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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雀(节选)
来源:《大家》2024年第1期 | 李知展  2024年02月29日1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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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胡三官没死。送到医院,抢救了过来,只是落了个歪头和打嗝的毛病。倒是有一点好处,自此不能再喝酒。胡三官的妻子很欣慰,喂他稀粥:“这一刀,算没白挨。”

世界的一角秩序曾塌陷,但很快又运转自如。水继续流,日子继续过。活过来的胡三官更加沉默,对旅店那晚讳莫如深。闫显海饭店不开了,人跑去昆山打工。夏平凡再不用担心他的小饭店有人眼红了。

下雪了。

好大雪。

夏平凡理出一个笸箩,放在空旷雪地上,用一根细竹子斜撑着,笸箩下撒一捧小米,竹子上拴着鱼线,单等麻雀自投罗网。夏苗手脚的冻疮越到了快春上越严重,冬天只是红肿奇痒,春一萌动,红肿处似也要破土萌发,开出血桃花,手背脚背皆肿胀开裂,溃脓处血肉淋漓。自是老夏给女儿置办不起好冬衣,老夏惭愧无地,得一个偏方:逮几只麻雀,以其脑髓于铜勺熬油涂抹冻疮,据说有效。饶是残忍,也顾不得了。夏平凡攥着鱼线抄着手念叨,老天爷,您体谅,我只捉三只,就捉三只呵。

许是家庭突遭变故,女儿有一双惊怯的眼睛,素日柔和平静,偶尔展露的笑容,像森林跑出来的小鹿,带点懵懂和惶恐。只夜里说梦话,才喊:“哥哥,哥哥,你去哪儿了,快回来吧,我们去雪湖边逮鱼啊……”

女儿这几天痒得受不了,却不声张,拿雪敷在冻疮上。一小捧雪,立时化了,女儿找了个破旧塑料盆,聚了一盆雪,两手插在雪窝里,以对等的寒凉,以天真懂事,用深雪埋起皮肉里千军万马的痒。女儿在雪盆里埋藏好双手,冻疮里无以计数拱动的虫子冻僵了,不痒了,还自以为妙计,冲父亲笑笑的。

夏平凡的心能碎掉。

那年月鸟雀真多。雪天不好寻食,见了小米,不止麻雀,乌鸦、斑鸠、喜鹊、红胁蓝尾鸲等等,从四处聚来,叽叽喳喳,呼朋引伴,为抢食大打出手,嘶叫斗殴,掀动得笸箩震颤。夏平凡始终不舍得拉动鱼线,说好的,他只要三只,杂鸟成群,他在专等麻雀落单。等得几批大鸟吃饱喝足扑啦啦飞走,老夏重撒了一层小米,检查好机关,捱到天色擦黑,这才轮到一家麻雀怯怯登场。

三只,一大两小。应是许久没进食,它们毛羽奓着,一脸菜色。两只小的见了食物,急切叫着,焦躁冒进,亢奋轻动,就要跳火坑。大的那只不知是公是母,总归是做父母的吧,见过世面吃过亏,比较稳重,排开翅膀将俩小家伙拢在身后,骨碌碌转着小眼珠,盯着笸箩下的谷粒,在思考,在疑惑,在警惕……终是架不住饥肠辘辘和后面两个小家伙的催促,一步一步接近陷阱,跳着脚到了笸箩外。两只小的就要一拥而上,大麻雀忽然面露凶光,大叫大嚷,啄俩小的脖子,似是喝斥它俩:小蠢东西,见了吃的就不要命啦,你们怎知人类的无耻,给我退回去!在它威严下,两只小的嘟嘟囔囔不情不愿地退到笸箩覆盖圈之外。大麻雀又驻足观望一阵,转着小脑袋,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确定暂无危险,这才去笸箩下啄小米。它是翘着一只脚探着半个身子,随时保持退回飞逃的姿势,啄米速度迅疾,积了一口米粒,转头吐到身后地上,让两个小的安全地吃。

真聪明。

想到远在天边的儿子,夏平凡落了泪,又笑了,这回不给他吐小米吃了,让他自个儿知道寻食的艰苦,也好。

胡三官在旁边勾着头打着嗝看夏平凡捕鸟,呆呆说了一句:“嘿,该拉绳了。”

老雀转着圈儿,不越雷池半步,啄米再吐出,它重复着,夏平凡和胡三官就那么看着。

不像白鹤或天鹅,鸟类中空姐似的;就算家燕,也傍上人类的屋檐,春来有闲情剪水啭声,如鸟类里的裁缝;麻雀就谨小慎微,日子艰难的,甚至有点儿猥琐。它是鸟中的布衣。灰头土脸,低微,却也亲切。

米谷已稀少,为了啄到中间的小米,它只好冒险反复跳进跳出。好几次夏平凡都可以轻拉一下丝线,将它兜头罩住,可看着笸箩外吃得不亦乐乎的两只小家伙,老夏到底也没拉下机关。

责编:周明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