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2024年第2期｜葛水平：歌唱长白山
一
我永远描述不清，自己对向往的不可预测的风景怀着怎样的期盼、揣测、等待和神往，这使我在若干年后站在长白山天池边突然想到了一句话：清澈的水的存在就是世界的存在。
长白山天池，祖国边陲一朵洁白的琼花，还如往昔一样梦幻，以至于无论是远来的客人还是久住在长白山的人们，面对那一汪水带来的富足，无论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犹如清代屈大均的“雪使山长白，冰消作四江。人参三百里，貂鼠一千双”，都会让退而远眺和走近的人们，必须作最虔诚的仰望。
在与时间漫长的较量中，长白山沉重无言，让人不能知晓、穷尽它的全部，无缘见到它的真面貌。云雾涌动，一而再、再而三地无缘见到，也许正是抓不住的晴朗天气，天池才有了生命，使人们永不停歇对它的眷恋。
雾霭淹没了视线，一旦显出，即如上苍灵魂的出口。
遥想当年，在以天池为中心的多次火山爆发活动中，地下炽热的岩浆从火山口喷涌出来，形成大量的火山碎屑岩及火山熔岩堆积在火山口周围，最后形成巨型环状火山口壁，当一切冷静下来，那是多么宁静而又充满自由意志并铺排了无穷力量的等待过程，它的美丽因为等待而到来。
大量火山物质喷出，造成火山体内物质空虚，内压力急剧减小，失去了对其顶部和周围岩层的支撑能力，火山口及其周围的岩层向中心塌陷下去，形成漏斗状，四周产生一系列放射状和环状的裂隙，如犬牙，由于断裂作用以及后来长期的风化剥蚀，火山口周围的环形火山口壁形成大大小小陡立的孤峰。破火山口形成后，周围山上的地表水汇集其中，再加上地下自然涌出的泉水，形成了这座最美的火山口湖。
显形的天池如小儿的眼睛，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空气，它是静止的。时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湖水，看见的人们如同眼里流出的泪水不能重新回到眼眶，同时又感叹泪水夺眶而出的力量，她的美好如电弧掠过夜空一样惊心动魄。
二
9月，我成了长白山的来访者。美，永远引导着、注视着众生。
看山看水的时候，那些云山雾海、有限的匆匆一瞥，我不想随意地仅仅只被景色所溶解。那条曲里拐弯的上山路拥挤着人群。
美丽的吉林省作协张丽书记信心满满地说：“能看见天池真容的都是和长白山天池有缘的人，有些游客几次来都无法目睹，我们一定可以。”
因为云雾变幻莫测，掀动衣襟的风，但愿在此温柔。生命里的每一天，以前没有，今后也没有。
公元1677年是长白山的一个分界线。不知道长白山的从前，便不知晓它的将来。而现在，距离1677年不仅是2400里外的京师紫禁城的距离，更是一位年仅24岁的皇帝青春年少永回不去的历史眺望。
这一年，一些人物和情感都扔在了永远不可能再回来的地方，重新捡起时，成为值得记忆的果实。他向内大臣武默纳、亲随侍卫首领耀色等四人下达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命令。让他们远赴祖宗发祥之地的长白山脉，在当地军民的协助下验看长白山，“以便酌量行礼”。这位皇帝，正是同时面临着三藩之乱陷入僵持、台湾郑氏家族对闽浙沿海骚扰不断、黄河决口数十处亟待整治等等棘手问题的清圣祖康熙皇帝。
从24岁康熙皇帝上谕的字里行间可以看出，他是要祭祀长白山了。
对大自然古老而虔诚的敬祀，慎子曰：“山川为天下衣食。”就是说山川为人类提供了丰富的生活资料。古人为答谢山神的馈赠，进行大山祭祀，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大山祭祀逐渐衍生出的五岳祭祀和泰山封禅，对24岁的皇帝是一个暗示。祖先对自然的敬畏自有国人的生存哲理：山中有神灵居住，是连接天上的天梯。《史记》说“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诸侯祭其疆内名山大川”，《国语》中记载周人“夫国必依山川，山崩川竭，亡之徵也”，大山崩塌、河水枯竭本是自然变化，但古人却认为这是阴阳失序导致山川变动，山川变动则水土不为百姓所用，进而天下大乱。
当年武默纳返京后，题写《武默纳题奏》，记述至讷殷地踏察长白山之经过。康熙皇帝祭祀长白山的用意已经更加明确：“长白山祖宗发祥重地，奇迹甚多。山灵宜加封号，永著祀典，以昭国家茂膺神贶之意。”礼部议覆，奏请康熙比照五岳，改封长白山神为“长白山之神”由此，长白山取得了与五岳同尊同祀的地位。
科考长白山第一人的候补知县刘建封来到池南区漫江镇时，写下“走过大荒三百里，居然此处有桃园”。
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挽留住时光的步履，唯有自然。时间溜走，人类装填了某些神秘和不可预知性，能完成人类想象力最虔诚的记忆，也只有虔诚，也只有敬畏才可以让美存在。
雾开时，我看见了天池。
清风拂过水面，天空渐渐饱满和清晰的色彩让我看见了波纹一层一层荡动起来。
唯有天空始终给人类存在呼吸，唯有长白山天池没有风烛残年。
三
长白山天池有十六峰，其中，卧虎峰、梯云峰、玉柱峰和白云峰这四座山峰，在天池的倒影形成了一个长白山图腾，图腾像中有花卉形象、蜻蜓形象、海东青形象、虎豹形象、山神形象、天池女神的形象等，都符合萨满教万物有灵的理念。后人依据此四峰倒影，抽离出人面图腾，制作出天池定海神柱，并最终形成“长白山之神”的形象。
长白山作为满族的族源，也就是满族的发祥地，见证着满族萨满文化的起源与发展。萨满教认为，人有三魂，在世为生魂，去世为游魂，投胎为生转魂。敬奉长白山之神，三魂始终受其庇佑，为生命保护神。1200万年前随长白山造山运动而生，被封王、封帝、封神800多年，享两个王朝国家祭祀，“长白山之神”有着数不清的尊崇与荣耀。
我在长白山看到了人参。而知道人参的贵重，已跨过了饥饿留连的孩提时代。它是长生不老的神药。《神农本草经》记载：人参味甘，主补五脏，安精神，定魂魄，止惊悸，除邪气，明目，开心益智。久服，轻身延年。“名士寄来消酒渴，野人煎处撇泉华”。
附于人参的神话故事太多，它最感动人的故事是害羞，它会在人发现时迅速逃跑，尤其是面对人类的危机和险恶。终身被人类占有是幸还是不幸？人参的药性得以固化，它毕生的武器是断绝人类的梦想，它的存在足以对抗任何时间里所有的目光的摧残，一切貌似强大的都将先它而腐朽衰老。
我在长白山听到了一段奇妙的故事。参民们进山挖参，来到人参分布地带一不能大声，二不能说各种污秽难听的话，否则人参就走了，你总也挖不到它。当发现人参时，那就更有意思了，如挖参人常是十数个人拉成一条线，在一个山坡上寻找，忽然一个人看见人参了，这时他就要眼神不错地盯住喊一声：“棒槌！”跟着的人马上就要问：“什么货？”看见人参的人就得答“五品叶”或者“六品叶”。但当看见的是“二夹子”，成者是“巴掌”时，就不是直呼出来，而是喊“六品叶转胎”或“落地托天掌”，以示吉利。这时别人喊“快当”的祝贺话。然后才上前用一条两端拴着铜钱的红线，将人参的苗缠起来。不然据说就会遁走，绕好后，再把周围的杂草拔掉，铺上雨布跪下，用木器掘土，再用竹打慢慢从根须上取一块皮，里边放上青箬，把人参包裹起来，以防人参破碎，还要在起皮的松树上，砍上几道痕印，叫作“照头”，以指示百年后的再来人，这里曾出过人参。
没有人比中国人更懂人参了，人参被誉为“百草之王”，无论是宫廷记载还是仙侠小说，百年人参、千年人参总有神奇的存在，甚至是制作神奇丹药必须的药品，更是续命的神奇植物，因此早在两千多年前，人参是作为贡品进行上贡的。朝代更迭，换了人间，想另生枝节、迫切续命的帝王一代又一代，想留住江山的人民还在。
太阳出来了，在长白山山巅上远望，水，曾是怎样温柔软润的生命之源，我看到过无数水的流速，长白山天池如上苍晶莹的眼波和流转的神情，围绕着它存在的山与路全成了静物。时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流水，流水让人类从喧嚣中获得欢喜并低下自以为是的头颅。
四
岁月，既不可选择也不可期待，我们可以选择的仅仅是如何对待这似乎可以无限延伸、不断被云雾缭绕的美好情境。
在长白山下的溪水中漂流，我们把一段时间暂时交付与跌宕起伏随波逐流。惬意、阻击、碰撞，山色像玉一样葱茏碧绿，空气似玉一般清凉温润，长白山宽阔的胸怀，展现出一派自然天成的世外桃源，山在，水在，生命依旧。理想中至美至极的情境每一个人都渴望从现实中寻找，一个幸运渔人讲出的神话，在此相遇。
千百年来，无数的人都在寻找着这一块“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所在。而世人千年所寻的，其实是我们烦乱心境渴求的一块休憩之地。如果没有这样一个精神意义上家园的存在，文字的创造是不会直抵纯真的原始本意的，如果不是连绵不绝的群山阻隔了一切与外界的联系，要产生这样的文字也不大可能，因为文字发达的地方，汉字早已铺天盖地。陶渊明用汉字沟通了中国最古老的文明和文化，直抵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世外。
沃野千里，一个如此让人心动的词汇。有如哲人所说，今天所看到的这一朵花就是最后的美丽，今生已不能和眼前的这一朵再次相逢，今天的风不再吹到明天的你的身上。那么有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重复？重复只是时间的形式，而它的实质是：长白山的水引诱了我，可能从来不会只是一个想象，回首时一定是——时间中的地老天荒。
我国的《乐记》认为，音乐能与天地相合，和鬼神相通，使宇宙大放光明，日月运行有序，四时风调雨顺，万物生长茂盛。长白山下的朝鲜族是一个载歌载舞的民族，他们的民歌活泼、浪漫，有时简直就是一个永远深情的象征。
歌者说，歌声是我们忘却身体之外一切烦恼、动情歌唱的根本原因。我们是一个多民族融合的国家，有多少民族就有多少种歌唱。多少类的民歌深藏于沃野、草原、森林和高原，他们降生于清澈的歌声中，在歌声中成长并随歌声获得爱情。在一个纯粹的场合里，我曾经看过一次民间朝鲜族演出，那场演出令人难忘，合唱队10位40多岁的中年女人，穿着白色的朝鲜族长裙，风度如仪，用汉语演唱《我的家在长白山》。事后有作家对她们说：“你们唱得和谐、自如，有一种一般歌手没有的快乐，这使人们忘记了你们的嗓音的技巧的不足。”
长白山的女人们，当心中响起了那激动广阔的音乐旋律，她们走进长白山，那漫山遍野的夕阳金辉一下就会使她们响起《金达莱的故乡》《阿里郎》《春天年年到人间》。浪漫和壮丽就是一个象征，一个共同守护家园的往事。
飘散四方的人群，在外谋生，来此旅游，当共同出现在长白山天池脚下，对过往日子的怀恋，特别是日常生活之外一种难以捕捉的精神上的世外桃源，唯有唱起抒情的歌，那种健康欢乐的调子，简直是永远深情的象征。
回到自然与自己的灵魂取得联系，天地人融合，才是人间最大的和谐。
好，让我们一起来歌唱长白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