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4年第2期|羊亭:大雾弥漫
雾霭沉沉,目力所及不足一米。浑浊的压迫感如雪崩,让人惊惧,呼吸不畅。我疾步朝前,并伸出双手,试图胡乱拨弄一番找到出口,去拥抱清朗之气。然而一切都是徒劳,无非走向下一个混沌,被更宏大的迷雾纠缠。我停下来,努力调整呼吸,心跳却仍然急促。我是谁?我身在何处?想了好久,脑中还是一片空白,我感到莫大的无助和茫然。地面突然微微震动,雾气的颗粒也随之轻颤,是某种巨物行走的动静,震动渐渐强烈,并传来清晰刺耳的嘶吼。很显然,它对我的位置一清二楚,砰——砰——砰,它在无限地向我逼近。我有种胜似活埋的压迫感,心脏无声尖叫。它即将冲破浓雾,黑影的轮廓若隐若现。既然只能直面危机,我告诫自己得放松点,别那么神经紧绷。长吁一口气,我故作泰然地迎接未知与变数,于是,雾色瞬间转淡,继而闪闪发亮,迅速洞开一道口子,强烈的阳光倾泻而下。
我从梦中醒来,看到窗帘被拉开一条缝,是现实的阳光照进梦里,及时挽救了我。外面嚣杂的声音也随之鱼贯而入,巨物嘶吼的幻听大约便来源于此。回想那真切的梦境,我又一阵心慌心悸。晨间空气清新,我贪婪地张大嘴巴喘着粗气,浑身热汗淋漓,感到从未如此虚弱,如此疲累。
“真是个奇怪的梦。”我自言自语地坐起身。
“什么梦?”梳妆台前,妻子正往脸上打粉底。最近两年,她的法令纹、抬头纹越来越明显了,曾经自信的她,如今不得不靠廉价化妆品自欺欺人。
“没头没尾的。”
她从镜子里瞥了我一眼:“你应该庆幸。我都好久没做过梦了。”
我确实该庆幸。很长时间以来,我都被失眠所困扰。妻子说她也老失眠,不过通常情况下,她躺床上用不了多久,便呼吸均匀,轻鼾阵阵。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接下来她会磨牙、说梦话,而我却越来越清醒,脑子里全是些遥远的人和不着边际的事。偶尔做梦,梦境总跟着思绪游走,破碎,纷乱。这般身临其境的梦,我不记得上次是什么时候做过了。
“问你呢,梦到什么了?”妻子问。
“大雾弥漫,伸手不见五指。”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闭上眼,想象身处迷雾的核心,做出倾耳细听的姿势,巨兽吼叫的声音再次响起,并有淡淡的热带丛林气息。我说:“好像还有大象,或者犀牛,我不太确定。”
“大象?在雾里吗?”妻子停下来,满脸不可置信地望着我。
“也可能是恐龙,史前巨大的马鸣溪龙。”
“你不是说雾大得什么也看不清吗?”
“对啊,所以我不确定。”
“还真是没头没尾。”
妻子没再追问,上班快迟到了。她有些敷衍地涂上口红,抿嘴的步骤也省略掉,匆匆关门而去。
我朝手机屏扫了一眼,本来是要看时间的,但我并没记住几点钟。在一个存在感不高的单位上班,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用考勤打卡。而同样没什么存在感的我,是没人在乎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走的。我心安理得地仰躺下去,双目微闭,直至那道阳光从脸颊缓慢退移到枕头上,我的心绪总算平静了些。
这样深陷被窝平躺着,舒适感次第漫延,被子、床铺,乃至房间、世界,一切都暖洋洋、软绵绵的。视野一片黑茫茫,辽阔与逼仄,全凭想象。回味梦境,白雾又开始充斥脑海,不等心跳加快,我赶紧睁开眼。
冲了个冷水澡,从洗漱间出来,手机响个不停。我看了看枕头边,我的手机安静地躺在那里,屏幕漆黑。循着声音,梳妆台上妻子的手机一边振动,一边发出聒噪的响铃。她从来就是个丢三落四的人,洗澡忘拿浴巾,开完门不拔钥匙,刚买的小物件不知去向,这种事不止一两回了。她自己都常说,上年纪肯定免不了老年痴呆。就算早上不那么仓促,她也可以忘记带一些必要的东西。我在一次又一次替她送身份证、送文件、送卫生巾的途中,从最初的关切、嗔怪,慢慢变得有点不耐烦了。
我缓步上前查看,没有显示来电人,是一串未储存的手机号。迟疑片刻,刚准备接听,对方却先一步挂断了。
我慢条斯理地穿好衣服,心想还是帮她把手机送过去,谁让我看起来像个闲人,有大把用不完的时间呢。
铃声再次响起,很快又挂了。虽然我并没记住先前的手机号,但直觉告诉我是相同的号码。
妻子的手机振动了一下,随着一声短促的信息提示音,收到一条微信消息。
“怎么不接电话?”
我双击屏幕,要求输入密码。她以前可从没设置过密码。我有些好奇,同时还有些气愤。我试着输入她的生日日期,密码错误。我的生日日期,还是不对。我又尝试了两次,仍然错误,提示五分钟后再输入。
很显然,打电话和发消息的是同一个人。我特意注意了一下发件人,名叫“阿波罗”,头像是个古希腊神话人物雕像。不知本来就叫“阿波罗”,还是备注名。
“说话。”“阿波罗”催促道。
看来他们相熟已久,至少关系还可以,言谈不必考虑对方的情绪。
“怎么回事?被他发现了吗?”“阿波罗”又问。
他们经历了什么?“他”指的是谁?“阿波罗”是谁?男的还是女的?我认识吗?这更增添了我的好奇。手机被锁屏,他们之前的对话我无从查看,也没法把电话拨回去。我隐隐觉得不安,心跳狂乱,脑袋发蒙,就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发生。
我瘫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待时间悄悄流逝。时间一到,我又迫不及待地试了试密码,又一次被锁屏,得等十分钟再试。她有什么秘密,至于设置一个我猜不到的密码?
我们结婚已有十五年,认识的时间就更长了。这么多年来,几乎天天生活在一起,彼此的气味都再熟悉不过。我们没有孩子,当爱情转变成亲情,这情意便少了一份责任和重量,自然而然会更轻更淡。可我无法完全说服自己,她的防备对我构成了伤害。
手机肯定得送。这很有必要。我倒要看看,她的第一反应会怎样。一想到她神情慌张、言语支吾、手足无措的样子,我仿佛在精神上已经获得胜利。如果能进一步窥探她的内心,势必会增加我的愤恨,但多一点欢愉和成就感也未可知。我尽力让自己心态平和些。
出电梯的刹那,迎面一个人正欲往里冲,差点和我撞个满怀。两两相视,我才发现是妻子。她的额头和鼻翼细汗密布,满脸通红,大口喘气。
“你回来干吗?”我走出电梯。
她往后退了退,一边用手比画一边说:“手机忘带了。”
我把手机递给她:“我不会给你送吗?哪有必要往回跑一趟!”
“万一你没看到……”她接过手机,深吸了口气,让自己不至于喘得太厉害。
“我走了。我只请了二十分钟假。”说完她就要走。
我说:“有人给你打电话。”
“可能是同事。”
“还给你发过微信。”
她看了眼手机屏幕,并没点开。她说:“等会儿我再回。”
她的脸比刚才更红了。和我想的一致,虽然她看上去还算自然,但逃避的眼神骗不了我。
我们其实可以同行一小段路的,可她并没有和我一起走的意思。她紧紧捏着手机,独自先一步离开。我远远跟在后面,越过人群,我看到她脚步飞快,却强装镇定地回过一次头。行人熙攘,她没有看到我。接着,她缓缓低下头,那是个看手机的动作。没看一会儿,她把手机放到了耳边。
她单位离家并不远,也就十分钟路程。她如此着急忙慌,我以为她会打个出租,但她以仓皇的步速一直往前走,手机换到另一个耳朵。还真能聊。我跟了一路,不知是激动,还是身子确实有些虚弱,每走一步都觉得很累,而且气喘吁吁。
进单位大门前,她才停止通话,把手机揣进兜里。种种迹象表明,打电话、发微信的,和她回过去聊了一路的必是同一个人,而且断然不会是她的同事。我不是一个喜欢怀疑和无端猜测的人,可事实摆在那里,很难不去胡思乱想。到单位已过十点。办公室里空调开得很足,四下却空无一人。我坐下来,打开电脑,望着屏幕出了会儿神。
“杨主任,想什么呢?”
是新来的小郑。挺活泼的小姑娘,虽然家里有些背景,不过身上没有公主病,成天喜欢揽事做,勤勤恳恳、风风火火的,也不管自己做得对不对。她刚过试用期。前三个月,她可是整个文艺部到得最早、走得最晚的,不知是认为自己已站稳脚,还是受我们这些老油条的影响,现在也变得油滑起来。作为部门负责人,我觉得有必要提醒她。
我说:“这都几点了,你怎么才来?”
“我早到了,”她揉了揉肚子,“刚才去厕所了。”
“他们呢?”我环顾四周。
“跟馆长下基层做辅导去了。”
“你怎么没去?”
“我肚子痛。”
“没什么事吧?”
“没事,现在又不痛了。反正每个月都一样,比天气预报还准。”她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
我想到妻子以前每到生理期也肚子痛,全身发冷,直冒虚汗。喝红糖水、服中药、艾灸,通通不管用。每次都像生了一场重病,我们却没引起足够重视。直到她无法忍受,去医院一番检查,才发现是子宫内膜异位引起的痛经。据医生说,她一直不孕的问题也在于此。我本想告诉小郑,别以为痛经是小事,你最好去医院看看。但妻子的行径着实让我来气,某种程度上讲,她们是一类人。再说我跟小郑仅仅是同事,说出来不但冒昧,还很暧昧。
“怎么没人通知我?”我问。
“我昨晚给你发过微信。”小郑说,“我接到通知都十点过了。”
我看了看手机,她确实在快十一点的时候发过微信,而且显示已读,可我不记得我看过这条信息。那个时间,我应该还没上床,尚未开始与失眠搏斗,怎么会清醒地错过一条信息?这就很奇怪了。
“你不会打个电话?”我没有责怪的意思,声音却不自觉地提高了些。
“我担心吵着嫂子。”她一脸无辜,“那么晚了,感觉不太好吧!”
“算了算了。”我起身就要往外走。
“你也别去了,我都帮你请假了。”
“请什么假?”
“我跟馆长说你腰腿疼,一大早做理疗去了。”
“这你也自作主张?”
我真是谢谢她了。不是肚子痛就是腰痛、腿痛,还有没有一点想象力?请这样的假馆长也批,连打电话确认一下都不必,足见我的可有可无。不过这也无所谓,反正我对那些活动没兴趣。她双手作揖,脸上闪过一丝狡黠,表面上是在求饶,却难掩自以为洞悉人心的得意。
其实小郑也不完全是在撒谎。我的确有颈椎病,常常腰酸背痛,头晕目眩。理疗虽不能达到持久的效果,但稍微可以缓解一些。既然假都请了,何不真的去做个理疗?反正他们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回来。刚要起身,又有些犹豫。“现在可是关键时期。”这是馆长的原话。
上个月,他终于如愿以偿当了馆长,原先副馆长的位置便空了下来。办公室、文艺部、策划部、拓展部主任都有上升一步的可能,大家看上去心平气和,背地里却各种动作。我本来是最佛系的一个,可馆长告诉我,文艺部主任做副馆长是馆里的传统,他就是从文艺部主任升上去的,之前的两个副馆长也无一例外。他甚至帮我约了分管我们的刘副局长,席间对我好一番不着边际的吹捧。我知道他是为我好,也是在真心帮我,不过那场饭局真是从头到尾的尴尬。我本来就不善言辞,没话找话让人备受煎熬,只得一杯一杯地喝酒。好在妻子与我同去,整个晚上,刘副局长和妻子说的话都比我多。最后我醉得一塌糊涂,是这么久以来睡得最好的一次。梦醒后,虽然对副馆长的职位不抱太大期望,却再难像以前那样心无旁骛。
我靠着椅背,双腿打直,用尽力气伸了几个懒腰,感觉好多了,也不是非做理疗不可。我打开一个活动方案的文档,想好好地把它对付下去。这个方案我已经写了很久,总是写写停停,局里和馆里都没催,并不代表可以一拖再拖。我希望自己灵感爆棚、文思泉涌,馆长一回来,就能让他看到我的成果,可是精神一直无法集中,脑海如云雾蒸腾的旷野。于是只好作罢。我去阳台上点燃香烟,坐在盆栽中间吸了一大口。烟圈在植物间起落,花草长势喜人,看上去很丰盈的样子。我顺手摘下一片厚实的叶子,上面纹理交错,像鸟瞰水乡的农田。都说世上没有相同的两片树叶,想必也不会有相同的纹理吧?然而它们的走势却出奇地一致,都在分离中重合,又在重合中分离,人生的旅程、机遇和挑战不也如此?平凡物事给人的启发,有时是简单纯粹的。
临近中午,小郑跑过来喊我:“杨主任,我请你吃冒菜吧。”
“为什么要请我?”
“给你赔罪啊。”
“你又没得罪我,赔什么罪?”
“那你就是没怪我啰?”
吃饭的时候,她左手拿着手机点来点去,不知是在玩游戏,还是在和人聊天,目光始终没离开手机屏幕。我装作随意地问:“要是忘了密码,怎么才能解开手机屏锁。”
她不怀好意地望着我,打趣道:“怎么?你怀疑嫂子?”
“哪里。”我连忙解释,“是以前的一个旧手机,突然想到上面还存了些很重要的东西。”
“自己设置的密码也能忘?”
“太久了,当初随意设的,早忘得一干二净了。”
小郑说:“你可以试试指纹,或者人脸识别。”
“除了这些,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要么恢复出厂设置,要么找维修店刷机。”她耸了耸肩,“不过你那些重要的东西可就找不回来了。”
“聊天记录呢?”
“肯定也没啦。”
她对着我笑了笑,不知是什么意思。我心里咯噔一下,那种不安的感觉又回来了。只是我不确定,这不安到底是因为她不可捉摸的表情,还是妻子背地里做了出格的事,抑或我没有恰好的途径知道聊天记录。
午后,我们都习惯休息一会儿再上班。这一会儿有时是一刻钟,有时是个把钟头,取决于当天的工作节奏,而我们的节奏很少快过。通常情况下,我并没有睡着,无非闭目养神,或努力放空大脑。
回到办公室,小郑便趴桌子上呼呼睡起来。我也感到倦意缱绻,趴了一会儿,压得胳膊生疼,双腿发麻。于是我往后挪了挪椅子,上身靠着椅背,脚尖抵住桌子的抽屉。虽不比躺床上,但比趴着睡舒服多了。我闭上眼睛整理思绪,活动方案的框架已经搭好,只需要些细节填充,下午全力以赴,应该很快就能写好。
凭着记忆,我想象文档里哪些是多余的,哪里还要深化,哪个说法欠妥。本来一切挺顺利的,我甚至觉得午休后立刻就能进入状态,可视角却突然变得有些怪异了。那些安安分分的文字开始抖动起来,像蚂蚁一样东闯西窜,要去抢占别人的位置,场面一度陷入混乱。接着,它们加快速度,围绕一个虚无的点不停旋转,太快了,快到每个文字的黑色褪尽,化作虚无的一部分,我便看到雾色四起,密密地充塞于我。
有了早上的经验,我不再紧张,而且仿佛知道这不过是场梦,虽然身处其中,倒也真能像旁观者一样泰然处之。我知道接下来会怎样,雾气当然会越来越重,但它不至于再次对我形成压迫,巨象嘶吼,脚步低沉,它走得很慢。我在心里默念着数字,当倒计入零,我将沉着地一睹它的真容。然而它冲破迷雾的刹那,无论是其体形,还是最后突然加速,都让我吃惊不小。我终究还是没能看清它的全貌,只见石柱一般的粗腿,砸向地面就是一个坑,以上的身躯隐于雾中,呼出的气体搅动鹤雾,让我瑟瑟发抖。我几乎是挣扎着醒来的,脚踢到抽屉,弄出了不小的动静。
小郑已经醒了,她坐在那里笑得前仰后合,双肩一颤一颤的。她说:“杨主任,你做噩梦了吗?”
我坐直身子,有点懵里懵懂。说不上究竟是梦境,还是我的臆想所致。
“梦到什么了?”
“奇怪,奇怪……”我连连说。可不奇怪吗?一睡着就梦到大雾,眼里是雾,脑中也是雾,真让我一头雾水。
“说来听听,我帮你解梦。”
我望着她若有所思,如果此梦有解,那它到底预示着什么?
“大雾,雾中还有大象。”我拿不太准,又补充道,“也许吧,也许是大象,具体是什么我不知道。”
她一边点头,一边重复道:“大雾,大象。”然后装模作样地替我分析,“杨主任,这可不是个好梦。”
“怎么说?”
“你想啊,大雾说明什么?说明你生活中遇到了阻碍,还让你很迷茫,不但看不清未来,连过去都充满怀疑。雾中还有大象,那么个庞然大物,这是敌人的象征。”她说得头头是道,“杨主任,你的敌人不简单,虽然离你很近,但躲在你看不到的地方,至少你不知道敌人是谁。”
她的话让我后背直冒冷汗。准不准姑且不论,至少说中了我目前最担心的事。我带着几分侥幸问:“白日做梦,也能算一种预兆?”
“算,当然算。”她肯定地说,“只要是梦就算,而且梦都有解,才不管是白天做的还是晚上做的。”
“你年纪轻轻,怎么这么迷信。”
“不是迷信好吗?解梦是科学,是心理学,你难道不知道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
我没有回答她,她的解析真是添堵,让人情绪低落。阻碍、敌人,想想都觉得心乱如麻,这些正是我愁肠百结的源头。与其说是雾中巨象令我困惑不已,不如说是对生活毫无把握的不安全感困扰了我。
整个下午,我尽可能不东想西想,目不转睛地望着文档。可望着望着,就会不自觉地发呆。我上网搜索,梦见迷雾和大象代表什么。答案五花八门,有说好的,有说不好的。其实我完全可以忽略那些不好的说法,选择相信我愿意相信的,但我没法那么乐观。一层阴影笼罩在头上,我心情越来越糟糕,越来越觉得看似平静的生活其实一团乱。毫无疑问,活动方案不但没完成,还被我弄得混乱不堪,无从下手。
妻子发信息说要加班,我这才发现已过了下班时间。小郑早没了人影,馆长他们也还没回来,晚上肯定少不了推杯换盏。说是下基层辅导,不过是以此名义去胡吃海喝,享受别人的趋奉迎合罢了。
中午冒菜点得太多,晚上我一点也不觉得饿。回到家,我一直坐在沙发上研究怎么破解手机密码的问题。小郑说得没错,最简单奏效的办法就那几个。网上也有别的说法,还是手把手的视频教学。我将自己的手机设置好密码,按教程操作一遍,却并不能打开手机。也不知是方法根本无用,还是我漏掉了什么。但我失去了继续钻研的兴致,蜷缩在沙发上,打开电视,心不在焉地换着台。
妻子回来的时候正好是十一点。电影频道已放完一部影片,字幕缓慢滚动,片尾曲平静悠扬。
她有些诧异:“你还没睡?”
真是没话找话,我平时这个点也没睡,倒没见她关心。她的脸很红,呼吸很重,有股淡淡的酒味。
“你又喝酒了?”
她以前不喝酒的,不知怎么回事,最近喝上了,而且喝得还有些频繁。
“晚上有个接待。”
“你不是说在加班吗?”
“临时喊去的。”她做出一副厌恶的样子,“那个客户事儿可真多!”
她扔下手机和包,去饮水机上接了杯冷水,咕咚咕咚两口就喝完了。我想今晚的酒局她大概也是这样的豪迈气势,要是如她所说,真的是去陪客户,一定还博得了客户的叫好。但我并不关心这些,我的视线落在她的手机上,久久无法移开。
“我得去洗洗,满身的酒味菜味。”她吐了吐舌头,用手不停地往脸上扇风。
她一进洗漱间,我就迫不及待地起身,两步闪到桌前。刚要伸手去拿她的手机,她却开门出来了,这让我特别难堪。好在我反应及时,并没把手缩回来,而是继续往前,抓起她的包,问道:“你的充电器呢?”
“你自己拿吧,应该就在包里。”
我拿出充电器,找插孔给手机充上电,显示电量还有百分之八十七。
“浴巾呢?怎么浴巾老是找不到?”
我们分明都在撒谎。
我帮她拿来浴巾,目送她进洗漱间,关门。窸窸窣窣脱衣服,打开花洒,热水器点火,水声淅沥,我总算可以放心了。我又回到桌前,拿起她的手机,沉甸甸的,但这重量并没给我带来丝毫迟疑。我绞尽脑汁想着那六个数字的组合,试了两次,毫无悬念,密码都是错的。于是我来到插孔边,蹲下身,用自己的手机又看了几遍解密教程,仍然不得要领。
“你在干什么?”妻子突然出现在身后。
我太投入了,完全没有注意她什么时候关的花洒,什么时候开门出来的。她头发湿漉漉的,发尖还在滴水,看来她也不怎么放心。
“我看你的手机也没电了。”我拔掉电源线,给她的手机充上。
“你充你的,”她说,“我在里面充。”
她一边用浴巾胡乱擦着头发,一边从我手里拿过她的手机。我蹲在原地,内心和手上都空空如也,感觉手机不是被拿走,而是被夺走的。她进了卧室,很快响起吹风机的声音。我躺到沙发上,清空了网页浏览记录,接着拿遥控器一个一个换台。
“你还不睡吗?”她已经吹干头发,站在卧室门口,身上的睡衣松垮垮的,睡衣之下的身体也松垮垮的,“都几点了?”
“你先睡吧,我再等会儿。”
她没说什么,转身进屋,关上了卧室门。
换了一圈台,要么是婆婆妈妈的电视剧,要么是打鸡血似的推销广告。我头脑清醒,却打了个哈欠。都说打哈欠是缺氧的表现,并非困倦所致,对此我深以为然。换至下一个台,屏幕上的画面吸引了我。沙尘暴一般滚滚而来的迷雾,雾中怪物出没,吓得一众人逃进超市避难,那森然的雾气像极了我梦里的情形。我放下遥控器,饶有兴致地看起来。渐渐地,迷雾充盈在整个屏幕;渐渐地,迷雾腾腾地漫溢而出。于是,我便身临其中了。可我觉得还少了点什么。怪物?巨兽?它身在何处?真躲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我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只有电视里不时传来惊恐的尖叫。他们虽然身处危险的境地,但至少知道敌人是谁,明白危险在哪儿。我的敌人呢?我的敌人是谁?一想到此,我就惶惶然不得安宁,并颓丧得像一块正在融化的冰激凌。
我疲惫地睁开眼。先前的电影已经结束,这会儿正放着一个无聊的纪录片。我看了看手机,居然凌晨一点了。我知道,刚才我并没睡着,不过是浮想联翩,意乱情迷,真不敢相信已经过去这么久。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时间的概念越来越模糊。有时感觉已过半日,实则才几分钟,有时又觉得瞬息也很漫长。这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不过是庸常的一部分。
我关掉电视,轻手轻脚地进了卧室,在妻子身边躺下。
失眠已成习惯,但我并不焦虑;相反,我希望自己能够更清醒些。妻子呼吸粗重,胸口起伏平缓。我伸手在那儿一阵摸索,扁平,小巧,软塌塌的,毕竟四十左右的人了。向下,小腹微隆,松弛得很不像话。这曾经是个曼妙的身体,我对她的熟悉程度远胜于自己,此时此刻却觉得无比生疏。也许是她枯萎得太快,也许是时间收割完了我的激情,每次潦草的碰撞,都带有敷衍的情绪。这两个月以来,我们达成默契,连应付也省掉了。
我静静地躺着,细心关注她呼吸的节奏。过了一会儿,确定她已经睡熟,我又将手伸过去,不偏不倚刚好够到她的手机。黑暗中,我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抓住她的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尝试指纹解锁。不知是我太紧张导致方法不对,还是她根本就没有设置指纹,一通操作下来,我满头大汗,心脏狂跳,手机却跟她一样,睡得死沉沉的。唯一的办法就只有人脸识别了。我将手机屏正对着她的脸,手机毫无反应。难道是光线太暗,我打开自己手机的手电功能,滑动她的手机屏幕,还是无果。突然,她皱了皱眉,换了个背对我的睡姿。我赶紧关掉手电,轻轻把她的手机放回原处。我重新躺下,深吸了几口气,心跳久久不能平复。
我想到我们的婚姻。外人眼中,也许我们看上去还不错。但究竟如何,关上门只有我们知道。如果要我自己来形容,那可真是一言难尽。我常以为一切过错都是时间,是时间削弱了我们的感情。其实不然,两个原本毫无瓜葛的人,因为几场体液交换的游戏,就以为是海誓山盟,急不可耐地组成家庭,本身就不够坚固。何况我们都越来越缺乏情趣,生活得越来越枯燥乏味,这岌岌可危的婚姻,总会有燃尽的一天。
我想到我们的未来。要是能一直这么风平浪静地过下去,好像对谁都不会产生伤害,当然嫌隙和隐痛不可避免,日积月累,最后会不会爆发一场惊天动地的家变?可喜的是我们没有孩子,然而可悲的也在于此。多年之后,或不久之后,一个家庭变成两个人,在自我的放逐中,谁能坦然接受孤独的煎熬?每当我想象未来,未来总是一片朦胧,云絮萦绕。
我的胸口一阵发紧,突然悲从中来。前途茫茫,有永不消散的大雾。直到窗帘那儿出现蒙蒙光亮,我才有了一点睡意。
当我觉得自己能够承受了,大雾便像海潮般涌来,将我收容其中。没有尖锐的嘶吼,也没有浑厚的步点,这回它无声无息地就从雾中现身,和我想的一样,还真是头大象。我没想到的是,它身上毫无巨兽应有的威风,而是温驯得像家养的猪。它通体暗灰,两根象牙参差不齐,双耳伤痕累累,满眼悲伤地站在我面前喘息。我抚摸着它粗糙的皮肤,它非但没有反抗,还闭上眼睛,眼角渗出清澈的泪水。那一刻,我和它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共情,我们像走散多年的兄弟,感受彼此的心跳和得失。
第二天我还没起床,馆长打来电话,火急火燎地叫我赶紧去局里一趟。
我头脑昏沉地穿过几条街,到局里时出了一身热汗。馆长还没到,也不知什么事这么急。我正要给他打电话,他又打了过来。
“你先找个地方等我,刘局找我们。”他一边说话一边喘着粗气,“我晚一点到,回去把那盒普洱茶取来。”
“拿茶干什么?”我有些不解。
“你呀你呀!一点不懂得人情世故。这种时候点名找我们俩,你觉得会是什么事?我猜应该是好事。”他兴奋地说,“你不准备我得替你准备。刘局要是不帮忙,我们馆里的传统就没了。找个地方等我——算了,你去顶楼的大会议室吧,那儿没人。”
我还真没往这上面想,我都快把请刘副局长的那次饭局忘记了。自打我进馆里,就一直在馆长手下工作。这么多年来,他深谙世情、心眼活泛的优点我是一点没学会;相反,内敛的性格铸就了我的处事风格,慢慢吞吞,缺乏热情,于是得过且过,日渐佛系。
我去厕所洗了把脸,径直上了七楼。
会议室的窗帘紧闭,屋里黑洞洞的。我拉开窗帘一角,点了支烟,透过窗子,漫无目的地俯视街上的行人。这个常住人口不到三十万的小县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生活的节奏变得快起来,大家都忙忙碌碌、行色匆匆,熟人见面都懒得打招呼,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就这么淡了。突然,我在人群中看到妻子的身影。她挥舞着双手,正和身边的人侃侃而谈,那人被广告牌挡住了大半个身子,看不出是男是女。我激动地从窗户探出头,又俯下身,终究是无济于事,那人一直身在暗处,像个未解之谜。我扔掉香烟,把窗帘拉得更开了些,大片的晨光倾泻而入,然而就这么一小会儿,妻子仿佛人间蒸发,那条路再度恢复了它庸碌的面目,人头攒动。
我本打算联系妻子,这时馆长的电话却来了,叫我赶快去楼下等他。
快到一楼时碰到了正往上走的馆长。他把手里的牛皮纸手提袋递给我,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我谢过他的好意,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刘副局长已经在办公室等我们。一大清早,他看上去很忙,没有寒暄和废话,直截了当地向我们安排工作。馆长终于失算了一回,和副馆长的事无关,而是事关活动方案,县里打了招呼,说市委宣传部的领导要参加,方案的站位要更高、格局要更大、立意要更深。
他说:“这次活动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是馆里的亮点工作,更是文艺部的重点工作。局党组特别看重,让我亲自牵头,你们得紧张起来,把它当成最近一段时间的首要任务。”
我感到稍许的失落。馆长频频点头,平时的威严扫地,像个木偶。刘副局长安排完工作,将身子深陷进旋转座椅里,等待我们表态。馆长说了些高度重视、义不容辞的话,我呆滞地随声附和,更像个木偶。
“回去忙吧,我等着你们给我惊喜。”
刘副局长下了逐客令,我准备起身离开,馆长却拉了拉我的衣服,指着我手里的手提袋。我双手奉上,一时语塞,竟不知说什么好。
“上好的熟普,金针白莲。”馆长对刘副局长说。
“这怎么行?我们都要守规矩、讲纪律。”
我的手伸在半空,往前不是,缩回也不是,气氛有些僵硬。
“小杨的一点心意。”馆长替我解围道,“没别的意思,听说你血压高,这茶降压效果挺不错。”
我赶紧放下手提袋,感到如释重负。
馆长也站起身,走之前又说:“对了刘局,副馆长的人选……”
“这两天开局党组会。你们放心,我会据理力争。”
我们出了局机关大楼,强烈的阳光照在脸上,让人睁不开眼。馆长眯缝着双眼,满面通红,对着我不住地点头:“有刘局替你说话,这回应该稳了。”
我没有说什么,我想起妻子。这么长时间了,她当然不会还在这条街上,但我仍然前前后后扫视了一遍。我拿出手机。打给她说什么?我们确实没什么好说的。于是我放弃了。
“虽然只是个副职,但可以历练历练。”听馆长的口气,好像这事已经板上钉钉了,“好好做点成绩出来,过两年接我的班。”
他的话吓了我一跳,我从来没朝这方面想,是我什么时候言行失态,让他有这样的错觉吗?我说:“我接什么班?我得一直跟着你,你别不带我啊。”
“不冲突,你现在就连升两级更好。”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你不快些成长,我什么时候才能到局里?我都五十好几了,我可不希望自己在馆里退休。”
原来如此,他这么巴心巴肝地帮我也就说得通了。只是我感到一种莫大的悲哀,他作为上司和前辈的形象一点一点地崩塌,某种情谊也在一点一点地消减。我望着他有些佝偻的身子,在夏日的晨光中衰老,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活动方案得推翻重做,我们部门破天荒地开始加班。大家群策群力,出点子,想妙招,打磨句子,竭尽所能地思维碰撞,如此团结一致的好氛围已很久没有过了。小郑把后勤做得井井有条,给我们点奶茶和小吃。
周五晚上,同事们都走了,我又加了会儿班。快结束时,我突然被一阵晕眩击中,我趴在桌上小憩。这些天,我的梦境已渐趋正常,虽然偶尔还会梦到大雾弥漫,巨象嘶鸣,但别的不同的梦也纷至沓来,神经终于松弛了些。
很快就睡意蒙眬,遐想和梦境交织。好像在家,妻子正哗哗啦啦地冲澡,我四处寻找她的手机。又好像在办公室,小郑滔滔不绝地给我解梦,裙下小腿修长,脚趾白皙。洗漱间的门开了,水蒸气汹涌而出,充满整个房间。我走进去,妻子不在,花洒开着,水温很高,热气腾腾。慢慢地,我从水汽里看到女人的身影,就像大象从雾中隐现,我以为是妻子,直到靠近了,才惊讶地发现是小郑。年轻就是不一样,她比妻子紧实浑圆得多。她引领着我,激励着我,陌生的新鲜感让我全身战栗。
“你又做噩梦了?”小郑的声音在寂静的办公室响起。
梦和现实相隔太近,我一时无所适从。缓了一会儿才说:“你不是走了吗?”
“是啊。吃了晚饭出来散步,经过这里看见还亮着灯。”她身着上班没穿过的T恤和短裙,显得更有活力,“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去?”
“本来想再完善一下方案,结果睡着了。”
“还没吃饭吧?”
“这么晚了,吃什么吃!”
“再晚也得吃东西啊。走吧,我请你吃宵夜。走一大圈我也饿了。”说着她上前拉我,又大方又热情,如梦中一样,让我实在不忍拒绝。
我们去了不远的路边烧烤。已经过了十点,露天桌子边却坐满了人。他们看上去很放松,男的打赤膊,女的穿吊带,无所顾忌地说笑,整杯整杯地喝啤酒。我得承认,和小郑这样既年轻又漂亮的女孩一起吃烧烤,远比跟妻子要惬意。周围不时投来羡慕的、不甘的、嫉妒的眼神,让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
“杨主任,”小郑一边拆塑封餐具一边问,“你有多久没做过了?”
“啊?”她还真敢问,莫不是梦还没醒?我说,“没做过什么?”
她立刻注意到话中的歧义,脸上绯红一片,又改口道:“你有多久没出来坐坐了?我们每次聚你都推辞。”
“我不爱出来,就想在家待着。”
“你也不老啊!”
“跟老不老没关系。”
“他们都在说,说你……”
“说什么?”
“说你抑郁了。”
“你看呢?”
“我看不像,顶多也就有点儿丧。”
这倒新鲜,我没想到给她的是这个印象。不过细想自己对待一切的态度,好像形容得还挺贴切。抑郁是病,丧只是心态问题,她懂得讲话的分寸。
她起身给我倒水,T恤的领口洞开,比梦中看到的丰硕浑圆得多。也许她瞟了我一眼,也许没有。她坐下时,不好意思地对我笑了笑,多此一举地用手护了护领口。我有些心虚,很不自然地左顾右盼。整顿烧烤吃得甜蜜又沉重。
很晚回家,妻子居然还没睡。她坐在床头,专注地用手机看电视剧。我进屋脱掉衣服,打开柜门,找了件睡衣去洗漱间,自始至终她都没抬一下眼。
热水洒在头顶,我闭上眼睛,想象当蒸气升腾时,一丝不挂的小郑就会出现。在我的想象中,她不用遮遮掩掩,我们都不用遮遮掩掩。她虽然还很年轻,尚未结婚,也没有谈男朋友的迹象,不过像这样的女孩,必然早就经历过男女之事。不消我太主动,更不用指引,她自然懂得怎样迎合。如果能多一点妩媚,多一点挑逗,多一点撩拨,那就再好不过了。
就在我将要步入温暖幽暗的深处,妻子破门而入:“怎么洗这么久?我还等着冲凉呢。”
我一下兴致全无,关了花洒,匆匆擦干就上床了。
妻子进去老半天还不出来,冲凉自然不用这么久。花洒下面,她的身子松软,甚至有点垮塌,不知她会不会感慨,会不会无法正视。我冷笑一声,她未尝不会如我一样想象。想象一个阳光开朗、身体壮硕的男人的出现。
她的手机就在面前,我却没有拿起来尝试解锁的好奇心了,还真够丧的。她足足待了二十分钟才出来,也许更久。她围着浴巾,进屋就关了灯。
上床后,她一头栽进我怀里,我们开始相互抚摸。虽然我们很久没亲热过了,虽然隔着黑暗,但我们却从来没有这么默契过,也从来没有感受过如此激情的欢愉。就像她不是她,我不是我,带些新奇和刺激。她喘息着坐起身,按亮手机,输了六个一,解锁成功,她接着看没有看完的电视剧。
居然是这么个脑残的密码。我对自己一阵嘲讽。好歹知道了密码,我放下心来,心跳却反而有些紊乱。我闭上眼睛佯睡,为了更真实,过了一会儿,我先是轻声打鼾,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渐渐加重了声响。妻子埋怨了两句,放下手机,背对我也躺下睡了。我耐心地等待着她打鼾、磨牙、说梦话。
没过多久,我感到头脑发沉。和小郑吃烧烤的时候,我们喝了几瓶啤酒。她脖子白净,锁骨性感,举杯时手抬得老高,腋下打理得干干净净,露出一点文胸的边缘。小睡一会儿也好,我心里想什么,也许就会梦到什么吧。
然而我没有梦到小郑,刚一入梦,就觉得身体在不停下坠,直到坠入一团雾的混沌中。无所谓,这样的梦我也见怪不怪了。
“你不该来这里。”
我寻找声音的来源,却只看到那头伤痕累累的巨象。
“别找了,就是我。”
说话的居然是它,大象也会说话?
它好像能洞悉我心中所想,它说:“在梦里什么不可以?”
“什么意思?我怎么不该来这里?”
“你不该做这样的梦,更不该反反复复地做。”
“我又不想。”
“不想怎么会梦到?”它卷了卷满是褶皱的鼻子。
我想反驳它,但张大嘴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它也不再说话,只是悲伤地望着我,眼里噙满泪水。接着,地面逐渐消失,我又开始下坠。我一时慌了神,极力想抓住点什么。就在我的无助和焦灼要达到顶点时,更加强烈的下坠感让我浑身一颤,谢天谢地,我还好端端躺在床上。
用了很长时间,我才调匀呼吸。妻子睡熟了。我伸过手,想到刚刚梦中巨象所言,又缩了回来。就这么放弃了?真不计较不在乎不怀疑了?做了一番思想斗争,我还是拿过手机,输入六个一。我迫切地打开微信,在通讯录里查找“阿波罗”,居然没这么个人。又在搜索栏里查找,还是没有。我努力回忆当时看到的那些信息,输入“怎么不接电话?”“被他发现了吗?”也没有搜索到聊天记录。一定是她心虚,删除了所有聊天记录。我仍不死心,回到通讯录,挨个找类似古希腊雕像的微信头像。既没找到“阿波罗”,也没发现可疑的人,看来她连微信好友也删了。
总会留下些蛛丝马迹。电话联系人、通话记录、短信、QQ,和社交有关的我看了个遍,都没找到我想要的。难道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只是我无端的臆想?一番徒然,让我越来越觉得自己神经过敏。
为了避免纠结于此,周末我加了两天班,总算把活动方案做好了。
星期一一大早,小郑打来电话,说九点开全馆干部职工大会。我们馆统共四个部门二十来人,有什么事给主任们交代一声,很快就能传达到位,别说全员会,小会也很少开。
“知道说什么吗?”我问。
“不清楚,听说局里领导要来。”
“哪个领导?”
“好像是刘局。”
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会是那件事吗?我的心跳渐渐加快,不是心慌,而是激动,看来我还是在乎的。
和我想的一样,会议的主题,还真是有关人事。副馆长的空缺终于有人填补,不是我,也不是馆里的其他主任,而是从局里来的人。文艺部和办公室主任对调,接下来,我得去对付些琐碎的杂事。馆里的传统没了,馆长的希望落空,但看上去他的情绪一点不受影响,文件宣读完毕,他第一个鼓掌,脸上挂着由衷的笑。也许局里调来的人会成长得更快,这对他而言更有所裨益。
本来就没抱太大希望,所以也不至于太过失落。但回到办公桌前,我还是愣神了一会儿。小郑告诉我,馆长叫我去他那儿。
馆长说:“我和刘局都尽力了。”
我说:“没事,我本来也该多历练一下。”
“我就知道你识大体、顾大局。”他递给我一支烟,“这也没什么,到办公室更有利于你的成长。过两年我去局里,他升上来,那个位置还是你的。”
我笑了笑。这回我真淡定了,心若止水了。我如果是他,也会给下面的人画饼。巨象的形象和话语再次出现,也许梦真不是迷信。它到底预示着什么?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没什么可好奇,也没什么好期待的,让该来的来吧。即便大雾再浓烈,也终有消散的时刻。
离开前,馆长叫我把活动方案发给他和刘副局长。我回到座位上,一边给馆长发方案,一边抽着烟,反倒觉得轻松自在。馆长回了个OK的表情符号。我告诉他没有刘副局长的微信号,请他帮忙转发,他却说我自己发过去比较好,并立刻把刘副局长的微信号推给了我。我望着推荐的个人名片,头像是熟悉的古希腊神话人物雕像,头像后面,紧跟着刺目的微信名“阿波罗”。我顿时感到脑中布满迷雾,越来越浓,越来越重,一时无法承受,迷雾自七窍而出,将我整个人包裹其中,无法顺畅呼吸。
小郑走过来,神神秘秘地说,她下了个软件,有办法破解手机密码了,不过得拿手机连接电脑。她已经试过几次,百分之百成功。
我苦笑道:“不用了。”
“你已经解开了吗?”
我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她。
“你不是说有很重要的东西吗?”
“现在不重要了。”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