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2024年第1期|樊健军:昨日如初
这是一幕循环播放的剧情。他来到了公园,半岛公园,或白鹭公园,或世纪公园。这三座公园在三个不同的方向,远近不等,最近的是世纪公园,最远的是白鹭公园,在城市西边,公园的西墙外就是郊区了。他去哪个公园是随机的,取决于他走出小区时向东拐,还是向西拐,抑或横过小区前的斑马线,径直往北走。北边是世纪公园,过斑马线后顺着街道走,过一个十字路口,穿过带有喷泉的小广场,穿过跳广场舞的人群,再过两个红绿灯,就见到一块躺卧的刻有“世纪公园”字样的巨石。巨石怕有几十吨重,半层多楼高,算是比较惹眼的标志。人站在巨石前,就是个小不点。但巨石同摩天塔般的高楼相比,又是何其低矮而渺小。
他站在公园的广场上,脚下是花岗岩墁就的地板。天气很好,空气中的尘霾不是很浓稠,在阳光的照耀下,可见度甚高。他像只孤鸟似的呆立在那儿,不太灵活地转动脑袋,向左瞅瞅,又向右望望。广场周边是圆形花坛,花坛中盛开着姹紫嫣红的花朵。远一点的地方有一泓不规则的水,水边垂柳环绕。更远处有一大片花圃,花圃东边是人工林,很齐整,很苍翠。还有三三两两的游人,加上奔跑的孩子,玩滑板的青年男女,不是很热闹,但也不冷清。一个留着飞机头造型的小男孩玩轮滑,嗖的一声溜到他面前,又嗖的一声溜走了。小男孩戴着太阳镜,看不见他的眼睛。他有些茫然,不知要往哪里去。
他不会长久地站立在一个地方。他颌下的银须被风吹动,好像鸟翼一般要飞起来。这是假象,即便有一双翅膀,他也只会耷拉在地上,连羽毛都奓不起来。可他极不安分,满世界乱跑。他活动的路线毫无规律可言,如果有一只记录仪,把他走过的线路记录下来,得到的简直是一团乱麻。他的轨迹总是转来绕去,或者在一个地方来来回回,像是蚕在吐丝织茧,又像是女人缠毛线。你瞧,他在公园里就是这样,先是在广场上绕圈,后来总算找到了花坛的豁口,来到了水边的柳树下,然后就在柳树下绕起了圈。如果他手上真有一根毛线,柳树早已被他五花大绑,捆得结结实实,变成庞然大物了。
整个下午,他在水边做各种曲线运动,好像有一根看不见的绳子将他系在了某棵柳树上,限制了他的活动范围。这种混乱的曲线是个隐喻,他的每个日子几乎都是这样,就连他说话,有时也会语无伦次。对岸有个男孩在放风筝,男孩牵着线,仰着头,在狭长的草地上奔跑。他奔跑的姿势很好看,四肢舒展,头发飞扬。风筝飞起来了,越过了柳树梢,再往高处蹿。他说,我的风筝呢?他左顾右盼,像是在寻找什么。他很快找到了自己的风筝,一只手弯曲着擎过头顶,蹒跚地跑了起来。他的风筝飞了起来,飞得像男孩的风筝一样高。他的头顶什么也没有,除了几朵残絮一样的云,可他确信他的风筝飞上了天。
就在这时,他身上的手机响了,响声巨大。他没有听到,当然不是他的听力有问题。他已经被快乐冲昏了头脑,什么也听不见了。
一个穿运动服、扎马尾辫的女孩在湖边慢跑,从他身边经过时提醒他说:“爷爷,您的手机响了。”她边跑边回头盯着他,看他是不是需要什么帮助。
他几乎是在女孩的监督下拿出了手机,诺基亚的,老人机。他经常忘记带手机,可能这一天他的家人偷偷将手机塞进了他的口袋里。他摁了一下手机,不知是接听键还是挂断键,总之铃声消失了。
“别吵我,我在放风筝呢。”他嚷嚷说。
他没有把手机放回衣袋,而是举着它,像是举着风筝的线辘。他举着手机继续朝前跑,一颠一颠地,好像随时要被风吹倒一样。他没有跑出去多远,手机又固执地响了起来,声音更加宏大。
“你们总是这样,每当我玩得高兴的时候就要把我喊回去,好像你们不这样干,就不能证明你们是我的爸爸妈妈似的,你们太过分了,我就不听你们的,不听你们的。”
他像个任性的孩子,自言自语,拒不接听电话。可电话那端的人似乎在同他较劲,铃声响过一阵后,歇了,又再起。反复几回后,对方终于死心了,不再拨打他的手机。他为这执着而赢来的胜利欢呼雀跃,身体摇晃得更厉害了,像被狂风吹刮的草叶一般。他想要到对岸去,同那个男孩一道放风筝。而此时,男孩不再跑动,正仰着头,控制那已经高到快要消失的宛如蝴蝶一般大小的风筝。他不知该往哪边跑才能去到对岸,岸边是一模一样的柳树,这构成了极大的障碍。等他执拗地朝一个方向前进时,对岸的男孩开始回收风筝,风筝一点点下降,变大,最终掉落在草地上。
他跑了一阵后,离男孩的距离并没有缩短多少。他累得喘不过气来了,只有停下脚步,歇一歇。这时,他才发现男孩正提着那只花花绿绿的风筝往花圃那边走去。他急得啊啊叫喊起来,男孩没有反应,仍然按照既定的路线,从花圃的边缘绕过去,背影很快被那郁郁苍苍的人工林掩蔽了。
他跺了一下脚,差点要哭起来。
“你们从来不考虑我的感受,不让我同这个玩,不让我同那个玩,可你们呢,不是同这个喝酒,就是同那个喝茶。”
他在埋怨他们,后来似乎演变成了控诉。他列举了一大堆事实,都是一些令他心碎的往事,多少年过去都无法释怀的事。
“你们去赶集,不带我去。”
“你们去闹社火,去看戏,也不带我去。”
“我想去船上看看,你们不让,我说去游泳,你们更不让。我就没有允许做的事,我去摘果子,你们差点没用竹竿把我捅下来。你们出去时,就撇下我一个人,还把我关在屋子里,窗户那么高,我爬到凳子上都够不着。”
“你们还背着我,偷偷躲到另一个房间去,夜那么黑……”
“就我一个人啊,你们都去哪儿了?”
远处的灯火次第亮了起来,公园里暮色氤氲,且越来越浓酽。的确,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湖边,孤零零地,像只落单的小动物。他气恼极了,委屈极了,仿佛又回到了儿时的那栋旧房子里。他愤怒地将手机扔进了湖里,像扔掉一件他不喜欢的硬塞给他的玩具一样。湖面咚的一声响,像有什么掉进了深井里。
他不止一次去过白鹭公园,为的是观看那些洁白的小精灵。他已经认不出那是什么鸟,当那些白鹭环绕一簇枫杨树上下翻飞时,他只会抬起手指着它们,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那些白鹭唤醒了他的某些记忆,他依稀记得他架着梯子,去掏屋檐下的麻雀窝,被他父亲捉住腿扽了下来。他大概有过这样的幻想,希望有一天像鸟一样长出翅膀,能够飞起来,能够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这些他都忘记了,他只是觉得那些鸟好看,可是要说出它们好看在哪里,也说不上来了。
他去到白鹭公园是误走误撞的。他走出小区,向西拐,岔道甚多。有时候,他走过一个十字路口,莫名其妙折向南,或折向北。他很快迷失了方向,那些高楼大厦都长着同一副面孔,几乎看不出它们有何差别。他在水泥丛林间像蚯蚓似的钻来钻去,不知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人这一生,所有必然都是错误的,惟有偶然,偶然中的偶然,才是正确的旅程。他能够看到那些白鹭,是偶然的叠加,是看不见的命运合力使然。经过无数次冒险的旅途之后,有那么几次他来到了白鹭公园,站在了枫杨树下。就那么几棵枫杨树,在他眼里变化成了一片森林,他围绕着那几棵树转来转去,怎么也走不出那片树荫。
他不知自己被困在了枫杨树林,也不知那个即将到来的人是来解救他的。当他转晕了,转累了,背靠枫杨树干或一屁股坐在地上休憩时,那个人及时出现了。虽说来者的相貌同他有些相像,但他依然认不出他。他的记忆里已经没有某个人的清晰而具体的影像。
他用有些浑浊的眼球盯着来人问:“你是谁?”
来人的脸上闪过一线惊愕,但依旧微笑着,用温和的语气回答:“我是您儿子啊。”
“你不是我儿子。”他的脸阴沉了下来,对来人冒充他的儿子很是不悦。
“我怎么不是您儿子呢?您好好看看,我是不是您儿子?”
他狐疑地看着这张有些熟悉,却记不起在哪儿见过的脸,一时沉默了。后来,他大概想起了什么,郑重其事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银河呀,李银河呀。”
他略显惊讶,站在面前的居然是他儿子。他没有去思考,怎么不认识他儿子了。他记得儿子的名字,的确是叫银河,可是他不敢相信这个自称李银河的人就是他儿子。他的内心还存有一些狡黠,存有一些诡计,他变换了一种方式来考验来人:“你爸爸叫什么名字?你说。”
“李德厚,我爸叫李德厚。”
他用迷惘的眼神瞅着这个叫李银河的人:“李德厚是谁?”
“爸爸,李德厚是您,您就是李德厚呀。”李银河和颜悦色地对他说。
“我叫李德厚?”
“对!”
“我叫李德厚,李银河是李德厚的儿子。”他自言自语,说话的同时瞥了李银河一眼,这一瞥发现了新问题:“你不是我儿子,我儿子的身架没有这么高大。”
李银河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以让人不易察觉的缓慢速度将身体萎缩下去,背勾了,腰也塌了,整个人矮了半截。“您瞧瞧,我的个子其实没有那么高,刚刚够到您的肩膀呢。”这变矮的人不得不仰起脸同他说话。
他看看眼前矮矮墩墩的中年男人,又侧过脸看看枫杨树,显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认下这个儿子。枫杨树一声不吭,不给他任何暗示。如此僵持了好长一会儿,他才以一种孩子气的认真表情对他说:“你说说,你小时候经历过哪些有趣的事?”
李银河眨巴了一下眼睛,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你说呀!”
李银河便开始说:“有年冬天,结冰了,我故意说想吃泥鳅,您赤着脚,挽起裤子下到水田里,用锄头敲开冰面,挖回来小半桶泥鳅。”
他摇摇头,不知是提醒他说得不对,还是他自己真的忘记了。
“那年秋天,您上山砍柴,拾了一口袋板栗,回到家说要拿板栗给我吃,谁知口袋破了个洞,您没发觉,您把口袋翻过来翻过去,也没能找出一颗板栗。”
他瞪大眼睛,压根不相信有这种事。
后来,李银河便说起了小时候的淘气:“有一回,您睡午觉,我用墨汁把您的脸涂了个漆黑,您没有觉察,就那样跑出去上工了,结果被村里人笑话了大半年。”
他竟然笑了,频频点头,“我记得的。”
李银河接着说:“有年秋天,家里收获了几个大南瓜,我想吃南瓜子,偷偷用刀把南瓜切开一道口子,掏出南瓜子,照原样将切口封好了,等您发现时,南瓜肚子里早已烂成了一钵粥。”
他又摇了摇头。
李银河有些泄气了,不得不硬着头皮往下说:“有一次,我捉了一条黄鳝,放到了您床上的被子里,您去睡觉时以为进了蛇,吓得从床上跌了下来。”
他呵呵笑了,说:“我就知道是你的恶作剧。”
“还有一回,您去走亲戚,妈妈用手巾包了一包花生、黄豆和米花糖,我把糖果偷偷吃了,用糖纸包了泥巴放回去。”
李银河像是招供似的,不断说着儿时干的糗事。他听了,时而嘿嘿笑着,有时也皱起了眉头。李银河收住嘴,不好意思说下去了,大概也以为到火候了,用半是商量半是催促的口吻说:“爸,天色不早了,咱们回吧。”
他磨磨蹭蹭,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李银河走近他两步,去挽他的胳膊。他后退了一步,“慢着。”他好像记起了什么,用手指着李银河的左胳膊命令说:“你把袖子捋起来。”
李银河不知他要干什么,依言把袖子卷了起来,一只小动物的纹青趴在他的左胳膊上。那是小时候被炭火烫伤后留下的疤痕,为此,李银河一直不敢穿短袖子的衣服,前些年才到纹身店去,在纹身师的建议下纹了只蝴蝶将疤痕遮掩起来。
谁承想,老人见了李银河左胳膊上黛青色的蝴蝶,冷笑了一声说:“你不是我儿子!”
八十多年了,他这一辈子经历了太多事情,但总的来说算是平稳的一生,没遇到过骇人的波峰浪谷的跌宕起伏。他有过幸福的日子,娶妻,生子,养育子女成人,是普通人常有的、不失温度而略显平淡的幸福,是最接近生命繁衍和本真的幸福。他也遭遇过不幸,十几年前老伴就去世了,因为子宫癌,她五十岁时做过一次手术,化疗后头发几乎掉光了。她终究没能陪伴他走到生命的终点,中途掉队了,留下他一个人,仍住在之前的一套小房子里。李银河要把他接过来一块住,留下他独居,让人很不放心。他拒绝了,觉得一个人过没什么不好,自由自在,不受人拘束。那时,他在内心里仍然恋着老伴,屋子里没有变样,旧物如昨,其间存留着老伴的气息。他在她的气息里走动,他睡在她的气息里,他呼吸着她的气息。她走了,他感觉她好像仍生活在他身边,像个无影人,鲜鲜活活的,无处不在。如此过了七八年,他的阿尔茨海默症渐渐显出前兆了,只是他毫无察觉。他的日常开始变得混乱,不是忘这,就是忘那,有两次甚至忘记了关煤气灶,险些酿成了火灾。李银河可能听说了什么,又要把他接过去,可是被他的固执打败了。不得已,李银河给他请了个保姆。他同保姆的矛盾就多了,屋子里的东西不经过他的允许,保姆不能随便触碰;他还怀疑她偷拿了他的东西,偷拿了他的钱。还发生过他出去玩时忘记了回家的路,是别人把他送回来的。他要是走失了,保姆可担待不起这个责任。换了几个保姆,没一个干得长久的。李银河不再听他的,几乎是强行把他接了过来。一家人围着他,生活上便于照顾他,也可以排除一些不必要的风险。他没再怎么抗拒,接受了他们的安排,别人看来是随遇而安,而在他内心更多是放弃,无力坚守的尽头便是被动遗忘。
相比他失去老伴,他得阿尔茨海默症,最不幸的莫过于刚刚步入青春期的女儿早逝。女儿死于脾脏破裂,这是后来的推测。她当时说腹部疼,又口渴,喝下了大量的水,之后就昏迷不醒了。那时还住在村子里,交通不像现在这么便捷,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待送到医院时已经晚了。他女儿学骑自行车,摔了一跤,这就是不幸的根源。而更深的根源是他对她的宠溺,事事由着她,顺着她,她娇纵惯了,任性惯了。
现在他差不多都忘记了,每个过程都断裂了,只留下一些碎片,不时来骚扰他。老伴离世的经过,他忘记了,甚至老伴离世这事,他也不记得了。老伴的名字叫淑兰,偶尔清醒的时候,他会问:“淑兰呢?”李银河会随便编个理由来应答他:“她上街买菜去了。”他得到了答案,不说话了,但一转身,他就忘记了问过什么,不会复问。类似的情节偶尔会在早逝的女儿身上重复,他会突然问起女儿雯雯,不管有没有人回答,过后他都忘记了这个问题。
在他眼里,女儿雯雯有个参照对象,就是孙女亚男。亚男正处在当年雯雯的花样年纪,同雯雯有足够多的相似之处。某天,他忽然拦住了亚男,喊了一声:“雯雯。”然后就那样迷蒙着双眼看着孙女儿,没有下文了。
亚男问:“雯雯是谁?”
在他们家,雯雯的早逝一直是老人们的心病,李银河从不敢提起,亚男更无从知晓。
“我女儿。”他脱口而出,不像是说到一个亡故的亲人。
“我姑姑呀,怎么没见过?”亚男用疑惑的眼神看了一眼李银河,大概父亲给了她某种暗示,她朝她祖父趋近了一步,几乎是附在他耳边大声说:“我不是雯雯,我是亚男,您孙女儿。”
“你是雯雯。”他坚持己见,并且指责孙女儿,“你骗我。”
“好吧,我是雯雯。”亚男勉强答应说。
他拽着孙女儿的手,把她拽进了他的卧室,却忘记了要干什么,又放开了她的手。他看了她一眼,好像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个活人,而是一团虚无的空气。他转过身,走到窗前,投入到撕扯窗帘的游戏中。亚男趁机逃了。
某天,他很认真地交代李银河:“买点桃酥饼回来,雯雯喜欢吃。”
李银河把他要的桃酥饼买回来,交到他手上,结果也就转身的工夫,装着桃酥饼的塑料袋被他扔在了地上。
还有一天,他像询问老伴淑兰一样,询问亚男的去向:“雯雯呢?”
李银河回答:“上学去了。”
他似乎不相信儿子的话,开始在屋子里找寻起来。他进了亚男的房间,拿了一台小闹钟出来。那台小闹钟原本摆在亚男的床头柜上,他把它放到了玄关处的鞋架上。
有一天,他莫名其妙哭了,放声大哭,几近号啕。等他平静时,李银河问他哭什么,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高兴的事。他懵懵懂懂看着高高大大的儿子,忘了自己为什么而哭,甚至忘了自己刚才泪眼婆娑。
他三天两头迷路,走不回家。李银河的妻子,他的儿媳,便在他的外衣上缝上一块白布条,白布条上写着李银河的姓名和电话。每当他走失时,总有好心人拨打那个电话—
“请问你是李银河吗?我看见一个穿藏青色夹克衫的老人,在香樟树下绕了很久,好像迷路了,他是不是你的亲人?”
“喂,李银河吗?好日子超市门前有个头发花白、穿黑色羽绒服的老人,是你爸爸吧?他在这儿转悠好久了……”
李银河无数次接到这样的电话,让他到某个地方把父亲领回来。后来,他请了个保姆,专门盯着父亲,老人去哪里,保姆跟着去哪里。再后来,老人的身体变得虚弱了,几乎出不了门,他只能在室内周游世界,客厅是世纪公园,卫生间是半岛公园,厨房外的阳台是白鹭公园。他彻底忘记了他们是谁,也不在意自己是谁。他变得惜字如金,不再问这问那,偶尔发声也只是吐个单音节词。李银河能听懂三两个词语,但更多的词语是无解的谜。他用沉默在他和他们之间竖起了高墙,他在墙那边折腾个不停,把自己累得精疲力竭,直到把自己活活累垮。最终,老人安分了,无声无息地躺在一只小盒子里,被固定在公墓区的某个角落。李银河什么时候去看他,他都老老实实待在那里,只是看不见他的身影和笑容。即便叩响那扇反射着阳光的黑色大理石门,也无人应答。
往后,李银河极少能接到陌生人的电话了。
在漫长而沉静的时光中,李银河的内心好像磨蚀了一角,咝咝漏着风。父亲的身影和相貌渐趋模糊,越来越淡,好像剧终后的屏幕,一片寡白。他快记不起父亲的模样了。他悚然一惊,像溺水的人抓住漂浮物似的抓起手机。他如此神经质地抓起手机,其实手机并没有响。
樊健军,江西省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诛金记》《桃花痒》,小说集《冯玛丽的玫瑰花园》《向水生长》《遥远的妃子》《穿白衬衫的抹香鲸》《空房子》《行善记》《有花出售》《水门世相》等,曾获汪曾祺华语小说奖、第20届百花文学奖、林语堂文学奖、谷雨文学奖等多个奖项,作品入选加拿大列治文公共图书馆最受欢迎的中文小说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