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池》2024年第1期|琬琦:阳台
那时,我正在睡觉。房间里很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睡得很沉,听不到所有的喧闹和沉寂。后来我渐渐醒来。有人走来走去,锅碗瓢盆的碰撞,说话,有食物的香气飘到床边。我深深地吸了一下鼻子,是肉类的香。似乎是在锅里炖了很久的猪蹄,香得霸道,绕床三匝,徘徊不已。我的肚子立即发出一串饥饿的鸣叫。这房子隔音真差,邻居家请客的声音好像就发生在我家客厅里。同时,我再次怀疑,我的开放式厨房里,抽油烟机的烟道没有装止逆阀。这样,共用烟道的其他住户做饭时,菜的香味同时也会出现在我家。
我继续躺了一会,摸到枕头边的手机,翻了翻微信。有一个中介向我推销一套房子:“这肯定合你意,就是一个大单间,配有卫生间和厨房,你可以像你设想的那样,在两面墙上打造大书柜……”他还发来了图片。入户门的对面就是阳台,落地大玻璃。门口左手边是小卫生间,右手边留了一点空间,可以做一字形小橱柜。这样,房子里就剩下了两面墙。这其实就是我现在住的房子,去掉两间卧室而已。当然,一个人用足矣。不过,要不要换呢?
咣当——
什么东西,好像是锅铲之类掉到地上了。有人“嘘”了一下,压低声音说:“小心点,她还在睡觉。”
实在是太过分了,连悄悄话都能听见,这什么破房子!看看位置合适就换了吧,以大换小,说不定除了中介费和装修钱,还能剩点钱出来。不过,换房的心思不宜表露过急,先晾一下这个中介,晚点再回复也行。
微信群里发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视频:一小区塌方形成了大坑,混黄、急促的洪水一直往大坑里灌。一幢楼就处在大坑边上,楼上的人惊慌而又着急。一个柔弱的女声在说:“我们这边已经断水断电了,也没有人来救援,洪水一直这样灌,不知道我们这幢楼能不能撑得住……”
台风季。泰利、杜苏芮、卡努……这些名字听起来像一群友好的人,事实上却是暴虐者。我一直居住在这个小县城,大家似乎有一种地理上的优越感,就是盲目地相信这里虽然地处偏僻,却是一块风水宝地。不管什么样的台风、地震,到了这里,都已经是强弩之末,最多掀翻一两座破旧的泥瓦房,或者拔掉一两棵本身就濒临腐朽的老树,要不然,就是让所有的街道短暂地被雨水浸泡那么一两个小时。然后,一切都过去了,人们走上街头,清理枯枝败叶和被洪水遗弃的拖鞋、塑料袋、烂衣服等等,脸上挂着幸运者而不是幸存者的微笑,然后生活恢复正常。
楼下传来孩子们的嬉戏声,他们在追逐打闹。似乎还有音乐声。我下床,光着脚板走到飘窗前,拉开窗帘。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这么说,我这个午觉一直睡到了黄昏。楼下有路灯的光投射上来。朦胧的月亮挂在窗户左上角的天空上。当然,它在防盗网外面,我在防盗网里面。月亮似乎在发出一种召唤。可惜我不是狼,不然,就可以对月长啸,吸取它的精华,然后,一头撞开这防盗网,飞奔而去。我能去哪里呢?窗外也是群楼,群楼的边缘有一圈起伏的山影。如果我是一匹狼,那些山影就是最好的归处。当然,我对山林并没有什么好感。我来自山村,从小就在山林里打柴、采野果,被山林里硕大的蚊子、诡异的蛇追着跑。在那里,夏天最闷热的时候,我们都不得不挂着又厚又沉的土布蚊帐睡觉。早上醒得迟了,邻居大婶会穿堂入室,径直走到我的床前,撩开蚊帐笑话我,说:“我看看这个大懒猪怎么还不起床。”
我希望自己的眼睛里能飞出刀子,不动声色地扎进她没有边界感的手腕上,让她见识什么叫锋利和冰凉。但是她眼神不好,撩蚊帐的动作,隔几天就会重复一次。
从十二楼的窗台上往下看,看不到孩子们的身影,也无从辨别音乐的来源。不是那种大吼大叫的唱K的歌声,似乎是吉它弹唱。这让我想起了小安。当然,下面没有小安的身影。只有一片小小的绿地,绿地中间有一个边长约为两米的方方正正的白色建筑,大概凸出草地一米多高,没有门,四面墙上全是栅栏。那是地下车库的透气室。小区是个袖珍小区,只有五幢楼,呈7字形排列。透气室也小,小得像一块积木。
我在飘窗的窗台上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这窗台有70公分宽,180公分长。我给它铺上了软垫,装上窗纱和遮光度99%的窗帘。白天,阳光强烈的时候,我就拉上白纱。如要睡觉,则拉上窗帘,房间里立即从白天变成了黑夜。有时候,我会靠着枕头在窗台上看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所以当小安说,飘窗最适宜读书的时候,我不知道该表示赞同还是表示否定。
“咚,咚,咚!”
传来菜刀剁在砧板上的声音。那有节奏的砍剁声不知道从谁家的刀刃上出发,七拐八拐,撞进了我家。甚至,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声音还在一下一下地撞击我的房门。随着菜刀剁下,白斩鸡的香气渐渐占了上风,从窗户和房门的缝隙挤了进来。我的肚子又发出了几声欢快的“咕咕”声。
我吞了一口口水,饥饿感结结实实地从胃部涌上口腔。也许这不能算是缺点。当你一天到晚都一个人呆着,这些从邻居家涌进来的饭菜香气和吵闹声,也是一种陪伴。当然,半夜三更的吵架声不算。昨天晚上,我楼上的住户就吵了一架。他们是外地人,说的是一种方言,又快又尖,像机关枪一样突突突地响个不停。我能听到他们在我的头顶上走来走去地互相扫射,那些陌生而又恶毒的语言,一连串一连串地射进对方的身体。有些语言没有瞄准,落到墙上,沙发上,桌子上。很快,我听到摔东西的声音。那时已经是夜里11点多了,我在黑暗里仔细辨认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遥控器开花了,电池和盖子飞溅于几处。茶叶罐子在地板上倾倒,殷勤地漏出一小撮茶叶。塑料盆弹跳起几道弧线后,最终滚到墙角。还有一些沉闷的声音,听起来像书砸于地板,也可能像拳头砸在身体上?然后有女人哭泣的声音。哭泣没有方言,那些透明的、又咸又涩的眼泪,传达出来的,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伤心、绝望和不知所措。在这些吵闹声里,整个小区都安静了,五幢楼像五只巨大的耳朵,在路灯朦胧的光里支愣着。
很久很久之后,女人的哭声渐渐消失,像一只黑天鹅慢慢游向黑夜的池塘。五只耳朵刚刚松弛了一点,突然又竖起来——哭声又起来了。听了一会,我才意识到是二单元那个婴儿,他几乎每晚这个点都要哭闹一会,然后才重新睡去。婴儿的哭声与女人的哭声是有区别的,他自带一种明快的节奏,里面蕴含着单纯的急迫和委屈。他可能是饿了,渴了,或者哪里不舒服了。他的哭声里没有绝望这种东西。
后来,小区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我却辗转反侧了很久。我想起了一些久远的往事。想起我也曾一夜一夜地与婴儿及自己的哭声为伴。我起来喝了一次水。阳台上的窗纱没有拉上,外面遥远的灯光影影绰绰地投在地板上。路过空着的那间卧室,里面那张空荡荡的床上仿佛有透明的呼吸。我感到害怕,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进房间,用膝盖跪着上了床。一只拖鞋啪的一声掉下去,响声把我吓了一跳。我伸下另一条腿,把另一只拖鞋小心地脱掉。后来我又起来上了一次厕所。为了减少噪音,我索性没有穿拖鞋,而是赤脚踩在地板上。多好呀,我喜欢这样的地板,每一寸都是我亲自打扫干净的,每一步都是我的脚底在亲吻。再后来,我突然想起,也许第一只拖鞋落到地板上的声音,会把楼下的邻居惊醒。那么,他(她)可能会一直等着另一只拖鞋落下。于是,我在床上像一根秒针一样旋转起来,把头和手探出床边,捞起一只拖鞋轻轻地摔了下去。我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好笑,就翻身抱着一只柔软的枕头笑了一会儿。枕头上有蓝月亮洗衣液的味道,还有阳光晾晒后的味道。
“小安,你看,我过得挺好的,我的怀里既有月亮,也有太阳。”
说完这样的话,我又默默地想了一会小安。瞥了一眼枕边的手机,凌晨两点多了。小安此刻也睡了吧。我和小安之间,隔着多少遥远的山影呢。想起那次我去见小安,在动车上就能感受到,车子在不断地上坡,上坡,不断地钻隧道,钻隧道。那漫长的旅途变成了黑白电影胶片,在忽明忽暗中飞快地切换。当然,那一次,我并不知道我是去见小安。我并不知道,在那样一个陌生的城市,过街的地下通道里,会有一个抱着吉他弹唱的小安在等着我。那天,当我径直走向他时,他恰好唱起了一首过气已久的歌曲:
“有一个,美丽的小女孩,她的名字,叫做小薇……”
嗯,我就叫小薇。在我年轻美丽的时候,这首歌刚好四处流行。我在他的面前驻足,看着他修长的、不断地拨弄着吉他的手指。地下通道幽暗,但是,那些手指上,却有星光在翻飞。
后来,我们就住进了彼此的微信里,有了很多或长或短、或浓或淡的对话。有时,小安会向我打听,从他的城市到我的城市,坐飞机要怎么来,坐动车又要怎么来。他肯定是计划要来看我了。但是,我从来不问他什么时候来。我想,他肯定想给我一个惊喜。这样,每次在阳台上远眺的时候,我就想象小安正在穿越那些无穷无尽的山影,他会顺着我去见他的路程来找我,一路上黑白电影胶片以相反的顺序切换,如同时光倒流,他会重新遇见年轻的我。
我为这样的想象激动着,准备着。我给自己买了许多吊带睡衣,粉色的,白色的,黑色的……最近这一件是蓝底碎花的,正穿在我的身上。它家常、慵懒,又有一点点娇憨,正好是小薇的样子。现在,我穿着它,打开了房门,只三四步,就到了客厅里。
厨房里的抽油烟机正呜呜作响,有人在锅上翻炒着什么,有人在旁边斩鸡肉,有人正弯腰从冰箱里拿着一些瓶瓶罐罐。还有一个人端着一盆猪蹄从我眼前走过。那只盆很好看,是我上周刚从京东上买的,深绿色的釉面,盆内侧还有细细的叶子。猪蹄堆得太满,把叶子掩盖了,只看见那些酱香的肉皮颤巍巍地抖动。我的书架上摆满了酒,各式各样的酒瓶子,装着各种颜色的液体,倒是挺好看的。大门洞开,不时有人掀开门帘,笑嘻嘻地走进来。沙发上也坐着人,他们在玩纸牌,几杯奶茶堆在茶几上。
我有点懵。
我走向入户门,仔细看了看。我的门不见了,只剩下一个门框。这个原配的猪肝红大门曾让我伤尽脑筋,想换掉它,但实在是没有钱了。后来我灵机一动,从某宝上淘了一幅门帘,上面画着两位憨态可掬的门神,色调正是棕红色的,挂在门洞上非常协调。我把头伸到大门外找了一下,确实没有门,门不知道哪里去了。谁把我的大门拆了?电梯门倒是开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走了出来,直接朝我走来。我赶紧闪开。
走进厨房,发现鸡肉已经摆好盘,黄澄澄的鸡皮泛着油光。锅里炒的是花甲,紫苏和葱姜的味道逃逸出来。我问:“这是谁的菜?”炒菜的人看了我一眼,我发誓我并不认识他,他却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说:“5号桌的,马上就好了。”
5号桌?我转身看看,我的餐桌上摆满了各种碗碟、调料,明显,它已经沦为一个工具桌。那5号桌呢?5号桌在哪里?
我忍不住喃喃自语。冰箱前的那个人直起腰来,把几罐啤酒放进在桌子上等待着的一个托盘,然后端起托盘一阵风似的走了。他一边走一边冲我说:“喏,5号桌就在外边。”
我顺着他的方向往阳台看去,顿时一阵头晕目眩。我的阳台!我的花了大价钱用断桥铝封的阳台,那闪亮闪亮的落地玻璃窗不见了!原本拆掉的黑色铁艺栏杆又回来了,中间还开了个口,端着托盘的人就从那个开口里走了出去。我跑过去一看,开口外面竟然是一个很大的露台,几乎有我们这幢楼的楼顶,也就是四套房子合起来那么宽。露台上摆了很多桌子,每个桌子上都摆着食物和饮料,还有一个水母状的小灯,灯罩上写着一些数字。那应该就是桌号了。有些桌子有很大的遮阳伞挡着,有些桌子就在露天底下。露台的围栏上挂着一闪一闪的灯带。远处有人在弹吉他,唱着我听不懂的英文歌。有人坐在桌子边上吃东西,有人走来走去,还有人拿着手机在拍照。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彻底糊涂了。好像也不是惊慌,只是整个人有点懵。我跟着一个小姐姐走向露台。立即,脚底的感觉告诉我,露台的地板很脏,有尘土、砂粒还有一些粘糊糊、油腻腻的东西。但是,脚既然已经脏了,我就不打算回去穿鞋子了。我从两排桌子的中间穿过去,走向露台的尽头。我不知道这个露台是什么时候存在的。我发誓,买房的时候阳台外面绝对没有这个露台,不然,我也不可能一次次站在阳台上看风景。但是如果真有这样一个露台也不错,来这许多人也可以接待。如果没有人,我甚至可以在露台上跳舞。不对,我并不懂跳舞。
吉他欢快地响着,在人们喧闹的声音间隙,吉他和歌声以一种隐定的节奏闪现着。我一边朝它走去,一边忍不住观察那些坐在桌子旁边的人。他们的表情是放松、怡然的,那样子并不像是恶意闯进别人家的,也不像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了。我东逛西逛,很想找个位置坐下来,跟他们一起吃喝。但奇怪的是,这时的我并没有感觉到饿。这是梦吗?据说,梦是没有香味的啊。我抽抽鼻子,空气里弥漫着各种食物的香味,还有淡淡的香水味。我承认,这一切虽然让我措手不及,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有一点喜欢这种气氛。难道是因为一个人孤独得太久了吗?
我总想邀请我的朋友来家里做客,但是她们总是各种忙,忙老公忙孩子忙家务,有时候也忙着孝顺老人、探望朋友。整个世界,只有我显得无所事事。后来我猜想,一个离婚独居的女人,可能是这个小县城里茶余饭后的笑料和谈资,但显然不是适合作为亲密朋友的人选……
我赤着脚往前走着,心里有一点着急,但脚步却快不起来。我不知道我在寻找什么,那若隐若现的吉他声,像鱼饵吸引鱼儿一样吸引着我。这中间,有人跟我打招呼:“嘿,小薇!”
我朝着声音看过去,那是一张熟悉的脸,但我却怎么也想不起她是谁。看她那亲切、热络的表情,应该是一个交情不错的朋友。她朝我举起手中的杯子,说:“今天的奶茶不错!”我冲她笑笑,又继续往前走去。
人真多,端着盘子的服务员,窜台子的顾客,还有一些孩子突然跑出来,差点把我绊倒。但谢天谢地,我终于来到了露台尽头。那里有一个简易舞台,几盏落地射灯,几个支架支着话筒。一个人站在舞台上弹着电吉他,一边弹一边唱着英文歌。他很高很瘦,头发很长。他唱歌的样子安安静静的,看起来有几分忧郁。但是,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他不是小安。
我站在舞台前面看了一会,叹了一口气,心跳慢慢地平息下来了。于是,那种懵懵懂懂的感觉又浮出了水面:这是怎么回事呢?也许我应该回房间去,再睡一会就好了。就像我妈妈说的,不管发生了什么事,睡一觉可能就好了。
我转过身,垂着头,慢慢地往回走。
“嗨,你要去哪里?”有人挡住了我的去路。
我看到了一双穿着帆布鞋的脚。然后是浅蓝色的牛仔裤。然后是浅灰色的T恤。T恤上印着一幅简笔画,少年闺土正在月光下的瓜地里用叉子刺一只猹。然后,然后,是小安的脸。
胡茬有点长,有点乱,嘴角微微上翘,眼神明亮。是小安。
我低下了头。啊,原来我还穿着吊带睡衣。幸亏是蓝底碎花的,幸亏是棉布,不然,这不穿内衣的样子,可丑死了。可是,我本来就打算穿这件睡衣见他的呀。有什么关系呢?对了,我还赤着脚……
我抬起眼睛,冲他羞涩地笑笑,想夺路而逃。他却一把抓住我的手,对我说:“来,到这边来。”
他把我带到舞台左边,露台的栏杆边上。他让我看远处。天已经黑下来了,下面,小区外的群楼上灯光灿烂。再往远,我当然知道那是群山。只是现在,山的影子已消失在夜空的影子里。我说:“这风景我天天看,没什么好看的。”
“嗯,我知道你天天看。什么云啊风啊雨呀的。”他笑。他身上传来淡淡的汗味,让我的心跳又慢慢地加速起来。
“然后呢?”我故作镇定地问。
“我是想告诉你,我就是从那条小路上找过来的。”他用手指指了一下。小区对面另有两个小区,中间有一条种满芒果树的小路。按理,他从火车站过来,不应该走这条小路呀。看我疑惑的样子,他又笑了:“你不是说过,经常在阳台上张望,希望我出现在这条小路上吗?”
我的脸一点一点地烫了起来。是啊,我写过一首诗,题目就叫《阳台》:
云朵降临,天鹅垂下双翼
大鱼在空中嬉戏
隐秘处,乌鸦的队伍一点点萌芽
一场暴风雨
托一棵羊蹄甲发来电报
水珠一颗颗滑落,阳台合上玻璃
我合上眼帘——
这样的时刻适合祷告:
假如雨水忽然停了
假如你忽然从那条小路上走来
写诗那天,在阳台上,我目睹了一场大雨的降临。很明显,那雨先是降落到远方的山林里。然后,雨像列队的步兵,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以风一般的速度跨过一座座高矮不一的楼房,来到了我们小区。我看着雨水打在透明的玻璃窗上,发出跶跶跶的声音。雨也是一柄机关枪,很快就把我的落地窗打得模糊一片。雨的大军过境很快,玻璃重新变得清晰,对面那排翠绿的芒果树又浮现出来。我有点惆怅地想,这就是台风水了。如果小安出现在路上呢?如果一阵台风突然把小安从他的城市里拔地而起,安安稳稳地送到我的阳台上呢?
“所以你就特地绕行吗?”我问。
“是啊,可惜你没有看到。”
他看着我,目光葳蕤如同盛夏的山林。我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说:“我刚才睡着了,这是刚起来呢。”他的目光下移,停在吊带睡衣上,说:“我看出来了。”
我又气又窘,捂住胸口,说:“不准看!”
“挺好看的,为什么不准看。”他的眼睛深处泛起笑意,是一种春风吹开一树繁花般的笑意。我们第一次见面,他就是这样冲我笑的。然后,命运的齿轮开展转动。
我心虚地环顾了一下四周,人们依然沉浸在音乐和晚风之中,并没有人注意到我们。小安递过来一杯啤酒,说:“喝一杯吧。”
于是我们碰杯。杯子是黑色的陶瓷杯,酒在里面轻轻晃动着,一串串灯带、星光以及笑语、音乐也在里面轻轻地晃动着。我心里依然有疑惑:为什么要用这种杯子喝啤酒?这明明是日料店里喝玄米茶的杯子呀。但是管它呢,小安来了,小安真的来了呢。
小安仰头喝酒,喉结滑动着吞咽下去。我突然想起一个说法:男人的喉结不能摸,一摸就相当于调情。这让我脸上一热,赶紧举起了酒杯。清凉而又有一点点苦涩的啤酒流过喉咙,很是舒服。同时,我注意到,喝光了酒的杯底出现了一张脸。那张脸有点变形,下巴和额头往中间压缩,眼角、眉稍和耳朵往斜上方拉长。我知道,这张脸是我的。但是,它看起来竟然有点像狼的脸,眼珠灼灼地,闪着莹光。我眨了眨眼睛,突然,我的脸消失了,杯底消失了,整个杯子也在我手上消失了。我抬起头来,小安已经消失在空气中。随之消失的是音乐声、人语声,那一排排桌子,美食,许多正在谈笑、吃东西的顾客。一个小孩从我眼前一闪,就消失在地板上。跟着消失的还有一罐罐啤酒,插着吸管的奶茶,正端着托盘向我们走来的服务员,整个露台,也许还有远处的山林,还有那列日夜兼程正在穿越隧道的动车。
我发现自己仍然站在阳台上,眼前的落地玻璃窗完好无损,但窗外群楼却多数是黑的,只有零星的灯光。我回过头,客厅和厨房到处都是一片空空荡荡的黑暗,并没有谁在其中忙碌。入户门紧闭,依稀可见两位门神还是以呆萌的表情为我站岗放哨。侧耳倾听,邻居们都很安静,哪里传来汩汩的流水声。我从地上捡起手机摁了几下,没摁亮。这才记起,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它就没电了。整幢楼、整个小区都没电了。拉开纱帘,夜色已深,月亮爬得更高了。我把额头抵在玻璃上往下看,月光照着一片混浊的汪洋。小区被洪水淹了,草地沉入水底,仅剩下透气室方方正正的房顶漂在水面上,像一张薄薄的A4纸。记不清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那一场狂风暴雨来了又去,来历不明的水流从四面八方涌进小区。仿佛一场大梦醒觉,我的房子已变成孤岛,整个阳台正像一个祭台,把我稳稳地托于其上,向外、向上奉献出去。
琬琦,本名肖燕,广西容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九届高研班学员。曾在《作家》《小说界》《诗刊》《星星》《广西文学》《飞天》等刊物上发表作品,有作品被《长江文艺·好小说》《散文选刊》《海外文摘》等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