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我的文学生活(二):文学劳作生活中的一帧截图
新年,中国作家网邀请19位作家、学者、编辑、媒体人等,回顾他们2023年的文学生活。受邀者或深耕于自己的创作、研究领域,或投身于文学阅读和文学劳作中,或沉入生活积蓄养分、静待破土……大家的文学生活各有不同,有收获和启示,也有困惑和思考;但都身处鲜活文学现场,共同参与着文学生活、文学生态的塑造。希望回顾过后,我们都能找到更为清晰的坐标,一起朝前走。
——编者
土拨鼠给闪电写信
鲍尔吉·原野
鲍尔吉·原野,蒙古族,1958年出生,内蒙古赤峰人。出版多部散文集、长篇小说、短篇小说集。
我相信儿童们除了爱父母,爱玩具,爱唱歌跳舞之外,还爱文学。他们都是文学爱好者。是的,每一个孩子都是纯粹的文学爱好者。
为什么?因为文学里有一个自有世界。文学世界与儿童们置身的世界迥然不同,更符合他们的心愿。除了文学,到哪里去找一个世界呢?找不到的。文学的世界更吸引人,儿童们在那里看到了星空、海洋、草原和成群的动物。儿童潜意识里迫切要求文学世界的万物有亲子关系,更要有正义,正义永远是胜利一方。
是的,儿童借助文学世界认清他所在的世界。通过那个世界的相互关系认清这个世界的相互关系。关于信任、忠诚、善良、背叛、欺骗,还有别离、孤独,悲伤与痛苦。儿童要求文学世界的万物——包括云朵、昆虫,甚至一粒沙子都有心灵,有爱与恨,有对于他们那个世界的清晰看法,但没有说教。文学世界的云朵、沙子和灰尘说起话来,必定简单直接,有画面感。
是的,我也有这样的愿望。2023年秋季,我写了一本书——《土拨鼠给闪电写信》,书中的麻雀、白桦树、羊羔、沙粒、门、炊烟、胡枝子树、银手镯、太平鸟、灰兔、银耳环、蝴蝶、野蜜蜂、土拨鼠、瓦片、光线、野鸽子、喜鹊、灯绳、蜘蛛、蓝窗帘、椴木碗、蔓越橘果给拴马桩、绿头鸭、马头琴、云雀、风、蚂蚁、羌木伦河、酒盅、落叶松、朝鲜白头翁、炕席、水獭、波斯菊、月牙、闪电、北斗星、桌子、母鸡、麦穗鱼、摇篮、苔藓、金牙、黑缎子坎肩和狐狸写信。
在名为万度苏的草原上,万物不知疲倦地相互写信。想想看,蚂蚁眼里的树叶何等硕大,金雀鸟眼中的大地何等辽阔。酒盅、银耳环、黑缎子坎肩写出了暗中观察到的牧民生活。
写这本书不是生活积累的较量,而是语言的较量。用最简单的语言写出万物的真实样子,才配得上可爱的万度苏草原。儿童们不光是文学爱好者,还是最了不起的幻想家。跟儿童比赛想象力的作家才是好儿童文学作家。在这本书里,我为在语言、想象力方面所做的努力自感欣慰。
这本书也是生态书,边疆书,关于爱的书。在万度苏草原,万物熠熠闪光。
不写出来,就不会更幸福一点
九天
王九天,笔名九天,1995年生,吉林省洮南市人,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化学专业在读博士研究生。中国作家网原创频道作者,2023年第14期“本周之星”,文学爱好者,科研之余喜欢写小说及诗歌。
2023年的尾巴藏在如棉被般的大雪里。
今年于我而言发生了两件重要的事,一是被中科大授予了理学博士学位,二是自己的一篇名为《A.I.》的故事在中国作家网上入选了“本周之星”。近几年,科幻文学作品正受到越来越多读者的喜爱,这源自于科技对人们日常生活的影响日益加深。对于科幻文学来说,天马行空的想象固然至关重要,科学理论的发展更为脚踏实地,承载着严肃思考的部分。在这个科技爆炸的时代,我们需要更多这样的思考。
我多年来所受的科研训练和积累的前沿知识给了我足够多的写作养分,正因如此,在我所写的科幻故事里,“科”的比重会大于“幻”。一件耐人寻味的事情在于《A.I.》这篇故事是我在四年前写成的,在当时人工智能还仅限于学术界的讨论,随着研究的成熟,四年后ChatGPT横空出世引发了全社会普遍热议。看着自己的故事被现实印证是一种奇妙的体验,未来把种子埋在过去,而科研领域或许就是它最早的萌芽。科幻作品并非痴人说梦或杞人忧天,在充满想象力的花朵之下,是坚实广阔的科学土壤,其所包含的对未来思考的意义就在于此,其所应该肩负的责任也在于此。
ChatGPT带给文学界的一个冲击在于人工智能也可以进行文学创作,并且其写出来的作品水平颇高。对于写作者而言,人们担心它会抢走作家的“饭碗”,但我常在思考“作家”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职业?对我来说,写作就是生活和思考本身。我没办法不写作,如果那些文字不写出来,我就不会更幸福一点。
蚯蚓作泥土之歌
庞云初
庞云初,文学内刊《吕城》主编
办乡镇内刊七年,刊物成长,作为编辑的我也在成长。回想一路走来,有泥泞,也有暖阳;有荆棘,也有鲜花。我的生活因得到文学的浸润而变得有意义,曾经的迷茫也找到了前行的方向。
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热爱家乡,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热爱文学。这样说,有些矫情,却是实情。
想当年,十年寒窗,挤进了城市。城市容纳了我,我却一天天地想念起田野和炊烟。终于回村里来住了,我感到了久违的自由和惬意。
机缘促成我创办了一份刊物。它是春潮,是响箭,唤醒了我的文学梦,唤醒了一帮人的文学梦。
探索着,实践着。我们用文字讲述小镇故事。渐渐地,小刊得到了乡亲们的关注和喜欢,得到了贤者和业内人士的认可和帮助,并被认为在乡村振兴中发挥了作用。它走进了《作品》,走进了《文艺报》,走进了中国作家网,同时被融入到全国和省内刊联盟,成了一枝沁着泥土芬芳,冷里热里皆能处得的“野菊花”。
这枝“野菊花”,滋养着我,丰富着我。今年四月,我们赴京参观中国现代文学馆、鲁迅文学院等文学殿堂,归途中,我产生了一个强烈的念头——建一个乡镇文学馆。
我的家乡是江南水乡,千年古镇,也是文学的沃土。我选编的《历史的烟云和诗文的霞光》一书里,就有许多熠熠生辉的诗文存迹。近年来,借助内刊的驱动,催生了一批有理想、有信念的写作者。文学馆的建成,对于文学先辈,是纪念,是致敬,对于当代人和后来者,则是鞭策和激励。
经过半年多的筹备,两个多月的施工,一个300多平米的文学馆出现在人们的面前。
目睹这个略显寒碜的文学馆,想到建设过程的曲折不易,弱躯负重,我百感交集,也满怀期待。习近平总书记说:“文艺工作者应该牢记,创作是自己的中心任务,作品是自己的立身之本,要静下心来、精益求精搞创作,把最好的精神食粮奉献给人民。”我想,刊物有了,文学馆有了,今后我们就要专心创作,用文学服务人民,服务社会。野菊花凌寒绽放,自成风景,蚯蚓也可以作泥土之歌,与时代之声交汇。
2023年,因为一个文学馆,注定要印刻在我的记忆里了。
一天有48个小时该多好
杀虫队队员
杀虫队队员,网络文学新锐作家,代表作《十日终焉》设定新颖,多重反转,对现实和人性的观察深刻且有温度。
年初,我还是某公司内的员工,上班勤勤恳恳、平淡如水;下班后就悄悄进入自己的脑洞世界,忐忑又按捺不住欢喜地敲打键盘,连载着自己构思了半年的小说《十日终焉》。从最初的无人无津到后来400万人同时在线阅读,人生就像启动了魔法。
那时候的生活,如同一辆狂奔的列车,速度极快却又紧密地贴合着轨道。要保证日常的工作、生活节奏,还想要守护住自己对文学的热爱,根本不能有任何松懈。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我都必须严格安排时间,精确到分秒。在几分钟之内通勤到家,又要在几点之前吃完晚饭,随后又精打细算地开始码字,算是度过了一段极其疲劳又过分充实的日子。那时的我时常在想,若是一天有三十个小时该多好?
我曾经看到过一幅漫画,拔萝卜的兔子看不见埋在地底下的萝卜,但如果它感到非常费劲,那可能收获的萝卜也会更大。下半年的《十日终焉》,走上了一条更加宽阔的轨道,线上、出版、漫改、影改、游戏等陆续有了成绩。我需要用更多的时间参与更多的活动,感恩命运的际遇,我也进入了新的阶段。
看着读者们在评论区留下的成千上万条留言,看着数量一天比一天多的“催更”按钮,我感觉自己笔下创造的已经不仅仅是属于我的故事,也是数百万人心目中期待着的世界。它牵动着读者的思绪,也寄托着读者的希望。我也由此第一次感受到网络作家的影响力和责任感。
思索再三,我决定放弃稳定的工作,成为一名全职的网络小说作者。风险更大,挑战也更大。生活也并没有变得轻松,比原来更加充实,也更需要平衡,我甚至开始想一天有四十八个小时该多好。但我仍然想把主要时间花在打磨故事上,这也是我选择全职创作的原因。耀眼的成绩终将成为过去,作为写故事的人,前方的路需要更踏实的脚步。我想让读者一直能听见我故事中“生生不息”的回响,想以更细致用心的设定来回应读者们的期待。
新年,我将继续在自己选择的轨道上带着心中的世界奔赴向前,这趟列车上的乘客很多,他们的支持将是我前进的动力。我们一同,向着光,向着2024出发。
新年,第一个问好的人是售楼代表
塞壬
塞壬,作家,主要从事散文创作,获得多个文学奖项。2023年出版非虚构作品《无尘车间》。
我先是打开手机相册,看这一年的轨迹。慨叹一年竟那么长,温州,长沙,榕江,成都,匆忙的行程,忆不起半点细节,仿佛从未去过一样。再看这一年读过的书,一样的,已然是忘得白茫茫一片,真是干净。
行千里路,读百卷书,最终却什么也没有留下。人说,那不等于是白白浪费了光阴?细细一想,当然不是。中年,身与心,大概像是个筛子,漏掉的皆是可以漏掉的吧。
留存的,皆是硬核的,焊在身上甩不脱的东西了。
俗世中满是奔忙的身影。装修房子。办理退休手续。卖房子。应聘新岗位。入住新居。这五件,都是人生大事,它填满我整个的2023年。
文学方面,出了一本非虚构《无尘车间》。获了五个奖。一个字没写。
我从来没有在一年间一个字没有写。看着这一年的我,文学于我,竟然是靠后的那一个,它从来都不是第一位的。它如此真实。毕竟,先要居安,心静,未来有着,我才能写作。
我是站在了人生的另一个路口了。这个2023,既是结束又是开始。我离开了生活了15年的长安镇,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养老。这可怕的两个字,赫然入目。然而却是真的,我将过一种彻底关闭闹钟的生活。
可是对一个作家而言,是没有退休一说的。
五个月,装修房子。我参与了整个流程,从设计到找装修公司,跑建材市场,量尺寸订制,施工,验收,除了水泥和沙子,我买了所有的东西,包括电线和水管。从一开始,我就本着要写一部非虚构作品。这是绝佳的题材,而且它是自然生发的。这是身为作家的本能吗?我疑心有时过于病态,生活被写作的事主宰着,控制着。
如果我不再写作,很多事,很多不喜欢的事,我大概是不会参与的。可是,每每参与都有意想不到的美生出来,我还从来没有一无所获地从一个事件中抽身。
面对即将没有工作的生活。我陷入恐慌。我不再被需要。在崭新的一天里,我无所事事,从清晨起,没有任何约束的一天开始了。这是可怕的,我无法接受突如其来的衰老,放逐,失重,继而,我将跌落。
除了写作,我得继续工作。我需要它来缓冲,慢慢软着陆。2023年5月,我受聘于《作品》杂志,跟老朋友王十月、郑小琼共事。回望这二十年,真像是一场梦。
搬家的那天,房子的新主人也在场,他像秃鹫似的杵在客厅中间,不解地说,你怎么这么多的书啊?让他猜猜我是干什么的?他没有猜中,只说我是当老师的。我把所有的家电都留给了他,那么重的书,十几箱,我一个人慢慢拖到电梯口,最后一箱,我刚踏出门槛,就听见门“呯”的一声,重重地关上了。
那个声音就是告别的声音。仿佛切断了什么,残酷,冰冷。
2024的钟声响起,手机里第一个向我问新年好的人是售楼代表汤小姐。
我喜欢这个开场。真实的人间。
第一个章节,名为《等待降临》
王苏辛
王苏辛,90后,青年作家,出版多部小说集。《再见,星群》是2023年出版的最新小说集,也是她的第六本书。
2023年过得很快,这或许是因为前面三年过得太慢了。我是一个从事文学写作和编辑工作的人,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业余爱好。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严肃了,这是不是不利于我的写作。我应该生活得很热闹,去很多国家,了解很多人的生活。
2019年的时候我写过一个短篇小说叫《猎鹰》,发表在《人民文学》杂志上,写了一个去蒙古草原驯鹰的故事。因为新书《再见,星群》的出版,我得以回味被收录于书中的这篇小说,也思考了一下,为什么我从一个明朗的风格转向混沌、多义的书写。如果《猎鹰》里的明亮是直接和扑面而来的,那《再见,星群》里其它小说的表现,更像经过调整抵达的一种明亮状态,是驱散阴云后的明亮。很多深思埋藏得愈发隐晦,我需花更多心力才能把这层明亮的底色召唤出来,也让我自己在写作中有气力应对一些艰难的时刻。
我一直都觉得书写的艰难来自一个人写了很多年后,觉得自己离理想越来越接近,却忽然发现,自己心目中的好小说已经变化,而想达到新的要求,要经历又一遍重复。
经过多年的书写,很多生活中具体的苦痛被我觉察得更全面了,这个观察的过程同时也是一个理想生活破碎的过程,我一直在重建,在补全。直到2023年,我终于意识到,具体的生活中的破碎无需要去那样努力地弥合,如果一个人足够坚决,他所看到的前路就是人生的退路,也是他的进路。发现新的问题,旧的问题自然消失,人生就是这样一个用发现来覆盖所谓的问题的时间长河,一段又漫长又短暂的空间。
也是在这种心情下,我开始书写长篇小说,小说第一个章节名为《等待降临》。书写长篇的过程就像在蕴养着一个更加坚实的心灵。它像一颗鸟蛋,正在长出新的裂纹,却又会因为对出生的坚持,带孕育它的人到以前没有注意到的细节深处。
唐诺的《求剑》里有一个很好的意思,作者讲他是在“字里行间”之中读到新的理解。我很明白这种感受。当一个人知道只能一遍遍完整地理解世界(而非去解构),那他就不再可能只追踪着城市中的某一棵树。他只能从整体感受入手,完成属于他的,对完整世界的完整程度的理解的递进。也因为这种完整认识的必要,“字里行间”所包括的细节的深意反而更具启发意义。那些具体的事实早已烂熟于心,而混沌、多义的细节却引领人向前,进入沉思的深河。
《再见,星群》中有一个中篇小说叫《远大前程》,题记是“一切规则的隐藏语言,可能是我们世界最准确的语言”。这也是我对认识“字里行间”的理解。携带着阅读和自己的文字的记忆,我完成了我的2023年,并继续书写着这部未完成的长篇小说。
撞向传统的继承之声
王文鹏
王文鹏,90后,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43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有作品刊于《长江文艺》《上海文学》《湖南文学》《福建文学》《山西文学》等。出版小说集《寻找宗十四》。
2023年3月到6月,我在鲁迅文学院学习,认识了一众好友,过了一段“文学乌托邦”式的生活。期间我与朋友多次进行有关阅读写作的长谈。我是拉美文学爱好者,准确点说,我喜欢基于现实的魔幻、荒诞和变幻莫测的写作技巧。谈及读书时,我总爱以拉美作家作品举例,巴斯克斯、胡安·鲁尔福、塞萨尔·艾拉、施维伯林、波拉尼奥、若热·亚马多、李斯佩克朵、何塞·多索诺……当然,绕不过马尔克斯。马尔克斯是拉美文学的高峰,一棵难以撼动的大树,所以我异常关注马尔克斯之后的拉美作家,看他们如何越过马尔克斯这座高峰,如何试图撞一撞这棵大树。
巴斯克斯的《坠物之声》是一个重要的答案。
在选择去鲁院要带什么书时,我精心挑选了10本期待已久但没读过的,还有10本已经读过但不过瘾的,《坠物之声》就在后者之列。我骄傲地对朋友说,这是当下哥伦比亚最好的作家作品。《坠物之声》提供了一种有别于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哥伦比亚历史,写出了一个不是马孔多,而是哥伦比亚的世界。他以个人的视角切入“毒品战争”的大事件,以纪实手法完成了小说的虚构,使整部小说完全脱离了拉美文学的魔幻气质,却将荒诞真实地表达出来。初读完这本书,我意识到这是一部优秀的作品,但真正发现它的价值,是在今年的重读之后。
这部2011年出版的作品,从2009年的一则新闻入手,溯源这个被毒品控制的国度,私人的历史和公共历史重叠、交织。我几乎没有见过这种形态的历史写作,似乎用“新历史主义”来定义它也觉得荒谬。这既是一个人的哥伦比亚史,又是一个时代的哥伦比亚史,公共记忆和个人记忆之间的博弈和纠缠,让整部小说既客观又主观。客观角度,《坠物之声》是一部现实主义的作品,但在我看来,巴斯克斯对拉美的现代和后现代传统做了了不起的继承和发展。马尔克斯试图将旧日的哥伦比亚展示给世界,将历史以魔幻的方式呈现,但依旧停留在公共历史阶段;巴斯克斯却想把未来也说一说。“坠物之声”要给谁听呢?一段历史记忆的坠落产生的声音,只能飘向未来,一个历史事件所产生的影响,对个人、对国家,都是深刻且深远的。
2023年7月到11月,我完成了长篇小说《完整的分裂》的初稿,我知道,来自《坠物之声》的影响还在继续。
文学劳作生活中的一帧截图
叶丽贤
叶丽贤,《世界文学》常务副主编
“祝贺你的书!”“尽管对于他的信赖她感觉荣幸,却仍产生些许厌倦。”“他从来不运用知识作为对付学生的武器。”
眼前的译稿满是令人哑然失笑的词句。某家出版社想授权给《世界文学》刊发的稿件。作者是近年在美国崭露头角的华裔作家,译者据说也是国内小有名气的作家。如今活跃在文学翻译界的,有相当一部分是专职作家。但吊诡的是,地道的笔杆子,一旦嫁接到翻译的大树上,时常会结出酸涩的果子。即使编辑尽力施救,译者也未必领情。眼前这只“神畸”动物恐怕还是会通过其他出版渠道飞入寻常百姓家,不知道对语言生态又会造成怎样毁天灭地的影响。
《世界文学》的编辑在日常工作中有两大角色:一是跨境选品师,二是译品打磨师。眼前这份稿子的原作虽然符合“采买”标准,却让我在办公桌前对打磨译文的意义犯起难来。
这是个倦闷的午后,办公室很安静,所有人都在埋头审稿或校稿。那一颗颗上下波动的鼹鼠脑袋,正在译稿里认真地挖土钻洞。突然,固话机的铃声响起。靠近机子的同事接通了电话。一番轻声细语的交谈过后,同事跟我说,打电话的是个“老”读者,七十来岁,十多年前退休后开始订阅我们的杂志。她在电话里提到了今年第一、二期的老年文学小辑。她说:“你说,你们挑到的作品怎么写得这么好啊?真是写到老年读者的心坎里去了。在当《世界文学》编辑的,都是什么人啊?”
这就是2023年我(以及我的同事)作为文学编辑的生活截图。所谓文学生活,我更愿意称之为文学劳作的生活:无论作为跨境选品师,还是作为译品打磨师,我们始终都处于平淡、艰辛而又孤寂的劳作现场,只是偶尔会响起一声画外音——来自电话线的另一头,来自投稿邮箱的服务器,或者来自新媒体的终端。读者理解和肯定的话语,就像冬日里的暖阳,穿越空间的屏障,让人满心温暖。
2023年,《世界文学》对外国文学的译介已经到了第70个年头。三四月份,在时任主编高兴老师带领下,我们到了苏浙湘等地,举行了一系列庆祝杂志创刊70周年和纪念已故翻译家的活动,收获了更多读者的目光、掌声与鲜花。但舞台落幕后,我们终究要回到履行日常责任的现场中……
侦探小说,令人惊喜
战玉冰
战玉冰,复旦大学中文系青年副研究员
2023年,是一个和中国侦探小说有着密切关联的年份。这一年,正逢中国第一本侦探小说杂志《侦探世界》创刊100周年,也是“中国侦探小说之父”程小青先生诞辰130周年。我在这一年推出了两卷本的《民国侦探小说史论(1912-1949)》(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也算是对中国早期侦探小说发展史的一点回顾、总结与纪念。在这本书中,我从晚清时期侦探小说的翻译热潮,到1923-1927年中国本土侦探小说发展的第一轮高峰,再到1945年后中国侦探小说发展的第二轮高峰,对中国早期侦探小说史作了相对全面的回顾,对其中28位中国侦探小说作家、19种侦探小说杂志及专号做了系统性整理。当然,这里的“全面”只是我目前“力所能及”的部分,远非真正的完整。就在“史论”出版之后至今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新发现的资料与有趣的文本仍在每天不断地冒出来,有些甚至可以修订我此前的部分判断与结论,这既令我感到惊喜,又觉得有点应接不暇。这大概就是历史的复杂、细腻与活力之处,同时也正是研究的乐趣之所在吧。
文学史的梳理与研究是研究者重审历史的方式,而用创作来回应先贤,则是作家纪念历史的途径。同样在2023年,有两本民国题材的国产侦探小说令我感到惊喜,一本是时晨的《侠盗的遗产》(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另一本是陆秋槎的《悲悼》(新星出版社)。前者是作者的“民国三部曲”系列之二,小说通过一件因古董走私而引发的谋杀案,牵扯出关于民族与正义、侠盗与侦探、本土性与国际化等一系列问题的思考,并直接将程小青、孙了红、陆澹安、徐欣夫等民国侦探小说作家或导演写入到小说故事之中,完成了一次对中国本土侦探小说的百年致敬。后者同样采取“冷硬派”侦探小说的写作方式,随着小说中女侦探刘雅弦不断“家访”的足迹,重新整合并展现了民国社会各个阶层的生存状态,同时作者在兼顾“冷硬”与“诡计”的平衡性方面,也取得了相当不错的效果。
需要说明的是,前文提到的三本书都并非精心策划的致敬“事件”,而只是一种出版时间上的巧合。当然,这种巧合的偶然性中其实也蕴含了某种必然性,这或许就是当今中国侦探小说/推理小说在寻根溯源、整理旧故与不断创作、开拓新业上并行发展的两个方向,或许现在已经取得的成绩依然有限,但未来之路,仍然值得期盼。与同道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