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型文学或人工智能,谁改变了严肃文学的边界?
如今讨论严肃文学与类型文学的界限,还有没有必要?经过近两百年的发展,现代小说经由作家与批评家的努力,将严肃文学从古老的类型文学土壤中分离出来,成为一骑绝尘的典范代表,从知识界到大众,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两者形象的分离乃至对立。但近年人工智能的快速发展,让文学自身产生了危机感,当Chat GPT介入生成的文本开始出版与获奖,当最新发布的文生视频大模型Sora从文字描述生成富有想象力的视频画面,此时,无论是严肃文学作家,还是类型文学作家,都不可避免地回望自身、望向对方。如一些作家所言,“小说是人类的最后一道防线”,那么如何让文学更严肃些,直面产品化的网络作品,就成为了新的问题。
今年初,文学杂志《鲤》复刊,首期推出的主题《严肃点!文学》,将这个话题交给了诸多作家来回答。即使没有直接向作家们提问是否感到人工智能时代对文学的冲击和改变,读者也能够在杂志刊出的文章中感受到文学观念正在悄然变化。近期,在《鲤》与出版方明室举办的分享会上,主编张悦然表示,《鲤》新刊里做了一个有趣的问卷,其中有一个问题,大家的回答都非常统一,这个问题是:“村上春树是不是严肃作家?”大家都回答,是的。显得好像多此一问,但如果回到十年前,问更年长一点的作家,他们真的都会说:“是的吗?也许不是。”
无论承认与否,许多作家曾广泛阅读类型文学并且受到影响,在分享会上,作家、出版人黄昱宁提到,19世纪小说蓬勃发展的时候,勃朗特三姐妹的小说中就能看到哥特小说对她们的影响,而塞万提斯能写出《堂·吉诃德》,也是在阅读了大量骑士小说的基础上,产生了颠覆这一类型的新视角。作家格非也坦言,年轻时看过许多历史题材小说和金庸武侠小说,并且在最初写作时受到了不少影响,虽然如今他已不再阅读类型文学,但仍对类型影视剧保持“追剧”热情。作家双雪涛更是对类型文学相当熟悉,在他看来,读类型文学就像是获得一种契约,不同类型下涵盖的元素和节奏是有规律的,他能按时从中获得阅读的乐趣,而他自己的写作也部分汲取了这一点,“我平时看太多严肃文学的时候,会通过阅读类型文学来调节。我的写作愿意被它影响,通过有计划有节奏的方式把乐趣传递给读者。”
当然,随着人生阅历的拓展和追寻问题的扩增,对类型文学依赖的减少是必然趋势。双雪涛说,如今不再读金庸并不是因为他不够好,而是人生进入到需要从严肃文学文本中寻找答案的阶段。格非也表示,类型文学的价值不应该被贬低,有一类作家的写作是介于严肃文学与类型文学之间的,他在清华大学的写作课上也这样提醒学生,这类作家的写作有许多高明之处值得学习、借鉴。的确,有些作家作品难以完全用严肃还是类型去界定其写作风格,远的有梁文道提到的厄休拉·勒古恩的科幻小说《黑暗的左手》《地海传奇》、张悦然提到的阿特伍德《使女的故事》、波拉尼奥《2666》,近的有双雪涛提到的石黑一雄新作《克拉拉与太阳》等作品,都能看到深刻主题与类型元素的深度融合。
厄休拉·勒古恩在2004年的一次演讲中指出,类型是被商业和网络推动出的分类,以此来评判文学毫无意义。她表示:“写小说的人们不断跨越和无视类型疆界,不断像谷仓里的猫咪一样生出杂交混血的后代。如果是这样,那么类型的概念还有什么用呢?”当网络时代进入到人工智能阶段,类型的概念似乎诞生出新的问题,因为所有的文学都不得不面临新的竞争对手——人工智能催生的文学产品。这些文学产品同样在商业与网络的推动下,正逐渐渗透进类型文学,乃至定义新的类型文学。毕竟,过去类型文学所擅长的叙事技巧,在人工智能数据处理面前,已经不再是优势,未来还有谁能比人工智能更好地理解规则、利用规则、打破规则呢?
Sora的出现,甚至让许多短视频创作者也产生了危机感,当“赛博朋克”从科幻作家笔下独享的神秘画面,变成了手机上的一种修图滤镜,类型文学也有了被吞噬的危机感。在这样的变化之下,严肃文学又该如何更严肃些,保留人类原创的独特性?
格非说自己在面对课堂上的青年学生时,不止一次表示,希望未来的青年作家们要用新的方式去创作严肃文学,这并非是让他们利用人工智能去创作,而是不被狄更斯或巴尔扎克建立的现实主义方法所框限,去寻找新的方式来为现实主义写作注入新生命。他观察到的,是自己这代作家身上的写作局限——用简化的版本模仿狄更斯或巴尔扎克描写现实生活,却无法比肩他们所达到的成就。他以近期阅读的2021年诺奖得主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的小说为例,“我看到了克制、朴素的情感风格呈现当下现实世界的魅力,这意味着现实主义写作仍然有可以突破创新的方向。”同样,双雪涛谈到阅读2022年诺奖得主安妮·埃尔诺作品的感受,看到了她打破虚构与非虚构界限、发明新的语言腔调的能力,这也是严肃文学可以保持其独特性和原创力的一种确证。
曾经,作家博尔赫斯言辞激烈地指出,“所有的虚构都是类型,所有的类型都是文学!”如今,所有的原创文学无一例外需要面临人工智能文学产品的凝视,解决的答案不会立即出现,但敏锐的作家会感受到危机在何处——无法直面时代、停止创新的严肃写作是危险的,贬低类型文学的价值也是危险的,刻意忽视人工智能的存在更是危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