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4年第2期|陈应松:云滇笔记(节选)
徜徉玉龙雪山
如果你在甘海子一万四千多亩人造森林中,向玉龙雪山仰望,这座绵延、高大的雪山是另一种庄严的体型,仿佛触手可及。浩荡的松林伸展着它们的枝干,烘托着群山。森林茂密,树木粗壮,阵阵山风吹来,激起呼啸的林潮,气势壮观。可是,谁能想到,这里曾遭受过一场火刑,一九九九年三月四日,甘海子与玉湖村之间突发森林火灾,让这美丽的山冈成了不毛之地,一片灰烬残烟。
我走进玉湖村和甘海子,这片人工造林地,有一块石碑,是玉龙纳西族自治县立的:森林北至干河坝山梁,南至玉湖长流水大沟,东至保护点山脚,西至雪山岩裸地。
雪山,就是玉龙雪山。
金沙江是长江上游,别称“丽水”,古时认为金沙江源于青藏高原犁牛石,而称犁水,后因犁、丽谐音,写成丽水和丽江。丽江之美,美在古城,但更美的是它的森林、雪山和湖泊。
我曾在金沙江边,写过这些句子:“虎跳峡谷,万兽犹斗。纵然荒吼,群山不应。长江万里,惟你血性。水尤如此,人何以堪。”我在丽江采访途中,录下了虎跳峡奔腾凶暴的水声和视频。我写此文时,在安静的书房听这混乱咆哮的声音,这自然的声音,听力量和愤怒。莫名的,被什么东西激怒过的,日夜不息的狂喊乱叫的水声。水从哪儿来的?水在石头周围分裂出无数图案,水在夺路而逃。无数潜藏在水中的浊龙,扭动着它们凶悍的躯体,在水里钻来钻去。它们是这个峡谷的主宰,千万年的荒兽。我想起在一九八五年欲征服这条古称丽水的金沙江,却在虎跳峡殉难的尧茂书,我至今记得他临行前的神情。他投入水中,浊龙瞬间将他吞噬,那些水中巨大的石头将他密封的羊皮筏子撕得粉碎。就是那些石头,狰狞了一亿年的江中巨石,就是在某一天等待敢于挑战它的人。一块又一块石头,不可战胜。自然,不可战胜。这也许是一个象征和寓言。
丽江这块土地十分古老。我走在丽江古城中,踏着八百年前的路,八百年的石头。是麻石,风化得太厉害,已经凹凹凸凸,按现今的标准,根本不能称为路,不能成为街道的组成部分。磨鞋,再好的鞋也会磨秃磨破,比刀还狠。但正因为有这样的路,让我一下子回到八百年前:马帮的铃声在早晨清寂的街道上走过,店铺的排门没有打开。薄雾在街巷流溢,纳西人的炉子也没有升起炊烟,矮脚马打着响鼻,他们大包的货物是通往远方古道的沉重风景。卖草场的小街,当地人叫它“日其塘”,这片狭小的空地是马帮添加草料的地方,也是歇脚休整的地方。骡马在这里成群,驮上新鲜的草料,而马帮的人们抽着烟,在这里说着话。全是熟人,也不全是。交易。坐着。暂时卸下大包的茶砖、布匹、药材、玉石、烟草。从很远的地方来,到很远的地方去。卖草场的气味是新鲜草料的气味,应该有马粪,还有马的叫声,马打斗的声音和寻找配偶的声音。马锅头(马帮的头领)臂上的银饰闪着权力的光。黝黑精瘦的人们,长途跋涉的行者。
这古老的路,也许是最美的。因为行走慢,所以美。
玉龙雪山上的水流下来了,穿过街道,在每一家门前流过,它们日夜不停,汩汩而行。傍水而居的人,每天看着它们,听着它们,嗅着它们玉洁冰清的气息。每天,雪被分解成流水的声音,那么多,冰雪自然融化了,成为流水。
你在城里一抬头,就会看见玉龙雪山。
丽江是我国著名的林区,也是生物多样性突出的区域。但当年为了支援国家三线建设,丽江的森林在刀斧下呻吟了二十多年,直到一九九四年,国家的生态意识苏醒,停止了丽江森林的砍伐。据当年的伐木工人说,当时金沙江上游砍伐的木材抛入江中,到四川格里坪拦截打捞,木材中途被礁石撞碎、被人拦劫,浪费惊人,丽江和金沙江流域的森林资源破坏殆尽,满目疮痍。现在,你经过虎跳峡镇的红旗村,山坡上还残留着一排排触目惊心的伐桩,那是森林被毁后的断壁残垣,好像还能听见这些死去森林的哭泣。
后来的丽江,主打文化旅游产业,也着力发展生态产业、绿色经济,借“天保工程”的东风,大规模植树造林,建设金沙江生态安全屏障,却在上个世纪末遭受了火刑。重新绿化这片废墟的战斗接着打响了,当时,每天有一百多匹骡马和两百多人在山上种树。在蚂蟥坝,人与骡子上去,人的脚上会爬满旱蚂蟥,骡子也是,被蚂蟥咬得四处乱跳脚。在玉龙雪山上,真是千军万马种树忙。
这里主要种有云南松、高山松、云杉、冷杉等。这也是过去山上的土著树种。经过这些年的人工生态修复,现在的自然生态也出现了。我们在这片森林里看到了自然生长的马桑、黄连花(鸡脚刺)、酸浆草、各种蕨类植物、龙爪菜、狼毒、荚蒾、火棘、紫菀、短刺栎、野棉花、野蔷薇、象鼻洋参、南星、茶藨子(灯笼果)、野牡丹、芍药、马缨草(霸王鞭)、金丝桃、金银花、薄荷等。一些野兽、鸟类也相继回来了。在六月,花开正艳,生物多样性正在恢复,一个火灾前的森林正在重现。
我来到玉龙雪山保护最好的原始森林云杉坪,这里保护所的邓所长陪同并讲解。他手指着山谷对面的山,叫东山梁子,是一个汉族村庄,不远是牦牛坪,藏族村庄。但见云杉坪目力所及处,全是苍茫林海,玉龙雪山昂首挺立,所有的森林都拱卫着它。云杉坪在玉龙雪山自然保护区东麓,这儿海拔三千二百四十米,古云杉在这块巨大的草坪周围漫漶生长,黑郁不可名状,朽木倒伏,苔藓如毡,松萝飘荡,野花满谷。抬头就是玉龙雪山的主峰,冰雪已经拖曳至此,虽是六月,冷风如割,全是山顶吹下的雪风。
玉龙雪山从最低的虎跳峡到最高峰扇子陡,分布有暖温性河谷灌丛、山地湿性常绿阔叶林、山地落叶阔叶林、暖温性针叶林、高山杜鹃灌丛草甸带、高山流石滩冻荒漠植物带和现代冰川。玉龙雪山在纳西语中被称为“欧鲁”,意为银色的山岩。十三座冰清玉洁的雪峰连绵不断,如一条巨龙凌空飞舞,所以称为玉龙。而云杉坪纳西语称“游午阁”,意思是“情死之地”,又名锦绣谷。这个锦绣谷是纳西族年轻男女旧时的殉情之所,传说凄美绝伦。
这块原始森林是如何躲过几十年的砍伐保护下来的,这让我有几分好奇。问及此事,老邓说还是因为这儿山高路陡,砍了也运不出去。玉龙雪山自然保护区管护局冷局长告诉我,云杉坪在国际上有巨大影响,被称为中国的伊甸园,是世界级的浪漫之地,许多外国人常年在此流连不去。
云杉坪主要有丽江云杉、川滇冷杉、帽斗栎、铁杉、吴茱萸五加、篦齿槭、短梗稠李、蕨叶花楸、桦叶荚蒾、云南杜鹃等。我们沿着草坪边缘往前,成群的绵羊在吃草,或者在大树下闭目歇息。邓所长给我讲他在伐木队工作的情况。当我看到一棵笔直的大树惊叹时,他却说,这棵树不成材,中心是空的。我问其故,他说,别看它粗大,我们一看,就知道它空了,叫它次加工材,就会留着。你看,上面分了叉,再敲,发出嘣嘣嘣的声音,就是空的。我用石头一敲,果然嘣嘣有声。如果中心是实的,就不会有声音。
这里有成片的红色报春花,有白色的鬼针草花,有漂亮的弯曲花萼的象鼻参,有三叶委陵菜,有碎米子花,还有许多不认识的花。在古树和野花间,我看到许多对在此拍摄婚纱照的年轻男女,他们的丽影倩姿在玉龙雪山和原始森林中闪现着青春的光芒。过去纳西族青年男女的殉情处,如今婚纱摄影的热门地。这雪山之中长满了奇花异草的仙境森林,这幽静、神秘、深邃、幸福的花园,正是我们早已失去的大自然乐园,它深藏在丽江,深藏在玉龙雪山的温暖怀抱,它的确是属于世界的人间乐土伊甸园。
腾 冲
腾冲在高黎贡西麓,这里的群山从天空俯冲直下,像一条斑斓巨龙,从世界屋脊西藏念青唐古拉山脉呼啸而至,将高黎贡的气质一下子擢升到奇崛雄峻的境界。古老的秃杉,古老的大杜鹃花树,古老斑驳的被遗弃在高山密林中的茶马古道,千百种鲜艳美丽的鸟类,千百种珍贵的动物,扭角羚、蜂猴、白眉长臂猿、孟加拉虎,在漂浮的云雾深处,在厚重的青苔上,在漫长的雨季里,在蜿蜒奔腾的河流和地热以及雪山的伴随下,既黯旧也新鲜地活着,既沉默也响亮地活着,活成人类追怀的最后一片净土,活成地球生物最后的诺亚方舟。
高黎贡是世界奇观的“三江并流”——世界自然遗产的核心组成部分,高黎贡因为太高,阻挡了来自印度洋的暖流,像母亲张开双臂,形成的U形地带,保护了这里所有活着的生物,这里藏着天地的大慈悲。
在古代,高黎贡山是隔绝与天堑的代名词。古人们体验到这座大山的险恶,连徐霞客也“慨然者久之”。然而,当交通的阻隔不成问题,人们面对着这巨大难攀的高山,看到闻所未闻的风景与禽兽、山川与河谷,才知道它已经成为我们这世界最为神奇的地方。在所谓“蜀身毒道”废墟上,留存的那些深刻的、显豁的人类足印和马蹄踏痕,那些无数次走过的人们,感受到的是惊险而又诱人的旅途,是毒道之毒,是诅咒和无奈,血和泪交杂在一起的辛酸羁旅。但他们一定热爱这里的一切,不然不会把他们与骡马的脚印年复一年地拓踏在这里,告诉后人,这条路是他们一生的欢乐与希望。
一百年来,国内外专家们在这里驻扎出入,他们的成果告诉我们,因动植物资源丰富,高黎贡山是“世界物种基因库”“世界自然博物馆”“生命的避难所”“哺乳类动物祖先的发源地”“东亚植物区系的摇篮”“雉鹊类的乐园”。高黎贡还是云南八大名花的故乡。
高黎贡本来在发现之初是属于一个景颇族高黎家族的,这个家族可能在古代势力庞大,掌管着这片云水苍茫、波澜壮阔的大山,但这只是名字来由的一种说法,高黎贡天生是属于世界的。高黎贡还有一个有趣的别称:“大地的缝合线”。说它是在印度板块与欧亚板块镶嵌交接带附近,是两大板块碰撞挤压抬升而成的山体。
腾冲是一个有八十八处温泉、九十九座火山的城市,这个城市的雨水太多,多到让人快发疯的地步。难道不能止住一会儿吗?在腾冲有时会下一个月的雨不停,我在保山和腾冲的五六天里,就是这样,雨没有一刻止住过。这样的雨像是天河破了口子,就这样倾倒着,像是一个不会枯涸的巨大瀑布,朝腾冲的头上无休无止地泼来。当地朋友告诉我,腾冲这地方,平常上班包里都要带一把雨伞。也许到了雨季,但这样的雨水淋在这块土地上,还有什么不可生长的呢?他们说,这里随便坐下去,一屁股就能坐三种草药。这里植物丰富,是中草药的宝库。在腾冲还有一种说法:一个人的大理,两个人的丽江,一家人的腾冲。因为这儿适合全家人度假。腾冲是度假的天堂。
高黎贡保护区管理局毕局长的手机里,全是高黎贡的动植物。他拍的红颊长吻松鼠、树鼩、血雀非常漂亮。他的手机里蝴蝶们五彩缤纷,他说蝴蝶在高黎贡有多少种,现在还数不上来,在来凤山,两平方公里不到,他就拍到了一百零六种。蝴蝶是指标性物种,有污染的地方蝴蝶是不去的,而且蝴蝶对气候也很敏感。关于鸟,他已拍到四百种。他说高黎贡是地球物种的诺亚方舟,即使世界上的物种全部消失,靠高黎贡的物种,可以重造一个生机勃勃的地球。现在的情况是,地球的物种每天都在消失,而高黎贡天天都能发现新物种。
他说比方两栖类动物,以腾冲二字命名的就有腾冲掌突蟾、腾冲拟髭蟾、腾冲黛眼蝶、腾冲青凤蝶。还有红鬣羚、羚牛(高黎贡亚种)、云猫、菲氏叶猴、小熊猫、白眉长臂猿,这种长臂猿严格实行一夫一妻制,繁育能力低,很注重群体间的感情,它们只生活在原始森林的大树上,从不在灌木丛和人工林活动,如果森林砍伐,剩下灌木和人工林,它们就往更高海拔的森林走。也就是说,它们的存在,代表原始森林的存在。说到高黎贡腾冲段的珍贵鸟类,毕局长如数家珍:白尾梢虹雉、血雉、宽嘴鹟、金枕黑雀、斑胁姬鹛、大杜鹃、戴着小红帽的栗头地莺、红眉松雀。他在手机上调出图片,他拍到的火尾太阳鸟,长长的红尾,真像一道火光。
都知道高黎贡有大树杜鹃王,高黎贡的杜鹃可以从春节一直开到八月份,花期长,本土的杜鹃就有六十多种。一共有两百多种杜鹃,从山脚开到山顶。西方人百年前在高黎贡发现大树杜鹃轰动世界后,中国科学家发现了大树杜鹃群落。在面积为零点二五平方公里的范围内,有四十多棵大树杜鹃,胸径一米左右的有十二棵,这是一个深藏不露的、盖世无双的杜鹃王国。
人们熟知的那个英国的植物猎手乔治·福雷斯特,他的名字与大树杜鹃连在一起,此人在高黎贡山里跋涉几个月,见到壮丽的大树杜鹃后长跪不起,成为一个老外被中国古老植物折服的案例。这个人多次将高黎贡山的数千种植物标本带回英国,以装点皇家植物园。有一句话说:没有中国的杜鹃花,就没有西方的园林。他究竟弄走了多少杜鹃,不知道。瞿先生说,欧洲的杜鹃花雍容华贵,流淌着高黎贡高贵的基因。
高黎贡动植物的伟大血统,西方人最知道。
云南名花第三种是玉兰花,叫滇藏木兰,是木本花卉,几十米高的花,在早春凌霄开放。高黎贡的报春花品种非常多,有一百多种,占全国品种的一半。百合花,在其他地方,百合通常只开一至四朵,而云南这地方却不同,其中有一种大理百合,花开竟达三四十朵,高黎贡随处可见。兰花在高黎贡更是丰富,高黎贡山称为兰花王国,而保山则别名兰城,保山民间很早就流传着“屁股一坐三棵药,脚走三步踩兰花”的说法。云南的兰花闻名世界,有一百余属五百三十多种。绿绒蒿,被称为世界名花,绿绒蒿花色艳丽,具有很高的观赏价值,在人们誉为“天然花园”的滇西北,高山峻岭之上,雪山幽谷之中,是绿绒蒿的繁衍生长之地。龙胆花,云南有百余种。龙胆因“叶如龙葵,味似苦胆”而得名。云南有一种深蓝色的龙胆被引种到英国皇家植物园时,曾轰动一时。
在腾冲,除了大树杜鹃的故事,还有秃杉的故事。秃杉属国家二级保护树种,有林业专家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说,秃杉大树在中国只有十多棵了。但他们不知道,腾冲到处都是,在天台山有一山的秃杉,尽是大树。天台山秃杉林现存八百多棵,最大的约八十年树龄,胸径达一点二米,腾冲从此被公认为“秃杉的天堂”。在腾冲的腾越镇罗绮坪村,有一棵古秃杉相传是大理国时代种的,称为“千年秃杉王”。此树经受过千年不断的雷劈,但依然郁郁葱葱,枝繁叶茂,巍峨遒劲。
在和顺镇魁阁有两棵古秃杉,至少有五百年的树龄,民国时有一豪绅欲将其伐作棺木,激怒乡民。当时任云南第一殖边督办的李曰垓,挺身而出,率众护树,写了一首《双杉行》长诗,有诗句说:“有敢伐者头可斫。”这种保护古树的气概,如护家人。
猴桥镇永兴村村民段自伍,特别爱秃杉,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段自伍就在他的“老祖坟坡”种下了一千多棵秃杉,在他的带动下,永兴村种下了三百多万棵秃杉。
我在雨中采访的新岐村也是一个爱栽树的村庄,这里因古朴的村子、参天的大树、醇厚的民风,而成了腾冲乡村旅游的热门地。
在沙坝林场陡山、鸡素洼林区,在莽苍无边的森林中,到腾冲的斛健庄园,这个森林中的石斛庄园,几公里的进园路两旁全是石斛夹道。这是一个石斛的世界,各种大秃杉上,也绑着让其生长的各种石斛,红花油茶上,更是寄生着茂密的石斛。石斛那么大,那么多,多到数不胜数,什么鼓槌石斛、大苞梢石斛、铁皮石斛、紫皮石斛……鼓槌石斛的花是透明的,是可以食用的,可以泡茶、煲汤。石斛在湖北神农架称为金钗,是延年益寿的神药,金钗中“人字钗”最贵,数万元一斤,据说泡的药酒喝了会使人身轻似燕。石斛(金钗)的传说很多,其中一则说它们长在悬崖绝壁之上,经受日月天光的照耀,下临深潭,有鼯鼠的照看才有仙气。
这里是石斛的世界,又不仅仅是石斛的世界。这里同样拥有森林、茶山、峡谷,乡村旅游的硬件都有。穿过一条条石斛小道,可以看到这里的森林十分茂密,上百年的秃杉林,蓊翠高耸,遮天蔽日。我们喝上了一杯石斛茶,这茶有植物的味道,有一种远远的、隐隐约约的森林气息,一种清香。据负责种植的技术员说,他们的石斛种植全是生态有机的,不用化肥。因为大量的石斛是寄生在油茶树上的,管理也不是太麻烦。在红花油茶树上,一亩可以一年收获五十到八十棵石斛,一年采收一次。他们开发的石斛产品有很多,比方那些在林中阴陈的石斛酒,还有石斛鲜条、石斛金条、石斛茶、石斛花、石斛盆景、仙草饼、石斛口服液、石斛酵素、石斛破壁粉、石斛花精油、红花油茶花精油、石斛面膜等。在石斛餐厅,面对鸡嗉洼山谷的袅袅云雾,餐厅推出的石斛宴更是丰富多彩。有石斛烀鸡、庄园三宝(鼓槌石斛的叶、茎、花)、石斛煎蛋、石斛花秘制五花肉、石斛黄焖鸭、石斛花核桃包、石斛米线、石斛馒头……
腾冲作为云南的生态名片,境内森林资源丰富,木材储量居云南省第二位,森林是腾冲最为骄傲的资源。翻看我拍摄的在腾冲雨季的照片,绿色植物张扬恣肆,云雾飘溢至街边溪畔,珠围翠绕,满眼鲜活,这个称为中国“极边第一城”的地方,静谧如处子,仿佛在高黎贡的森林中穿行,所有街道和绿树都有深山湿漉漉的气息与韵味。
我到腾冲的第一天,看到大街上到处是花海,他们告诉我,腾冲有二万余亩花海。这个县级市已建成公园二十一个,全国绝对无二。欢乐湖、来凤山、植物园、腾越文化广场、瑷珲公园……不是小公园,而是城市大公园。腾冲的火山、温泉世界独有,这里的温泉有治病康养的碳酸泉、硫磺泉、氡氟泉等,每年来此的国内外康复人群趋之若鹜。
腾冲不仅是动植物王国,儒家文化在这里保存得也很完整。虽然腾冲是极边城市,西南边陲,但这里汉族占绝大多数,原因是腾冲人大多是内地戍边人的后代,带来的中原文化得以传承,扎根很深,没有遭受冲击破坏。军屯、农屯、商屯文化非常丰富,汉族礼仪在这里突出,因为这里高黎贡大山,翻越太困难,避免了各个朝代各种势力的侵扰。而清代时,闭关锁国,但腾冲因为地理原因,成了比上海更繁忙的海关,进出口量超过上海,从缅甸印度进来的货物源源不断,清政府管不着,这就叫山高皇帝远,也多亏了高黎贡的荫庇。腾冲保留了好山好水,好的传统文化,是一块世外桃源。要体验原汁原味的中原文化,到腾冲找得到,这也是中原人记得住乡愁的地方。
腾冲人自谦是小地方,但有大乡愁。的确如此。
雨林漫步
出西双版纳的机场,看到长长的走廊里有一块关于西双版纳的广告:你在都市森林,送你原始雨林。
这个广告词好。说不出的好,就是好。都市的森林是水泥的丛林,人欲的丛林,生存搏斗的丛林,冰冷、灼热、亢奋、争斗、枯燥……但雨林是湿润的、温情的、慈祥的、和蔼的,被植物的气息包围的,被鲜花点亮的,是雨滴和溪河的漂洗,是一场身心解放的大自然艳遇。
我不知道茶树是否为雨林树之一种,但我知道的是,普洱茶的古六大茶山,新六大茶山,只有一个在普洱的景迈山,其他都在西双版纳。我问他们,为什么思茅改成了普洱,而西双版纳没改在前头,让思茅抢走了?他们说,西双版纳历史上归思茅管。原因明白了,当作一个说法。但我想说的是,西双版纳的绿意也是十分汹涌的,西双版纳是上天垂青的一块土地,在这个纬度——北纬二十一至二十二度上,几乎全是沙漠,如新疆、伊拉克等。但西双版纳绿潮澎湃,主要原因还是距离海洋较近,受印度洋西南季风的控制和太平洋东南季风的影响,得两洋之风,雨水充沛,也是因横断山脉的影响,让暖湿气流回旋于此,雨季漫长,成了植物王国。
至于承认西双版纳有否热带雨林,经过一番争论,那个英国女王的丈夫爱丁堡公爵菲利普亲王在一九八六年,担任世界爱护野生动物基金会主席时到了这里,看到了七八十米高的、称为热带雨林标志的望天树,于是世界才承认中国除出了海南,西双版纳也是热带雨林,五百万亩。后来他的孙子,即戴安娜大儿子威廉王子也来到这儿,亲手喂了救治的小象羊妞和然然。现在这片热带雨林保护区在版纳三个县景洪、勐腊、勐海境内。
傣族寨子有水源林、薪炭林,竜林——就是一个村寨的神树木,那是不可以动的。当地朋友说,竜林真的很神秘,他们一起下放到西双版纳的知青,有两个跑进傣族的竜林,结果一个精神失常,一个得病死了,你无法说清这其中的蹊跷。在薪炭林里,种的是一种铁刀木,黑心的,当地人把它称之为“迈戏烈”,学名铁刀木。每年秋收季节,粮食入仓之后,傣家人就开始砍伐黑心树柴薪。黑心树寿命长,生长速度快,萌芽更新力强,植株生长旺盛,燃烧火力大,几年一砍伐,就足够全年烧柴用了。西双版纳有我国目前保存面积最大、物种资源最丰富的一片热带雨林。这片热带雨林之所以能保存下来,其中原因之一,是居住在热带雨林旁边的傣家人,没有靠山吃山,祖祖辈辈种植黑心树,不到热带雨林中去砍柴烧。傣家人常说:黑心树真好,黑心树火炭烤出来的鱼肉最香。黑心树的种植救了热带雨林。
我在傣族村寨如热带雨林中的曼掌村看到,村民家家种着花草树木,古木成荫。村中心有千年的菩提树、大杧果树、大榕树,盘踞在村中心。每家几十盆甚至几百盆(罐)花,有的放在门口,有的吊在屋檐,有的放在屋顶,有的鲜花夹道,有的是陶,有的是木,有的是瓷,有的是塑料。凡是露土的地方一定要种上花草。有荷花、文殊兰、黄姜花、黄缅桂、鸡蛋花、地涌金莲、马利筋、红黄花、曼陀罗、飘香藤、蓝花草、马缨丹花、仙人掌、紫薇、鹅掌藤、千年木、朱芋、棕榈、观音棕竹、虾衣花、千佛手等,结满了各种甜果的柚子树、杨桃树、芭蕉、枣子树、杧果树,雨林里到处是破土而出的竹笋。这里的花瓣可以摆成画框出售,妇女们都佩戴着香袋,头上插着鲜花,服装也很鲜艳,每个人都像是一蓬盛开的行走的花丛。
我们看了村里古井“喃香”井,还有寨神林、寨神道。为什么植物要茂盛,在傣族人选择居住地,建寨一定要有林和箐,建勐要有河与沟。寨前渔,寨后猎,村寨依山傍水。山林、河流、平坝,是傣族祖先建寨时最看重的三要素,按傣族古老的谚语说:“森林是父亲,大地是母亲,天地间谷子至高无上。”但森林永远是被傣族排在首位的,人们的生活资源来源于这片热带雨林和村里遍植的各种神奇植物。
傣族把很多花草树木神化甚至尊其为图腾。傣族尊崇了千百年的“五树六花”:菩提树、大青树、贝叶棕、槟榔、椰子树,荷花、文殊兰、黄姜花、黄缅桂、鸡蛋花、地涌金莲。为了保护箭毒木这种珍贵树种,使其免遭砍伐,傣族弄了一个传说,箭毒木就是打虎英雄波洪沙的化身,于是没人敢砍了。许多树木如大青树、望天树、菩提树都有美妙的传说和故事,有了神性。在傣族和西双版纳各世居民族这里,孔雀、野象等动物,都是美丽、善良、吉祥和力量的化身,不得伤害。
走进西双版纳的景洪,大街上到处是大象的雕塑,到处是大象和孔雀的图案,而且把它们描绘得金碧辉煌,可爱至极,异域风情扑面而来。
《西双版纳报》的一个玉姓朋友与我聊天时,说到过去傣家村寨的往事和傣家人的禁忌,她回忆起她们寨子旁边有一大片杧果林,几百年的历史了,属于整个寨子,熟了大家去摘,风吹掉了拿盆去捡。她说挖竹笋要留一些,不然新竹就少了。她们也经常去隔壁的哈尼寨子带着弟弟找苦笋,去收割后的稻田里,翻开稻草找田鸡、螃蟹。溪沟里的鱼,一波一波游着,你根本捉不完,就跟梦幻一样的感觉。捡田螺,捉螃蟹,吃不完就做螃蟹酱。到八月份,田埂上到处是螃蟹。她们还去河里捞青苔,晒干,烤了,混在糯米饭中吃,煮鸡蛋吃。她说傣族虽然信佛教,但也崇拜自然,禁忌很多,比如与树木有关的,筷子不能乱敲,板凳不能用脚踢,山上的树都是有灵魂的。人死后与树木在一起,称“到橡胶林施肥去了”。
云南山地民族的信仰与文化,是与森林和生态紧密纽结在一起的,他们对绿的图腾化和对树的崇拜无处不在,神山、神林,当作一种非凡的力量来顶礼膜拜,对自身之外的生命的敬畏,蕴含着高深难测的生存伦理与道德,所谓“蒙昧”的外表下,深处是不可言说的生态哲学与真理。
在西双版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勐腊保护区望天树景区,这里的植物就是高大,叶子就是阔大,什么都是大。在雨林,植物是疯长的,就像是老天爷用了超级膨胀剂,滴水观音的叶子可能有几米大,望天树有七八十米高,简直不能叫树,叫人工矗立的超级木头,太高,望断蓝天。为了不让这么高大的树被狂风吹倒,这树长出了固定树蔸的板根,四个方向都有,板根宽大,高到几米,比人工的固定更科学,而且绝对没有豆腐渣工程,上天全心全意地在帮忙。上天为了不让望天树的种子掉落时摔碎,给种子安上了四片大叶子,降落时就跟降落伞一样旋转着从几十米空中慢慢下降。遇起风时,这些种子还可以飞翔,传播到远处。造物主真是太伟大,什么都给想好了。难怪傣家人相信雨林里有一个神的,不然,我们无法解释这些现象。
雨林中除望天树外,还有山红树、八宝树、大叶木莲、黑毛柿等珍贵树种。林中层次分明,林上有林。有一种眼镜豆的豆荚,长度竟可达到一米五,是木质大藤本植物,攀缘于热带雨林的大乔木上,也是热带雨林非常神奇的植物之一。我还看到一种扁担藤,像树一样,比树还粗,保护区的朋友用刀子划了个小口子,水竟然像喷泉一样流出来,我品尝了一点,这水清凉微甜,听说营养价值很高,含各种微量元素,只管畅饮。有巨龙竹,七八十厘米粗,当地百姓将它砍了,一节做一个饭甑。这里有最长的藤本白藤,长到几千米,太不可思议。这里的古椿树需数人合抱。分泌毒液的箭毒木,俗称“见血封喉”。有一种西米树可以分泌出纯度很高的淀粉,这里的香蕉树起码有五米高,这里的旅人蕉张扬高飘,火炬姜的花像荷花,却比荷花更大。虾脊兰的花叶同样巨大。野芭蕉叶子辽阔,小小的芭蕉熟了,一串串的,但籽多肉少。倒伏的大树和板根也有死的时候,烂在溪沟里,上面长满了白色和蓝色的蘑菇。有两棵望天树,有一千三百岁,高达八十米,因此成了树神,成了游客的许愿树。有一个地方有五棵古树,叫五指擎天,两棵是绒毛番龙眼,一棵是猴欢喜,长满红毛果,有点像红毛丹果。这五棵大树为雨林的顶层树。有一棵琴叶风吹楠,高达二十四米,种子含有一种固体油,可以使坦克在零下四十多度中运行,是国防工业机械润滑油降凝剂。
在雨林里,藤本绞杀木本太厉害,好像它们有世仇。大叶榕也在绞杀大树,攀缘向上后,如蛇一样将树死死缠紧,让它不能呼吸,里面的树最后缠死了,烂掉了,留下一根树的空洞,这大叶榕就在空洞外生长着,看得触目惊心。在保护区的旅游小广场边,有一棵见血封喉大树,可惜它已经死了。这棵树少说几百年,同行的朋友说,这棵树的死,是小生态破坏了。一棵树,是一个生态系统。就是你搬走了一块石头,你扯去了一根草,它的小生态环境就改变了,树就会死去。生态是神秘的、脆弱的,我们必须小心侍弄它们。
在这里的热带雨林科普馆里,我看到了一套见血封喉树皮做的衣服,白白净净的,看着很柔软。这套衣服有上衣、围裙、帽子。这毒剑木虽说有剧毒,但纤维细长柔韧,剥下树皮后,要在水中浸泡一个月,再反复捶打,冲洗,除去毒汁,做衣,做被褥,都非常好,弹性十足,如今在雨林的人家还偶尔有人穿这种衣服。
在这个保护区里面,有一种神奇的动物叫鼷鹿,个头比较小,它有一个特点,就是在涉水之后行走能力短暂丧失,倒地不起。因此它常常在过溪河后被猛兽吃掉,或被人捕捉。
我们爬上了空中走廊,是在望天树的树腰搭成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美国植物学家摩尔为了近距离、多角度观察望天树热带雨林,建议当地政府修建了这条凌空三十六米、长五百米的空中走廊。啊,这真是登高望远,但这条高空栈道距地面委实太高,因为绳索的晃荡,走廊的长度,令人恐惧、不安,揪心,太难走。虽然步步是风景,虽然我们体验到了雨林的宏伟、神奇,脱离了溽热的地面,凉风习习,人如飞燕,但对于雨林,我们不应该站在它们的腰间,而应在地上仰视。对这片热带雨林,我们必须向它们脱帽致敬。
在过去的一个世纪,经济的起飞,科技的进步,人类的生活彻底改变了地球的面貌。人类从来没有如此便捷和幸福地生活,也从来没有这么疯狂地对自然资源的攫取,对生态的破坏。而未被惊扰毁灭的“净土”,只有在云南这些少数民族地区保存着,譬如西双版纳的原始热带雨林。
感谢这里的人民,保管守卫着地球和人类的优秀遗产,守卫着大地最后的荣耀与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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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见《草原》2024年第2期
【陈应松,江西余干人,曾任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学院院长,湖北省政协文史委副主任,文学创作一级。出版有长篇小说《豹》《天露湾》《森林沉默》《还魂记》《猎人峰》《到天边收割》《魂不守舍》《失语的村庄》,小说集、散文集、诗歌集等一百四十余部,《陈应松文集》四十卷,《陈应松神农架系列小说选》三卷。曾获鲁迅文学奖、中国小说学会大奖、全国环境文学奖、《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小说奖、上海中长篇小说大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十月生态文学奖、中国好书奖等。长、中篇小说曾八次进入中国小说学会“中国小说排行榜”。作品被翻译成英、法、俄、西班牙、波兰、罗马尼亚、日、韩等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