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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文学》2024年第3期 | 田禾:乱世惊梦
来源:《四川文学》2024年第3期 | 田禾  2024年03月12日08:03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玛丽打开门到院子里抬眼望去,明晃晃炫目的阳光下,几十架战斗机一字形飞过天空,凄厉地叫着向下俯冲。两翼漆着红太阳的日本轰炸机,机翼一斜,肚子里落下一串串银色的尖锥形炸弹。地面立刻浓烟滚滚,黑烟热浪遮天蔽日,轰轰的爆炸声后,又响起嗒嗒嗒的枪声,飞机冲地面开始扫射,弹片横飞如雨。

地面开始颤抖,瓦片不断落下,屋里的人四处逃窜,女人们跌跌撞撞冲出来,四少奶奶尖叫着:“旺娃、旺娃!”

房顶上瓦砾不断地往下坍塌,玛丽看见后面的一幢屋子,屋顶炸开了洞,地面被爆炸的冲击波震得抖了几下,火焰从房屋中熊熊升起,一阵又一阵热浪扑过来,让人睁不开眼睛,无处安身。

玉润尖叫着:“盼娣!”

四周只听见轰轰轰垮塌的声响和远处炸弹爆炸的声音,大地笼罩在一阵厚厚的烟尘中,看不清人,看不清物。

过了半晌,地面恢复了平静,震耳欲聋的炸裂声渐渐成了“噼噼啪啪”建筑物烧裂的声音。

“妈,妈,妈啊!”盼娣哭叫着从外面跑了过来,顶着一团火,看不清路,四处乱窜着尖叫,像一只穷途末路的耗子。

玉润一把抱住她,用手扑打着她头上的火,她的头发被烧掉了一大半,满脸满身都是灰,上面溅着血迹,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玛丽急切地问:“弟弟们呢?”

盼娣指着后街:“弟弟在我的后面,妈啊!痛。”

这时又有人在尖叫:“飞机来了!”

玛丽一把抱住盼娣,将她按在了地上。

一架飞机贴着地面飞过,近得能看见机身上的太阳标志,幸运的是,飞机没有扔炸弹。后来,玛丽才知道,这架飞机再次飞回是为了拍照,向世界炫耀他们的战果。

几分钟前还安宁祥和的嘉定笼罩在熊熊火光和烟尘中,街上涌出了大量的人,浑身灰扑扑,满身血污,绝望地大声呼喊,火势越来越大,女人的尖叫更加凄厉。两个小小的身影在浓烟中呼喊着:“妈妈!妈妈!”

旺娃满头满脸都是灰,他一手胡乱抹着泪,一手紧紧地拽着哭泣尖叫的世杰。四少奶奶和玛丽冲过去一把将两个浑身是灰的孩子抱在怀里。

火还在升腾,热浪一股又一股压在人身上,江妈催促着大家离开大街到河坝里躲一躲,街上一片火海,到处都是烟和瓦砾。地上、树上、房顶都是残缺的尸块和尸体,有一些已经不动了,还有一些在痛苦地扭动着。

街角趴着几分钟前还和盼娣、世杰一起玩耍的邻居家两兄妹,世杰去推了推哥哥,哥哥一下倒在了一边,怀里还紧紧抱着缩成一团的妹妹,身下一摊血迹,玛丽一把蒙住了世杰的眼,牵着他的手,赶紧走出了这片地。

女人带着小孩们来到了江边,天已渐黑。几个士兵从未熄的火中抬出无数焦黑的尸体,由军队运出城,指挥者冲他们嚷:“你们瞎跑到这儿来做什么?赶快回去,到防空洞去!”于是她们随着人流一起躲到了江边的防空洞。

惊慌的人群从四面八方向防空洞汹涌而来,原本设计容纳有限的防空洞隧道一下子挤进去上万人,隧道里只有几盏煤油灯,人贴着人,不,他们更像一群挤在一起等待命运抉择的沙丁鱼。

防空洞内闷热得让人呼吸困难。母亲们围在一起,将孩子圈在了中间,孩子们已经疲惫地沉沉睡去,女人们头靠着头、脚并着脚,紧紧握着对方的手,形成了新的墙壁,不至于被汹涌而来的人流冲散。

防空洞里浓重的汗味、煤油灯味混合着外面不断涌进来的焦土气,熏得玛丽头发昏、嗓子发干,感觉越来越窒息,她想呼叫,但身边所有的人都默不作声紧紧地靠在一起,只传来孩子们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玛丽嗓子越来越干,她从早上到现在没有进过一口水,呼吸越来越急促,她从没在这样密闭的空间待过,昏昏沉沉快要睡过去。她看见自己被一片温暖的紫包围,身子越来越轻,一大片紫藤花开了,紫色的花朵在风中摇曳,分不清这是开在杨家的深宅大院里,还是开在法国的城堡上,昏昏沉沉中,玛丽看见雨水落在干枯的紫藤花瓣上,又打在了她的身上、她的口中,她一下清醒了。

天下起滂沱大雨,她此时正半坐半躺靠在四少奶奶身上,雨水顺着防空洞顶部流下来,大家顶着一块大油布遮雨,四少奶奶抱着她,手里还端着缺了口的碗,用碗中的水慢慢地喂她。

玉润轻呼:“醒了,醒了,终于醒了!”

江妈不停念:“还好命大,四少奶奶发现你晕过去了,我们赶紧把你背了出来,靠近洞口,要是再晚一点儿,你可能就过去了。”

玛丽感激地望了望四少奶奶,四少奶奶脸上少有地露出了一个笑,就像紫藤花一样温柔而美好。

后街的火已渐渐熄灭,天微亮,分不清是火光还是晨曦,江妈坚持要回去看一看家里的情况。

中午,江妈的身影才逆着人流挤过来,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号啕大哭:“老冯,没了,大火,他躲进了厨房的水缸,火太大,人煮死在缸里了!什么都没了,烧光了,只剩那口大缸!老冯……”

玉润瘫在地上,拍打着地面哭号:“天啊,你睁眼看看,他们不是人,是魔鬼!”

无处可去,只有回明月镇的杨家大院,城里已经成了废墟和火海,只有不起眼的乡下是暂避战乱的天堂。一路上四处都是哀号,玛丽像在但丁《神曲》里的地狱图中行走。回去的路显得特别长,走走停停,到最后孩子们全都瘫到地上,再也走不动了,江妈和四少奶奶去问路,玛丽和玉润照顾着孩子。

半晌,灰黑的天际线中隐隐出现一架摇摇摆摆、破破烂烂的牛车,牛车慢慢驶过来,听到车架吱吱声响,玛丽才看清四少奶奶和江妈坐在车上,旁边有一个苍老到看不出年龄的老头赶着和他一样苍老的牛,玛丽像看见洪水中的诺亚方舟在向自己和孩子们驶来,觉得自己心里突然松了一口气,身子一软就瘫了下去,大家将她扶上了车。

“你们怎么搞到车的?”玉润也顾不得姿态,捞起满是泥水裹在身上的裙子手脚并用地爬上车问。

江妈喃喃道:“四少奶奶用家传的翡翠手镯当了路费!这个镯子平时能换十头牛!”玛丽记得,四少奶奶常年戴着一只翡翠手镯,镯体碧绿像一汪春水,又绿又透。

四少奶奶木然疲惫地说:“人在就好!这时候还计较这些身外之物做什么。”

牛车在破旧狭窄的乡间土道上颠颠簸簸。路上见到的、听到的,多半也不是好的消息,本来很熟悉的回家的路,经过轰炸面目全非,走不通了,又时时要走回头路。这几个浑身是灰、黢黑难辨、雌雄不分的女人紧紧拽着彼此的手臂,相互扶持着,维持着车内平衡,灰扑扑的身体紧紧连在一起,彼此依赖着对方,也是对方的依靠,像花园里藤蔓纠结长成共生一体。

天渐渐黑了,突然牛车歪了一下,踢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玉润叫了起来:“啊!压到人了!”江妈滑下车来,只见路边横七竖八地摆着几具尸体,尸体中突然发出了一阵轻微的“啊啊”声音,好像还有人活着,江妈在尸体里翻弄着,突然大声尖叫了一声:“还有气!”

一个血人“啊啊”叫着,一头凌乱的头发披散着,遮着脸,头发被烧掉了一大半,头皮上全是血,江妈小心地将头发拨开,尖叫道:“红萢萢,曾家的姨太太!”

已经满当当的牛车上又增加了一个垂死的人,牛是很老了,喘息的声音更加粗重,背脊上凸起尖利的骨头,像随时要将松垮垮的皮肉划破,车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颠簸,仿佛也和老牛一样随时要散架。道路渐渐熟悉起来,四少奶奶远远望见一座寺庙隐于山丛中,临近观音寺了,四少奶奶想起观音寺向来有斋饭可以施舍,便去碰碰运气。几年未到观音寺,平时施舍斋饭的老榕树下,密密麻麻坐着的、躺着的全是人,全是逃荒、避难而来。缺手的、断腿的、哭爹的、找娘的……一片断断续续的哀号声显出无尽悲苦。

许是乞讨的人太多,许是时政一日不如一日,以前发斋饭的大桶早没了,只有几个穿着僧袍的僧尼在人群中巡视、救助,见到实在难熬的便施予一碗薄粥,就这一碗薄粥也引起一众哄抢,引发一阵更大的哀号。

众人靠着榕树休整,四少奶奶远远看着一个僧尼走了过来,灰色大袍笼着纤细的身体,身影有些熟悉,四少奶奶定睛一看,原是纯月。纯月头上戴一顶僧帽,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被灰色僧帽代替,身形比以前还要消瘦,脸色蜡黄,眼睛下一圈乌黑,是日积月累的憔悴。

四少奶奶叫:“纯月、纯月!”

纯月闻声而来,见是故人,便将一行人引到寺庙中安顿。纯月请出师傅为红萢萢医治,老尼摸了摸红萢萢的脉,叹了一口气:“罪孽啊,罪孽!伤成这样!”最后给她调了一些汤药服用。

四少奶奶一把抓住纯月空荡荡的僧袍问:“上次你说要去赶考,怎么竟出了家?”

纯月道:“上次还真撞了个第一,发了榜,我思来想去,还是拒绝了。”

四少奶奶不由叹气。

纯月道:“我对当官不感兴趣,爹当个小官,时时像在火上烤。随大流吧,他又不愿害人;随本心吧,他又力不从心。到头来黑白难分,弄了一个文字的闲职,以为可以求个心安,却常常心不能安,自找的纠结。我不过是看你们都断言女子考不过男子,我才去的。凡事唯有能够得到,才有资格评价、嫌弃,否则都是酸葡萄心理,吃不到才说酸!”

四少奶奶道:“你这轻轻松松地考上却是多少人求也求不到的!”

纯月道:“这是你们的求不得,不是我的,当我真正考上,两个选择真实地齐齐摆在面前时,方才知自己内心,我不过是随了内心而已。”

两人絮絮叨叨近一个时辰,纯月出家后在观音寺修行,寺庙临近水码头,各地难民、路过军匪、抗敌川军都从此经过,其间也有土匪、官兵想霸占,总是面临各种各样的艰难。

“没想到这世外之地竟也成了是非之地,你是怎么把它撑过来的?”四少奶奶唏嘘。

“当年和我同去考试得第二名的同学,我放弃后他便填了那个空,他轮换至这里为官主政,念着同学情,时时给些帮助,当地众人也给些资助。”

四少奶奶又叹道:“说来说去还是凭着俗世中的人脉。你一直在好学校,同学们多有些作为,方才求得这些资助。”

纯月读书时是学霸,英文甚好,玛丽也加入谈话,两人中英文夹杂交谈甚欢。

其余人在此避难,心情与平日上香的心情大不一样,全是沉重,小孩子则不管这些,世杰、旺娃、盼娣三个小孩不到半日就将这里混熟,东窜西窜,哪里人多偏往哪里去。

庙中避难众人见一中一西两个小孩又好奇、又打趣,乱开玩笑,打发着艰难岁月、无聊时光,玩笑越开越过分,仿佛总要将万般事物践踏一番,才能面对自己被践踏蹂躏的人生。

世杰的金发碧眼在一众灰扑扑的人群中格外打眼,一张口满嘴的明月镇土话又和众人无异,众人的眼耳不在一个频道,如同他们被割裂的命运,让人心惊,使人畏惧。

众人将两兄弟前后上下比较打量,七嘴八舌,有说,不是一个爹;有说,中国人家里出了这么一个杂种;有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现在异邦都欺负我们,兵刃相见,将来两兄弟必也如此。世杰、旺娃两兄弟被挑逗得心中有气,快要不负看客期待地打上一架,被盼娣镇压着,推搡着找到母亲们,爬到各自母亲怀里,开始哭诉、告状。

玛丽和四少奶奶各自劝解,孩子到这般年纪,母亲的话只当是耳旁风,并不奏效,纯月将这两兄弟的手拉在一起劝解:“你们是亲亲两兄弟,难得的缘分今日成为同胞血脉,佛说‘无色无相无嗔无狂’,你俩别在意这外在的皮相区别,更别管他人如何挑拨,坚守自己内心才是正道!”

两个孩子听得似懂非懂,但也哭闹累了,又见纯月是这寺中权威,得了大人的安慰,便手拉着手玩去了。

不觉在观音寺待了近两日,众人归家心切,向纯月辞行。纯月看着依旧昏迷的红萢萢,对四少奶奶道:“这一剂汤药不见得能救她,暂时延了她的命也未必能救她,是否能渡过这劫,终看她自己能否放下执念,明白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一轮红日渐渐从混沌绯色晨雾中跃出,红萢萢慢慢醒了,耳朵里还嗡嗡作响,眼里仿佛还是一团红色云雾,她努力回想自己这是在哪里。她想抬起手,却发现手臂像不属于自己,一阵钻心的痛,从眼中那团红色云雾中努力辨认,周边是熟悉的环境:红木雕花的大床,鸳鸯戏水低垂的床围,衣架上层层叠叠挂着她的戏服,鼻子里飘来一丝丝淡淡甜腻的香味儿,是奇楠沉香木燃烧的味道,她最爱的味道。

若隐若现间,夹着丝丝腥味,她闻了半天才分辨出血腥味来自自己的鼻腔,这是自己在曾家的屋,只是自己怎么了?

她努力地回想。那日,她的小姐妹回来了,约她到嘉定城里的会馆见面,曾二老爷不让她去,他不喜欢她到处走,要她像一只金丝鸟待在家里,曾家园为她越修越大,可是再大的鸟笼也是笼子。小姐妹与她从小在会馆长大,在同一个戏班子,两人都是旦角,一个是闺门旦,一个是花旦。在台上,一个是红娘,一个是崔莺莺;一个扮青蛇,一个演白蛇;《怜香伴》中,一个是崔笺云,一个是曹语花。搭戏讲究默契,戏班子里法海和许仙换了角,张生和老和尚变了人,监生范介夫变了声,只有她和小姐妹一直搭着班子,闯荡江湖多年,相互之间的情谊甚至超过亲人、恋人。

会馆里的人传她俩是“金兰会”,是“自梳女”。小姐妹正给她编着发髻,帮她上妆,抬头向传这话的许仙翻了个白眼,对他说:“我们就自梳,互梳怎么了?一边儿待着去,这头你会梳吗?”

会馆里人见她俩都说,女人和女人好起来,惺惺相惜起来就没男人什么事。她俩回道,还是青蛇最懂白蛇,几千年相伴过来,自从插上个只有几十年寿辰的搅屎棒许仙,才坏了白蛇千年修行。

战乱始,热闹的会馆生意逐渐冷清,以前来捧角的老客们渐渐没了踪影,戏台空荡荡,无所事事的红萢萢,每日坐在戏台下仿佛还听得到台上锣鼓喧嚣声在那会馆里回荡。

最先离开戏班的是法海。年末,法海不见了,法海身强力壮,在戏里看着就不好惹。

第二年开春,寂寞的会馆里突然响起嘈杂的声音,一身黄皮牛高马大的军爷跨进这已经很久没有人来的会馆。会馆里男女老少大惊,兵荒马乱时节最怕碰上兵匪,军爷三步并两步跳上戏台,围拢的人害怕地向后退去。

军爷在台上哈哈哈仰天大笑,声音将竹椅都震动了,他一个鹞子翻身,军帽已入怀中,一回首,大家这才看清楚原来是消失了近半年的法海。

法海脸圆了,油光水滑。以前,台上的法海眼神威严中四大皆空。现在,现实的军爷眼里埋着人间的冷和狠,让人不寒而栗。原来法海由一个远房亲戚引荐进了军队,他原是有一些功底的,在部队里如鱼得水,他将法海的无情扩大,便所向无敌。

看见法海在人间的得意,许仙也得了道,攀附上一个捧他的军太太,他们都寻到人世间的捷径。都是演员,一个在戏台上演强权,一个在生活里演强权,在这兵荒马乱的时节,这黑白颠倒的世间,台上演强权是被人安排,生活里演强权是安排别人。

戏班子里的人逐渐地变少,红萢萢起初不在意,演白蛇久了,她似乎和白蛇一样在亮丽外表下的心里住了一个老灵魂,只要有小青在一起,她便觉得安心,管他世间流年,管他人间纷争。

一日,另一个一身黄皮的军官走了进来,大家都以为又是另一个出走的法海,只是这次真是个军人,他要带走小青,红萢萢问小青:“你俩什么时候好上的?”

“以前我唱戏的时候,他捧过几次场,前些日子他突然找我,让我跟他走。”

“你这样跟他走了,你了解他吗?”

“了解又如何?这日子过得有今天没明天,不如找一棵大树,活一个今日逍遥,哪管明日何处罢了?”

军人戏言要她俩做他的娥皇和女英,不做柴米夫妻,只做游龙戏凤。他说他与结发妻子不过是媒妁之言,没有一丝感情,男人娶个三四房妻妾也是正常。小青也邀她同去,如白蛇与青蛇厮守,许仙不过是个过客。

红萢萢并未跟随,只为对小青的情谊,男人一大把,小青唯有一个,她可怜小青与她一般自小孤苦,在万花锦簇中,只做小伏低般小心求生,她的做小伏低是将自己长出了浑身刺,而小青却是事事忍,她愿小青求个囫囵完整的情感。

“叹无常好凄凉;爱飘荡,自猖狂,逞尽逍遥命不长。优游终日醉,玩耍霎时忘;娑婆春梦客,临危失主张。寻快乐,空悲伤,风流都是少年亡;早出迷途归觉路,同登极乐返家乡。吾先自归去,娘子保重!”小青唱着《叹无常》,向红萢萢行了个万福,各自上路。

后来曾二老爷每日捧她的场,日日包场,天天鲜花摆在台下,是花团锦簇,是烈火烹油,罢罢罢,不过是自寻生计,何必太计较。

如今,听说小青专程到会馆寻她,她定是要见,白蛇压在雷峰塔下尚日日盼着倒塌,更何况是她?她和曾老爷争吵起来,说了些狠话,曾二爷服了软,给她备了车派人接送她,出门时她回头望了一眼,曾太太立在大宅门边狠狠地盯着她,那张马脸阴沉得要滴出水来。

刚到会馆,突听空中传来警报声,如水漫金山时法海的金铎,震耳欲聋、响彻天地,人们四处逃窜,山摇地动、漫天烟尘、火浪滔天,如巨浪般排山倒海席卷而来。她还没反应过来,一声巨响后房子震塌,到处都是火,房梁打在她身上和头上,她昏了过去。

半夜里,她被雨水淋醒,自己睡在断瓦中,小青不见了,她摸了半天,在瓦砾中摸到一双青色的绣花鞋,小青全身埋在了坍塌的房下,没了气。

她挣扎着爬起来四面摸着,她摸到了自己的包裹,包裹里还有些钱,她就这样半人半鬼地跟着众人往河滩上走。到了河滩,天全黑了,几个男人围了过来,凶神恶煞,看见她背着的包裹,突然向她扑过来,一把抓起了她的包裹,包里银圆四处滚落,人们一阵哄抢。一个人嫌她挡着捡银圆了,从背后一把将她推倒在地上,她昏了过去。

门开了,服侍她的王妈走进来,王妈的眉头皱成了一个结。王妈悲哀惨淡地看着她说:“终于醒了,前两天,隔壁四少奶奶把你给送过来,他们在路上遇到你,算是捡了一条命,你全身是血,吓人得很……”

红萢萢觉得从头皮到脸全像是被刀刮过一样,她想张嘴问话,嗓子却发不出声,一动,脸又开始疼。

她全力忍着痛抬起手摸自己的脸,却只摸到一层厚厚的纱布。

王妈说:“别碰,你头皮都快掉下来了,太惨了!”

红萢萢想哭,喉咙是哑的,泪顺着脸浸到纱布上,湿了一大块,脸像火烧一样痛。

这样昏昏沉沉又过了十多日,曾家太太只来过一次,站在床头却不说话,狠狠盯着她半晌,扭头便走了。

她一直没见到曾二老爷,他为什么不来呢?他以前那么爱自己,爱得要发狂的样子,什么都顺着她,怎么这个时候他却不来?

又过了些天,王妈给她取了脸上的纱布,纱布取完一瞬间,王妈手抖了一下,一脸惊愕。她忙问:“怎么了?”

王妈的眼神闪到一边:“没什么,恢复得还可以。”

“把镜子给我!”

“镜子,我给你找一下,像是前两天三小姐拿去用了。”王妈这么回答。

午饭时,王妈出去帮忙,再没进过她房间的曾太太却来了,曾太太关上门,盯着她,一脸嫌弃的样子。

“自作孽不可活,你看你这样子,跟鬼有区别吗?”

曾太太一把拉开抽屉,拿出原来放在桌上的镜子,定是王妈藏了起来,曾太太把镜子凑在她跟前:“你自己看看,看看,这鬼样子还是人吗?”红萢萢抓着镜子,差点儿没把自己骇倒,椭圆的镜子里丰满的鹅蛋脸不见了,脸上瘦得凹了下去,两个眼眶像空洞一样,脸像刀砍了一半,半边脸全是坑坑洼洼火烧后的痕迹,缎面一样的头发也没了,只剩下一点枯黄的头发像坟头的野草一样堆在一起。曾太太说得没错,就是鬼!

红萢萢一声尖叫,镜子落在了地上。泪水顺着空洞的眼眶流了下来。

曾太太还在嗡嗡地说,她已经听不清她在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模模糊糊地听到:“自作孽,这都是你自己非要出去造出来的孽,你作孽还要拿曾家垫背,曾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曾家的脸?”

“你回来时浑身都是血!谁知道你造什么孽去了,这兵荒马乱的,女人还要往外跑,谁知道又发生什么!出去时就劝你,你非要出门,为你修了一个花园还管不住你?你不要脸就死在外面好了!”

红萢萢头开始痛,她真想不清自己怎么了,她被人推倒地上就昏过去了,难道?红萢萢仔细地回想,她应该没有被玷污,那几个匪人只抢了她的财产。四少奶奶和玛丽将她救起时也未曾提起过。

她正想辩解,抬头看见曾太太阴郁得意的脸,她突然明白,真相已不重要,他们认为她已经被玷污。从她跨出门那一刻,曾家就容不下她了,曾家不会为了她受人指指点点,供人猜想,更何况现在她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二老爷这么多天也没露面,只让曾太太来。

曾二老爷是镇里出名的大善人,走在路上连蚂蚁也舍不得踩死一只,每次打发长工,处罚用人,都是曾太太出面,这次不过是又随了惯例。

红萢萢闯荡江湖多年,早已看透,曾二老爷和众人一样只是喜欢她这张脸,她只有一张精致脸蛋,她如捧着名贵花瓶的女佣。他不过是爱屋及乌,不过是投鼠忌器。她也从没在意他们如何看她,只是求个生活,何必用心用情。

曾太太走了很久,红萢萢才慢慢地回过神来,拿起镜子怔怔地看着镜中的那个人,那个像鬼一样的人,像看着另外一个人。她的心里并不太难过,这张脸迟早会因岁月而改变。

明媚鲜妍能几时?只怕年华如逝水,一朝漂泊,影儿难再寻觅!

只是来得更快、变得更凶罢了!她迷迷糊糊忆起纯月说过命在她自己手里,只要她放得下、看得穿,她怎么放得下看得穿?她一直靠这个美丽的壳、坚硬的壳活着,像美丽脆弱的贝壳,如果贝壳没有了壳,像鼻涕虫一样活?混沌、低贱、肮脏地如沙土般活着?何必白白受那人间无数的侮辱,是该归去的时候了,和她已经破碎美丽的壳。

她走到衣架前,衣架上层层叠叠是流光溢彩、五光十色的戏衣,有她10岁时刚上台跑龙套时的丫鬟衣服,15岁成名时《游园惊梦》中杜丽娘的裙袄,她最爱的白蛇的褶裙,崔莺莺的裙袄……她历年穿过的戏衣全都收着。这是她五彩的战袍,现在依旧满室生艳。她一件一件摆弄着,戏衣水袖间彼此轻薄、勾扯,戏衣记载着她的青春、她的辉煌,像蛇一年一年蜕的皮,全是她的年轮。

“一桁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人言洛阳花似锦,偏奴行来不是春。”她开嗓唱,声音嘶哑,带着血丝。

罢罢罢,奴家去也!

她像以前一样,将行头穿戴完毕,将那半张残脸用油彩细细勾画起来,云鬓轻描、凤眼微勾、双唇点红,还依旧是那美丽的壳,她一生的壳!

夜里,曾家大院里传出嘶哑的唱腔:

当年貌比桃花,今朝命绝梨花。

这钗和盒,是祸根芽。

死生仙鬼都经遍。

直作天宫并蒂莲。

才证却长生殿里盟言。

王妈送早餐,红萢萢穿着戏服靠在桌上,像戏园子里中场休息,只没了气息,旁边放着半盒鸦片膏子。

这一冬,雪很大,将镇上往来的路都掩没。

曾家没有出殡,日子像往常一样。

田禾,出生于四川洪雅,成长于攀枝花,现居成都,作品散见《中国文化报》《中国旅游报》《四川政协报》等报刊,曾获四川省报纸副刊好作品奖,“安逸四川”文旅宣传优秀作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