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长书 | 《误入孤城》:孤独之城成为喧嚣之地
2024年,中国作家网特别开设“短长书”专栏,邀请读者以书信体的方式对话文学新作。“短长书”愿从作品本身出发,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也愿从对话中触及当下的文学症候,既可寻美、也可求疵。纸短情长,我们希望以此形式就文学现场做出细读,以具体可感的真诚探讨文学的真问题。
“我很想写一本完全以温州为背景的书,像帕慕克写伊斯坦布尔一样。”作家陈河在《误入孤城》中,将地方性早期记忆纳入长篇小说的写作资源,试图为读者展示清末民初温州文明史的探险地图。“短长书”第1期,青年批评家樊迎春、李斌阅读《误入孤城》,就作品中呈现出的文明视野、艺术形式、“还乡”与“寻根”等话题进行对话。
——栏目主持人:陈泽宇
本期讨论:《误入孤城》
《误入孤城》,陈河 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4年1月。中国作协“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入选作品。
“不知不觉,马本德在路上走了两个月时间。”
从黄河以北到江南以南,他像一头野象撞入瓷器店。行至路尽头,他把汽车拆散,装进蚱蜢舟,去赴一场千里迢迢的约会。
W州名望极高的潘师长之女潘青禾,在闺房里,在《申报》上,读到了千里之外父亲战死的消息。又通过《瓯江日报》,围观了他——父亲的助手马本德在马路边日复一日组装父亲那辆梅赛德斯奔驰的场景,长达半个月。
当这辆车行驶到她面前,从她捧着父亲的衣冠与马本德目光相遇那一刻起,这个闭塞小城开始了现代化进程:公路蔓延过群山,让小城与外面的世界血脉相连,电灯取代洋火点亮街道,历史的车轮飞转,民族乳业打败西洋品牌,东方民间刺绣走向法国宫廷,教堂与医院日夜忙碌,矾晶山矿石的光芒引来日本人,也引来了战争……
作者简介
陈河,生于浙江温州,年少时当过兵,曾任职温州市作家协会。1994年出国,在阿尔巴尼亚经营药品生意。1999年移民加拿大,定居多伦多。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说《黑白电影里的城市》《夜巡》《西尼罗症》《我是一只小小鸟》《南方兵营》等,长篇小说《甲骨时光》《红白黑》《沙捞越战事》《布偶》《米罗山营地》《在暗夜中欢笑》,曾获首届咖啡馆短篇小说奖、第一届郁达夫小说奖、《小说月报》第十四届百花奖、第二届华侨文学作品奖、《人民文学》中篇小说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
短长书
樊迎春,北京大学文学博士、北京大学博雅博士后,现为北京大学文学讲习所讲师,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文学史、作家作品批评、创意写作。学术作品见《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文艺争鸣》《当代作家评论》《当代文坛》等,多篇论文被《人大报刊复印资料》转载,出版编著两本。
李斌兄:
见字如面。近来一切可好?
上次见面我们有讨论过当代作家的历史书写问题,我记得我们都对一代作家繁复的宏大叙事有些厌倦,期待能看到拥有不同历史观念和观察视角的作品出现,毕竟我们都需要不断更新对历史的认知,也需要更具“当代性”的作品丰富我们的文学生态。最近读到旅居海外的作家陈河的长篇小说《误入孤城》,恰好回应了我们之前讨论中的问题,遂写信与你交流一番,也希望能够借此机会将我们此前的对话继续下去。
陈河长期旅居海外,对故乡之事难于忘怀乃人之常情,但他执著的却不是漂泊离散下的游子情结,而是正史之外的故土故事,但我们似乎又很难用新历史主义简单概括之,因为《误入孤城》确实有不少溢出理论框架之外的东西,我姑且抛砖引玉,也期待听到你的高见。
《误入孤城》首先当然是一个“孤独之城成为喧嚣之地”的现代性故事,W城很明显就是温州(作者也承认过,并且表示出于各种出版考量而使用W代号),而小说的推进也基本符合我们对温州的想象。在传统中国,商贾的社会地位并不高,陈河却给予他们重要的文学地位。小说里几乎没有官场争端,一点军阀故事也只是为了梳理这几个豪门大户的商业战争,这种对商业、市场、城市发展进程的侧重很容易让人想起茅盾的《子夜》。尽管茅盾本人的革命和文学思想非常复杂,但他在《子夜》中以及之后对《子夜》的阐释中都表现出了鲜明的政治倾向,这多少削弱了我们对《子夜》更多面向的阐释,在这方面,《误入孤城》显然别有怀抱,含蓄之中有着自己的独特视野和精神旨归。不知道我这种感受是否准确,我记得你对茅盾也颇有研究,很想听听你的见解。
《误入孤城》让我最感兴趣的,其实是它对“还乡”与“寻根”的另类表现,之所以用“另类”,是因为中国作家其实都特别擅长书写故乡,而“寻根”作为八十年代最重要的文学思潮之一也一直构成当代作家书写的重要底色,但作为去国多年的海外作家,陈河对这两个主题的处理都很有意思。我觉得《误入孤城》其实是一个“两次还乡”的故事。第一次是马本德从战争环境中回到潘师长的故乡,回到“孤城”,回别人的故乡却意外发现这里有自己的族人,历经千辛万苦的马本德多少有了奥德修斯英雄还乡的味道;第二次“还乡”则是有意的、主动的,是马本德带着自己刚找到的族人回到西北甘肃,逃离战乱、寻求生路,马本德又变成了《出埃及记》中的摩西,要带领众生、拯救众生。小说整体上呈现为一种结构主义的严谨,呈现出一种宗教感、神圣感、仪式感。在中国当代作家对故乡和历史的书写中,这是极为稀缺的品质。
而在“寻根”的问题上,小说的明线是马本德对自己家族的寻根式回归,但暗线却是更为宏大意义上的追求,即对“海洋”的书写。从纪录片《河殇》到《大国崛起》,海洋文化/文明似乎一直是中华民族的一种隐痛,却也是一直被压抑的欲望和精神,代表一种原始意义上的生命活力,如小说中所写,“那是来自生命源头的呼唤”。马本德的故乡大西北亿万年前是海洋,今天的温州也临海,从西北到温州,小说明确地在提醒我们,所谓奋斗,所谓从落后进入发达的现代化进程,其实都是返祖:“我们来自于海洋,终将回归海洋。”所以小说对海匪的书写也非常精彩,当今天的我们依然靠海洋生活的时候,我们向海洋呈现出什么样的面貌?陈河的回答是,呈现为悍匪的样子,打劫往来船只!这完全突破了我们对勤劳勇敢、艰苦奋斗的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认知。包括小说中对“族”再现,古老的族斗、斋戒、宗族会议、迷幻状态等等,看似带有封建色彩、极为前现代的东西在这里与现代的城市发展相交错,呈现为一种杂糅的、丰富的、冲突的现代感,都在“种”的意义上回望原始生命之“根”,这是否也是在和80年代“寻根”作另一种呼应?我记得莫言也被划归“寻根作家”,他也曾多次讨论“种的退化”等问题,而陈河常年在海外,根叶飘零,他是不是也可以与之形成某种具有当代性的对话?
最后想谈一点个人的感受。一是小说中女性人物的塑造,潘青禾、迟玉莲等从出场到结束都不是具有传统女性美德的形象,她们一开始就不贞洁,而且这种不贞洁是以迸发生命本能的性欲为标志的,她们像是颓败时代与新兴时代的“历史中间物”,是混沌时节盛放的玫瑰,使得小说具有难得的美感。另一方面,陈河似乎有意无意地在小说中埋下一些幽微的精神坐标,比如梅岙大桥,这座大桥从无到有的建设贯穿小说始终,也见证了这里人心的几度变迁。桥沟通两岸,沟通传统与现代,也沟通中国与世界。小说中马本德在这里找到了族人,也在这里欠下了一些学生的命,欠下了一些感情债,他说为这里建桥,也是为自己建一座桥,像建一座佛塔一样。小说悄然铺垫了宗教意义上的原罪感和救赎感。而训雕、养鸽子等情节的安排也表明陈河在有意营造一种审美意义上的诚信、自由,以及精神性的神圣。
《误入孤城》当然还有不少缺点,比如依然深陷在大历史叙事的惯性之中,比如作者身在海外,却似乎依然没有为我们提供具有国际视野的历史观念。不过小说难得捕捉了商业视角,叙述了另类的还乡和寻根故事,隐晦铺陈了宗教性与救赎感,这些依然给我惊喜和希望。或许,当代文坛历史书写欠缺的某些要素有在海外生长的可能?李斌兄觉得呢?《误入孤城》给你哪些惊喜和不满?
期待你的回信。
樊迎春
2024年2月3日于北京
李斌,男,1991年1月生,文学博士,现为西北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教研室讲师。主要方向为当代文学史料学、当代文学批评。在《台大中文学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小说评论》《文艺报》等期刊、报纸发表论文10余篇。
迎春:
今天恰逢“立春”,冬日将尽,大地回暖,万物复苏。读你来信,如沐春风,十分期待下次谋面,再度聆听你对当代文学的精微、独到的解读与判断。近日关注到海外华文作家陈河的新作《误入孤城》出版,遂购置一册,一睹为快。小说故事性强,读罢让人产生了诸多情感共鸣与审美愉悦,同时也令人联想到现代作家茅盾创作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初的长篇小说《子夜》,但又明显感觉到其与《子夜》的不同。今日读你关于《误入孤城》的来信后更是心有戚戚,深受启发,同时解答了我阅读中的一些困惑。
正如你信中所言,这部关于20世纪初、中期,温州开启现代工商业文明进程的社会历史小说,令人自然联想到了茅盾20世纪30年代初创作的以现代都市“上海”为背景的《子夜》,两者在某种程度上有着内在的一致性,而《误入孤城》完整、真实地呈现了这一阶段温州的工商业化进程。不似上海和天津开埠早,温州的工商业及现代化起步较晚,虽地处东南沿海,但地理位置较为封闭,虽然这里晚清就有了洋人所办的教堂、领事馆、教会医院及育儿所,还有长久生活在此的英、德、法、日本等国人,但迟迟没有汽车、火车、电和现代工业。在马本德遵潘师长生前遗愿,翻山越岭带来了一辆德国造的梅赛德斯越野车后,温州的现代化正式开启了。马本德、潘青禾、柳雨农、何百涵、迟玉莲等,相继修公路、电厂、炼乳厂、新式医院、新式学校、孤儿院、矿场、跨江大桥,温州走上工业化之路。但在这一过程中,前现代的习俗与社会景观仍大量留存,霍乱、送瘟神、冥婚、弃婴、狎妓、官商勾结、宗族械斗、军阀混战等司空见惯。小说呈现了一个与自足、封闭的内陆传统农耕文明截然不同的,近代中国混杂多元的社会空间,这里东方与西方混杂,传统与现代交织,文明与野蛮并存,科学与愚昧对立,官僚与商人勾连。但也正是在这一空间中,现代化进程不断进行着。马本德等工商业者,并未拒绝西方先进技术和文明,拒绝西方资本的“入侵”,他们注重引进德国、美国、日本的先进科学技术和管理方法,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在此问题上保持开放、主动、积极的姿态。客观而言,西方先进科学技术的引进和借鉴,在温州开办、发展现代工业的过程中至关重要。小说某种程度上与近百年前茅盾的《子夜》构成了互文关系,马本德、柳雨农等民族企业家及其奋斗历程像极了茅盾笔下的吴荪甫,但不同的是,前者身上的民族意识和阶级观念并不突出。且与茅盾不同,陈河并未在“民族企业”受“外国资本”挤压而生存艰难、奋起抗争这一框架下展开叙事、塑造人物,显出更为开阔的历史意识与文明视野。这使得小说具备了较高的思想史价值和“当代性”启示。
此外,又如你信中所说,小说是另类的“还乡”或“寻根”叙事,你从潘师长的魂归东南和马本德的返回西北两个角度解读,令人眼前一亮。窃以为在此之外,整部小说的写作实践也可看作是作者的一次“寻根”之旅。陈河在“后记”中说,出国三十多年后,“我很想写一本完全以温州为背景的书,像帕慕克写伊斯坦布尔一样。”作者定居加拿大,身处完全不同的社会文化圈,海外华文作家的身份、生活和经历都使这一“寻根”之旅变得特殊而丰富。一方面,久居海外让他对故乡的记忆都蒙上了一层柔软与温情的面纱,另一方面异质的语言、文化、宗教、习俗和生活方式,让他在面对和思考故土及本民族文明时,又具备了更为开阔的视野和更为现代的眼光。正如小说所叙述的那样,温州的现代化并非本土自发的,而是(被动地)在与西方文明交流与碰撞的过程中开启的,即便这其中充斥了不少民族耻辱与血泪。小说中除了潘青禾、柳雨农、何百涵等温州本地工商业者,还写到许多身居此处的外省及外国人,就连主人公马本德也是来自西北内陆祁连山一带的“胡人”,正是来自不同族群与文化的他们在碰撞中的互相融合,才共同开启了这里的现代化进程。这种混杂多元的社会圈层与文明形态,不正是在欧风美雨影响下的近代中国走向现代的一个生动缩影和寓言,以及作者当下海外生活中多种族、多文化生态的一个历史镜像吗?在此意义上,这一“寻根”之旅变得意蕴更为丰厚起来。
再者,小说所塑造的人物形象血肉丰满,真切感人。你也特别注意到了其中的几个女性人物。据我阅读体验,作者笔下的女性世界和男性世界都特别引人注目。一方面,其中的女性如潘青禾、迟玉莲等都散发着现代独立女性的人格魅力和人性光辉,她们虽然无法完全摆脱旧世界与旧思想的枷锁,处处受到男权秩序羁绊,自身性格、行为也多有矛盾之处,但潘青禾受“五四”思想洗礼,信仰新文化,渴望自由恋爱,追求个性解放,创办新式医院和孤儿院,迟玉莲跳出丈夫死后遭受其他男性欺侮的悲剧命运,走向独立和复仇之路,利用传统刺绣工艺生产的头巾、台布走出国门,同时投资家乡开发矾晶矿,勇敢追求爱情和幸福等等,都体现出“新女性”的可贵品质,此外作者笔下的英国女护士窦维新、修女等也都可佩可敬,她们为当地的医疗卫生事业做出了巨大贡献,这在小说中有不少篇幅。除了这些女性外,作者也塑造了一众血肉丰满的男性英雄形象,细腻描绘了他们的生活与情感世界。马本德钻山入林,克服艰难险阻,九死一生,历时几年修通了温州的第一条公路,他粗犷和刚健的英雄气质令人印象深刻;但他对潘师长的忠诚,对潘青禾因一场性爱而生发的迷恋、憧憬与坚守,又体现出细腻、柔情、浪漫的性格。柳雨农、何百涵开办实业获巨大成功,虽然前者与旧官僚勾结,思想行为守旧,后者更具现代商人和企业家精神,但两人在温州的现代化过程中发挥了重大作用,同样令人敬佩。作者笔下的这些英雄人物大都具有传奇色彩,但有血有肉,有情有义,有爱有憎,立体丰满,真实可感。
这些都使得小说的可读性大为增强。但正如你说,《误入孤城》似乎仍有些宏大叙事的痕迹,总体上尚未跳脱社会历史小说的范畴。作者的叙事水准显然非同一般,但在现代小说技巧、艺术形式的创新与探索上,未让人产生眼前一亮的感觉。另在文字上还有少许如“对……感冒”等不符合历史语境的表述。期待作者能够利用多元、开放的社会环境与文学生态,再出力作,以飨读者。
以上为阅读小说及你的来信后生发的感想,草草写就。期待再会!
恭颂撰安!
李斌
2024年2月4日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