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4年第1期|江子:断鸿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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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浙江台州市黄岩区,我最想探望的人是杜浒。他是黄岩杜家村人,是我的乡党文天祥的战友、生死相依的兄弟,也是文天祥成仁取义的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一个人。从某些程度上来说,是杜浒成全了文天祥。如果没有杜浒帮助,文天祥不可能逃出元军大营,文天祥后面的孤忠大节就无从谈起。
并且,杜浒还在我的家乡打过仗。他和文天祥共同经历的空坑之战,就发生在江西吉安的永丰。如此,说他是我的故乡吉安的亲人,一点也不为过。
到黄岩,立即奔赴杜家村。黄岩不大,不到一平方公里,杜家村在黄岩北面。杜家村亦城亦乡,到处是高楼和独栋的楼房,却同时处处见菜地,和不知种下何物的大棚。蛇一般粗的电缆在半空纠缠不已,它们能够通向南宋吗?村子南面有一座大山,不高,却苍翠欲滴。正是初夏,天空湛蓝,白云如羊群滚动。
当地一个六十出头的矮壮男子接待了我。他用当地口音说他就是杜家村人,全村共有一千五百多人,但他不姓杜——七百多年前,杜浒也是这么说话的吗?他告诉我说村子旁边的山叫翠屏山,山中有樊川书院,朱熹曾在此讲学,是理学濡染之地。他把我们带到了一座飞檐翘角、门匾写着“清献堂”的祠堂前,说你们要找的人就在这里。
我想看的是杜浒,可我先看到的是杜范。他是祠堂的主人,也是杜家村的族人。祠堂陈列着他的事迹:南宋嘉定元年(1208年)考中进士,在州县做官多年。后调入京城,历任监察御史、吏部侍郎、兵部尚书、礼部尚书、右丞相兼枢密使。他是宋理宗时期国之柱石,无论事功还是品格,都堪称典范,为官三十多年,家中田产未增一分,老家房屋依旧十分简陋。史家认为,在南宋一百五十多年的三十多位丞相中,以清廉、耿直、公正、忠诚而论,杜范应列首位,因此被誉为“南宋第一相”。他死后谥号“清献”,所以杜家村又名“清献堂”。
祠堂里的文字介绍杜家村的历史,说黄岩杜氏始迁祖、工部尚书杜羔,为避黄巢之乱,于唐末举家自长安杜曲樊川南迁到黄岩院桥柏岙,嫡孙杜袞再迁居北城翠屏山下的杜家村。杜氏自唐末开村到宋末近四百年时间里,贤才辈出,北宋咸平三年(1000年)进士杜垂象,为台州第一位考中进士的人。他的孙子杜谊,则以孝行载入《宋史》。南宋时期的杜煜、杜知仁都是朱熹门人,创立了朱子学派在浙江的唯一分支南湖学派。杜范自小拜于杜知仁门下,勤学苦修,终成一代贤相,为黄岩杜氏人文之巅峰。
在祠堂一张杜家村杜氏世系图面前,我在右下角找到了“杜浒”。他的上头,血脉层层叠叠,仿佛一棵倒立的树,他在树的末梢。他是杜家村始祖杜袞第十代孙。他与杜范是远房叔侄关系。杜范的高祖父杜廉,与杜浒的天祖杜二郎,是同一个祖父的堂兄弟。
从这张世系图的位置来看,杜浒显得不那么重要,只是屈居于图的右下角。他的父亲名篪,不知是个什么人物,我猜大约是个乡村读书人。杜浒是杜篪的独子。而杜浒也有一个独子名伯一。之后,血脉再没续载。而其毗邻的左边杜范生殖力强大,膝下有六个儿子,九个孙子。对比之下,杜浒一脉,势单力薄。杜浒在图中的存在感,就显得更加微弱。
可在我心里他是重要的。他才是我今天要拜访的主角。我想看看是什么样的村庄哺育了如此个性分明的他,什么样的山水、自然与人文,造就了他的侠义与血勇。
他对这个村庄也是重要的。他是这个村庄文脉的衣钵传人,也是给这个村庄带来巨大影响的人。他的命运,与整个南宋的命运紧紧地拴在一起。而他的村庄,也因他的命运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
2
德祐二年(1276年)正月的一天,时任浙西、江东制置使兼江西安抚大使,知平江府事,住在西湖边的临时官邸里的文天祥收到一张名刺,一个自称是杜浒的台州人求见。
彼时文天祥的心情,用悲愤莫名、孤独无助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窗外冬天的西湖水冰冷平静,而文天祥的胸腔时而火炉般炙热,时而冰窖般寒凉。回想一年来的经历,文天祥难免会有报国无路之感。
事情还得从一年前说起。德祐元年(1275年)正月十三日,还在赣州知州任上的文天祥收到一份诏书,诏书以太皇太后谢道清的名义所写,词句极其哀痛恳切,说元军闯入长江,京城陷入危机,恳请“文经武纬之臣,食君之禄,不避其难;忠肝义胆之士,敌王所忾,以献其功”。
捧着诏书,文天祥顿时泣不成声。
自咸淳十年(1274年)十二月,元伯颜大军自襄阳抵鄂州至今,仅仅一个多月的时间,战局的糟糕程度就远超想象:先是元军阿术领兵抢渡大江,大败宋军。前来救援的沿江制置副使夏贵见势逃跑,鄂州仅三天就失陷。伯颜以宋降将吕文焕为先锋,率主力顺江而下,宋军纷纷望风降附。黄州失守,蕲州失守,南康军(江西星子)失守,江州(江西九江)失守,安庆府、池州失守……元军势如破竹,宋军水陆主力时已尽失,京城临安危在旦夕……
文天祥立即开始行动,聚兵积粮,并毁家纾难,家中资产全作军费。各路忠义之士,赣州、吉安热血男儿,包括大妹夫孙㮚、二妹夫彭震龙等亲友,纷纷响应文天祥的勤王号令,奔聚赣州。不久,文天祥的麾下就聚集了三万兵马。
“天地与道同一不息,圣人之心与天地同一不息”。法天地之不息,这是文天祥《御试策》的重要论断,也是文天祥一生的行动纲领。
文天祥是江西吉安人。江西吉安,乃是儒家文化浸淫之地,欧阳修、胡铨、杨邦乂、周必大和杨万里等人内圣外王人格之养成,即是这种浸淫的重要注脚。
同时,文天祥是白鹭洲书院弟子,白鹭洲书院乃是完全移植朱熹修建的白鹿洞书院的教规而建。
如此,国家危难,各地文武官员畏葸不前,中央政府随时面临解体,文天祥却逆流而上,以一腔孤勇组建抗元勤王军队,就一点也不让人意外了。
文天祥不日奉诏率义军入卫京师。可接下来的各种纠葛让他疑惑不已:
江西安抚副使黄万石等妒忌文天祥声望,上奏言文军为乌合之众,并诬陷说有部将在乐安、宜黄等地抢劫。朝廷于是改其入卫京城为移兵隆兴府(南昌),经略九江。文天祥按兵不动,上疏申诉。
六月,因主战派将领张世杰率部在镇江焦山阻击元军,京城守卫空虚,朝廷这才下旨令文天祥领兵入守京师。
右丞相陈宜中主张议和,视主战的文天祥为障碍,通过谢太后的手将其赶出京城。文天祥没做成京官,而是受封权工部尚书兼督赞,除浙西、江东制置使兼江西安抚大使,知平江府事,领军驻守平江。
时伯颜率元军进攻常州,文天祥派得力将领朱华、尹玉和麻世龙率兵三千驰援常州。作为文天祥勤王军首战,将士们士气高昂,可主和派将领张全隔岸观火坐视不救,文部因寡不敌众,唯有撤退。当义军企图渡过运河向后退却,张全还下令砍断义军士兵攀住船沿的手指致其溺亡,尹玉、麻世龙战死,朱华一人生还。常州城破,元军屠城,全城上万人被杀。
同时,元军右军攻克四安,独松关告急。文天祥受令放弃平江,进驻余杭,援防独松关。可文天祥还没赶到独松关,独松关即宣告失守。文欲退守平江,不料平江守将已打开城门投降元军,文无奈只得率部回兵临安。
时年十一月,元军三路兵马势如破竹向临安挺进。朝中垂帘听政的太皇太后谢道清吓破了胆,选择了与主和派合谋,委派大臣带着国书去向伯颜乞求“和议”,祈请小国之封。
主战的文天祥向朝廷建议,或与张世杰合诸路兵力背城血拼,或由福王赵与芮、沂王赵乃猷亲临临安府以稳民心,自己担任副职少尹辅佐他们,誓死保卫宗庙,或太皇太后、太后和恭帝迁到海上,吉王赵昰和信王赵昺二王分守闽、广,开辟抗元基地,保存宗室以图复兴。但朝廷一片和议之声,哪里会听从他的建议。
国运衰弱,壮志难酬,文天祥悲愤莫名。他孤独,他绝望,他渴求知音,盼望盟友。他的临时官邸冷冷清清,朝廷不派人来讨他主意,那些投降派更是将他冷落。谁能知晓他的一片救国之心?杜浒的求见,于他无疑是巨大的安慰。
而拜见文天祥,于杜浒当然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几个月来,文天祥的起兵勤王,文天祥部的常州义勇表现,文天祥的主战态度与言辞,加上文天祥的状元功名与地方治理才能,都被杜浒看在眼里。经过反复盘算,在杜浒的心里,比起那些软骨头的主和派和志大才疏的主战派,文天祥才是当朝智勇双全的大丈夫,胸怀民族大义的奇男子,是值得托付之人。
杜浒受到了文天祥的热情接见。虽是初次见面,但长期的关注,眼前这位体貌丰伟、秀眉长目的美男子,被战局消磨得满脸沧桑的国家大臣,在杜浒心里早已成故知。他向文天祥介绍自己,说他是台州人,官居县宰,是前宰相杜范的侄子,自带四千义军要投奔到文天祥帐下,要与文天祥并肩作战,匡扶社稷……
他肯定没说杜范与自己是出了五服的叔侄关系。他把自己与杜范说得亲近一些,当然不是为了攀龙附凤,而是为了更好地推介自己的品行与性格,从而更迅速地找到自己的同盟者。当下时局,谁都知道,选择战这条路,就是选择了做烈士,就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与已经死去多年的大人物攀亲结故只会将自己置于险境,哪里还会有什么好处可言!
他肯定说到了时局,说到了民族尊严和士子责任,说到了朝廷与江湖,我军与敌军,奸臣与忠臣,生与死……
他们是否谈到了抗金的杨邦乂、胡铨,这些来自文天祥故里的先贤?还有辛弃疾、张俊、赵鼎等,都是南宋主战派先驱。他们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把祖国的安危、汉家天下的尊严看得高于一切,即使丢失性命也在所不惜,面对主和派的打压从不屈服,当今时局,就应该以他们为榜样,以他们的精神来鼓舞士气,凝聚人心……
他们应该谈到了岳飞。此刻他的墓地就在西湖边上,想当年,他起兵抗金,一声令下,应者云集,其岳家军所向披靡,建康、郑州、洛阳,各大城市尽入囊中,以致金人谈岳色变。虽然最终被奸人所害,但其精神,与江河同奔流,与日月同光辉!
他们会谈到朱熹吗?追本溯源,杜浒和文天祥,都算得上是朱熹法脉传人。杜浒的族人杜煜、杜知仁是朱熹门人,是朱子理学南湖学派的创立者,其祖叔杜范成为一代名相,当然也不无朱熹圣人之学的影响。杜氏家风浩荡,杜浒理所当然是朱熹衣钵的继承人。而文天祥曾就读的白鹭洲书院,主要传习程朱理学,推崇内圣外王的人格修炼。白鹭洲书院的创办者江万里,乃是朱熹的再传弟子,曾就读于白鹿洞书院,受业于朱熹弟子林夔孙。
他们肯定不会谈到临安府的丝绸、美食,绍兴的黄酒,西湖断桥上的爱情传奇……国难当头,他们自诩为战士,这些才子佳人式的东西,他们是不屑谈起的。
一次相见,一次详谈,杜浒与文天祥,这两个原本籍贯不同、身份不一,在天下太平的情况下可能永不相交的人,因为战局成了生死盟友。共同的对国家的赴汤蹈火之热情、性格之血勇,让他们的命运紧紧地拴在了一起。
3
杜浒可能没有料到,他投奔文天祥干下的第一件事,竟然不是举兵与元人的快意搏杀,而是令人尴尬的九死一生的逃亡。
德祐二年(1276年)正月十九日,也就是杜浒与文天祥西湖相会之后不久,文天祥受封右丞相兼枢密使,受命前往元军大营议和。杜浒以宣教郎、兵部架阁文字也就是负责档案的小官身份随行。
这无疑是项十分危险的任务。强硬主战声名显赫的文天祥早已是元军的眼中钉,文入元营,元军一定不会放过他。“敌虎狼也,入必无还。”杜浒明确表示反对。但文天祥执意前往,除了文天祥的亲信,人们纷纷避让唯恐不及,杜浒却选择了与文天祥站在一起。他们才认识几天,可他们已经成了生死相依的兄弟。
接下来果然如杜浒所料。文天祥到元营后,把原本的议和洽降演变为一场对元军暴行的控诉和针尖对麦芒的辩论。元朝右丞相伯颜不容分说扣留了他。
同年二月初五,六岁的南宋小皇帝赵㬎率百官在临安宣布退位,向元朝乞为藩辅。之后,又按元军要求派出代表团以祈请使身份捧降表赴大都呈元世祖忽必烈。文天祥一行亦被押解随行。
谢村、留远亭、平江、无锡、五木、常州……听着离故国越来越远的桨声,文天祥不由得焦虑万分。如果不及时想出逃脱之法,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所谓的勤王救国,也就只是一句空话。
他们随元军来到镇江,因元军有事需要停留,文天祥一行被安置在一个叫沈颐的乡绅家中。这也许是最后的机会,再不逃脱就来不及了。
可是要逃谈何容易!沈颐的家中有元人监视他们。镇江街头处处设卡,夜晚还实行宵禁。而逃跑要趁黑夜,走水路。他们大都是人生地不熟的吉安人,根本不可能搞定监视者,联系上能为他们提供从沈家到运河边十余里路程的向导服务、一路的通行证明和被元军以军用物资征用或管控的船只的人。
可以说,这是中国历史极度危险的时刻。悲愤之中,文天祥日日握刀在手,随时准备自杀殉国。
如果文天祥没有逃脱,中国历史将会缺少多么厚重的一页!
但是他们有杜浒。杜浒是台州人,他的一口台州口音是沟通运河沿线的通行证。杜浒当过县宰,天然具有与市井和江湖交流的能力。元军监视的主要对象是文天祥,杜浒可以自由出入,暗中接触各色人等,无中生有,死里觅活,一点点地搭建逃跑通道。上天在文天祥赴元营议和前派来了杜浒,他们一同到了这生死攸关的隘口,在戒备森严的敌营往来穿梭,于严密封锁中寻求缝隙,将不可能变成可能,将文天祥解救到历史的应许之地。
事不宜迟,杜浒开始了一系列操作:他每天喝酒装醉,疯疯癫癫,让元军对他失去防备,他却借此与街头的人悄悄谈论时局,以此判断对方的政治立场与身份。他因此结识了一个养马的老兵,通过许以重金让对方答应给他们做从沈家到运河边的向导。同时又认识了一个姓刘的元兵,通过酒肉骗得了一盏可以在元军宵禁时顺利穿过关卡的官灯。
他们以一千两银子为价,买通了一名为元军管船却心在宋廷的熟人,对方同意为他们提供出城的船只。
夜深了,在设计将房主沈颐、监视他们的王千户灌醉后,文天祥一行悄悄离开了沈家,提着刘姓元兵提供的官灯,在养马老兵的引导下小心穿过镇江街巷,绕过市井尽头哨卡处睡觉的元兵和马群,登上了前来接应的熟人朋友找来的小船,并成功避开了江湾处元军延绵数十里的船队,借助退潮摆脱了发现他们的巡查船的查问,于天亮前平安抵达了宋人控制的真州(今江苏仪征)。
运气好得让他们自己都觉得不可置信。真州守将苗再成出城迎接他们,城内百姓对他们夹道欢迎。文丞相与苗再成纵论战局,宾主甚欢。
“予北行,浒愿从,镇江之脱,浒之力也。匍匐淮甸,卫护艰虞,忠劳备尽。呜呼,可谓义士!”事后,文天祥如此评价杜浒在镇江之逃中所发挥的作用。
从死亡之中逃脱,杜浒始终紧绷的一颗心总算松懈了下来。
他们不知道,他们的苦难,远没有结束,或者说,才刚刚开始。
4
到达真州第三日,文天祥一行随两位都统出小西门巡视边访,不料他们突然转身打马疾驰回城,闭上城门,把文天祥一行关在城门外。原因是苗再成收到上司、两淮制置使李庭芝的密信,认为文天祥一行不可能从戒备森严的元大营中逃脱,八成是投降后到真州赚城来了,要苗再成杀了文天祥。苗再成素来敬重文天祥,不想担杀文恶名,就采取了如此不得已的方式驱逐了文天祥。
我的乡党文天祥在城墙下回过神来。他屈辱。他悲愤。他立马转赴扬州,要向李庭芝问个明白。
他们开始了新的逃亡。那是比镇江之逃还要危险和艰难的逃亡:
他们行夜路来到扬州城下,正好天亮,文天祥想到进城可能白白送死,决定取道高邮、通州,渡海到闽、广追寻二王。
去高邮的路上,原本十二人的队伍有四人各自携带一百五十两银子不辞而别。来自同盟的背叛,逃难经费的巨额损失,给了文天祥重重一击!
他们继续往高邮行进。在一个叫桂公塘的地方,饥寒困顿的他们躲进了一个土围子,不料正巧几千元军经过,死神就在眼前。暴雨突至,元军打马赶路无暇他顾,他们才死里逃生。
元军过去后,他们到了几里外的一座古庙。为解饥渴,随行的吕武和邹捷去寻水和粮食,不料撞上哨马被抓,用随身带的三百两银子行贿才被放回。
极度绝望之际,几名樵夫进古庙歇息,架锅起火煮了一锅菜粥,见文天祥一行饥渴,分了一点粥给他们吃。柴火菜粥,暂驱饥寒。
五更时分,他们跟着樵夫离开古庙到贾家庄,终于吃到一顿饱饭,等到太阳西沉,再奔高邮。上路不久,忽有五骑冲到眼前,自称扬州守军地分官,挥起刀见人就砍。文天祥拿出银子,才终免一死。
他们请了雇工,在雇工引导下连夜赶了四十里地,到了一个叫板桥的地方,大雾弥漫,不辨东西。浓雾散去,又遇见元军骑兵,他们急忙躲进旁边的竹林。元兵对竹林挥刀乱砍和举箭乱射,张庆右眼中剑,脖子挨了两刀,邹捷的脚被马蹄踩中,血流如注,王青被抓。杜浒和金应也被抓,用随身带的黄金行贿才得自由。文天祥数次差点被发现,终究躲过一劫。
元军撤走,他们继续前行。此时的文天祥已经极度虚弱,溃不成行,又遇上一群樵夫,找来一个箩筐让文天祥坐于其中,他们轮流抬着,才于当晚赶到高邮西郊一个叫陈式店的村子。
天亮,到高邮城下。此时的他们血污未洗,箩筐未撤,衣衫褴褛,如同丐帮。因收到传文缉拿文丞相,高邮城问明他们的身份不予收留,也不抓,让他们自投生路。
文天祥无奈,转搭船东往泰州,又抵达通州,再至温州,逃亡才算结束。
这是身为丞相的文天祥九死一生的遭遇,也是大厦将倾的南宋真实的社会生活图景,是中国历史上最为危险的时刻之一。时隔八百多年读之,依然令人窒息。
这当然也是怀抱信念、向死而生的壮烈行旅。没有鲜花,只有泥泞,没有风和日丽,只有腥风血雨,我的乡党在受难,同时也在汲取乱世中的能量。走过了这一趟类似鬼门关一样的旅程,文天祥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畏惧的了。
这趟艰苦卓绝的逃亡之旅,是黄岩人杜浒与文天祥等共同完成的。文天祥想到扬州找李庭芝讨要说法,是杜浒劝他勿作不必要牺牲,应前往通州追寻宋主;文天祥饿了,他为他找吃的;文天祥体力衰竭,他扶着他,联系上樵夫抬着他走;文天祥情绪失控,是他在一边悉心安抚。古庙里的樵夫之粥,文天祥吃到的肯定比杜浒的多。他是文天祥的锦囊计、定盘星、压舱石,是文天祥的策身之杖和力量之源。或者说,他已经成了文天祥的一部分。从德祐二年(1276年)正月二十出使元营起至三月二十四日到达通州的两个月时间,他们早已成了不可分割、同生共死的一个整体。
我想如此来比拟杜浒对文天祥的重要性:他们之间,是孙行者与唐玄奘,是樊哙与刘邦,是韦陀菩萨与佛法,是桥与路,是桨与船!
真要感谢这趟行旅,如果说在此之前,杜浒在历史上还只是个面目模糊的人,那经过了镇江之逃和通州之逃,杜浒的面目已然清晰。他狡黠、活泛,善于与引车卖浆者流打成一片,是个深谙民间生存智慧的人。他智勇双全、心细如发,敢于从无路处开凿出路来。他慷慨、重义轻利,逃亡路上,为买通各路人等花的金银不可计数,其中一定有不少来自他的家产。他忠诚、弘毅、怒目金刚,又侠骨柔肠。他也不无崩溃时刻,比如从镇江艰难逃亡到真州却突然遭逐,他就完全失控仰天号哭,几次要挣扎着跳入城壕自尽。可冷静下来后,他依然贴身护卫着文丞相,一步步地凿通这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死亡通道。
“贵卿(杜浒)与余同患难,自二月晦至今日,无日不与死为邻,平生交防举目何在?贵卿真吾异姓兄弟也。”这是文天祥对杜浒的评价。“吾异姓兄弟”,追随文天祥者众,能得到文天祥如此评价的,唯杜浒一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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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救后的杜浒陪同文天祥走海路经浙江永嘉到达福州。在福州的南宋流亡政权任命文天祥为枢密使、同都督诸路军马,经略江西,于同年七月中旬在南剑州(今福建南平)开府,高举复国大旗。几个月前九死一生的经历让文天祥威望大增,一时间,文官武将,旧部新军,纷纷来投。
景炎二年(1277年)五月,文天祥率同督府军越过梅岭进入江西,拉开了收复江西之役的序幕。
连续三个月,同督府军势如破竹,夺回了赣州的雩都、兴国、虔化、信丰、瑞金、石城、安远、龙南、会昌,吉州的吉水、永丰、万安、永新、龙泉,袁州的萍乡,抚州的崇仁等,取得了江西大捷。四方义军纷纷加盟,不可计数,同督府号令通于江淮。
在东南,为配合张世杰部讨伐降将蒲寿庚,义军与张部将高日新一举收复了邵武军。连片抗元的局面,逐步在东南形成。
然而短暂的胜利并不能掩盖敌强我弱的事实。宋廷已朽,天命难改,历史的进程如江河浩荡。宋亡,乃是谁也阻止不了的命运。文的抗元,不过是一场螳臂当车的悲剧。为对付江西抗元力量,元廷专设江西行中书省,部署重兵南下。义军在元军强大的攻势下纷纷溃败。八月十五日,元军精锐杀到同督府驻留的兴国,文天祥只好率部向永丰转移。二十七日晚,文天祥在一个叫空坑的村庄正要将部将和幕僚招来商议下一步该如何打算,忽报元军已经逼近,文天祥被属下拉出了山寨沿路奔逃。多名将领和幕僚在此战中战死或被俘遇害,文天祥的夫人欧阳氏,妾黄氏、颜氏,次子佛生,次女柳娘,三女环娘也在此次战斗中被俘。
经此一战,同督府军元气大伤,失败已成定局。
文天祥召集残兵奔赴循州,驻扎于南岭。景炎三年(1278年)三月,文天祥进驻丽江浦。六月,入船澳。
整个战局,杜浒与文天祥如影随形。查阅文天祥战江西时段的信息,有关杜浒的笔墨并不多。但从他被同督府奏授带行军器监、广东诏谕副使兼同督府参谋官这一职务来看,他已成为文天祥同督府决策圈的核心成员,成为文天祥身边负责军需、外交、参谋等工作的最重要的角色。
几个月后,也就是景炎三年(1278年)六月,杜浒暂别了文天祥,去执行新的任务:领军护送承载着流亡政权的海船去崖山(今广东新会县)。几个月后,当他们再次在广州相见,他们的身份已从南宋的抗元将帅,变成了元军的阶下囚。—文天祥于景炎三年(1278年)十二月兵败五坡岭被擒,杜浒在祥兴二年(1279年)三月崖山之战中被俘。
眼前的杜浒简直让文天祥不敢相认:他病了,并且已经瘦得不成人形,软得不成样子。而过去,他是壮硕的,孔武有力的。面对自己最信任的上司,自己三年来亦步亦趋的战友,他应该有太多的话要说,可是,他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了。三年来的逃亡与战事,烈火烹油的战场,置身其中的煎熬,已将他的能量消耗殆尽。或者说,他已经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今天的结局,是从自己决定投身战场起就已预料到的事。他与世界已经两不亏欠,说与不说都没有意义了。不仅是言说,就连生死,对他而言,也已不重要了。
几天后,杜浒病逝于狱中。文天祥闻知他的死讯,悲痛欲绝。他集杜诗写就《哭杜贵卿》:“昔没贼中时,中夜间道归。辛苦救衰朽,微尔人尽非。高随海上槎,子岂无扁舟。白日照执袂,埋骨已经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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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兴二年(1279年)四月二十二日,在元军的押解下,文天祥踏上了北去元大都的路。
文天祥之所以没有被就地处决而是被押解北上,是因为此时的他,在元朝的统治者心中已经成为明星一样的存在。他是状元宰相,是文章与道德俱佳、有过丰富地方治理经验的人。他起兵勤王一呼百应,短时间内就能聚集数万兵马,这充分证明了他的人格感召力和影响力。他明知凶险依然出使元营,敌强我弱却毫不怯场慷慨陈词,说明他心怀信念,有着千万人吾往之勇。出使被扣却能想法逃脱,可见他的机敏和耐性。他举数万几乎未经过训练的民众,能数月之内攻克多个城市,打出一片好形势,说明他虽是文臣,但军事指挥能力也了得。宋朝初亡,天下初定,蒙古乃是异邦,如何统治这儒家浸润的山河,是这马背上的民族最为头疼的事。当下正是用人之际,文天祥这样集道德力、领导力于一身的人,是元朝统治者最为需要的人才。元世祖忽必烈怎么舍得杀如此天纵之才、稀世之人?
可是对于文天祥来说,随着自己被俘及南宋灭亡,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值得记挂的事了。作为臣子,他为这国家已经倾尽了所有。历史无情,天命难改,聪明如他,如何不晓得在天下大势面前,个人的作用其实微乎其微。他之举义,不过是在外族侵略面前,为南宋尽一份臣子之责,为汉民族争一炷香火,为汉文化传一盏心灯。如今被俘,万事已了,他已经没有什么放不下了。他要做的唯一一件事,那就是死。
他当然知道,他不是不能活。他知道元人不杀他押解他北上为的是什么。逮捕与押解他的元军首领张弘范早已告知,他们歆羡他的人格与才华,希望他投降,为元朝做事。投降,对很多人来说并没有那么难,宋人上从皇帝下到文官武将,投降者无数,如恭帝赵㬎,太皇太后谢道清,同样是状元宰相的留梦炎,坚持抗元六年的襄阳守将吕文焕,以及吕文焕降元后长江沿途的守将们:鄂州都统程鹏飞,沿江制置使兼黄州知州陈奕,驻守江州的兵部尚书、吕文焕的侄子吕师夔,湖北安抚副使兼岳州知州高世杰,荆湖安抚使朱祝孙,湖北制置使高达,浙东制置使李珏,江西制置使黄万石,殿前指挥使兼江州知州范文虎……他们都成了元人的官员。他们领着元人的俸禄,穿着元朝的官袍,并没有多少不适。
可他是文天祥,他怎么能降呢?
他是白鹭洲书院的学子。白鹭洲书院创办者江万里,为抗拒元军入侵,四年前在饶州率全家十七口人投水自尽。六年前也就是咸淳九年(1273年),他受任湖南提刑,去拜访时任荆湖南路安抚使兼知潭州的老师江万里,江拉着他的手慨然曰:“吾老矣,观天时人事当有变。吾阅人多矣。世道之责,其在君乎!”身为学生,受到老师如此托付,他怎么能背叛师门,成为老师所不齿的贰臣?
他是勤王救国的首领。他于德祐元年(1275年)举起勤王救国大旗以来,赣州如欧阳、冠、侯等二十三家大姓子弟追随他,家乡吉州永新张氏、刘氏、颜氏、段氏、吴氏、龙氏、左氏、谭氏八姓豪杰追随他,还有吉州敢勇军将官张云、以武功赐第的吉水人刘伯文、吉水豪杰之士邹洬、赣州三寨巡检尹玉、赣州将领麻士龙、蜀人张汴、广军将领朱华,其同乡好友刘子俊,诗友肖敬夫、肖焘夫兄弟,文胆金应、肖资,大妹夫孙㮚、二妹夫彭震龙等远近义士都追随他。他们大多战死,尹玉、麻士龙死于常州之战,金应死于逃难途中,张汴死于空坑之战,邹洬、刘子俊死于五坡岭,肖敬夫、肖焘夫兄弟死于空坑之战后的永新城破。他的大妹夫孙㮚在家乡龙泉抗击元军被亲信出卖,被押至隆兴杀害。他的二妹夫彭震龙更是惨烈,永新城破,他誓不投降,遭受腰斩,永新八姓豪杰三千族人被投入袍陂谭英勇就义。更有江淮、荆湖、广东等响应文天祥号令的义军死难者不可计数。他们都死了,他怎么好意思投降独活?
当然还有杜浒,黄岩人杜浒。三年前,杜浒在西湖边找到了他,与他纵论天下,相见恨晚,把自己托付给了他。三年来,他们同入元营,同脱镇江和真州,同开同督府,又同历空坑溃败,真可以说是患难与共,生死相随,“异姓兄弟也”。如今杜浒死了,如果他投降,日后九泉之下他将以何面目见杜浒?
众多追随者的牺牲在文天祥心中化作了一股强大的向死的意志。他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族群的象征。他们都死了,他也唯有一死。既然是死,那就让他好好死,代他们重新死一回,死得轰轰烈烈,死得波澜壮阔,让活着的人看到他们的慷慨与壮烈。当死成了他唯一的任务,死亡于他就变成了一种哲学,一种艺术,一种庄严的仪式。
从押解北上之日起,文天祥就开始谋算自己的死法。他从广州到南安军(今赣州大余)后,计算自己从南安军到故乡吉州乘船大约要七天,想到绝食七天正好可以死在故乡,就开始绝食。不料正值初夏,水势浩荡,船到吉州只花了五日,终未死成。
到了大都,他痛斥来劝降的宋降将元大臣,完全是一副不要命的态势。
他反复向元人诉说自己的求死之心,一次次告诉元人:我为宋丞相,国亡,职当死!今日天祥至此,有死而已,何必多言!亡国之人,要杀便杀,道甚由你不由你!
元世祖忽必烈亲自劝降,许他当元朝宰相,他丝毫不动心,只求一死。
他写诗,集杜诗成篇,一篇篇都是死亡的言辞,从押解之日起,他写《过零丁洋》,写《正气歌》,写“无书求出狱,有舌到临刑”,写“黄土一丘随处是,故乡归骨任蹉跎”,写“命随年欲尽,身与世俱忘”,充满了视死如归的凛然之气。
三年多的羁押并没有让他屈服,反而让他成为大都最著名的囚徒。整个大都的官员和百姓都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传抄着他从狱中写就的一首首诗。终于,至元十九年(1282年)十二月,也就是文天祥受执三年多后,忽必烈下达了对文天祥执行死刑的命令。
时间终于到了。文天祥迈出了牢房,上了囚车。大限在即,文天祥心满意足,在萧萧寒风中吟诵着自己早就拟好的赴死长歌。到了刑场,他索要纸笔,写下了早就酝酿好的死亡之诗。然后,他面南而坐,引颈受刑。
“观其从容伏质,就死如归,是其所欲有甚于生者。”这是元人撰《文天祥传》时对他临刑的评价。
“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至此,文天祥完成了自己的生命誓言。三年多的时间,文天祥终于将死亡演绎成了一种美妙无比的诗学,一首荡气回肠的英雄史诗。
三年来,乃至临刑的那一刻,他是否时常想起,那个叫杜浒的说浙江话的异姓兄弟?
7
德祐二年(1276年)四月初,文天祥由淮入浙到温州永嘉,途中经过了黄岩所属的台州,拜会了义士张和孙,登上了金鏊山,并在黄岩弃舟向着永嘉陆行。
杜家村在黄岩以北。如果不是时局紧张,文天祥说不定会在黄岩多停留一些日子,去杜家村走一走,看一看,去凭吊一下老丞相杜范的英灵,慰问一下杜浒的族人,写一两首访杜家村的诗歌。这里同样是与文天祥有关系的地方,他说杜浒是他的异姓兄弟,那这个村庄的人,就是他的异姓亲人。想必文天祥在黄岩时,一直陪同的杜浒一定会发出去他的村庄看一看的邀请,可文天祥实在太忙,他要在短暂的停留时间里接见前来投奔的豪杰,联络一切可能的抗元力量。德祐二年文天祥的黄岩之行,并没有文天祥到访杜家村的记载。这不能不说是一件颇为遗憾的事。
可即使这样,我依然愿意认为杜家村在中国汉文化谱系中是重要的。它是中国古代文化的一个灵魂道场,一个非常重要的民族精神隘口。从杜羔到朱熹到杜知仁到杜范到杜浒,这个村庄呈现了十分清晰的精神谱系。这个村庄的历史,与国家的历史血脉相连,因为离南宋的京城临安只有一百多公里,这里留下了十分清晰的南宋命运的烙印。
我在杜家村走着。我清楚地知道,眼前具有许多现代文明元素的村庄,与七百多年前的村庄肯定有着云泥之别,七百多年前的杜家村的原貌,在时光的洗濯下肯定早已荡然无存,可我知道,时光的流逝与村庄建筑的变化并不重要。只要翠屏山还在,大地还在,这个村庄的基因就会永远不灭,精神的灯火就会长久不息。它为世人贡献了另一种南方气质。
大概是其偏安江南的缘故,宋末的中国,基本成了南方人的表演舞台。比如说,数任宰相都是浙江人:专权误国的贾似道是台州天台人,与元人议降中担当主持的吴坚是台州仙居人,同样是状元出身却背宋降元、有着“两浙之耻”骂名的留梦炎是衢州人,志大才疏的陈宜中为永嘉人……甚至先后两宫主人也都是江浙人,如度宗全皇后是浙江会稽人,理宗皇后即亡国太后谢道清是浙江台州人……
他们身上体现出来的是一种萎靡的南方气质:狡黠,精明,自私,工于算计,巧言令色,机会主义,患着难以治愈的软骨病……
可是还有另一种南方气质,是有操守的,金石气的,铿锵的,慷慨赴死的,虽千万人吾往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这一气质的体现者,是我的乡党文天祥,同样担任过左丞相之职的江西都昌人江万里、祖籍江西的理学大家朱熹、崖山战败负帝投海的江苏建阳人陆秀夫,以及此刻我所在的杜家村的杜范和杜浒。正是他们,保留了南方这块地域的血性,为南方的历史挽回了一点脸面。
为了成就如此的气质,杜家村付出了巨大的牺牲。杜范宗祠里的世系图上,杜范之后第四代开始世序不再载。杜范有九个孙子,可只有一个叫杜嗣的孙子生了四个儿子,分别名为万一、万二、万三、万四,其他八人子嗣如何皆不明了。万一、万二、万三、万四各有子嗣,但世系图上显示,都已成了其他地方的祖先。也就是说,在一个特定的时段里,杜家村的子孙集体离开了杜家村。究其原因,无疑就是杜浒的起兵抗元。杜浒拉起武装与元军对抗,不仅是杜浒一个人的义举,也是全村的意志。为了免遭元人报复,杜家村的族人们早早地离开村庄,隐姓埋名去别人的地盘上开枝散叶。而杜浒拉起的四千多人的抗元武装,一定有不少是杜家村的族人。
七百多年前杜浒的抗元之举造成了今天杜家村的一个尴尬现实:以杜姓为名的一千多人的村庄,竟然没有一个人姓杜!
六十出头的矮壮男子告诉我说,这个村庄最远的血脉在广东,几年前还有人从广东来此寻根问祖。他说那是杜浒的后代。那是杜范祠堂里的世系图上的杜浒儿子伯一的子孙吗?杜浒是在广东新会崖山之战中被俘的。联想到文天祥的空坑之战中,他的夫人欧阳氏,妾黄氏、颜氏,次子佛生,次女柳娘,三女环娘共六名家眷被俘,可以想见文家军行军打仗,都是把家眷都带在身边的。那是比扛着棺材出战还要悲壮的血勇,因为扛着棺材抵押的不过是个人的生死,而带着家眷行军,押上的可是自己的全部家当。这是怎样的生死与共、家国一体?
走在杜家村的巷落里,我的心情是沉痛的。天地晴朗,白云飘荡,可我心里如有雷声滚动。我不禁吟哦起辛弃疾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这首词是辛弃疾在建康通判任上所作,书写的是家国之恨和乡关之思,是英雄无用武之地的苍茫喟叹。
辛弃疾和文天祥、杜浒一样,都是南宋主战派,含有同样的壮志难酬的悲愤与无奈。我想这首词不仅是辛弃疾的言辞,也是文天祥、杜浒等江南游子的心声。
英雄们都已远去。正是初夏,天空除了云朵空无一物。可我知道鸿雁会来,或者说它们从来都在。它们是古老典籍中的那一声叹息,和天地间那一丝永不死绝的信念。它们是带着古老基因密码的使者,是能够勾连起无数往事的故知。它们频频往返于昨天与今天,是为了向人们传递流落他乡的人们的消息。当然也有可能,它们就是因种种原因告别江南的游子,一次次地飞过落日楼头和玉簪螺髻,为的是把古老的乡愁搬运,把丢失的故乡探寻。
江子,本名曾清生,1971年7月生于江西吉水。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协散文委员会委员,江西作协副主席、秘书长。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十月》《钟山》等刊。出版有长篇散文《青花帝国》、散文集《回乡记》《去林芝看桃花》《田园将芜—后乡村时代纪事》《苍山如海—井冈山往事》等。曾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等诸多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