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自然索取命运的胆汁” ——读单永珍诗集《野马尘埃》
单永珍是一位长期活跃在诗坛上的西部诗人,他的写作秉承西部诗歌丰沛的精神源脉,追求心性独具的诗意发现和创造。宁夏固原是他工作生活的地方,西部以西、北方以北是他搭建诗歌世界的广阔区域。高纬度、高海拔的西部,自然景观雄奇壮丽,单永珍的精神版图和诗歌地图也在不断扩幅,找寻自我及以外的世界。他伏着地,循着稠密交错的历史线索,将西部的风情、地理以及人文诸多元素揉烂搅碎,提炼出辛辣的意象、爽利的句式,以诗歌的形式表达独特的生命体验。
从诗学与文化传统中汲取精神养分
《野马尘埃》在单永珍的写作框架内,既延续了以前的风格,也出现了新的变化。就书名而言,“野马”“尘埃”两个名词的并置,产生了奇妙的语义关联,引发人们的想象和认知。就像中国的古典诗词,有时仅凭名词性的意象陈列,就能让整首诗歌获得完满的诗意和诗境。野马象征着一种自由不羁的精神意志,尘埃象征着生命的真实状态,哪怕卑微如尘,也要放纵一腔热血和自由创造的精神。“野马也”“尘埃也”,作为诗集上下两阙的名称,援引的是庄子《逍遥游》中的词句。从诗集的命名和编排来看,单永珍向诗学传统和文化传统汲取养分,进而整合诗歌话语资源。
就题材而言,上阕部分多写宁夏本地风物,像《大营城》《须弥山:静观与自语》《无量山石窟》等;还有一类书写生存或生命感受,像《时间的魅力》《一个立于镜子面前的人》《蚂蚁之歌》《局限》等。这些诗的语言精粹、意象鲜明,比如写麻雀:“几条好汉,在一根电线上歃血为盟”;写蚁后:“而江山无限,她拖着老寒腿/蹒跚于一味中药”;当诗人揽镜自照:“有花香自镜中逶迤而出/他嗅了嗅/像过敏了一样”。在写法上,在排行、断句、分节等形式感方面,这些诗也各不相同。与题材和诗意内涵同时呈现出来的,是独具特色的诗歌体式。赋予每首诗不同的形式和结构,不重复自我、不落窠臼,既符合诗歌的创新性要求,也是诗人文体自觉意识的体现。
在处理一些现实题材、主旋律题材的时候,单永珍也保持着一位优秀诗人的水准和艺术品质。如《凤凰涅槃》,诗境开阔,意象事象纷繁,充盈其中的是诗人的悲悯情怀和美好祈愿。与脱贫攻坚有关的“张撇村”篇章,朴素而充满谐趣,在《群山的平仄》结尾处,诗人写道:“那个叫张撇的地方,热闹偏僻/一群学富五车的老汉,在村委会门前/用甘肃会宁方言/讨论来年的事情”。
下阕部分,也有以宁夏历史文化遗存为背景的篇章,如《秋:在杨郎》《红寺堡的鸟儿》等,还有一些地域特征不甚明显,但仍可确认是以大西北的自然、人文为书写对象或创作背景的,如《十月:辽远》《无题》《秋日书简》等。很显然,在诗集的编排中,单永珍并未按照书写的题材、对象进行归类,而“野马”“尘埃”也与辑中诗作并无内在关联——不同物象的外在形态,究其本质也许并无不同。这里需要提及的是《这半世》《送别》《在人间》这几首,写得精巧,是诗人情怀的直接袒露。“出了此关,何处是天涯?漫游人/手捧伪造的身份证,夜宿客栈”。“漫游人”当是单永珍的自况,他在漫游中寻找家园,在漫游中安顿身心。单永珍诗歌中最具表现力和感染力的,往往是他离开西海固以后,到甘肃、内蒙古、青海、西藏各地游历时写下的诗章。仿佛只有在游历途中,他才能真正地打开自我,调动身心各项潜能,拥有“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神力和状态。此时,诗人的主体意识并未被纷繁的物象遮蔽或淹没,而是时时浮现出来,反省或悔悟:“我知道,这一地的谷子/替我/向大地谢罪”“为了一次洗礼,我不远万里/我只让耀马扬鞭的风/熄灭/一条罪身子”。
在历史与现实之间诗意行走
当历史时空与当下生活产生叠合,出人意料的意象或诗句,便联袂而来,构成一个多维阔达的诗歌空间。《我用滚烫的泪水浇灌》一诗,就有这样的呈现:“这一片山河,古老如经。火焰的灰烬/辉煌如星。一声嘹亮喊沸清晨/几只永揣勇敢之心的蛤蟆,在废弃池塘/迈着李元昊的步伐——秃发,造字,跳鬼步舞”。
此外,像“黑目白牙的童子,盯着《逍遥游》发呆”“他们玩泥巴,捏造童话”“一只麻雀,默默地撰写史书”“年迈的乌鸦排列八卦”等,这些涵纳历史文化信息的语词,仿佛信手拈来又如此融洽,丰富着诗歌的内在肌理。不同历史时空的场景,经过诗人语言的剪辑、黏合与并置,产生了时空交错、古今融汇的表达效果。
单永珍书写青海、西藏的诗作有近40首,首首都尽量求新,从形式到内容都绝少自我重复,可以说是诗集中最具特质和整体感的部分。这些在行走和游历中觅得的诗意,绝非泛泛的记游诗。单永珍的诗意行走是经过精心筹划的艰苦的诗学考察,他需要积累一些感性材料,当然也会有意外的收获。而在此之前,他需要做大量功课,熟稔掌握行经之地的风土人情、历史文化,并期待心与物的奇遇和触发。这样的写作不拒绝诗性的偶然,但也离不开深思熟虑、筹谋规划。行旅途中,他的诗歌表达从容而丰满,没有外乡人的匆忙或旁观的神情,仿佛他乡亦是故乡:“雨后打雷,我把你害人的驴肝肺/把夏日的嫁妆惹腥了/把归鸦的嘴巴磨红了”(《黄昏如此漫漶》);“姐姐,我背着老命上西宁,图的是把你看哈/哥哥,我一塌糊涂回固原,图的是把我记哈”(《西宁的冬天隐忍且刚烈》)。民歌调式、方言土语以及古老的比兴手法,在现代汉诗的语境中焕发出新的生命力,直击西北土著的生活和心坎。他的诗歌中神秘瑰丽的西藏令人心驰神往,酒缸里的青稞、唐卡上的雪豹、桃花盛开中的卓玛、蹲在白塔上的乌鸦……这些在单永珍的诗句中被发现、呈现和塑造的众多事物,不避世人探问的目光。
单永珍其人其诗个性鲜明,风格独具,用本书责任编辑陈建琼的话说,就是“带着三分放荡不羁、豪气冲天的洒脱,三分赤诚中夹杂着狡黠的朋友义气,三分不屈不挠、爱憎分明的铮铮铁骨,还有一分浸泡在世俗生活中的朴实无华”。单永珍诗歌的生发场地除了山水自然,还有人文积淀以及当下的社会生活。在西北广袤辽阔的空间,在黄土高原腹地,单永珍小心地避开地域性的历史文化书写路径,高亢、嘶哑又不乏柔情地歌唱生命,张扬烈风,又俯向人间。多年来,他一如精神浪子般在故乡与异乡之间不断出走、回归,回归、出走,诠释着生命诗学的内涵和奥秘。“向自然索取命运的胆汁”是诗集《野马尘埃》中一首诗的标题,我想,用这句话概括单永珍诗歌写作的主旨或趋向,似乎也是妥当的。
(作者系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副主席、铜川市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