呵呵一笑:“这么明显的,你再不要言不由衷了,我们外面混的,把你们读书的看得清楚得很,你想啥我都知道,就是说破与不说破。我纹眉毛有我的道理。”雷米杨说:“什么道理?”阴嘉珍说:“我们那里,有个铁算盘,算命看相都会,灵得很,二十年前我陪着联手(亲密的朋友)到他那里算命,联手算完了,铁算盘说给我也看一下,上来第一句,就说,你亲缘薄,我问说,你怎么看出来的,他说,你眉毛中间断开着呢,亲缘薄,一辈子没有家人支持,没有家人照顾。我就再没有说话。回到家一看,眉毛就是从中间断开着呢,就这位置一道子,刀疤一样。这不行,这得想办法,开始是自己画眉毛,买了个眉笔自己画,后来有纹眉的,我就跟上纹了一个,纹眉的全都是女的,岁数大的女的,就我一个男的,我也没有管,就纹上了。纹之前我问了,能不能光把那一道子补上,别处不要纹,不行,要纹就从头到尾文,我就从头到尾纹了一个。不应该那时候纹,现在纹眉技术比那时候好。但是也没办法,不纹就还是在外面晃着,纹了眉毛就遇到杨哥了,就把他跟上了。把彦杰情况和我差不多,把彦杰只不过是眉毛没有断开,把彦杰的手相不好,我们这些人的命,不是写在脸上,就是写在手上。”雷米杨不知道阴嘉珍为什么突然要跟他说这么私密的话,只好就着他的话往下问:“你真的亲缘薄?”阴嘉珍:“我亲缘薄,铁算盘说了,我无父无母,也没有兄弟姐妹,亲戚也离得远。没有说错。从那以后我就彻底信了命了。以前我不相信,以前无法无天。”
雷米杨回到宿舍,拿出镜子,仔细看了自己的眉毛,眉毛是连着的,没有稀疏,没有断痕。他和阴嘉珍不一样,他有父有母,兄弟姐妹一大堆,不过他心里某处有个口子,他知道自己和把彦杰、阴嘉珍是一样的,区别不过是眉毛断没断,他没有写在脸上,也没有写在手上,他写在心上。但他又觉得,自己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他不在乎,他觉得自己应该不在乎。
从那天开始,再见杨建仁、把彦杰、阴嘉珍这三个人,他就有一种羞耻感。他不能不觉得,自己一直在锻造一个“假自我”,努力、上进,处处占先,唯有这样,才能覆盖掉旧日生活给他的羞耻感,以及在家里受到的限制。但这个“假自我”只有在陌生人面前才成立,在熟悉的人,特别是那些和他建立起亲密感,甚至还原了一部分家庭场景的人面前,那个假我就施展不开。艾丽娅是假世故,意识不到这个假我的存在,杨建仁、把彦杰、阴嘉珍是真洞彻,这种洞彻是从本能里生出来的,他们本能地想要跃过他自觉不自觉建起的防御,直抵他的羞耻感,和他有更多的联系。但雷米杨一向是,他觉得自己可以主动展示自己的羞耻感,却不能忍受别人主动碰触他加了伪装的部分,他把这视为一种侵犯,但他永远不可能主动展示自己的任何感受。相信人是一种习惯,他没有这个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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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王倩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