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2024年第1期|杨佳:猞猁和我
1
两棵侧柏之间有一张长椅。我坐在上面,成了一个小世界的中心。这里的古树都是好几百岁,在它们之间,我心安理得地认为自己是个孩子。我把两臂伸开,搭在椅背上,让肩膀和后背都得到了舒展。天气好的日子,我长时间注视地面上的树影,看时间慢慢移动。有时刮大风,影子便不再平静,让我想起和我生活过的女人。没有太阳的日子,我有时望望天空,有时无处可望。一个院子如果长时间没人居住,形形色色的野草便会从砖缝间挤出来。到盛夏的时候,已经变成了片片绿茵。在无处可望无事可做的时候,记忆也会这样挤出来。我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停了有五秒钟,然后慢慢呼了出来。就在那一刻,我想起了猞猁。
2
我从没想象过,有一天,我生活的地方会变成一个荒原,我会成为荒原上唯一的居民。这结果有些不可思议,但过程又非常自然。我一直是个安于现状的人,不会期待旁边的人如何,也不会嫌弃自己居住的地方如何。我很早以前就过起了安逸的日子,也就是说不需要工作不需要和人相处也不需要照顾任何人。我从不去刻意观察,但我知道有人搬走了,有人去世了,有人入狱了。住在一个胡同里,你对你的邻居多多少少有些了解。那些见到我和我打招呼、没等我走太远就开始议论我的人,也慢慢不见了。
植物有个阴谋,就是渐渐侵占这个地方。房顶上的狗尾草越来越多、越来越高。我猜想这些植物在缺乏人气的情况下会发生变异。它们慢慢长长,甚至从房檐上垂了下来,像毛茸茸的柳树。本来每个院子里只有一棵树,但只要一个院子空了,那里的树就会多起来,被四面的房子包围着,形成一个方形的小树林。我有一次说服自己去6号院看看。要知道,你可能世世代代生活在这个胡同里,而且不记得大人特别叮嘱过你,但你就是知道没事不要到别的院子里去。但我还是说服自己去6号院看看,因为我已经很老了,除了死亡,难得还会遇到让我好奇的东西。一进院门,世界就暗了下来。交错的树冠挡住了所有的阳光。我先分辨出了那棵老核桃树。几十年来,我只能在胡同里看到它上面的样子,从没有机会看一看它的树干。我还没想通其他的树是怎么长出来的,就被很多鸟包围住了。有五只乌鸦、三只喜鹊、两只鸽子、无数只麻雀。它们监视着我,却又装着没在看我。这些生物虽然很警惕,却看不出一丝胆怯,甚至还有那么点蔑视。我忽然想起了《鸟》,便赶紧退出了院子,以老年人最快的速度回家了。
那天之后不久,9号的诗人搬走了,于是我就成了这个胡同里唯一的人。诗人走之前来看我,说其实我们不只是这个胡同、还是整个社区乃至附近几个社区剩下的两个居民。他说有空会来看我,我说不久他住的院子也会变成树林。他虽是个诗人,但并不多愁善感,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成为不错的朋友。他送给我很多东西,包括一大袋猫粮。我问他不养猫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猫粮,他说猞猁会来的。他这么诗意,我甚至忘了问他为什么要走。
3
我叫周赏,以前也曾叫过其他的名字。诗人走后不久,我收到了来自社区的一封厚厚的信。我已经有很久没有收到信了,于是兴奋地读了起来。
社区告诉我(其实社区已经成为一个虚拟的概念了,因为这里已经只剩下我一个居民,自然没有必要存在一个有形的办公场所和许多有独特音容笑貌的工作人员了),除非我自己提出来,没有人会强迫或建议我搬到别的地方去住。因为我属于高龄人群,社区会为我提供各种上门服务(鉴于周围大部分区域已经荒芜,已经没有什么商家提供配送服务),服务项目清单在后面的附录里,供我选择。我往后翻了一下,看到清单有三页,第一项是超市购物服务,第九项是理发服务,第二十项是丧葬服务。
我数了一下,信的正文只有一页,但是附录有五十多页。除了服务清单,还有很多联系电话、APP、公众号,但是占页数最多的是一篇论文。正文里提到,这项政策的学术理论依据是附录中的这篇论文,随信附上,供我参考。
这个上午剩下的时间我都在忙碌。我认真地研究那些服务项目,同时想象着自己接下来的生活。第三十二项服务是老年人聚会服务,每月两次,包括郊游、观看演出、听讲座等等。我不明白,为什么老年人一定要和老年人聚会,所以决定不选这一项,然后睡了个很长的午觉。
我醒来时天还很亮,但能从窗外大杨树叶片的颜色看出来已经过五点了。我每天傍晚都会烧水、沏一壶酽茶,慢慢喝到晚上。
我搬了把椅子坐到院子里,一边喝茶一边读起了论文。
论文和其他论文一样枯燥,但是对于我来说,枯燥已经不是文字的缺陷了。在我逐渐变成老人的过程中,我发现人们——包括我自己——对衰老有很多误解。比如,很多人以为衰老最明显的特征是功能的衰退。对我而言,让我最终接受自己已经成为老人这个事实的,是欲望一点一点减少。我每天都可以步行两公里到劳动人民文化宫看侧柏再沿原路返回,也能看清地上那只麻雀在追着什么,但是我必须十分吃力地思考自己想要什么。后来我明白了,我是由欲望形成的,欲望慢慢消失了,我这个人也会慢慢消亡。
但为数不多的欲望保留了下来,而且竟越来越强烈。我的眼睛看到文字,就想把它们都吃了。我认真阅读洗发水瓶子上的说明,也记下了每本书封面设计者的姓名和出版及印刷单位的地址。我也曾徒劳地问诗人能不能尝试写一些散文和短篇小说,这样作为第一读者我可以多读一些文字。所以,枯燥已经不是这篇论文的缺陷了。
鸟的呼唤结束,杨树叶失去了光泽。
我很快读懂了论文的意思,但还是屈服于自己的强迫症,把最后一个字吞了进去,就像把粘在碗上的米粒一个一个吃掉,没有快乐,但能使自己安心。论文的作者认为,人类生活的区域也是一个栖息地,受各种各样的因素影响,包括其中居民的意志和欲望。为了更加科学地研究一个人类栖息地的消亡,一定不要有外界干预,尤其不要干预其中居民(每一个居民个体,而不是泛泛的整体或所谓的大多数)的意志。
我没有这方面学术背景,也不喜欢评价,不过和大多数人一样,只要是对自己有利的,就愿意认为它是正确的。我的个人意志,就是在这里生活到最后,也许会被垂下来的狗尾草覆盖,一阵风吹过时,它们裹着阳光的身体会挑逗我已经死去的脸,没有谁会再觉得痒。
4
有一天午睡时,我梦到了和我一起生活过的女人,也许是因为被子盖得很严、我睡得异常温暖吧。也可能是因为我在睡前点了一支香。我们在梦里做不了什么,只是温柔地构筑一个画面:那种明亮得出奇、安静得出奇的午后,好像麻雀和北风都学会午睡了。她坐在我对面,背着窗户。我很久没见到她了,不知说些什么,甚至有些拘谨。阳光在她后面,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因为她头发周围都是金色的光,我就权当她在微笑。
如果把梦都算上,我已经活了比我的年龄更久的时间。因为这个梦,我不想马上起床。
那封信以后五年过去了,我对一切都很满意。窗外的光线一点一点消失,我的背部感到温暖。如果我在今天死去,绝不会有任何怨言。我既不厌倦,也不希冀。我不会因为做了这样一个梦去兴奋地猜它意味着什么,或去期待梦境再次降临。
就在天完全暗下来之前,我看到了猞猁。确切地说,我看到的是一只硕大而诡异的猫,迎着风卧在对面的房顶上。我躺在床上,只能看到它的侧面。北风非常大,把它的耳朵吹变了形,耳尖上那簇不合时宜的长毛几乎和天空平行。我的第一反应是魔鬼来了,但马上想起了诗人谈起过它。
然后我坐了起来,然后它却跑了,向远处的房顶跑去,身体壮硕而柔软,在渐暗的天色和狂风中像半液体一样。我还是起来了,披上羽绒服,去找那袋猫粮。我在很多年前把它放在北屋一个干燥的角落里。那间屋以前是我大爷住的。他一生独身,所以我觉得他的房子适合放些怪异的东西。我用刀割开袋子,把半袋猫粮撒在院子中间,那哗哗的声音非常动听。虽说这猫粮早就过期了,而且我也不信一只凶悍的猞猁会吃这种东西,我还是很高兴这样做了。这就像个仪式,好像在和诗人交流。他从没来看过我,我也没主动联系过他,因为我们都默契地理解重聚与叙旧的尴尬。我很高兴把猫粮撒在了地上,袋子被风吹得噼啪作响。如果我在今天死去,绝不会有任何怨言。
从屋子里带出来的温度渐渐散去,我感到脖子好像被一阵风击中了。我无心吃晚饭,又回到了床上。风越来越大,我躺在被子里,想象自己是这个荒原的中心和制高点。狂风把我和外界隔开,我在一个他人无法企及的地方,渐渐消失。
这是很长的一夜,我先是行走在一个广阔而多尘的地方,像是一个星球的表面,接着又沉到了水里。我和一条鱼说了很多的话,它却叼走了我的外衣。于是我开始打颤,透过水面望到了夜空,看到星星也在打颤。然后是盛夏,蝉不停地叫,我光着上身,只穿着短裤和塑料拖鞋。我跟着一个卖冰棍儿的老太太,眼睛可以和她那盖着白色棉被的冰棍车平视。跟了很久,从东城到西城,我口感舌燥,却不敢让她停一停,因为怕她一回头,是一张可怕的脸。于是身边多了一条河,我跳到了水里,一切便解决了。岸上有人在议论我,可我渐渐觉得舒适。胸腔和腹部贴着冰凉的河水,背上是七月的阳光。
5
早上,风停了,我起得很晚。这一天是周五,晚饭时小文会来。小文是五年来第三个负责给我配送生活必需品的工作人员,也是和我交往最多的一个。他只有三十多岁,但见到我就叫“大哥”,“大”听起来像“的”,念得飞快,好像一切都是玩笑。他每周五会给其他荒原的老人送货,我是最后一个,所以会留他吃晚饭。吃晚饭自然会喝酒,我就让他在院子里随便找间屋子睡下。小文又高又胖,总是在说话。他那么快乐,我却总对他有种不理性的怜爱之情,只因为《四世同堂》里的小文夫妇。我从没跟他提过这事,怕他笑话我。晚饭后我们会到胡同里抽烟。他说等没有牵挂的时候 也会搬到这里来住。我说论文里好像没有提到新居民的入住原则。他轻蔑地哼了一声,把烟踩灭,说那等我走了他就抽支烟把这里全点了。
我从没问过他牵挂些什么。
我决定晚上给小文做红烧肉,而且好像已经闻到了糖色的香气。我决定到院子里晒晒太阳,于是看到了猞猁。它肯定先看到了我,但却没有改变姿势,也许是既没有感到威胁,又不想攻击我。猫粮散在阳光下面,它卧在猫粮上,只要身体略微挪动,就能听到颗粒碰撞的声音。那声音让它特别快乐。它每动一次,就会用淡绿色的眼睛瞟我一下,仿佛想邀请我一起听,又不想表现得过于殷勤。我搬了把板凳儿坐了下来,和它有一米的距离。它站了起来,能和我平视,然后又趴了下去。这一次的声音更大了,好像劈柴燃烧发出的声响。
它任我打量它,仿佛知道自己很迷人,既不紧张,也不轻浮。它的腿很长,爪子厚实有力,头却显得过于精致。我知道这是只凶狠的动物,但它滑稽而又美丽的样子又让我想亲近它。猞猁的毛长而细密,我忍不住去摸它,于是手指便消失在灰褐色的身体里。冬天的早上天蓝得令人目眩,树木的枯枝嵌在里面,仿佛马上会被蓝色点燃。如果我在今天死去,绝不会有任何怨言。
当我去欣赏它下巴上那一圈下垂的白毛时,我看到了血。那血迹不大,但就在那里,仿佛一定要给猞猁留下一些记忆。它的眼睛望着鲜艳的蓝天,我不知道它是否还能看到不久以前那猎物的形象。
我想我该离开它了,但就在这时听到了外面的狗叫声,由远及近,停在了我的院外。应该有三四只狗,那声音杂乱而歇斯底里。
五年来,这里几乎是个无声的荒原,鸟和虫子的声音可以忽略,因为对我而言它们和树枝或泥土没有区别。我一时不知所措,并没有感到危险,只是觉得厌恶。猞猁反而显得很镇静。它不情愿地站了起来,舍不得那堆温暖的猫粮。它略带歉意地望了望我,便蹿到了屋顶上。那位置可以俯视胡同。狗群应该是看到了它,叫得更凶了。于是我明白了那血迹的来历。
对下面的狗或人来说,屋顶上的世界就像是另外一个时空。猞猁可以越到另一个院子、另一条街,但只要不下来,它就是安全的。我看着它向北跑远了,经过一个空荡荡的鸽子笼,有那么一刻,耳尖上的长毛在蓝天上跳来跳去。
狗叫声也向北远去,不一会儿就消失了。它们一定追不到猞猁,而且一定会悻悻地折回来,因为这是个死胡同。
我心里很不舒服,暗暗希望在昨夜梦到游泳时就淹死在那里。我虽然没看到那些狗,但已经开始构筑它们的样子。它们对猞猁充满仇恨,看不到别的,只想咬死它。这对我倒是无所谓,在一个荒原上,作为动物,最终不是我咬住你的脖子,就是你咬住我的脖子。但我有我为数不多的还在意的事情。几年来,我的脑海中已经积累了无数自己死时的画面。每一副都安静、温暖,都有不太刺眼的阳光从某个角度温柔地照射进来。没有意外、没有局促,没有遗憾,我在画面中的某个地方平躺着,完全自由地等待时间在我身上失去意义。有很多次,我感到光线正好、温度正好,真希望那一刻就是我的最后一刻,像金发姑娘找到了小熊的床,但又不会被惊醒,永远不会被惊醒。可狗的出现扰乱了一切。我的思绪无法再淡然、集中,我无法接受自己在接下来任何一个时刻死去。我变得像那些谈论我的人一样,害怕安静下来,害怕安静下来被迫听自己神经绷断的声音。
6
小文胃口很好。平日他只是喝酒、吃肉,今天居然吃了很多米饭。他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狗在六号院住了下来。
他等我开门时,有三只大狗从六号院窜了出来。六号院的院门在我的斜对面,十米的样子。
我当时刚把肉盛到盘子里,先是听到狗叫声,接着就是敲门声。我当时恍惚觉得是狗在敲,于是愤怒地去开门,准备了结这件事。于是小文扑了进来,连带着四大袋食物和生活用品。他赶紧把街门关上、锁好。他靠着门,微笑着听着狗叫,享受着安全感。
“叫得挺凶,但还是怂,没有一只敢扑上来,估计是饿的。”他虽这么说,却又盛了碗米饭,用粮食压惊。
“确定是从六号院出来的?”
“不会错。先是跑出来一只,盯着我,然后又出来两只,个儿都挺大,灰头土脸的。”
我跟他说了白天的事,他说猞猁可能还会回来,语气和诗人一样。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要是它我就回来。把它们都咬死,省得老惦记着被谁追着。”
“但它不是你。”
“也是。可是我开车过来时好像真看见它了。”
“在哪儿?”
“快到沙滩儿了吧。您知道我有个习惯,见到红灯还是会停下来。我知道这边儿不会有别的车了,您又不开,可万一哪只猫啊、狗啊、马啊遵守交规,见到绿灯就使劲跑,我不能撞上它啊!”
“你他妈喝多了吧?”
“反正就是我等红灯的时候,我就远远看见一房顶上有只猫。我还说这猫怎么这么大啊,成精了。您说,您中午看见它的,我过来时都快六点了,它这大半天还在附近转悠是不是想回来?”
“我能不能打服务电话,找人把狗捉走?”
“没用。您忘了论文啦?”
“他们尊重我的意志。”
“他们尊重这里所有居民的意志。”
“我就是所有。”
“狗来了您就不是。”
“所以人和动物真平等了?”
“差不多吧,至少在荒原里。您要是想搬走,随时会有人过来帮您,而且会给您安排好住处。您要是留下,他们什么都做不了。他们会说,这是您的选择。”
“我没选择,是别的人都选择搬走。”
“没有选择也是选择。”
“说白了就是选了和大家不一样的,最后就要对付野狗。”
“我觉得它们顶多称得上流浪狗,野狗看着更有尊严。”
“你到底牵挂什么?”我突然问。
“啊?”
“你那天说等没有牵挂的时候 也会搬到这里来住。”
“哦。我想考个大学学哲学。”
“你车停哪儿了?”
“胡同口,我不想把车开进来,不好调头。”
“那你得保证走出胡同之前不被狗咬死,这样才能学哲学。”
7
风把天空吹得干净而脆弱,好像稍微有些惊动都会皲裂。快禁不住的时候,黑暗降临了。月亮安静地升了起来,银色的光像液体一样,慢慢修护细密的裂缝。
但是风并没有停下来,仿佛在催促该发生的事情尽快发生。
我接下来应该什么都没想,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否则也不会具备这样的勇气。
当我重新思考时,已经坐在了黑暗中的屋脊上。风很大,我面朝西,右脸被吹得很疼,右耳里也灌进了北风。我想我的右眼也被吹歪了,因为眼前的黑暗是倾斜的。
小文选择在大爷那屋睡下。我为他开门,应该是顺便取出了梯子,支在我西屋房前。我应该还从屋里取出了一些破木板,用斧子劈成条。劈柴的声音很大,应该是惊动了狗。我听到它们叫了几声,声音显得很遥远,应该是被风吹走了。我的汗水流到了眼睛里,但在模糊之中仍能看到斧子的金属光泽。
我背了个双肩包,慢慢爬上梯子。每次背上这个包,我都会往远处走,直到失去了兴趣,又从远处回来。这一次不一样,我背着它,往上走。我老了,没有希望。希望是留给人的,都剥开了,都散落了。我只有仅存的简单而无法散落的欲望,荒谬又无法消失,让我离房顶越来越近,离天空越来越近,好像我已经离开了世界,好像开个玩笑天堂便唾手可得。
最艰难的是从梯子慢慢转移到铺满石瓦的房顶上。我总是做类似的梦,总是在往上爬,总是在中途不知所措,既害怕继续往上危险会越来越大,又不知如何下去。可能在滑梯上,可能在狭窄陡峭的山路上。没有任何一个梦有结局,我后来习惯了,就让自己悬在那里等着梦结束。往下看是最不明智的,即使只有几米也像是万丈深渊。恐惧能让人变得虔诚,让你能听见自己喊“救我们脱离凶恶”(来自圣经和合本主祷文)。
我还是爬了上去,我应该是不敢直起身体,应该是双手按在冰凉的瓦片上,屁股撅向暗蓝的夜空。我想人在刚刚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是不是也像我现在这样,在一个不确定的地方小心爬行,怕滑到另一个更不确定的地方。房顶比我想象得要陡,我挪得很慢,实在挪不动了,便跪在瓦片上,直到膝盖被膈得不行,再起身继续爬。
我爬到屋脊时,狗应该都睡熟了。到了另一面,一切都不狼狈了。我很高兴自己还留在这个世界,大口呼吸着像冰一样的空气。坐在房顶上,双腿岔开,顺着坡面搭在那里。我把背包取下来,风马上钻到衣服里,吹干了后背上的汗水。我像个离家去探险的小孩儿,把宝贝都带在了身上。在狂风中艰难地给自己点了支烟,悠闲地看着前面,慢慢分辨出核桃树错综复杂的枯枝。一支烟很快就抽完了,没有思绪,残余的火星还在闪烁,我突然用尽力气,把烟头扔了出去。太轻了,被风吹到了胡同里。
接下来的动作很熟练,就像很久以前做过此事,或不久以前深思熟虑。
我从背包里拿出废报纸,攥成团,很大的一团,点着了,火苗很旺,用它点燃了两根劈柴。我右手把它们攥在一起,像刚才扔烟头一样,像核桃树扔了过去。没时间管扔到了哪里,纸团快烧到手了,我又点了两根,这次起身半蹲着,扔出去,然后再两根,扔出去。先是鸟飞了起来,它们不习惯在这个时刻飞翔,但没有选择,只是庆幸自己有翅膀。它们在我头顶上编制了一大片比黑暗更暗的云,我却没有抬头,只顾在纸团烧尽之前又点燃了一根劈柴,然后用它把包里剩下每根柴点着、扔出去。鸟不知所措地盘旋,依稀有狗哀嚎的声音,依稀有烟的气味,可风太大了,把它们都散在南边的天空里。几分钟的时间,对面渐渐亮了起来,方形的树林变成一股方形的篝火。我又坐了下来,又点了支烟,悠闲地看着前面,没有思想,黑暗中有火,无聊的世界有烧焦的气味,纯洁也许就是这样。
然后猞猁坐了过来,可能是从北边过来的。我们静静地坐了几秒钟,然后哀嚎声越来越大,一只狗从大门蹿了出来,猞猁便不见了。也许对那狗来说,大火和猞猁是一体的,是地狱的两种显现。它逃离了浓烟和燃烧的同伴,然后被猞猁咬住了脖子。
后来我又点了一支烟,猞猁潜伏在六号院门前。风又大了,我用了一分钟才点燃第三支烟。猞猁也许不耐烦了,不一会儿又坐到了我身边。没有狗再逃出来。只要我们足够安静,风就会慢慢停下来,树林就会慢慢消失,然后眼前又暗了下来。我没有思绪,没有感受,只是当我隐约感到背后东边的天慢慢亮起,与此同时猞猁又跑向远处时,才对核桃树感到有些惋惜。
“大哥!大哥!”
“这儿呢!”
我慢慢转过身,看着院子里困惑的小文,想象着他以后更加困惑的学习哲学的岁月。
我倒着爬下房顶,又爬下梯子,小文一直屏住呼吸。我拨打了服务电话,让它们把狗的尸体运走,然后就去睡觉了。临睡前,我告诉小文他可以再留住一夜,我再给他做顿好吃的,这次我也多喝几杯。
8
我已经年迈,坐在长椅上,看更长的树影一点一点遮盖明亮的石板地面。我不知道阳光是否有终点,像影子那样,像我那样,朝着一个未知又无比确定的方向慢慢移动。
如果我会是谁的祖先,我会告诫他,无色的岁月里,回忆是最无聊的,还不如去爬一次房顶。
我再也没见过猞猁。
我面对即将落下去的太阳。它仍比我强大。阳光并不刺眼,被我的睫毛折射,让我看到了颜色。我最后一次看这个世界,它是彩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