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4年第3期|晚乌:羞耻的与即将远去的
一
父亲走向田野。
风混杂着泥土与荒草的气味,吹过他枯瘦的面颊。
野草蓬勃,它们是村庄的遗民,霸占着从前我走过的每一条小路。草下是黑软的泥土,村人们曾在土地上精耕细作,他们种山芋、玉米、黄豆、油菜、棉花。在我的老家,水稻是当家作物,三月起人们就开始培育秧苗。父亲先浸泡稻种,一天一夜后沥水,然后再泡,再沥水。早春有寒风,稻种需催芽。父亲用温水浇几遍种子,再把它们放在尚有余温的灶锅。在回忆中重构早春的育种事宜,我会漏掉很多细节,父亲取水、浸泡、生火、浇淋的动作看起来肯定是格外小心的,神色也该是庄重而严肃的,只是我如今实在想不起来。
发了芽的种被播撒在又平又软的泥田里,每粒谷子像是睡进柔软的床,不久小秧苗长出来,颜色也从浅黄缓缓变成碧绿。几天后的某个早晨,我被父亲喊醒,跟他下田里去拔秧。坐在低矮的小马扎上,脚泡在泥水里,我睡眼迷离,对农事心怀不满,像个无魂的机器人将苗子拽起来捆扎成一把又一把。父亲把秧把子装进箩筐,挑着它们消失在晨雾中。
春天的田埂松软湿滑,它们纵横交织,把农人引向各自的属地。我家的稻田依偎于一条尘土飞扬的乡村公路,路的另一边是河流。我从未求证过它是否有名字,也不知道它流向何方。我在它的水波里获得过嬉水之乐,也感受过被漩涡裹挟濒临死亡的恐慌。父亲并不知晓我的欢乐与生死体验,他总用咆哮的嗓音提醒我要远离河流。
然而,父亲却离河流很近,他像搬运工把河水引入稻田,引入庄稼和我们的身体。插秧时节,水没过小腿肚,踩在泥里,我察觉到细软浆土穿过脚趾缝的那种滑溜感。俯身低头,我用食指与中指夹着一撮撮苗子把它们插入泥田。有时,泥水会溅到眼镜上,我用手擦,越擦越脏。
水中虫豸游得轻浮,它们拖着绵软的身体,不动声色地靠近。蚂蟥很贪婪,一直绕腿游弋,不知不觉便依附在了我的皮肤上。我感到疼痛,发现破绽处淌出一抹鲜红。多年后,我的孩子发现小区池塘里有蚂蟥,他喜欢并用“可爱”来指称形容它们,甚至一天要去看好几回。然而,那些在水中漂游的软体动物给我强烈的窒息感,好像它们会再次爬上腿脚,用吸盘在皮肤上划一道口子,饱餐后离开。显然,它唤醒我曾经的某些记忆,那是令自己感到惊悚的童年经验。
父亲在不远处看我,他不带神色的面孔上藏匿着对我的不满。他觉得我应该像个男人,不必为一只水虫感到恐慌。跟他相比,我缺乏在土地上生活的果敢与勇气。当蚂蟥爬上他的身体,他只是漫不经心地抠下,朝远处扔去。
天黑时,田野寂静,春鸟偶尔低鸣。村庄在炊烟里隐约可见,空气中飘散着烟火味。我内心也充斥着烟火,不明白为何别人家能慢慢干活,能早点回家。但我并不敢声张,提出早点收工的诉求。最终,在低垂的夜幕下,我略带愤恨,离开劳动现场。我从未考证父亲领我参与农事的动机,或许他想培养我对土地的信任和热爱,习得在土里刨食的本事,又或许是因为缺乏劳力,而我刚好渐渐长大。到如今,劳作的艰辛赋予我什么的命运底色,我并不明白。只是,我从农民身份里窥探到泥土中求生的渺茫希望;更为致命的是,跟泥土的无限亲近在潜意识里不断强化我心理上的低矮姿态。
二
1999年9月15日,我永远记得这一天。
太阳挂在东边山头,秋初的一切事物在晨光里闪烁着迷离的温暖色调。我再一次踏过田野,蓼草开粉色的碎花,露珠被侵扰,滴落在我的腿脚上,有一点凉,但我并不介意。在自家田地,我的镰刀在与稻禾的摩杀中变得锐利,闪闪发光。作为一件小农具,秋天带给它澎湃时光。那个早晨,我跟一把镰刀之间有着从未有过的亲密,它感受到我十八岁身体迸发出的敏捷与笨拙,或许还听见我心脏的跳突。我以极快的速度割断一簇簇稻穗,想到明天就要去远方,心里装着更多的光和亮。父亲被我甩在身后,他依旧不慌不忙,没有言语。明天,他将送我到镇上的车站,而我则会一路辗转去某个小城念大学。
几天后,我细看胳膊上的稻叶划痕,它们仿若乡间赠送给我的礼物,有着惜别的隐喻味道,我穿长袖将它们盖住。第一晚的宿舍夜会上,我用普通话跟大家侃侃而谈,室友据此猜测我是城里长大的孩子,我在他们的赞美里获得幽微的满足。胳膊上的灼热感将虚空的自美心态击得粉碎,秋夜的月光穿过树梢洒在窗台上,我久久不能入睡,不断用双手交替摩挲胳膊,仿佛要擦掉一段生活,那是沾满泥土气息的生活,我又像决意擦掉某种羞耻。
这种羞耻感来自更深的羞耻。我在泥土上感受到了农人的辛劳与不安、卑微与渺小。不幸的是,我并没有从这些细碎的感受中生发出对乡村的诚挚热爱。相反,它们酝酿成某种深藏不露的羞耻感,像魔鬼住在心里。父亲一次次带我去田间劳作,那感觉累积、旋转、上升,我害怕将它们袒露出来,一旦泄露,我似乎就是大逆不道。我也不敢反抗,反抗可能会带来更多的镇压。于是,我以某些看似合情合理的方式去逃避、遮掩。我拒绝暴露父母的农民身份,在日间的谈话里常把父母虚构成小商贩。作为优秀学生的那点荣光也无法弥补内心的羞耻,我扣留学校通知父亲去开家长会的便条,这样,父亲的农人外形就不会暴露在我的同学及老师面前。
后来,这种羞耻感被我酝酿成对父亲的厌恶。某个初夏的清晨,我对父亲的嫌弃抵达峰值。被父亲叫醒,我迷迷糊糊地跟他坐上去往县城的车。他提着鸡和农产品,领我在县城的巷弄里转来转去,最后走入教育局的职工宿舍。那个带着小院的平房,墙壁净白,地面整洁,院墙根下长着几簇小花。在那里,他打算央求某沈姓科长将我录取为中专生。我站在屋檐下,用手捂着屁股上的补丁,一言不发。
那科长曾在我们村下放过,父亲当年是生产队队长,对他多有帮衬。我不知道父亲的突然出现会不会惊扰对方,但他坚信对方一定会记得他们当年的友情,会替他出谋划策。他是个单纯的人,以为世界如他所想,干净而美好。时过境迁的念旧只会让对方心怀厌倦,人家三言两语便将父亲打发。回来的路上,我走在父亲身后不想跟他说话,觉得他的背影里有自不量力的倔强与可笑。就在刚才,我感受到了被人居高临下的侮辱,我想离开。从县城回来的那条路很长,至今我还记得那天的阳光格外耀眼,白花花照得我想大哭一场。
出发的前一天,我在镇上给自己买了一只木箱,它外面裹着红黑的格子塑料布,看起来很书生气,也很典雅。第一次远行,我拒绝父亲送我。表面上看,我是独立的,是可以借风飞翔的少年。只是,那种坚决极具象征味道,我以为远方可以割断我与农民身份的关联,只要父亲不出现在我崭新的生活里,我便不再沾有稻田的气味。他看我上车,没有叮嘱,没有留恋,转身便离开。很多年后,我忽然明白,他或许早已洞见我内心那不可告人的对乡村的厌倦。
在父亲的认知里,把我送向远方是他人生里头等重要的事情。他曾一遍一遍告诉我,不,也许是告诫:“乡下不是人待的地方。”他常拿高中时代的我跟一条狗比较,他会恶狠狠地说:“如果不拼搏,可能会跟狗一起争夺食物。”实际上,他的原话比这要粗野百倍,他还说:“就算吃屎,也跑不过狗。”这些事后看来带着极度羞辱色彩的言辞和比喻是父亲低劣的催赶方式,他认为辱骂会激发我们内在的驱动力,会催我们奋进。只是,他在对我们的鞭策里不知不觉地矮化了自己,也让我们对土地和农民身份产生怀疑和憎恨,不带半点热爱。当哥哥因家庭琐事用他惊人的爆发力和反抗精神一脚踢破水缸时,我顿然觉得,父亲的对手已出现。
生活最终还是照着他的意志在前进。我和哥哥脱离农民生活。我曾参与过春种秋收的那几块稻田,干涸着,荒芜着,长满野草,后来又长出很多杂树。
三
我曾在老家做了个梦。
走在夏天青草繁茂的田间,阳光密布,但没温度。我看见马路、牛、陌生人及年轻的父亲。我记得那牛的面相,是的,是我小时候喂养过的那头健壮而倔强的牛。他有长而直的犄角、宽阔的脑门和高大的身体,眼睛里透着仁厚忠诚的光芒。站在田野里,我内心有许多宽慰,谢天谢地,我的牛回来了。它的身后架了把木车,跟我小时候推着上山打柴的一模一样。田野外是尘土飞扬的马路,马路外是河流。我站在田野里好像能听到父亲在河里淘沙的声响,他一锹一锹地把沙子撒向斜立在地上的铁筛,小石头从筛面上滚落,筛子下面的沙子,柔软,细腻,远方来的货车将这些黄沙运到我不知道的地方,那些车在马路上来来去去,扬起漫天尘土。车越来越多,我看到一辆车朝我冲来,它鲁莽却又十分精确地停在我面前。司机跳下来,不言语,直接把我的木车扔到水沟,再赶着牛上车。我朝他大喊,他还是不语。我着急,拼命喊父亲。马路上,灰尘如幕,父亲听不见我的呼喊,我开始哭。我冲上去抓住牛绳使劲拉,我继续喊父亲,希望他能听见。
我在焦虑中醒来。午后阳光和煦,秋天的风轻轻扑打窗棂。
当我在故旧的笔记本上看到这个梦,我倒觉得梦境深处的呼喊暴露了我跟父亲的亲密关系。隐秘于日常生活中有点难以启齿的依赖,在梦中以隐晦的方式表现出来。少年时期的矫情与忤逆在一场梦中分崩离析。虽然我曾颠覆、解构、扭曲甚至藐视父亲,但潜意识里,父亲依旧有着支柱本色。
这梦像一则预言,它在父亲打给我的某个电话里变得明晰而确定。很多年过去,我依然记得父亲的言谈方式与口吻。他用长长的篇幅细说商人如何向村民购买良田继而开采沃土之下黄沙的整个过程。我在父亲的叙事尾声里听到他谨慎而小心的咨询。他有些无助,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将良田转手给那些来路不明的商人,任那些冰冷的机器将田地翻个底朝天,挖出细软潮湿的沙子。他更不确定的是自己向一个大学生获取的认知是否有价值。然而另外的可能是,他真正在意的不是自己的儿子能否给出高见,只是他用一种晦涩的方式表达自己对儿子的尊重与仰视。
毁坏良田与无序开采涉嫌非法,最后的景象是:一望无垠的稻田变得高低起伏,洼地与土丘叠加在村庄的外围,当时的那些承诺也一同被风吹散。机器睡在田野,慢慢烂掉,在土地上留下红色锈迹。有人因大片良田的开采而获刑,也有采沙人冷天睡工棚里因炭火煤气中毒死去。
父亲听了我的话。他是村里唯一没有卖田的人。
通向我们自己田地的那些蜿蜒小路被土丘与洼地拦截,来去时光里,父亲从草里踏出一条新的小径。他依旧在田里种水稻,种油菜。
有一年,我格外落魄。父亲喊来镇上的粮贩子,再把风干扬净的稻谷一袋袋背出来,过磅结账,转身把一沓钱交我手里,没有只言片语。回想起来,父亲用耕耘于田地的回报助我度过一段段艰难时光,念了那么久的书,我依然在父亲及其土地赐予的福祉里跋涉一程又一程。
四
父亲在城里过得并不开心,回了老家。
那年春节,哥哥跟父亲发生激烈争吵。父亲以沉默结束,他或许觉得语言都是多余的,行动起来才是最有力的倔强。哥哥不断警告甚至威胁他:“如果你一意孤行,把身体弄垮,大家都会受拖累。”
事情的缘由很简单。父亲在水边建个小屋,在他看来,甩手大干一场的时机已到,余生可以尽情发挥,冲刺自己最为渴望的人生境地。他雇来挖掘机整平九亩荒田,借此春种秋收。
年后我们四散而去,父亲并未屈服于哥哥的阻挠与怒火,他一如当年领我去找教育局的那个年轻男子,执意前行。
那些辛劳的细节,我们并不知晓,随我生活的母亲常给父亲打电话,他语焉不详地表示自己过得很开心。开心,是个多么美妙的字眼。少年时代,我对土地赠予的快乐心存质疑,认为辛劳与疲倦里的快乐是虚妄的。此时,父亲的开心是否真实,我无法判断。只是他的自娱自乐里有不切实际的虚幻泡影,他像不知疲倦的机器,用倔强和不服输抵抗身体的疲倦与过度劳累。种田之外,他养一百多只鸭子。在手机视频里,我看见一群鸭子会循着他的召唤飞奔抢食。年近七十的人,俨然在一群鸭子面前找到一呼百应的归属感。秋天过后,他托大巴司机给我们捎来新鲜的大米和肥美的鸭肉,我的孩子想着那一群鸭子,期待爷爷有一天会带他去田里撒野。在经济账面前,母亲的隐忧更为现实而扎心。她成天发愁,担心父亲的粮食卖不掉,也为他的那群鸭子焦虑。因为那些滞留在乡间的老人扎堆喂养家禽,他们传统的买卖方式终究无法及时消化过剩的产能。而父亲一旦陷入此境,他的一百只鸭子一天要吃五十多斤粮食,他必亏无疑。
在哥哥的协助下,父亲还算顺利地处理完粮食和鸭群。母亲安心多了,我也以为多灾多难的一年终于要过去了。令人没想到的是,更糟糕的生活巨浪此时正奔涌而来。
某个早晨,老家熟人在电话里告诉我:“你爸爸病重,已晕倒一次。”当天下午,我推开院门看到干瘦的父亲,他像枝头上仅存的一枚叶子,随时可能被风吹落下来。这个倔强的人开始住院。他呼吸困难,像一台旧机器,发出行将报废的杂音,轻微的身体动作都会让他喘得厉害。这个曾一贯在我们面前大声说话的人,虚弱至极,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无力走路、洗脸、如厕,吃饭都需要别人的帮助,他把仅有的力气用来呼吸。深夜,我陪护在床边,听见他在梦魇中不断呻吟。他胡言乱语,念叨自己的稻田和鸭群。我有时扶他起床喝水,他还在说,走的时候记得带一袋大米,再带一只鸭子。听到这些,我并不觉得有多感动,我宁愿舍弃大米和鸭子而选择他的安康与平安。父亲看起来苍老、瘦小、令人心疼。在一盘棋里,他像个鲁莽的卒,搅乱全局。我的无奈中混杂着愤怒,只是我把它压得低低的,像小时候隐藏着那些羞耻感一般,不表露出来。这么多年过去,我已无法界定哪一种情感在我和父亲之间占据上风,他的粗鲁、野蛮、倔强以及对我笨拙的关爱,都深入内心。命运让我做了他的小儿子,我必须接受他这样的父亲。故乡这枚硬币,父亲和母亲各占一面,少了谁,我都会觉得故乡已不够完整。在医院的那几日,天气晴好,阳光温暖。我喜欢站在西南阳台上看太阳一点点落山。它圆圆的,大大的,散发着橘红耀眼的光,慢慢地,它沉入山里,好像一个人消失在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