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2024年第2期|梁鼐:隐身衣
梁鼐,辽宁朝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6届少数民族作家班学员。辽宁省作家协会第十四届签约作家。在《民族文学》《青年文学》《长城》等杂志发表小说,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选载。获得“首届梁晓声青年文学奖”“2020—2021年《鸭绿江》文学奖年度最佳小说”。
编者说
相传在一个盗贼一生中,会有一个荣耀时刻——祖师爷给他穿上了隐身衣,令他来去自由,予取予夺。现在正是这个年轻男子的荣耀时刻,却也是另一群人的纠结之时。小说开局是微妙官场,过程像是中国版《完美陌生人》,结局令人想起经典的《警察与赞美诗》。掩卷后想想,这其实是我们满是苦楚又备受嘲讽的日常。
隐身衣
梁 鼐
1
夜里十点,散了酒局,志新、铁黑和亚丽送庆山回家。
酒局是庆山张罗的,招待省城来的几个大学同学,其中一个还在省教育厅的重要部门工作。这位同学来之前,特意叮嘱庆山,千万不要惊动市里的教育部门。作为重点中学副校长的庆山,把今晚的宴会标准提到本市现有餐饮水平的最高规格。这里面包含两层意思,一是重叙同窗情谊;二是拉近彼此的关系,在以后的仕途中会有关照。
庆山又叫上志新、铁黑和亚丽陪酒。志新和庆山与省城的几个都是同学,都毕业于省城的师范大学。志新在庆山的学校当后勤主任,虽然是庆山的下属,但有同学这层关系,两人处得比亲兄弟还亲。铁黑是庆山的表弟,从小一起光屁股长大,本来混得光景一般,在市场上卖鱼,但自从庆山当上了副校长,就吩咐志新照顾一下铁黑。铁黑就啥都卖了,学校需要啥他卖啥。铁黑的日子就好多了,店开大了,雇用了人手,人也跟个猪尿脬似的飘起来了。今晚的单就是铁黑买的。看到账单上那一长串数字,铁黑有些心疼,还是咬着后槽牙付了款。他知道,表哥会在以后的采买中如数或者加倍补偿的。亚丽和庆山、志新是高中同学,结过婚,因为男人出轨被她捉奸在床,离了,一直单身。亚丽肤白貌美,三十多岁的人看起来像二十岁。她酒量好,并且不怯场,经多见广。所以,一些酒局,庆山就会把亚丽带上。庆山发现,只要亚丽一出马,多么沉闷无趣的酒局立即变得生动活泼。
亚丽在庆山大学毕业单身那段时间热烈追求过他,面对热情奔放的亚丽和温文尔雅的小双,庆山还是选择了后者。但正如那句话所说,没得到的才是最好的,醉酒后的庆山时常望着亚丽红嫩的嘴唇和吹弹可破的脸蛋儿,陷入遐想。只是想想而已,从来没有过实际行动。
志新和铁黑时常开他俩的玩笑,并且有意或者无意地制造过两人单独接触的私密空间。但庆山的底线还是有的,坚决不越雷池一步。他和小双也是伉俪情深,在他的婚姻观里容不得丝毫背叛。他俩结婚快十年了,还没有孩子。小双天生的输卵管狭窄,医生说怀孕的概率是百分之五。他从来没因为这个嫌弃小双,甚至做好了丁克家庭的准备。
今晚的酒局非常成功。志新、铁黑和亚丽把省城来的几个同学陪得相当到位。尤其是教育厅的同学,坐在亚丽身边,肥厚的嘴唇几乎要碰到亚丽红扑扑的脸上了,酒汪汪的眼睛几乎要掉进亚丽井一样深的白白嫩嫩的乳沟里了。让他高兴,是本次酒局的核心目的。从酒局散后他的表现看,目的圆满达到了。他抱着庆山,说了许多掏心窝子的话,鼻涕眼泪沾满了庆山的肩头。他握着亚丽的纤纤玉手迟迟不松开,加了亚丽的微信,再三叮嘱亚丽到省城就打电话给他。
庆山让志新和铁黑把土特产塞满汽车后备厢。经过了漫长而熬人的告别,省城的同学终于离开,上了高速,回省城了。
几人中,数庆山酒量最差,今晚着实喝多了。他脚下没根,站立不稳。志新、铁黑和亚丽决定送他回家。庆山起初坚持不让,后来晚风一吹,酒劲儿上涌,头昏脑涨,脚下如踏云雾,也就同意了。
叫了一辆网约车。司机问,会吐吗?志新说,不会,他喝酒从来不吐。司机这才启动车。志新说,去星海花园。这时,庆山打了个酒嗝说,不去星海花园,去西城华府。志新说,你家不是在星海花园吗?庆山说,老家来人了,住不开,我和你嫂子去她妹那儿,她家房子空着。
车里酒气熏天,司机摇下车窗,夜风灌进来,汽车登时变得轻盈了,如同鼓满帆的船。车子起动,驶向汹涌奔腾的夜海。
2
网约车在西城华府小区门口把他们卸下来,几个人踉踉跄跄地来到庆山妻妹家门前。
铁黑敲门。他先是轻轻地敲,没响应,就加大了力度。铁黑把那扇盼盼防盗门擂得像一面鼓,依旧没人开门。铁黑反身看庆山,庆山看看门牌号,自语道,也对呀。他拿出手机打电话,身边人都能听到电话已经拨通,没人接听。几个人正不知怎么办好,门却开了,小双从门缝中露出头来。小双说,吓死我了,我以为地震了呢。庆山说,怎么才开门,手机也不接,做什么呢?小双把门缝开得大了点儿,灯光泻出来,光圈像斧刃揳在地面上。小双说,洗澡呢。铁黑嬉笑,表嫂,洗澡怎么没湿头发,是不是有别的情况?小双说,正准备洗,在浴室里放水呢,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几个人进了门,发现小双的身体裹在白色的浴袍里,脖颈白皙修长,小腿嫩如葱白,脸色绯红并且有细汗冒出。几个人盯着小双看,小双浑身不自在。她用手边扇风边说,太热了,今晚太热了,你们热吗?志新、亚丽和铁黑都发现小双有点儿不对劲儿。志新打个哈哈说,是热,新闻上说今年的平均气温比往年都高。庆山对小双说,打开空调。小双找到遥控器,摁了摁,“哔”的一声,空调运转起来。
几个人把自己的身体扔在沙发上。折腾了大半夜,他们的疲倦像水面上的波纹一圈圈扩大。庆山说,沏点儿蜂蜜水,解解酒,今晚都没少喝。小双转身离开。不一会儿,传来一声玻璃器皿落到地上的脆响。庆山高声问,怎么了?小双回应,醋瓶子摔了。空气中果然飘来了淡淡的酸味儿。
志新提议说,咱们打会儿牌吧。这也是他们酒后经常的节目,打牌,有时也唱歌喝茶。庆山窝在沙发里的身体挺了挺,来了兴致,说,行。他俩看亚丽。亚丽说,我无所谓。又看铁黑。铁黑一脸苦相,他最怕打牌,因为十回他得输九回。打牌运气占小成,更多拼的是智商。几个人里,他的智商最低。他曾提出休战,说把钱主动掏给他们,不劳动手了。庆山、志新和亚丽不同意,他们说,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庆山把扑克拿过来,已经在洗了。志新和亚丽盯着铁黑,铁黑不能扫兴,牙疼似的嘶哈着,百般不情愿地围坐在茶几前。
小双端着几杯蜂蜜水过来。她的浴袍下摆有一块喷溅了醋汁,晕染开,像血,又像盛开了一朵玫瑰。庆山一下一下切着牌说,你没事吧?小双说,没事,开冰箱拿蜂蜜时不小心碰翻了醋瓶子。庆山、志新和铁黑仰头喝掉一大杯蜂蜜水。亚丽轻轻啜了一口。庆山对小双说,你去洗澡吧,我们几个玩牌。小双把壶里的蜂蜜水加满,去洗澡间了。几个人开始打牌。
他们的玩法是“跑得快”,四个人各自为战,单打独斗。铁黑智商不高,但也有小生意人的精明。玩的时间长了,铁黑发现了问题:牌局虽小,也是人际关系的缩影。四个人表面上各打各的,实际上还是形成了一个个心有灵犀的小联盟。在关键牌上,还是能看出倾向性。志新帮庆山,庆山帮亚丽,就是没人帮铁黑。铁黑看透这一切后,采取了挨揍打呼噜的态度,视而不见,输钱就当是感情投资了。
没想到,今晚却是铁黑的胜利日,牌抓得太好了,打得也顺风顺水。铁黑连续赢了多个回合,面前的钱堆成了小山,场上的局面登时变成了“三掐一”。庆山、志新、亚丽三个人对铁黑猛攻猛打、拦挡堵截、诱敌深入、合力围歼,战术运用得炉火纯青,依然不能阻挡铁黑胜利的步伐。得胜的铁黑还不忘羞辱他们,腰身扭动,手舞足蹈,在幻想中,他手里拿的不是牌,是皮鞭,正一下一下抽在他们的身上,抽在亚丽赤裸的臀上……每回合胜利后,铁黑都像地主婆一样,伸着手,在三人面前恶狠狠地喊,拿钱拿钱拿钱!
赌品见人品,庆山很坦然;亚丽虽是女流,也毫不变色;只有志新气量小些,从一开始的强颜欢笑到后来的不苟言笑,面如猪肝。牌势的一泻千里让他彻底丧失了信心,每次出牌都犹豫不决、战战兢兢。他屁股下像插了稻秆,扭来扭去。现在的牌局对他是种煎熬。他数次想提出散伙,一走了之,但见庆山和亚丽兴致正浓,只好痛苦地继续挨着。
小双脸上挂着水珠,擦着头发出来了。志新如同见到救星,说,嫂子,换手如磨刀,你替我打一下,我到外边去抽根烟。志新起身拉开进户门,黑暗像狗溜进来。庆山说,不用出去,到阳台上去抽,我记得他这儿有个阳台,连着卧室。小双说,别到阳台上去抽。庆山说,怎么了?小双说,开窗户容易进蚊子。庆山嫌小双有些多事,对志新说,没事儿。
志新把门拉上,向卧室走去。卧室的门关着,他推开门,背影消失在门后边,如同进入另一个空间。
3
五分钟以后,志新回来了。没有人注意到他脸色苍白,眼神飘忽,脚步绵软。小双把牌交给他。志新坐下后,眼睛盯着牌,花红一片,模糊不清,强迫自己定了定神,才重新进入打牌的状态。
铁黑看了看志新。志新不看他,摆弄牌,手指有些抖。铁黑找个空当,打个哈欠对在一旁观战的小双说,嫂子,你也替我一下,我也去抽根烟,提提神。他把牌递给小双,起身奔阳台去了。
接下来的时间,志新的心思不在打牌上了,输赢成了最无聊的事情。他一边寻找周围可用的应手的家伙,比如垃圾桶、烟灰缸、水果刀……一边回想着刚才惊心动魄的遭遇。
五分钟之前,志新推开门,穿过卧室,到阳台上去。卧室亮着灯,灯光近似暧昧的昏暗。卧室的床上铺着被子,被子蓬松着,裹着一个人形的空间,可以想象曾经有人在那儿惬意地睡眠。卧室与阳台之间隔着一扇窗。卧室已经够暗的了,阳台更暗,几乎与外面的黑暗融为一体。
阳台是半封闭的,三面围着栏杆,不足十五平方米。这是志新倚着栏杆吸烟时目测出来的。阳台空间不大,却被主人塞得特别拥挤。有几盆高大的绿植,两个椅子,一个单人沙发,一个茶几,茶几上还放着一套茶具。在阳台的西北角,有一个衣架,上面挂着几件衣服,冷不丁一看,好像站着一个人。
空气灼热,没有一丝风,很闷。这里是九楼,四下望去,视野辽阔。接近午夜了,大部分人家的窗户都是黑的,少部分还亮着灯。有的人家窗帘也没有拉,可以看见男人在看体育比赛,女人几乎赤裸地走来走去。如果是平常,志新会饶有兴致地看上一阵,今天他没那个心情。牌打得稀烂败坏了他的胃口。他掏出兜里的钱数了数,只剩下薄薄的几张了,已经输了很多。他的心情像天气一样闷起来。他老婆热爱钱像热爱生命,每个月只给他固定的零花钱。他要用这钱应酬、加油,还要贴补母亲。每次都能赢,今天不知这是怎么了,手像摸了狗屎一样臭。他狠狠搓搓自己的手,甩了甩,想把晦气甩掉。他对自己主动提出打牌的建议,悔得肠子都青了。正在懊悔之际,阳台的另一边突然传来“嘭”的一声,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
志新向发出声音的地方走过去,只走了几步,就停住了。他的心脏像被一只手攥住了。他在衣架后边看到了一个人,高高瘦瘦,面目不清,眼睛却像炭火一样明亮。志新即将窒息的时候,手松开了他的心脏。他听到心脏发出欢叫一样的跳动。他没有继续向前,在离衣架几米远的地方站住了。他看着那个人,也能感觉那个人在看着他。空气像玻璃一样变得又脆又硬。
他先是被吓住了。反应过来之后,他的念头像一锅沸水上下翻滚。显而易见,这个人是小双的情人,也许刚刚在床上苟合完。那床被子下面也许还能嗅到汗液和其他体液交融的味道。怪不得今晚的小双看上去那么不自在。小双真够大胆,明知今晚庆山会来,还争分夺秒与情人幽会。那得是多么的焦渴,多么的干柴烈火,多么的狂野暴烈。没想到平日端庄淑贤的小双,背地里也会出轨。看起来感情笃厚的庆山和小双,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藏着一个第三者。他不由得感叹,想起一句话,张爱玲说的,人生是一件华美的袍,里面却长满虱子。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思索着应该怎么办。按理说,作为庆山最好的哥们儿,发现庆山头上多了一顶比嫩黄瓜还绿的帽子,他应该冲上去揪出那人一顿暴捶,往死里打。怎能坐视哥们儿受此奇耻大辱?就像在大学时,一天深夜,他和庆山在露天小酒馆,边喝啤酒边看世界杯。庆山和邻座的几个小青年发生了口角,吃了亏,让人下了黑手,额头被人抡了一酒瓶子,血像虫子爬下来。志新抄起凳子就砸过去……
可是,现在不是年轻时无所顾忌的年龄了。志新往深处想,一通乱战后,当着几个人的面儿,发现小双的奸情,以庆山的性格,必定要闹离婚。这桩事必定闹得满城风雨,庆山会成为人们背后戳戳点点的对象。除了名声外,损失更大的是庆山的前程。现在的校长马上要退休了,庆山正铆足劲儿与几个副校长竞争校长的职位,并且已经有了相当大的优势。今晚请省教育厅的同学就有让其鼎力相助之意。如果家庭遭变故,庆山在组织那里会失分,还有,他肯定也没有心气去竞争了。本来庆山已经允诺志新,自己当上校长后,就让志新当副校长。如果他现在冲上去与那人扭打在一起,那这一切就都泡汤了。自己和庆山的前途都完蛋了,这些年的努力工作,溜须拍马,卑躬屈膝都将付之东流。
志新想到这儿,不与那人正面相对了,侧过身子看着阳台外苍茫的夜色。天空邈远、神秘,幽蓝色的天幕上,点缀着密密麻麻的星星。天边一颗流星拖着闪光的尾巴无声地划过,像划过谁的沉沉的梦境。
志新重新回到刚才的位置,手扶着栏杆,微凉湿润,手心里全是汗。不能冲动,他告诫自己。可是又觉得从内心深处,对不住庆山。这一丝丝内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滚得一座山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迫切需要找一个人分担。铁黑是庆山的表弟,比自己的关系更进一步。看铁黑怎么处理,自己静观其变。主意已定,他离开阳台,穿过卧室的时候,给铁黑发了条微信:阳台上有一个男人。
现在,志新一心三用,打牌,听阳台上的动静,盯着电视柜旁一个矮木凳。矮木凳是实木的,硬度绝对够。他盘算着,如果听到阳台上撕打起来,他第一时间抄起木凳冲上去,抡到那人头上,像十五年前一样。
4
阳台上很静,像一个空洞。铁黑靠在栏杆上吸烟。他狠狠吸了一口,让烟在五脏六腑游走一圈,然后吐在夜色中。他看着烟慢慢融入黑暗,成为黑暗的一部分。
铁黑收到志新的微信后,就知道表哥庆山被绿了。他到了阳台,四下看了一眼,就发现了阳台的西北角,一个衣帽架后面有个男人。衣帽架并不能完全遮蔽他,能看到他的侧面,高个、长腿、大脚。铁黑盯着他看了看,他一动不动,像是衣帽架的一部分,但能听到他野兽一样粗重的呼吸。铁黑发现阳台灯的开关就在他这一侧,只要伸手一按,那个男人就会赤裸裸地暴露在灯光下,但是他忍住了。他想的是曝光男人的后果。别的先不说,必将是一场恶战。看男人的体形,身架子大,如果他反抗,想制服他一两个人怕是有点儿难,得庆山、志新、铁黑齐动手。三个人中,铁黑最为年轻强壮,必定要冲锋在前。他的性格,一打架就兴奋,后脖梗都会乐开花。打架时他的手不受大脑控制了,被一股岩浆一样的热血拱着,下手的力量大而且黑。他下手黑在当年的小镇上是出了名的,打起架来,专往人的要害地方打,越是见血越是兴奋,为此没少吃苦头。前几年,他摆摊卖鱼时,与一个买主发生了几句口角,血往上涌,一拳打断了那人的鼻梁骨,要不是别人死命拦着,他会把那人打得生活不能自理。那次的打架让他付出了大半年的收益,外加半个月拘留。这些年,他尽量避免打架。因为知道自己打架时的操性,他都把打架的念头掐灭在萌芽中,面对火星四射,即将开战的瞬间,他拽住自己像拽住一只龇牙咧口、作势欲扑的狗。尤其是今年,他更不敢打架了。前阵子小区门口算命的瞎子说他今年诸事都顺,只是会犯官科,所以一切都要多加小心。
再说,归根结底这是别人的家事,自己没有必要插手。他不会把这样的事情当回事儿,只是心里埋怨表嫂太大胆了,敢把姘头带到家里,也许正是追求这样的刺激。这样的事儿算什么呢?铁黑看了看黑暗中的城市,这样的事儿每时每刻都在每栋楼里上演。看起来越光鲜的人,背后也许就越龌龊。铁黑自己也有两个情人,一个是以前一起卖鱼的,一个是朋友的妹妹。铁黑对男女之事很随便,知道底细的朋友说他像公狗一样骚。但是即使是铁黑这样的人,也有自己的底线,那就是从来不会把情人带到自己家里,也不去情人家。
他又点了一支烟,心里突然高兴起来。他知道自己不应该高兴,表哥是自己的至亲,对自己那么照顾,要不是表哥,他还在街头卖鱼,被城管撵得到处跑呢。但那喜悦的心情就像水面上的葫芦,摁下这个漂起那个,最后拦不住了,铺满了水面。一条黑蛇从葫芦中探出头,吐着鲜红的长芯。他认真审视一下,才发现这条蛇的名字叫嫉妒或者憎恨。这条蛇从幼年时就钻进了他的心里。
庆山和铁黑是姑表亲,比铁黑大两岁。幼年的庆山就长得仪表堂堂,不像铁黑长得歪瓜裂枣。上学之后,两人的差距更加明显,庆山脑瓜聪明,一点就透;铁黑榆木脑袋,愚笨迟钝。因为庆山,铁黑没少挨父母的打。父母用鸡毛掸子擀面杖,一边痛打着他的屁股,一边骂着,看看你的表哥,人家是怎么长的,再看看你,一坨狗屎。和庆山相比,铁黑成了一坨屎,还是狗屎。后来庆山考上大学,到学校当了教师,娶了貌美如花的妻子。铁黑成了浪大街的鱼贩子,光棍一条。庆山结婚的夜晚,别人都去闹洞房,忙活了一天,累得腰都直不起来的铁黑躲在暗处抽烟。他望着新房窗户上一对新人的影子,想着小双高挑的个子,柔嫩的腰肢,把烟吐到地上,连夜走回了城里。在路上,他发誓要找个和小双一样漂亮的妻子。结果呢,现实很快击碎了他的誓言,他找了一个相貌普通、神情木讷的女人,草草结了婚。
他早已没了心气和表哥争高低了,天生不如人家,认命了。现在又在人家下巴颏底下讨饭吃,还能说什么呢。表面上是庆山的表弟,其实更像庆山的奴仆。两人一同走,他必定走在前边给庆山开门,庆山家里的水电坏了,都是铁黑去维修,庆山家买米买面,都是铁黑往楼上扛……没想到,在这样一个夜晚,他见证了表哥遭遇了一个男人最不能忍受的耻辱——妻子背叛。
他不想破坏这样一个属于他的美好夜晚。今晚是属于他的全胜时刻,无论是和表哥的隐形对弈还是打牌。自从打牌以来,从来没有这么酣畅淋漓地赢过。他不想因为阳台上的男人破坏好心情,破坏这样的夜晚。
他转身离开阳台,嘬起嘴来,轻轻地吹着口哨。在向客厅走的过程中,他想到志新发的微信,他也应该发微信告诉亚丽。将来有个一差二错,会多一个人承担后果。
5
亚丽不吸烟,她的借口是到阳台上透透气,屋里太闷了。她从志新和铁黑挤眉弄眼的表情中,再结合铁黑的微信,猜到了阳台上的男人是小双的情人。
她到了阳台上,倚着栏杆,顿觉神清气爽。月亮出来了,满月,悬在空中,像一只巨大的独眼,散发着幽幽的有些魅惑的光。阳台的一切就看得很清楚了。一个男人大大咧咧地坐在沙发上,眉眼不是很清晰,但看样子很年轻,也许不会超过二十五岁。他根本无视亚丽的存在,直视着她,眼睛里有着火一样炙热的光芒。老牛吃嫩草,这是亚丽的第一个念头。小双的出轨对象是个比她小将近十岁的男人。亚丽哑然失笑,有些鄙夷小双的口味。这个年龄的男人有什么好呢,除了年轻,不知疲倦,他们嚣张做作,太莽撞了。他们阅历浅显,经济能力基本为零,可能连个包包都不能送。这样的男人将来也可能会成为好男人,可是要经过无数个女人的调教。亚丽可不想充当这样的调教者。他们不在她的食谱上。
亚丽不看他,转过身来,望着夜幕下剪影似的一片片楼群。远处的马路上传来汽车轮胎快速碾过路面的声音。
她把两手绞在一起,思索着自己接下来怎么办。志新和铁黑两个大男人发现后,都没做出什么举动,把这个难题推给了她。她成了坐在桌前解题的人。
亚丽外表大大咧咧,实际上心思缜密。她想他们也许在等着她大叫一声,他们就冲到阳台上来,揪出这个男人,揭露小双的丑事。那样,今夜必将乱成一锅粥,闹得不可收场,明早街头巷尾都会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议论这件事。那她成了什么呢?告密者,只能是一个告密者。影视剧中早已演过告密者的结局,很惨。她预料到了自己也是这样。最后两边谁也不会说她的好,只会怨恨她。就像她,到现在还恨着她的闺蜜一样。本来亚丽有着一个人人羡慕的婚姻,丈夫是个小有成就的商人,她吃穿不愁,生活清闲,丈夫也待她很好。有一天,她的闺蜜向她报告了一个消息:她丈夫正在和一个女人在宾馆约会。她怒火攻心,带着自己的两个兄弟,冲进那家宾馆,把丈夫和那个女人捉奸在床。她大吵大闹,又抓又咬。丈夫慌乱中,连衣服也没穿就跑下楼。那天黄昏,许多人见证了一个裸体的男人惊魂失魄地带着避孕套狂奔了一百多米,像个兔子一样消失在一栋楼房的拐角。这件事霸占这个城市的新闻头条长达半年之久。事情闹到那个程度,只能离婚了。离婚后,她的丈夫和那个女人迅速结了婚,他们的生活没有预想中的不堪,反而很幸福。去年,在街头遇见,前夫还是那么帅,他俩牵着一个像从图画中走出来的小娃娃,亲昵地聊着。而她呢,不得不忍受从一个男人的床,旋磨到另一个男人的床,可没有一张床能让她感到踏实和温暖。她后来想,如果不是闺蜜通报消息,她还蒙在鼓里呢,不会去捉奸,那前夫也可能是逢场作戏,最终会回归婚姻,回到她身边。现在,她依然过着富足安逸的生活,可闺蜜把她的一切都毁了。闺蜜的看似好心,实则害了她。她从此再不和闺蜜往来。
她反过来想,如果现在拆穿小双的丑行,以庆山的性格一定会离婚。庆山离婚后会娶她吗?她马上得出了结果,不会的。现在两人偶尔会调笑几句,说些暧昧的话,那是知道两个人已经没有了可能。如果,庆山离了婚,两人就有了某种可能,那庆山会离她远远的。自己呢,也不会嫁给他的。虽然还对他有爱,旧情依然像一堆没有燃尽的灰烬,一等东风吹绽,便会兀自开燃。但是时间像块粗粝的砂布,磨损了一切,他们都不是过去的自己了。庆山没离婚,他们还是朋友,如果庆山真的离了婚,也许他们连朋友都做不得了。她会失去和庆山的纯洁的友谊。她很看重这份友谊,像深藏的一块糖,孤独寂寞时舔舐一下,能抵御生活的苦。
她又想,谁的婚姻是一帆风顺呢?总会经历些波折。小双也许像她的前夫一样,一时昏了头,做了错事。经历一些时间,她会迷途知返的。为什么不给她机会呢,让她自己处理。等她甩掉那个小男人,那今夜就将成为她记忆深处的秘密。谁又没有秘密呢?谁的人生没有荒唐的过去。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如果当年,她的闺蜜有她这个境界,那她的生活就不会改变,还会庸俗地幸福下去。她有些感伤,同时也觉得自己变得崇高起来。
想透了一切,她长吁一口气,轻盈转过身,离开阳台。她从男人的身边擦过,看也没看他一眼。但是她皱了皱鼻子,她闻到了他身上散发着浓重的汗酸味儿。
6
亚丽回到客厅,他们并没有继续打牌。志新和铁黑看手机,小双给庆山捏肩膀。庆山向后靠着沙发,闭着眼,脸上是享受的表情。小双眼波里流转着柔情蜜意。亚丽心里呵呵了一声,真该给小双颁发一个奥斯卡奖。
亚丽坐到沙发上。志新和铁黑抬眼看她。三双眼睛对视了几秒钟,交换了意味深长的内容。然后都低下头去摆弄手机。亚丽和铁黑都接到了志新的微信:把庆山叫出去。亚丽和铁黑立刻就明白了志新的意图:把庆山弄走,给那个男人离开的机会。这似乎是唯一的办法了。三个人没有揭露,那就只能给小双打掩护,让那个胆大妄为的男人离开。亚丽和铁黑看看志新,微微点头,达成一致。眼神都有点儿闪烁,像鸟在水波上一掠。他们意识到自己成了小双和她情人的同谋,在彼此的眼睛里发现了或深或浅的负罪感。
志新说,庆山,咱们再出去喝点儿酒,今晚必须得尽兴。庆山睁开眼,盯着墙上钟表说,快十二点了,不能喝了。志新看看亚丽。亚丽说,必须得喝,不喝点儿酒,睡不着觉。铁黑说,对,酒是亚丽姐的男人,离了不行。亚丽用抱枕敲了敲铁黑的头。铁黑夸张地大叫。庆山说,主随客便,你们要喝,我舍命陪君子,只是这么晚了,别出去了,就在这儿喝吧。小双你看看冰箱里有没有菜,酒我知道肯定有,我妹夫也是好饮之徒,家里不缺酒。小双说,刚才我看了,冰箱里有真空包装的卤肉,还有腊肠。庆山说,正好,端上来,我们哥几个再喝点儿。志新一撸袖子说,今晚放开喝,有多大能耐使多大能耐,谁也别藏着掖着。铁黑说,不醉不归。小双一脸娴静,转身去准备。亚丽望着小双离去的背影想,如果不是阳台上的那个男人,小双真是一个好妻子,谁娶了她,谁有福气。
小双把酒和菜很快端上来,放到茶几上。铁黑要把茶几上的钱收起来。庆山说,别收别收,喝完酒也许还玩儿呢。铁黑说,哥,今晚你们就认了吧,别挣扎了。庆山说,那不一定,喝完酒就是另一个时辰了,你的好运气就过去了。铁黑说,那好,今晚我是来者不拒。
几个人摆酒添灯重开宴。志新、铁黑和亚丽轮番敬庆山酒,意图很明显,尽快把庆山放倒。不料,庆山战斗力爆棚,以一敌三丝毫不落下风。庆山酒量不大,但是醒酒快,前半夜喝的酒都散去了。现在,他满血复活,以崭新的姿态投入酒局。
酒至半酣,谈起往事。志新说起和庆山上大学的时光,两人一起翻出围墙看球赛,一起和别人掐架,一起在深夜的街头狂奔。铁黑说起和庆山小时候的事儿,庆山给他儿子找学校的事儿,拿钱给他母亲治病的事儿。亚丽说起和庆山高中开运动会的事儿,举办毕业晚会的事儿,甚至是庆山单身时追求他的事儿。酒意之下,几个人都伤感了,志新和铁黑流下眼泪,亚丽也红了眼圈。庆山说,你们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喝酒,整成追悼会了。他的情绪也受到感染,感慨着人生至今,有他们几个朋友是幸福,也掉了眼泪。
喝酒途中,志新和铁黑至少有两次把刚才的默契都忘了,冲动地要去阳台上把那个男人揪出来,把他摁在地上摩擦。但是,他们受了酒精的控制,手脚动不了,像戴上了沉重的镣铐。
这酒一直喝到后半夜两点多,三瓶高度白酒都干掉了。几个人都喝多了,喝得醉死过去,歪在沙发上横躺竖卧地睡着了。
7
小双在厨房里洗刷餐具。今晚她是惊喜的,因为在他们来之前,她在厕所里用试纸做了测试,她怀孕了。这对于一个结婚十年,日思夜想,想有自己的孩子,想给深爱的丈夫一个孩子的女人来说,是多么大的喜事呀。她的卵子像一个勇士冲破狭窄的通道,和丈夫的精子结合了。她成了那百分之五的女人。以至于她全身颤抖,不知所措,在丈夫的朋友来了以后,表现不自然,心不在焉,打碎了一瓶醋。他们虽然是庆山的挚友,但这样的喜事,她不想同他们分享,她只愿同庆山分享。她更怕,说出去之后,这个孩子就会凭空消失了,就像是隐秘的愿望,说出去就不会实现了。
水流声很大,哗哗冲洗着盘碗的油腻。小双幸福地憧憬着肚腹里的孩子一日日长大,终于来到人世的情景。她喜极而泣。
阳台上的男人蹑手蹑脚地走出来,走进客厅里。他憋坏了,在黑暗中待久了,眼睛在明亮的灯光下适应了一会儿才敢睁开。他看到了茶几上散放着一些钱和手机。三男一女睡在沙发上,打着此起彼伏的鼾声。女的叉着腿,裙子撩上去,可以看见粉红色的内裤。他无暇多看,把茶几上的钱和手机全部揣进兜里,迅速打开门,出去了。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外面广阔的天地最安全,任何四方的、幽闭的空间都让他感到恐惧。
小双听到开门声,离开厨房,来到客厅。她没发现什么,只是门开了,外面是深渊一样的黑暗。她纳闷,门为什么会开呢?来不及细想,赶紧把门关上。
出了单元门,他长出一口气。他很年轻,如果在白天,你会发现他稚气未脱,是刚刚离了校园的模样,苍白的唇上生着一圈柔嫩的短髭。他刚出道不久,这是他第二次入户盗窃,第一次也是这个小区。这次本以为万无一失,却险些折在里面。本来,他已经观察了好长时间,这一户没有人住。他在昨晚黄昏时拨开锁进了这家,从容不迫地翻东翻西,最后累了,竟然躺在床上睡着了。开锁声惊醒了他,他无处可躲,只能藏在阳台上。进来一个女人,后面又来了几个人。他们吵闹着打牌。
他窝在阳台上,尽量不发出声响,焦灼地等待着逃脱的机会。夜色越来越重,他们仍然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几乎要疯狂了。他仿佛看见头顶上悬着一只随时可能掉落的锤子。而他已无处可躲,只能接受命运的审判。他望着阳台外边,那里是广阔自由的空间,他恨不得自己能变成一只鸟,赶快飞离这个地方。
第一个人到阳台上时,他躲在衣帽架后,不料脚碰到了栏杆,响了一声。那个人过来发现了他,肯定发现了他,盯了他好长时间。他眼睛一闭,心想,今天要栽了。没想到,那人像没看到他一样,从阳台离开了。第二个人来也是,对着衣帽架研究了一会儿,也离开了。经历了前两个男人对他的视而不见,他完全蒙了,甚至有些生气了,他们在干什么呢?耍戏他吗?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他索性坐在沙发上,不藏不躲了。第三个是个女人,看了看他,同样把他当作空气。
现在他明白了,他那正在监狱里养老(无期徒刑)的师傅曾经说过,干他们这一行,总有那么一两次,别人会看不见你,就像祖师爷给你穿上一件隐身衣,那是作为一个盗(他更愿意称自己为盗,而不是贼或者偷)的荣耀时刻。当时,他以为师傅是信口胡言,糊弄他年龄小,现在看却是真的了。
小区里灯光朦胧。草丛里的虫子发出梦呓一样的叫声。他走在上面,像童年时,走在一条水流缓缓的河中,两边的杂草温柔地拂着他的脚踝。黑暗如同大幕,缓缓收拢。远处的高楼大厦踞守在黑暗中,如同他故乡壮丽的群山。一轮明月挂在两栋楼之间,洒下万丈清辉,世间的一切都变得虚幻了,像梦一样。地上有风微微吹过,吹起一片枯叶,天上有鸟缓缓飞过,扇动一片云朵。他仿佛站在宇宙的中央。大地正在上升、上升,他也跟着上升、上升,离月亮越来越近,沐浴在圣洁的月光里……
他突然顿悟了,觉得今晚的幸运也许是一个警示,告诫自己不应该再干这卑鄙的勾当了,应该趁着年轻去学一门手艺,做一个光明正大的人。他记起了自己七八岁时的理想,是做一个敲敲打打的小木匠。是什么让他舍弃了最初的梦想,成了现在这样一个连自己都讨厌的猥琐的盗?是纷纷扰扰的生活,还是其他。他已辨别不清。有一点他是清楚的,那就是过了今晚,他将金盆洗手,脱胎换骨,重新规划自己的人生。
赶快离开这里,早点儿重新开始。他激动不已地加快了步伐。
走到小区门口,他看见两个保安拿着警棍一左一右围上来。他紧张了一下,但随之释然了,他怕什么呢,今晚是属于他的荣耀时刻,祖师爷保佑着呢。他本来有充足的时间,可以弹动两条大长腿迅速逃离,几秒钟就会跑得无影无踪。那是他以往的做法。今晚,他可不想那么干。
两个保安越来越近。他能听到他们“啪嗒啪嗒”沉重的脚步声,能听到他们别在腰间的钥匙发出“哗啦哗啦”的摩擦声。他能看清他们的脸了,一个胖些,一个瘦些,都带着梦游一样的神色。
他耸耸肩,摸摸身上,似乎能摸到那柔软的、薄如蝉翼的隐身衣。他微笑着,无所畏惧地向保安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