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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2024年第2期|杨献平:南太行方言释义发微(节选)
来源:《美文》2024年第2期 | 杨献平  2024年02月22日07:52

整啥唻

露水打湿裤腿,冷风一下就钻到肠子里了。再或者,昨晚的汗水还黏糊糊的。一年四季,人间的气温,和人的感觉总是迥异的。类我们南太行这个地方,四季太过分明,好像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某些疆域与壁垒。太阳升起,人们在村路或者田间相互遇到,都会说一句:整啥唻,或者恁整啥唻。这两句话的意思相同,都是询问对方去干啥。相当于城市人之间某天初次见面,相互问你好之类的。

人生总是一天一天过的,谁也不多,谁也不少。时间最公平。黑夜像一群幽灵,被晨曦驱赶之后,余下的,就是光了。人起床,去茅房解决了废物问题,再回来,胡乱洗一把脸,再沾湿了毛巾,把脖子和胳膊等明显处擦一遍。女人开始抱柴火,提水做饭。男人则提着镰刀或扛着锄头下地去。孩子们该上学就上学,背着书包,书包里放着柿子、元枣和炒黄豆、花生之类的小吃。

看到附近路过的人,要是两家没啥仇怨,就会高声说:整啥唻!说这话的人,其实不管,也管不到人家要整啥或者不整啥。这句话,只是一个礼节性的打问。在乡人看来,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一个家庭和另一个家庭,都是单独的个体,哪怕亲兄弟姐妹,同族的血亲,只要各自成了家,无论啥事,都只能是某一家人的“内政”了,别人无权干涉。

已成家另过日子的儿女们,如果遇到爹娘,也只能先喊爹娘之后,再问爹或者娘去哪儿呢?怀有孝心的人,都不会直接对爹娘说:你整啥唻。否则,就会笑话为“二八扯”或者“不够数”。爹娘当然不高兴。如果爹娘自行到儿女家里找东西找不到,儿女是可以用“整啥唻”问一下的,但语气要轻,整啥唻,这三个字都必须应当是平声,若是突兀了,有高有低了,爹娘就会以为,儿女在责怪或者嫌弃他们老而无用,抑或对他们有意见。

这是血亲和平素无怨仇的村人之间打招呼的口吻,若是两人或者两家有矛盾,平时见面扭鼻子扯脸,不说话正常,咬牙切齿、怒目相对也算本分,再相互呸一口也不觉得有啥稀奇的。要是两人凑在一起,要开始打架之前,便会相互大声怒斥:你娘的你整啥唻!整啥唻。你整啥唻!另一个也会迎上去说,你整啥唻,操恁娘的你要整啥唻!两人一旦破口大骂,多半会拳脚齐上,相互打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嘴歪眼斜。要不是有人拉架,或者一方示弱,赶紧找个空子溜掉,估计会打出活人脑子来。

世上的怨仇名目繁多,也千千万万。有些人脾气暴躁,一言不合,挥拳甩锤。有些人阴暗或者阴毒,不和仇家正面交锋,背后捣鬼。以前是踩坏仇家庄稼,或者砍掉和自家不对付的人家的树苗为基本报复方式。现在手段略高明,用硫酸烧毁别人家的财产,如成年大树,刚栽的经济苗木等,再甚者,还会在大年三十或者初一,趁“仇家”正在“欢乐祥和”之际,自制炸药和雷管,直接在人家房顶上炸响。

这也是过去年代的事情了。时代进步了,报仇和解恨的方式也更新迭代。采取的方式更隐蔽,也文明了。谁家有钱,有掌握一定社会资源的亲戚,或者自己家里有类似的权力,可以调动更多的社会关系,对待自己讨厌和有怨隙的人,就会采取更彻底、更具有羞辱性的方式。如,一家和另一家人打架,人口少的吃亏了,但没有更大的关系和钱财,不仅满盘皆输,且还会被有关公职人员劈头盖脸训斥一顿,甚至判个没理。想要反抗的话,当然也可以,你可以随便去申诉。而胜者,则听之任之,根本不担心对方会有什么“杀手锏”。

不松活

南太行乡村的山高,石头也多,以前人家盖房子,全部用石头,从打地基一直到覆顶。离开石头,村人就没法遮风避雨,生儿育女。石头多在比较远的山里,还得找可以成块,成片的。成块的,容易凿开,也比较容易搬运;成片的,便于一处就凿够盖房子所用的石料。在众多石头中,不仅需要可以砌地基的,还得要门脸石、门顶石等特殊用途的“石料”。这两块石头,不仅要长,还要宽。其他的石块每块只有几十斤重,门脸石和门顶石至少有三四百斤重。面对这样的“庞然大物”,再威武雄壮的男人,仅凭个人的力量,也奈何不了,就得找人来帮忙。帮忙的人来了,看到这两块石头,基本上都会暗自吸一大口凉气之后,说,哎呀,这家伙,可不松活。

不松活就是很艰难、很吃力的意思。多用在干农活与凿、运石料和大量木料等重体力活儿上,也可以用在人身上,如谁家一口气生了七八个孩子,家境又不好,人见了,或者说起来,就会怜悯地说,哎呀,他们家的日子可不松活!意思是,他们家的日子可不太好过,吃力得很,爹娘得好好干,拼命干,才能把孩子们都养活住。

现在,即便再能生的人家,也不过四个孩子,再多人也不生了。不像从前年代,人想生不想生,只要怀了就生。

现在多数人家也不用石头盖房子了,除了地基,都是红砖。老人们看到,说,这泥烧的东西,哪有石头结实耐用,还冬暖夏凉啊!年轻人说,现在都这样了,红砖盖的房子漂亮好看,再说,现在都时兴这个了。

这是严重的代沟,也是时代特征在乡村的另一种体现。老了的人喜欢结实耐用的,年轻一点的,喜欢外观好看的。正如老人们会经常训斥自己的孩子们说,别整那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孩子们则反对说,中用的不如好看的管用!

这两种思维和意识的冲突,最终以老年人的彻底失败而告终。

当老人生了病,特别是绝症,如各种癌症。倘若儿女们家境好,人不觉得有什么,若是老人自己和儿女们经济条件都一般,甚至中等偏下,家里老人得了绝症,其他人说起来,也会用“不松活”来形容他们家的经济负担重,生活得不易的现实情境。

这话还可以用来形容病人病情、缴纳彩礼钱、盖新房困难等。

但也有人说,“不松活”是人一辈子的常态,无论做啥,都是“不松活”的,尤其是老人们常说,人活这一辈子,凡事都难,可不松活唻!此外,这句话还可以用于男人对女人的某种判断,如某女太胖或者体格过于健壮,而其夫又看起来相对不够孔武有力,其他人在开玩笑的时候,就会用“不松活”来形容其夫在某些隐秘时候的吃力情境。当然,这肯定是戏谑之言。

死气马趴

山岭或沟壑之间,那在缓慢移动的,看不到人。但都知道,这是人背着这些柴火在移动。背的工具,当地人就称之为柴架子,形状如大写的“H”,又像一个“井”字,两边分别有两个襻带,挎在双肩上,主要承重,后面是空的,但可以用绳子将柴火捆住,放在柴架子上,再竖起来,就可以背动了。

不仅柴火,还有玉米和玉米秸秆、谷子、土豆、黄豆、麦子和麦子秸秆等,都可以这样背,小的东西,加一个黄荆条编织的篮子或者篓子就可以了。尤其是冬天,人在背柴火的时候,那种躬身哈腰,在山上挪动,或者从山上向沟底行走的样子,我们南太行乡村人就会想起“死气马趴”这个词。它的主要意思,用来形容人在劳作时候的可怜样子,更可以表达苦难生活情境。比如,父母在教育、鼓励孩子争气、上进的时候,会说:“俺死气马趴地干活,这都还不是为了你?为了咱家日子好过点!”

多年前的南太行乡村,经常出现这样的一幅情景:大风吹袭的山岭,人间酷寒,只剩下了穷山瘦水,以及残留在树枝上的红柿子残骸,以及挂在长刺密集的树枝上的酸枣,除此之外,都是空的。一个人这样在山里打柴和背柴的样子,让不知人间此苦的知识分子能瞬间悲悯全人类。往往是天色将暮之时,冬天太阳下沉,几乎是眨眼间的事儿。背柴的人必须赶在天黑之前到家,否则,山里的路乱石横陈,还有些石头是倒三角形的,人体碰上去,非死即伤。

我少年时代,也死气马趴过,但当时没有想到苦,只是觉得累,大冬天的,还出一身臭汗。另外,就是想着早点到家,放下柴架子和柴火,赶紧坐下来休息,再吃饭。那个时候,我觉得人生基本上就是这样的。无论我们,无论他们,无论城市和乡村,也无论非洲和亚洲,欧洲和大洋洲。可现在看来,这样的生活,也唯有山里的人们才这样,平原地带的用农用车,或者用架子车 ,还比较省力气。

关于“死气马趴”这个方言,大致是我们南太行乡村先祖生造的,在很多的地方,我没有听到,也没有在相关的书本上看到这个词。也就是说,这个词是原汁原味的南太行乡村方言,它所表示和形容的人事,或者人生活的艰难情境,似乎也具备了专属性和唯一性。

方言“死气马趴”,在很多时候,也用来形容人挣钱的艰难程度,比如那些只能在山上摘酸枣、捡板栗和割黄荆编织各种用品卖钱,才能够维持基本生活的人们的劳作与生存情境等。

得劲儿

“你那边儿得劲儿不?”“得劲儿!”“你那边唻?”“得劲儿!”这样的对话,一般出现在两个人或几个人共同劳动的时候,可以是夫妻,也可以是搭伙人。比如,两个人合着抬起一块大石头,目的地又远,需要走几步、几十米甚至几百米,两人抬起来,用肩膀,或直接用手,抬的过程中,两人都会相互问下得劲儿不。意思是,(你觉得)合适不合适,行不行,有问题没?主要是问对方抬得称手不称手,有没有不妥当的地方,比如,手没使上劲儿,或者放得偏了一点,用不上力等。

这在我们南太行乡村很普遍,特别是干重活的时候。如抬石头、抬大木头和其他大型物质,需要两个以上的人一起完成的,相互之间才会这么打问。一是保证安全,别谁抬得不到位,不舒服,突然松手了,出了偏差,砸到了自己手脚,同时也会殃及其他人。二是相互之间表示关心,用这种方式,提高合作的有效性与密切性。这时候,用得劲儿和不得劲儿来进行问答,很经常,也最有意思。

但这个词儿更多地却用于男女之间。当然夫妻最多。它的意思,主要是舒服和不舒服的意思。当然,这个事儿比较私密,属于夫妇之间的交流,与其他人无关。当然,也还有情人之间。

得劲儿不得劲儿,有时候也会用于农具用得顺手不顺手,干活时候,是不是心情好甚至愿意干等方面。还可以用于个人身体,坐的位置和屁股下的垫子、椅子、凳子等。比如人觉得自己病体恢复了,就会说,现在觉得得劲儿了!再比如,买了一张新床,或者一张新家具,坐上去,感觉一下,也会说得劲儿、不得劲儿。但是,在南太行乡域,得劲儿的这个“得”不能叫“de”,正确发音应当是“dei”。

够喝一壶了

那小子,够他喝一壶了。

这句话包括了“吃力”“危险”“艰难”三方面意思,通常,可以用同情的口吻,也可以是幸灾乐祸的。比如,一个人做错了什么后果严重的事情,同情的人会说,哎哟,这下可够他喝一壶了。哎呀,你得好好整(或好好对付、处理等)。要是存心落井下石的人,则会笑着说,这下,够他小子喝一壶了!娘的,活该,真活该!

春天,人们不仅忙着翻松土地,点种种子,还忙着栽树。这些年来,板栗树又成了南太行乡野的新宠,此前是苹果树和核桃树。为了多挣点钱,人们纷纷把分给自己的荒坡斩草除根、扒皮抽筋之后,再栽上板栗树苗。大致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开始,我们南太行乡村每年都很干旱,尤其春天,有时候连一点雨都不下。村里唯有的小河没水了,人们就开始掘井,用水泵抽水浇树苗和其他庄稼。

村里的张四起虽然手里不缺钱,可还是很爱惜自己那点山坡,也学着其他人,种了不少板栗树。头一天下午,张四起和自己老板优哉游哉地种了二十多棵板栗树苗,累得腰酸背痛,但心里还是喜滋滋的。第二天一大早,怀着喜不自禁的心情,张四起背着双手,哼着豫剧《打金枝》,迎着东边的朝阳,来到了自己家的荒坡。一看,哎呀, 昨天栽的树苗竟然不翼而飞。

张四起愣了一下,脑袋同时轰的一声。然后张开老迈的喉咙,对着全村人骂说,哪个操他娘的干的这缺德事儿啊,把俺的树苗薅了不说,还给俺全都折断了啊!

张四起觉得,这事就是村里人干的。自从他的儿子调进市政府当了科长,他们家的日子彻底发生了变化,每天来看望他们两口子的,也不知道都哪里的人,来到家里,放下东西就走,有的自报姓名,有的连名字都不说。

村里人找他办事的也多了起来,其中几个,是他女婿的亲戚,因为村里的宅基地纠纷和其他人闹得不可开交,后来就没怎么费劲儿,几年十几年没搞定的事儿,几句话就解决了,个个欢天喜地。这世上的事儿都是相对的,有人乐不可支,肯定有人气不打一处来。

有人加官晋爵,就有人告老还乡。看起来是帮了人,其实也害了人。这样一来,有人不满意,明着不敢和他硬碰硬,只有阴着来。

这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

张四起骂了半天,口干舌燥;老婆再接着骂。可无论他们怎么骂,就是没人搭腔。女儿女婿闻讯而来,一家人分析来分析去,觉得这事儿肯定是张大有干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原本属于张大有的一块地,在他人的强力干预下,划给了和他有争议的人家。这张大有独门独户,又是地道的农民,两个孩子还小。和人缠斗,实在没那个能力。阴着来泄愤,这太有可能了。

张四起老婆暴脾气,家人刚一商量完,她就跳到张大有的院子里,一边骂张大有是王八羔子狗操的,一边拿着石头,使劲丢出去,只听一阵脆响,张大有家的窗玻璃哗哗碎了,纷纷掉落。正是半夜,张大有一家人正在呼呼大睡,突然被人骂醒不说,因为床铺挨着窗户,碎玻璃掉下来,差那么一点没把他老婆的脸给割破了。

张大有本来心里有气,一听又是张四起老婆,还砸了他们家的玻璃,一骨碌爬起来,裤子也没穿,猛地跳下床(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后,南太行乡村人家也都睡床了,只有上了年纪的人,还喜欢睡土炕),光着脚追上张四起老婆,上去踹了一脚,又在她年老的屁股上狠狠地跺了两下。

全村人午夜惊梦。

当众人知道了事情原委,同情张大有的会悄悄说,这下,可够他张大有喝一壶了!不看人家现在在哪根树枝上唻!(这句话的意思是,人生好比一棵树,占据高枝的,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觉得张大有过分的人,会说,哼,够他小子喝一壶了,等着赔钱吧。对张大有不满的,甚至恨他的,也会说,呵呵,这下好了,不用咱收拾他,这一次,怎么也够他狗日的喝上一壶了。

装 蒜

南太行乡村人,包括冀南平原甚至京津等地,人们大都喜欢吃生蒜,尤其是吃饺子和面条时,不吃几瓣生蒜,好像过意不去。我幼年时候,父母告诫我们说,不要把蒜放在衣兜里,开始不解其意,后来才懂得,装蒜一词是骂人的。意思主要有三个,一是自己没有能耐,反而在人前总是鼻子插葱,装象,把自己弄得神五神六的。二是喜欢说大话,吹大牛,但又落不到实处的。三是直接用以骂人。

曹建平和曹建军两人素来有怨隙,偶尔遇到一起,气都不打一处来,两人先是谁也不理谁,斜着眼睛或者昂着脸,轻蔑对方。要是接上火了,一个喝骂说:装啥蒜啊你!另一个也怒声回应说:你装啥蒜啊!这么一来二去,不消第三回,就甩开膀子,扭打在一起了。有些时候,两个冤家碰头,都会用装蒜你,或者你装啥蒜来表示轻蔑,甚至直接为了挑起两人之间的正面冲突。

我在老家长到十八岁,似乎还没对哪个乡亲说过这样的话 ,也没和谁发生过激烈的正面冲突。有几次回去,在村子里,目击了几个男女之间互相骂对方装蒜,然后厮打的现场剧。我想拉架,但被告知,这类的架是不能拉的,拉谁都不对。比如,先拉了这一家的某人,正巧这时候,他的对手趁机打了他一拳,或踢了他一脚。他要是还回去了还好,要是没还回去,这人一准骂我拉偏架。

人在很多时候的矛盾和邪恶,其实来自内部。但乡里人不知道,他们只看眼前的,也只在乎伸手可及的,至于其他的,他们没空去想,也不会去想。

……

(本文为节选,原文见《美文》2024年2期)

杨献平,河北沙河人。曾在巴丹吉林沙漠和成都从军。作品见于《天涯》《中国作家》《人民文学》。曾获得首届三毛散文奖、全军文艺优秀作品奖、在场主义散文奖、四川文学奖等。主要作品有散文集《沙漠里的细水微光》《生死故乡》《作为故乡的南太行》等,以及多部中短篇小说。现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