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4年第1期 | 陈鹏:天上的老虎(中篇小说 节选)
陈鹏,1975年生于昆明,国家二级足球运动员。昆明市作协主席。小说家,曾获十月文学奖等多种奖项。出版有中篇小说选《绝杀》《去年冬天》《向死之先》,长篇小说《刀》,足球短篇小说集《谁不热爱保罗·斯科尔斯》等。
天上的老虎
陈鹏
我来过,战斗过,信靠过
——题记
A
失业第121天,我想联系苏粒。我知道这时候联系她不太合适。什么时候才算合适?还要等多久?一辈子?不。不等了。不能再等了。如果还忌惮历史,当下的无足轻重只会离死亡更近一步。我果断发了短信(注意是短信不是微信):正路过金马碧鸡坊。之后我下楼吃了一碗米线,回到家,她的短信来了(整整二十年后,她的信息,来了):吃个饭吧,明晚7点。没说废话的意思是让我定地方,或者,是我们都知道的地方。我回过去:好的。她答:不见不散。
二十年前的昆明野心勃勃,成为南亚东南亚窗口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至今没有停歇。二十年来地铁修通,高楼林立,无数异乡人如过江之鲫涌进这个四季如春的城市,用“豕突狼奔”形容二十年间贪官污吏治下的昆明是准确的,但其内在节奏还是“慢”——从前的慢是真正的缓慢,是不慌不忙,眼下的慢则是追在“国际化”屁股后面的歇斯底里,想快快不了了,慢也慢不下来。具体到我和苏粒,我遭此变故终于找到联系她的契机,似乎分别二十年只是一次走神,是打了个盹,时间到了我自会拿起电话。这种迟缓,用老昆明人骨子里的“慢”已很难解释。二十年前苏粒短头发运动衫白色阿迪达斯球鞋,手背合谷位置的刺青蝴蝶分外显眼(为遮盖一块小小的胎记),像随时会展翅飞走;乳房柔韧小腹部平坦身材不高,走路时轻微的外八更显女人味儿;重要的是,我忘不掉的鲜嫩的古琦香水味。哦,小苏粒。只有苏粒才使用这款独一无二的香水。当年我们每周五去金马碧鸡坊的“驼峰”吃饭,菜品不贵且精致,老板姓朱名维,做工程设计发家,携女友开了三家连锁咖啡馆,没赚什么钱,后来转行以驼峰名满全城。二十年前他们还没结婚,不知二十年后结了还是离了。二十年间我换了三次工作,先从报社去某职业学校教书,一年半后离开,最终在某文化公司干满十年下课,理由很简单:裁员。我在名单上。我这个高管就在名单上。这天我从西市区乘地铁赶往市中心,五一路出站步行一公里即到。沿途五花八门的店面生意惨淡,大约一半以上关门了,玻璃墙上贴满转让信息和招租电话。我走向金马坊,苏粒必然会来此会合的。几分钟后我掉头走向碧鸡坊——两座仿古建筑矗立在一千平方米的小广场上,相距六十米,东金马西碧鸡。我知道北去一公里有正义坊,沿正义路下行至南屏街口是忠爱坊。两坊像发簪似的插在昆明中轴线上,金马碧鸡二坊则如峭拔的两翼。不过,四坊路线图是L形的,不是十字形。它们构成昆明的心脏。一只硕大犀利的钩子,深深楔入历史之中。奇怪的是我刚才沿正义路走来没太注意正义忠爱二坊,只惦记着几百米外的两个复古的冒牌货(金马碧鸡坊)。我斜睨两坊,似要找出某种根深蒂固的默契或执拗,赫然发现它们长得太像了,都是品字斗拱造型,都是花岗岩基座,高十二米,宽十八米,四柱三门,金光四射。我在两坊间来回走,6月昆明尚未进入雨季,新铺的青金色地砖严实平整像刷过一层新漆。我从碧鸡坊转身时一眼看见她了。整整二十年。光线洒下来,她像水晶打造的小提琴一样闪闪发亮。
B
这个小说的重点也许是“金马碧鸡”。也许。
西汉五凤三年(公元前55年),汉宣帝遣谏议大夫王褒持节前往益州访金马、碧鸡。时有方士言:云岭之南益州,有金马碧鸡二神,可硗祭而至。碧鸡毛羽清脆,迅疾如箭,光彩夺目;滇池有龙马,龙马交配所产骏马日行五百里。王褒来到云南,不见金马碧鸡,只能建祠而祭。金马碧鸡从此成了滇中地区的祥瑞和象征。
还有稍微复杂的:上古昆明是荒寒之地,一天,太阳升起,飞出一匹高大的骏马,它跑过的地方生出金草,长出金树,开满金花,结满金果;晩上月亮升起,飞出一只碧玉雕成的雄鸡,翅膀一抖,空中落下玉石和珍珠,积成无边的玉海。金马和碧鸡将昆明变成世上最美的地方,它们也成了一对好友,每天唱歌跳舞,自由自在。但好景不长,金马辞别碧鸡,想看看世上哪里比得上昆明。某日国王遭遇金马,被它的俊美所慑,遂命宰相挑出三百精兵手持金链将其擒住。被带入王宫的金马不吃不喝,日夜悲鸣,三天后奄奄一息。宰相忙拿出一块鱼骨,念一阵咒,幻化出一团烈火,火里出现一座高山,山顶上站着一只碧玉雄鸡,高声道:“金马啊金马,你在哪里?金马啊金马,你为什么还不回家?”宰相献计,说不如放了金马,再诱出碧鸡,一起捉住。国王从之,放了金马,派出三个王子各带一千御林军紧紧尾随。国王对儿子们道,获金马碧鸡的,回来接我王位。三个王子中,国王最爱小王子,他私下把金笼头交给他,又命宰相给他一块鱼骨头,教他一套咒语。金马闪电般跑回昆明,与碧鸡团聚,脚下的金草金树活了,孔雀马鹿也来了,昆明恢复了昔日的美丽。
故事还没完。三个王子的兵马将金马碧鸡扰得无影无踪。大王子想,它们饿了一定会吃金草金果,遂将一千御林军埋伏在壕子里。次日,金马碧鸡来了,刚要吃金草,碧鸡忽见大王子的帽尖,高喊:“快跑!”两个一起溜了。大王子不知它们来过,等啊等啊,最终变成一块大石;二王子料定金马碧鸡口渴一定会到海边喝水,一千御林军便埋伏在海边,也被碧鸡识破,二王子等啊等啊,变成一块大石;三王子取出宰相给的鱼骨,念了咒语丢进火中。宰相现身,让三王子穿上最破的衣裳,一千御林军伏于路旁。金马和碧鸡来了,问他,“可怜的人,你从哪里来?肚子饿了吧?”三王子点头,金马踏地,踏出一块金子,碧鸡叫了两声,吐出一块碧玉,让他买衣穿买饭吃。三王子突然下令,埋伏好的御林军将金链子、银网向金马碧鸡抛去。碧鸡眼尖,不等银网落下就飞上天空。金马被金链子金笼头套住,撒蹄狂奔;士兵追行三百里后飞下一座高山,山形酷似金马,将三王子和一千御林军压在下面。从此,昆明东边出现一座高山,金马山。碧鸡见金马死了,想飞上金马山,但壕子里有大王子把守,飞不过去,海边有二王子把守,也飞不过去。它在西边盘旋七天七夜,化为一座高山,碧鸡山。
为纪念它们,昆明人建起两座大坊,描龙画凤,端美庄严,是为金马碧鸡坊。每六十年中秋之暮,阳光、月光从东西两侧将二坊的影子投于中间,渐渐交叠,成就“金碧交辉”的奇景。
C
二十年了,苏粒还那么年轻,白衬衫牛仔裤阿迪鞋几无变化(色系、搭配还是从前的样子,变的只是款式),唯一大的改变是头发比二十年前长了,刚好垂耳。当年她一直是干净利落的短发,像个男孩。她微笑着,大步走向我,脸上肩上头发上毛茸茸的微光及二十年前的香水味迎风四散。她挽住我,似乎我仍然是她的老杜,她的新婚丈夫。我喉头发紧,想好好看她又无法看着她。嘿。我说。嘿。她说。短暂的对视压得我喘不上气。我想起二十多年前我们头一次约会,头一次接吻,头一次心惊胆战地做爱。你瘦了老杜;是,老了,我很老了,你一点没变;哈哈,我是没怎么变;走吧,我们走。古琦香水味如影随形。二十年来我无数次寻找它,回忆它。现在,它回来了。她们回来了。我已经分辨不出是梦境还是现实,或者,过度的想象让重逢更像是虚构的。驼峰也还是那个驼峰,朱漆大窗茶色玻璃门。我们站下来,认真打量彼此。她笑了,我也笑了。笑声不高,把路过的两男一女吓得转身逃窜。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这两个老家伙,突然发出笑声的男人女人,已经二十年不见。
驼峰内部没什么变化,还是朱红色内饰,挂有书法条幅;桌布深绿,椅子也许从绿色换成黑色。我不太确定,但这就是你记忆中的餐馆。我问服务员,老朱还是你们老板?她答,对。朱维?是的,没错。我感叹说他快六十了。服务员反问我,你很久没来了吧?我说,是啊太久了,差不多忘了。姑娘笑着将菜单递给苏粒。她点了我闭着眼睛也能猜到的四样小菜:青豆米炒火腿、油淋干巴、干焙土豆丝、豆尖豆腐汤。姑娘离开后苏粒微笑不语,似乎告诉我这二十年间她并非没来过驼峰。只有我,只有我拒绝金马碧鸡坊,拒绝这家当年我们差不多每周都来的小餐厅,当时朱维偶尔露面,每次赠我们一瓶啤酒。我很难想象他六十岁的样子,我连他长相都模糊了。你真的一次也没来过?她说。我点头。她轻声叹息,你真是倔啊,杜上,你太倔啦。我没说话。不想破坏亲密愉快的氛围——二十年后近乎完美的开端。我们马上五十了。我问她迈克呢?她说你会不会聊天哪老杜。好吧好吧。我讪笑。这时走进几个客人,大声说着地道昆明话,找桌子落座。还好,属于我们的角落总是相对安静。那时的苏粒就很出挑,你很难不在人堆里一眼发现她——个子不高却时髦优雅,带有蜜香的古琦香水味非常独特,一种清冽的超现实气息,你几乎二十米开外就能闻到。彼时我们倨傲轻狂,常从此地跋涉三公里前往拓东路骆驼酒吧参加周末派对,凌晨3点回天君巷9号大杂院二楼房间大床上做爱。那时候我们年近三十,一点不像居家过日子的小两口。每天闲逛,喝酒,聚会,看不完的艺术电影,对各路新鲜玩场马不停蹄。也不太在乎钱——你哪会在乎你没有的东西呢?有一点是确定的,我必将和苏粒结婚成家,不会有别的选项,反之亦然,我这个老杜早就是苏粒砧板上的鱼肉了。直到,那个叫迈克的美国佬突然出现。
二十年了杜上,她道,你从没想过来个电话?我沉默。她说她无数次想拨通我电话约我见面。她知道我从未离开昆明(直觉而已。可她的直觉向来百分百精准),自然,她也一定知道我知道她也是这个城市七百万常住人口的一分子。但你很难说清二十年间为什么不联络。我们善于活在仇恨和谎言之中,似乎不这么活着就不算活着。尤其对我来说,严重的挫败感挥之不去,决不愿意主动联系她。可终究还是主动联系了她。为什么?因为失业?还是别的什么?金马碧鸡的传说?焦不离孟孟不离焦,金马碧鸡也如此。昆明人根深蒂固的憨傻多要命哪,否则,你见过哪个城市为两种动物立坊的?你哪见过城市偶像是两个,不是一个?总之冥冥中我们会重逢的,就像被金马碧鸡坊施了魔咒。第一道菜上来了,豆尖豆腐汤。我给她盛了半碗。姑娘离开时我问她,老朱今天来吗?来的。几点?这就不清楚了。好的,谢谢。苏粒啜一口汤,放下白瓷小勺,说她每次到这儿来吃饭,每次走进来,都会想起天君巷9号大院。我没吭声。当年她是大院房东之一,祖上留下的三间房每月带来两千块收入,所以我们压力很小,所以她宁愿窝在二楼大屋里睡大觉也不出门工作。美国人迈克二十年前就出现在大院门外六十米处的南屏电影院弧形墙下,出现在历史和现实交汇的阴影之中。那可是我们的新婚之夜啊。那天夜里我们潜回天君巷9号院的举动纯属恶作剧,凌晨1点多准备打车返回酒店KTV和亲友们会合(细节我留到后面再讲)。出门不远就发现他了,一个高大帅气的老外,深褐色夹克蓝色牛仔裤白球鞋,活脱脱好莱坞大片里冒出来的男主角。我们经过时他忽然靠近,操着蹩脚的普通话道,你们好。我答,你好。之后是英语,他说得很慢。我大概能听懂,自然难不住科班出身的苏粒,她在南京大学主修四年英语绝不是吹的,娴熟流畅的对话让她不像我的新娘,也不像我的爱人和朋友,更像一个掌握秘密又应付裕如的超级女特工,一面滔滔不绝一面辅以潇洒的手势,指向老外身后南屏电影院的椭圆形屋顶,又指向天君巷9号大院——我们同居两年的苏粒的地盘。总之现在回想起来她当晚的表现像一个谜,一个被上帝提前安排的无解之谜,从此,我们的历史被彻底改写。也许我就不该答应她从婚宴上偷偷溜回天君巷9号院,就不该那么早或那么晚从大床上爬起来——如果早几分钟,晚几分钟,历史还会是现在的历史?哪有如果。历史是不可解的一系列阴差阳错,是无法预测的数不清的因和果;我只是一个被抛下的局外人,或者,一个无法撼动其执念的前夫。是的,她当晚短短几分钟的表现堪称史诗级别,远比在大床上做爱的她性感百倍;谁又能料到,这个挥洒自如的美女还穿着婚礼上的敬酒礼服呢(一件漂亮的中式墨绿色旗袍)。我大致听懂的内容多与南屏电影院、大杂院有关。几个词非常清晰,如钻石般耀眼。Flying Tigers。飞虎。飞在天上的老虎。天空中的老虎。
D
我们的故事或苏粒的故事和老许关系密切,那个孤老头住四合院一层东侧小厢房,极少露面,有人说他靠亲友接济维生,也有人说他是某厂退休工人,无儿无女,早年好过的女人死于“文革”。具体怎么死的没人清楚,除非他自己说出来。他总是沉默,石头一样沉默,见人绕道走,每月两百房租却从不拖欠。他也许酗酒——从他屋里散出的酒味经常弥漫大院,懂行的老昆明会叫出酒的名字:玫瑰老卤,昆明濒临失传的名酒,玫瑰花酿造。难道,你们没闻出酒味里面的玫瑰香?闻出来了,不绝如缕。我一度怀疑他在玫瑰老卤酒厂干过,可另一位房东黄药师摇头说老许哪有那么好命,他要是懂整活就不会住这里了就不会这副样子。黄药师当然不叫黄药师但我莫名联想到金庸笔下著名的东邪。大杂院其余五间房是他的,每天感叹院子就要拆了,终于要拆了,苦熬一百多年,遍布垃圾蜘蛛老鼠,早该废了,莫再让这些臭烘烘的老东西给昆明丢脸;暗地里他到处打听补偿标准,等着大捞一笔。他祖辈和苏粒祖辈什么关系众说纷纭,苏粒自己说曾祖母是黄药师老爹的主子,每月给他三块大洋,黄药师说不是主子是合作伙伴——当年苏黄两家一起干了南屏电影院和昆陆慈幼院,都是大人物不用厚此薄彼。但苏粒说,干电影院慈幼院的叫赵书琴、谢怀礼,曾祖母只是赵书琴的贴身内侍兼总管,老黄家人和谢家更是八竿子打不着。9号大院是赵书琴的,后来赠给苏粒曾祖,黄家解放初期告发斡旋使之充公,三转两绕成了大院看门人兼大房主。历史向来吊诡。苏粒的话得到老许佐证,我尤其记得那天,正是那天她让左手合谷的一枚葡萄大小的暗红色胎记化身艳丽的蝴蝶,全赖巷口老白的刺青手艺。老白说他能让她手上长出一只尤物。它真长出来的时候我们惊呆了——翩翩欲飞,剪刀般的巨翅拖曳在糯白色的手背上。胎记从此作古,变成翅膀下面的楔形腰身。我和苏粒激动地跑去金马碧鸡坊驼峰要了四个小炒喝光一瓶铜锅白,上床前又吃了一碗安徽人的担担饺,去“洞”酒吧灌下一瓶啤酒才跨进四合院门。当时它正被列为拆迁对象,工程至少拖到年底。苏粒的计划是拿到补偿款就买一套三居室,明年要一个宝宝,最好是女孩,她喜欢女孩,如果还剩点钱我们就去旅行,去欧洲去非洲去南美,否则英语白学了——当年苏粒凡事跟着感觉走,很少提前计划,这算是唯一例外,她也从未想过离开昆明或返回南京。我就喜欢她的随遇而安(哪个男人不喜欢这样的姑娘呢)。当夜,苏粒手背火辣辣的,刺青蝴蝶似乎烧起来了,要把她焚毁然后飞走。就是那天夜里,我记得非常清楚,我们1点多上床却迟迟无法入睡,老旧的土木房子太热,墙壁也太薄,凡有响动总能听得清清楚楚。楼下传来老男人嘶哑的嗓门,一听就知道喝大了——老许喝的一定是玫瑰老卤,否则哪来如此浓烈的酒香?小刀子一样扎进来。苏粒拽起我直奔楼下,非要让老许看她手腕上的蝴蝶。漂亮吧?老许歪三斜四站在小屋中央,探头看她的右手。牛逼!老许跷起大拇指。我好像见过,这只蝴蝶,我好像——苏粒说我们接着喝?老许从床底下摸出一瓶玫瑰老卤,说你们先坐,我去,我去弄点烧烤。我说不用不用,我去。我在巷口买了烧豆腐烤洋芋烤肉串,回来的时候苏粒端坐在老许的小桌板前,老许的话匣子打开了——这应该是头一次。肯定是头一次。老许说他是豆腐厂1951年的老工人,1991年退休;没在玫瑰老卤酒厂干过,但是经常跑去甬道街酒坊喝老高家的玫瑰老卤。后来,这款酒品质越来越差,渐渐没人喝了。现在的,都喝不成。我藏的都是正宗玫瑰老卤,1980年一气买了四打,整整四十八瓶。慢慢喝呗,要不是你们,我才不拿出来。我哪个也不让喝。给多少钱也不让。他当年工伤内退,腰不行了。老许伸出五根手指。五百,他说,内退工资每个月五百。够了,足够了。一个人花不了几个钱。他问我们是否晓得他在小厨房做饭做菜,我们自然晓得,那地方一楼租客都可以动手开火,只要时间错开。当然,很多人,大多数房客都没工夫自己动手,都在外面将就,唯有一两个老许这样的老家伙才天天跑菜场,似乎乐于找到其中的意义:生命在于庖厨,否则你让他们怎么打发没完没了的时间?
他使劲吃肉,夸赞苏粒的蝴蝶漂亮。蝴蝶,嘿嘿,你们晓不晓得当年都说赵书琴是花蝴蝶。妖得很,美得很,周旋在军界商界政界,能量大得吓人。当年花蝴蝶赵书琴嫁给滇军旅长张柏君,夫妻两个,在昆明创办大同交益社,说白了就是舞厅,是喝茶聊天打麻将的一等一的好地方,离南屏街一箭之遥。当时他们在昆明的地位相当于,相当于张曼玉郭富城(我们哈哈大笑)。你们莫笑,我讲真的。可惜张柏君后来回昭通老家省亲被杀,赵书琴忍辱负重带着娃娃奔回昆明创办南屏电影院和慈幼院,总之她一个奇女子的人生从此开始,总之当年赵书琴要是站在五华山顶跺跺脚龙省长也要抖三抖的。这些,你们总该听说过吧(略有耳闻,赵书琴是当年昆明数一数二的大人物啊,一手打造南屏电影院,好莱坞几大片场直接排片,和美国同步)。对喽,牛逼啊南屏电影院。但我要讲的不是赵书琴,也不想讲我死在“文革”的女人——死都死了有哪样好讲?反正我再也没娶,再也没有女人。没有就没有嘛一个人快活自在,没有比一个人的日子更好的日子了。算了跟你们小两口不能宣扬这个,你们就当我喝多了满嘴跑火车。反正这些我一概不讲。我要讲的是你老祖,小苏粒啊,你老祖姓佟,单字一个云,都叫她小佟或者小金桶,对,小金桶,昆明话小金桶非常好听。你老祖小金桶也是个大人物,也是只牛逼的花蝴蝶,艳而不妖媚而不俗,是死了丈夫的赵书琴路过曲靖带回昆明的,一直跟着她,据说十一岁就跟着了,赵书琴把小金桶送进教会学校学英语,后来小金桶英语派上大用场。小金桶毕业没几年长成大姑娘,里里外外一把好手,凡事细致周到板板扎扎不让赵书琴操半点心。当时你想,那么大家业,电影院交益社慈幼院,能活活累死二十匹马十二头牛,生生是你老祖小金桶扛过来的,最多再加上一个电影院干内务的伙计丁阮。那时候他老黄家最多拐弯抹角边都挨不上的下人,嗯,下人的下人,差十万八千里呢。丁阮和丁雨农是堂兄弟,哥哥丁雨农负责卖票看座扫场子,丁阮就负责收款扎帐写稿子做小报总之一把好手。奇特的不是丁阮和你老祖小金桶慢慢看上眼走到一起,奇特的是开放包容对下人体贴照顾的赵书琴从一开始就反对他们在一起,那时候时兴自由恋爱,再说她赵书琴不也是自由恋爱才和张柏君好上才有后面的伟业?人和事嘛,你咋个说得清?小金桶找赵书琴谈过,说她非丁阮不嫁。赵书琴说你给我听好了,哪个都行,不能是丁阮。为哪样?不为哪样。但是架不住小金桶三番五次找她,赵书琴摊牌说,我们怀疑,丁家兄弟可能为日本人做事。小金桶蒙了。间谍?他差不多天天和我在一起咋可能是日本间谍?赵书琴冷笑,说他是间谍他会告诉你啊?把你迷得七荤八素目的还是我,是我赵书琴不是你小金桶。为什么?明知故问,他晓得我和五华山的关系和飞虎队的关系当然要通过你接近我。你老祖小金桶就是犟脾气一根筋,话挑到明处还是不管不顾非要和丁阮好下去。她自己想出个办法——她英语多牛啊,这回派上用场了,连续半个多月把丁阮撂一边,见着飞虎队军医迈克就像蜜蜂采花一样扑上去,带他到处乱转,吃香喝辣。丁阮急得跳脚。一天下午场结束,他约小金桶小东门外消夜。小金桶说她有事。他问哪样事?她说,有约了。丁阮说行,我送你样东西,你等着,等我回来你再去找你的美国佬。故事讲到此处老许卖个关子不讲了,把塞牙缝里的烤牛肉抠出来。我为他斟满酒杯,玫瑰老卤真是香,喝到嗓子眼里更香,像一朵大红玫瑰在嘴巴里迸裂。苏粒仔细打量他,目光复杂,似乎不相信他说的话又渴望他说下去。你说书呢老许,苏粒说,你电视剧看多啦,胆大包天敢这么编排我老祖。我没编,至少没乱编,这个大院我住一辈子了,从小见识过你老祖见识过赵书琴见识过迈克当然也见识过丁家兄弟,我许陶然不是吃素的,我是这个大院的活化石我告诉你,资格比他黄药师还老。你爹妈当年从五七干校回来的时候我都在大院生根了。所以,小苏粒,我跟你讲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你最好认真听着,莫怀疑,用不着怀疑,因为除了我没哪个晓得,你也莫担心我会讲出去,我不会乱讲,因为除了我也没哪个晓得嘛。
南屏电影院被誉为亚洲第一影院,赵书琴携英语奇才小金桶前往好莱坞一个月就搞定派拉蒙、狮门、哥伦比亚等十大公司。那是1939年,赵书琴在电影院开业典礼上抵达人生巅峰。一张老照片展露了大内总管小金桶的分量:笔直站在老刘身后,即首排各界要人身后,紧贴赵书琴,又适当保持距离。我见过那张老迈克拍摄的黑白照片,如果不交代是昆明或你不知道是昆明,你会误以为三排男女后面富丽堂皇的南屏电影院所在是大上海,是香港;一群西装革履的绅士留三七开发型刚上过红叶牌头油,脚踩锃亮的老K牌皮鞋;他们围住的,前排显要位置落座的,除赵书琴外另有三四美妇,都是军政商各界要员的夫人太太,他们众星捧月般将赵书琴围在中间,她神情严肃,眉宇间似有郁结之气(抗战全面爆发,我们不难理解她的心情)。不,她还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大美人,气质也不是最出众的,和龙云夫人打个平手吧。但你无法忽略她身后的苏粒的曾祖,佟云,小金桶。这个身材娇小的女子昂首挺胸,直面镜头的瓜子脸上绽出所有人特别是夫人姨太太们普遍缺乏的松弛自信。是啊,不怯场不拘束,一抹微笑显露的乐观昂扬正是她的女主人小心掩藏的,或者说,后者心情沉重已很难乐观昂扬,又拘于省长夫人在侧必然敛声屏气。我认为是底层苦出身塑造了小金桶,让她在老刘的呵护下不断蜕变,渐渐长成大人物身后的大人物,大美女身后的大美女,神似老许口中妖娆的蝴蝶。我相信她深知南屏电影院之于赵书琴和昆明的意义,就像,她也很清楚丁阮之于她的意义。她矜持又自然的目光似在向观者强调,她也是掌控全局的人,潜台词是,大人物能及之事,她做起来也不费力,更有甚者,正是她出众的能力才将大人物推上前排位置的,才让她领受万千追捧哪怕身边还有更显赫的朋友。准确说,当年亚洲第一影院就是在她(不是赵书琴)操持下才风光无限的,除与好莱坞同步排片,最牛的还有它放在今天也足够震撼的巨幕以及将无声电影字幕投射到墙上的妙招——点子就是小金桶的,翻译也几乎是她手笔。她做这些工作驾轻就熟乐在其中,自然,得力助手正是丁阮。当年,电影院每月营业额直逼三百大洋,相当于现在的十四五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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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全文见《十月》202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