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向黎专栏·红楼隔雨 《雨花》2024年第2期|潘向黎:人人都拿黛玉当挡箭牌(节选)
说起林黛玉,很多人的第一反应是越剧里的那句“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一直觉得这句唱词是神来之笔。后来发现最晚在唐朝就已经这么说了,“美人天上落,龙塞始应春。”这是说永乐公主入蕃,作者孙逖,玄宗时当过左拾遗、中书舍人。
林妹妹从天下掉下来以后,在贾府的风评和地位如何?有些读者是这样理解的:天下第一身体差,成天哭哭啼啼,娇滴滴,敏感多心,计较小事,说话刻薄,容易生气还不好哄,特别麻烦……在这些人心目中,大观园中人缘最差、最不好相与的姑娘,这个“桂冠”只能属于黛玉。
有的人则耿直一些,公开承认不管贾府的人怎么看,自己就是看不惯林黛玉,一点都不喜欢她,如果遇到一定受不了,简直要为时空隔阻不可能相遇而庆幸。
理解力和审美力保持在这个水准,在现实里和书里都不会孤独,先看书中的同类。
比如宝玉的奶妈李嬷嬷,她就气急败坏又哭笑不得地当面抱怨:“真真这林姐儿,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你——这算了什么。”(第八回)比如丫鬟小红、坠儿,她们觉得“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第二十七回)
如果您正好不待见林黛玉,或许怀疑我这样说,是将你和丫鬟、乳母之流并列,暗含对您的贬低,那么我可以用另一个例子证明我绝无此意:王夫人。王夫人可是金陵王家的正经大小姐出身,荣国府的当家奶奶,真正的高门贵族。在第三十二回,王夫人和宝钗商量如何给跳井的金钏准备“装裹”,王夫人婉转地表达了作为舅母和女主人对黛玉的评价:敏感、多心、多病多灾。王夫人这话的意思主要是怜惜还是批评?看一下宝钗的回答,她说:“姨娘放心,我从来不计较这些。”谁是会计较、甚至从来专门计较的人呢?当然是黛玉。所以王夫人的意思很清楚,不喜欢黛玉的脾气和做派,嫌她关键时刻指望不上。而宝钗的回应让她很满意,还是宝丫头懂事又贴心。王夫人先入为主,先不把人家当自己人,有事不和黛玉商量,然后把这个预付的心理成本算在对方头上,都怪你是这种人,叫我怎么和你商量?且不说你吃穿用度什么都和我们家姑娘一样,单说我是你舅母、你是我外甥女,你也太不知礼数了!其实黛玉什么都不知道。其实,王夫人叫裁缝赶做两套衣服是正理,要不然最应该商量的是探春,用她比较新的衣服,也就是了。这时候,其实是宝钗太“懂事”,及时上门来帮助姨妈走出心理困境,化解可能引起的舆论危机,还主动赞助衣服送给金钏儿。这一次,宝钗其实“懂事”得拐弯了,不正直厚道了。而王夫人又不拿别人来和她对比,偏偏拿黛玉来对比,衬托宝钗。黛玉再次无缘无故地显得多心、不好说话、不懂事。“王夫人们”原本这样看她,自然能不断增加新证据。
喜不喜欢黛玉,两大阵营一直是旗鼓相当。清代就有人认为黛玉“人品才情,为《红楼梦》最”(涂瀛语),这是一派,至今人数众多,甚至说黛玉明媚动人,活泼跳脱,幽默风趣,不记仇,也懂人情世故,只不过是有些魏晋风度罢了(刘晓蕾《醉里挑灯看红楼》),我是赞同这种看法的,但不想用来说服任何人。讨厌黛玉也好,热爱黛玉也罢,这是各人的自由,曹雪芹不会在乎,《红楼梦》也没有任何损失。
不过,仔细读《红楼梦》,会发现贾府上下对林黛玉的看法中,王夫人、李嬷嬷、小红的看法并非主流。对林姑娘的真实处境,大家似乎也多少有些误解。
且不说人人皆知的贾母对黛玉的疼爱,也不说凤姐对黛玉的盛赞以及各种礼遇,说说其他可能不这么明显的。
比如贾政。贾政是欣赏黛玉的才华的。大观园各处轩馆亭阁之名、对联、匾额,是贾政命宝玉题的,这一次宝玉获得了父亲的认可,父子都大有面子,连带着父子关系都和缓了不少。但是还有一个大观园中的人也参与了这件荣耀的事情,谁呢?黛玉。第七十六回,黛玉和湘云在凹晶馆联句之前,湘云夸赞两处轩馆名起得好——
湘云笑道:“这山上赏月虽好,终不及近水赏月更妙。你知道这山坡底下就是池沿,山坳里近水一个所在就是凹晶馆。可知当日盖这园子时就有学问。这山之高处,就叫凸碧;山之低洼近水处,就叫作凹晶。这‘凸’‘凹’二字,历来用的人最少。如今直用作轩馆之名,更觉新鲜,不落窠臼。可知这两处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高一矮,一山一水,竟是特因玩月而设此处。有爱那山高月小的,便往这里来;有爱那皓月清波的,便往那里去。只是这两个字俗念作‘洼’‘拱’二音,便说俗了,不大见用,只陆放翁用了一个‘凹’字,说‘古砚微凹聚墨多’,还有人批他俗,岂不可笑。”林黛玉道:“也不只放翁才用,古人中用者太多。如江淹《青苔赋》,东方朔《神异经》,以至《画记》上云张僧繇画一乘寺的故事,不可胜举。只是今人不知,误作俗字用了。实和你说罢,这两个字还是我拟的呢。因那年试宝玉,因他拟了几处,也有存的,也有删改的,也有尚未拟的。这是后来我们大家把这没有名色的也都拟出来了,注了出处,写了这房屋的坐落,一并带进去与大姐姐瞧了。他又带出来,命给舅舅瞧过。谁知舅舅倒喜欢起来,又说:‘早知这样,那日该就叫他姊妹一并拟了,岂不有趣。’所以凡我拟的,一字不改都用了。如今就往凹晶馆去看看。”
凹晶、凸碧,果然出彩,果然别致!而且用的是非常浅近甚至通俗的字眼,大有化腐朽为神奇之功效。黛玉题的应该不止这两处。贾政这个舅舅平时与黛玉交集不多,却是个明眼人,他一经发现就非常欣赏黛玉的才华(起名字、立题目不是容易的事,非常考验审美能力、文学功底和独创性),于是贾政发话:凡是林姑娘拟的,一字不改,都用了。要知道,连宝玉在明面儿上都没有这个待遇呢。这里面黛玉显然压了所有姐妹一头,包括宝钗。
此外,真正的贵族是重视风雅的。在一般人那里,宝钗这样的“闺房之秀”已经很完美,而在老贵族的标准里,还要不刻意、散淡、超然,略带一点出世的无所谓才好,所以“神情散朗”“有林下之风”要比“清心玉映”“闺房之秀”高一筹(语见《世说新语》)。“闺房之秀”可以培养,而“林下之风”更多的来自天赋和天性,一刻意为之就造作就背道而驰。除了才华,贾政也是颇有可能欣赏黛玉身上的“林下之风”的人。
元春也是欣赏黛玉的。元妃回家省亲,对林黛玉的第一印象是:“见宝、林二人亦发比别姊妹不同,真是姣花软玉一般。”这是外貌。等看了大家写的诗以后,又笑着评价说:“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这是才华。只不过,大姐姐每次都是薛林并举,而且后来似乎很快表明了对金玉良缘的支持,所以大家都觉得她欣赏宝钗,不记得她欣赏黛玉。其实,在那么短的时间里、那么纷繁的礼仪规程之中,元春除了肯定宝玉“果然进益了”,平辈里最认可的就是两个人——宝钗和黛玉,是从长相到才华并列冠军的意思。
十二钗里存在感比较低的迎春对黛玉也另眼相看。第二十七回,芒种节,大家在园子里给花神践行,唯独不见林黛玉,是迎春第一个发现的,她说:“林妹妹怎么不见?好个懒丫头!这会子还睡觉不成?”第三十七回,海棠诗社,黛玉说,你们别算上我,我是不敢写诗的。这时候平时被人起外号“二木头”的迎春的反应又最快——她笑道:“你不敢谁还敢呢。”连她也认为黛玉写诗的才华无人能比。别看她平时无声无息,却能随时留意和真心欣赏黛玉,而且强烈到她冲破“二木头”的“木”表达出来的地步。
说了这两个人,可能有人会认为,黛玉只是在地位和文化层次比较高的人中间才有知音。岂不闻鲁迅所谓“贾府上的焦大,也不爱林妹妹的”?这话大概率是对的,但又不能一竹竿打落一阶层的人。
兴儿也是贾府的下人,贾琏的心腹小厮,他在尤二姐、尤三姐面前绘声绘色聊荣国府里的人物(六十五回),是这样说黛玉和宝钗的——
奶奶不知道,我们家的姑娘不算,另外有两个姑娘,真是天上少有,地下无双。一个是咱们姑太太的女儿,姓林,小名儿叫什么黛玉,面庞身段和三姨不差什么,一肚子文章,只是一身多病,这样的天,还穿夹的,出来风儿一吹就倒了。我们这起没王法的嘴都悄悄的叫他‘多病西施’。还有一位姨太太的女儿,姓薛,叫什么宝钗,竟是雪堆出来的。每常出门或上车,或一时院子里瞥见一眼,我们鬼使神差,见了他两个,不敢出气儿。”尤二姐笑道:“你们大家规矩,虽然你们小孩子进得去,然遇见小姐们,原该远远藏开。”兴儿摇手道:“不是,不是。那正经大礼,自然远远的藏开,自不必说。就藏开了,自己不敢出气,是生怕这气大了,吹倒了姓林的,气暖了,吹化了姓薛的。”说得满屋里都笑起来了。
在这些仆人眼中:黛玉美得不同凡响,还特别有才学,而且气质非凡。这些是背后说的,所以完全是真心的赞美。如果说“天上少有,地下无双”这个评价,还是黛钗共享,那么后面谈到宝玉未来的婚事,兴儿说“准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则都还小,故尚未及此。再过两三年,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认为黛玉是贾宝玉之妻的理想人选——只有她才配得上宝玉。这样一来,对黛玉的评价岂止超过了宝钗,在荣国府的评判体系里,已经是宇宙尽头的至高评价了。
有趣的是,宝玉在恋情萌发初期,和兴儿们的看法大致相同:“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皆未有稍及林黛玉者。(二十九回)”宝玉这时候还有比较,是后来才渐渐抵达“就因为你是你”“只有你”“非你不可”的境界。
宝黛是一对,这是贾府上下的主流观点。不然,最善于洞察贾母心思的凤姐,也不会当众开黛玉的玩笑:“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做媳妇?”还指着宝玉说:“你瞧瞧,人物儿、门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哪一点还玷辱了谁呢?”
这场热闹中有几点值得留意,第一是李纨对凤姐这样过于敏感、当众越礼的玩笑,不但不指责不阻止,还来了一句“真真我们二婶子的诙谐是好的”。什么意思?她觉得凤姐玩笑开得好,信手拈来,又非常贴切:因为宝黛就是一对。第二是凤姐炫耀宝玉条件的时候,将贾府择偶考量的诸方面说得很齐全:容貌气质、门第、根基、家产。能把“人物儿”放在第一条,可见凤姐的好出身,以及她身上虽然有俗的地方,也有不俗的一面。按此标准一对照,第二十九回在清虚观中贾母对张道士所说的“只要模样配得上就好”的宝玉择偶标准,之纯属场面话,之毫无诚意,就更加明显了。也有人认为张道士在提的是给宝玉纳妾,聊备一说。
其实,最能说明黛玉的地位和处境的是,她经常被人拿来当挡箭牌。
第一个拿黛玉当挡箭牌的是宝钗。
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里有宝钗扑蝶的名场面,扑蝶只是引子,引她去旁听了丫鬟的隐秘(宝钗并没有那么淡然、超然物外,她有八卦心,平时压抑住,不易察觉,这回暴露了)——
又听说道:“嗳哟!咱们只顾说,看仔细有人来悄悄的在外头听见。不如把这槅子都推开了,就是人见咱们在这里,他们只当我们说玩话儿呢。走到跟前,咱们也看的见,就别说了。”
宝钗外面听见这话,心中吃惊,想道:“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他们岂不臊了?况且说话的语音,大似宝玉房里的小红。他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的丫头,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犹未想完,只听“咯吱”一声,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那亭内的小红坠儿刚一推窗,只听宝钗如此说着往前赶,两个人都唬怔了。宝钗反向他二人笑道:“你们把林姑娘藏在那里了?”坠儿道:“何曾见林姑娘了?”宝钗道:“我才在河那边看着林姑娘在这里蹲着弄水儿呢。我要悄悄的唬他一跳,还没有走到跟前,他倒看见我了,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里头了?”一面说,一面故意进去,寻了一寻,抽身就走,口内说道:“一定又钻在山子洞里去了。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一面说,一面走,心中又好笑:“这件事算遮过去了。不知他二人怎么样?”谁知小红听了宝钗的话,便信以为真,让宝钗去远,便拉坠儿道:“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这里,一定听了话去了!”坠儿听了,也半日不言语。
小红又道:“这可怎么样呢?”坠儿道:“听见了,管谁筋疼!各人干各人的就完了。”小红道:“要是宝姑娘听见还罢了。那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他一听见了,倘或走露了,怎么样呢?”
这一节经常被作为宝钗阴险的证据。我小时候读的那一本上,到了这里,我父亲就在书眉上批了一句:“嫁怨黛玉,为人奸险于此略露端倪。”我起初也认同这个判断,但后来觉得,也未必。从结果上看,林姑娘确实无辜躺枪了,但是要说宝钗立志要嫁祸黛玉,其实也不好说。一来,在大观园里,宝钗来往最多的,除了宝玉,就是黛玉了。宝钗喊:“宝兄弟,你往哪里藏!”像话吗?宝姑娘不可能和哥儿这样追追闹闹。再者,扑蝶和偷听的宝钗,本来是要去找林姑娘的,这时候张嘴就说出黛玉,也是自然。潜意识里有没有对黛玉的不服气、不舒服?这个不好说,可能连宝钗自己都说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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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请见《雨花》2024年第2期
潘向黎,文学博士,上海作家协会副主席、专业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穿心莲》、小说集《白水青菜》《上海爱情浮世绘》等、专题随笔集《梅边消息:潘向黎读古诗》《古典的春水:潘向黎古诗词十二讲》等,共三十余种。获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庄重文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文学报·新批评优秀评论奖、中国报人散文奖、花地文学榜散文金奖、人民文学奖、钟山文学奖、十月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百花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川观文学奖小说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