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4年第2期 | 伍倩:母亲的悬崖(节选)
伍倩,土家族,北京大学文学博士,中国人民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畅销书作家。
母亲的悬崖
伍 倩
同归于尽!
这一刻,蒋佳兰脑子里只回荡着这一声。
白日正在塌陷,霞光落在小区里密密叠叠的玻璃窗上,一扇又一扇,是世界亮晶晶的复眼,望向每一个生活的深处。它望着蒋佳兰将刘语琪推向了窗台,还是像十年前那么拼尽全力——当她将她推出自己的产道。
那时,大家都劝蒋佳兰放弃这个孩子,毕竟羊水穿刺也做了,医生也在眼镜后面有所保留地说了,建议不要。蒋佳兰犹豫许久,但她总一遍遍想到自己:起初,她爬向生命的路也差点儿被堵死。那时候还是B超,黑白两色的单子记录了她在这人间第一次模模糊糊的显影,脐带绕颈,有可能因缺氧而导致发育不良。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爸爸姑姑、舅舅小姨、全族全村都跟蒋佳兰的妈妈说,甭要了,反正也是个闺女,打掉不可惜。妈妈说,再是个闺女,那也是我闺女,满心投奔我来的,咋能说不要就不要?生下来傻的,我背,生下来死的,我埋。
长到五六岁,蒋佳兰就多少有点儿咂摸明白了,爸爸他们一心想要个男孩,简直巴不得她是个傻子,开出了残疾证就能再生第二个,可偏偏她是这样的齐整、聪明。这份聪明一遇上书本,就像是子弹遇见枪:以超脱年龄的镇静和专注,蒋佳兰命中、击穿一个接一个的目标。对待学习和考试,她始终憋着一股报复般的勤奋,自己打出生就欠爸爸一个儿子,所以她要加倍还给他,把他的嘴塞得说不出一个字。蒋佳兰的成绩——拿乡村小学校长的话讲——那不是一般的拔尖,是上了玉皇大帝冲天冠的旗杆尖!当她走过时,就连村里村外的狗都肃然起敬地沉默着,不敢乱吠一响,而左邻右舍那些个黑不溜秋、傻不拉几的男孩子,把他们的脑子摘出来喂狗吃,狗都直摇头。等蒋佳兰考到县里读高中时,爸爸早就放下了那个“传继香火”的心结,处处以她这个女儿为骄傲,可蒋佳兰没放下,她这份记忆力好使得像捕蚊灯——那是叔叔从城里头带回来的高级玩意儿——蒋佳兰曾目瞪口呆地看着院中的花蚊子成群结队地扑向它,肚子里装着她自己的血;而那阴沉的灯盏则不动声色地黏住一切。有些事,知道了,就再也没办法原路退回。这个村子里全都是一度打算屠杀她的人,唯一一个例外,是妈妈。走读那几年,每次回家,蒋佳兰都迫不及待地扑向妈妈。妈妈总是在厨房里忙活着给她做好吃的,熏得一身柴火味儿。多年后有一回,蒋佳兰参加一个饭局,一位德高望重的领导评价一道菜说,这肉熏得好,有柴火味儿。他身旁一个城里的后生问,柴火味儿是什么味儿?蒋佳兰在心里说,柴火味儿就是妈妈味儿;是被落在身后的味道。
村里敲锣打鼓送她上大学那天,妈妈一直立在村口挥手,直到载着蒋佳兰的拖拉机突突出去老远,妈妈还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背后铺陈着绵绵的山与田。不知怎的,蒋佳兰突然就想起了王维的诗句:“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是的,她连教辅书上的诗词都一字不落地背了个滚瓜烂熟。反正那一瞬,她真觉得自己像是从一首唐诗里走出来,何时她想回,诗里的人们也还会老样子等着她。可每年寒暑假她回家,妈妈看上去都变了一点点,又老了一点点。蒋佳兰蹲坐在小凳上拉风箱,一瞥眼望见妈妈疲惫的皮肤和头发,宿舍舍友母亲那光鲜亮丽的模样就从虚空里击中她,分明也是奔五的人了,却和女星一样紧致苗条、肤光四射,颈间佩戴着长长的珍珠项链,珠子洁白浑圆。蒋佳兰一时没忍住,张口抱怨起命运的不公。“妈,你这么‘能’,过得却还不如有些个寄生虫。”妈妈的双手之下卧着个巨大的面团,她把它托起,又“砰”一声砸下,“我再能,能得过毛主席?那伟人都躺下多少年了,我这么个天不知地不知的老婆儿还挺在这儿活泼泼揉面呢,叫咱主席说,公平不?”蒋佳兰又是气又是笑,“两码事儿。”“一码事儿。”妈妈拿臂弯把额前的碎发和细汗都朝后推了推,眼皮都不抬,“谁活着不是个往前走?条条大路通罗马。”这次蒋佳兰绷不住了,“扑哧”一下子笑出声,“行啊妈,你老现在一句是一句,一句顶一万句!我问你,你知道罗马在哪儿不?”“咋?大学生还看不上你亲妈了?妈还真知道!罗马在美国!对不?”
“对,对,在美国!”蒋佳兰眉开眼笑,歪过头,蹭了蹭妈妈厚实宽阔的胯部。那里矗立着一对罗马柱,高高顶起一个无所畏惧的女人。
总有一天,我要带这个女人去罗马旅游,去美国。
三十四岁那年,蒋佳兰的这个梦想差点儿就达成了。她的钱攒够了,假也攒够了,正当为爸妈办理护照的时候,她发现自个儿怀孕了。无论婆家还是娘家,都不赞成她带着身子出国旅游。丈夫刘舒扬宽慰她说,等孩子生下来,咱带着宝宝跟姥姥姥爷一起,那不更好?他都这样讲了,佳兰家也就不好再坚持。对刘舒扬,她是真心满意的。大学里那几个追求她的男生,她一眼就相中他,有模样,有性情,条件也不差。最开始,刘舒扬他妈难免有些嫌未来儿媳妇是农村出来的,还是刘舒扬把他妈给说通了,小蒋那么漂亮一姑娘,人又聪明、上进、正派,但凡家里头再好上一点,还轮得到你儿子我?我可连婚房都买不起!这些话,都是他婚礼后喝大了不小心吐出来的。蒋佳兰逗他说,那你呢?你不嫌我是农村的,就不嫌我点儿别的?我可老些个缺点呢!你说说,说实话。他嘿嘿憨笑着,拿拇指搓了搓她根根细秀的眉毛,说实话呀——啥缺点?全靠这些“缺点”,我才能和你凑一对,还嫌?跪下磕长头吧。
他俩十八岁就认识了,是知根知底的同班同学,读的都是英语系。蒋佳兰着急挣钱,本科一毕业就入职了一家国际奢侈品集团。去银行,先得从柜员干起,去这种地方,就得先当导购。于是,蒋佳兰被分配去了一家购物中心的门店成为储备店长。背诵过那么多名著片段的脑子,她现在用来背诵VIP客人的名单,一照眼就得亲亲热热地认出来——“王太太,您来啦。”配件、尘袋、通挂之间的距离皆有规定,一丝不可乱。“Denmark is a prison(丹麦是一所监狱),”晚上她在被窝里对着刘舒扬的耳朵,呢喃着被自己恶搞的《哈姆雷特》,“and I work in Denmark(而我就在丹麦工作)……”两个人滚在一块吃吃笑。刘舒扬继续留在了莎士比亚的宇宙里,他留校读硕士,然后是博士,凭借着四篇一作顺利拿到教职。入职不到五年,顶刊发了六篇,青年基金优秀结项,破格评上了副教授,而他才刚刚满三十三岁。蒋佳兰这时也已升为区域经理,手底下管着十八家正价店铺,一周七天起码有四天都在飞来飞去,巡店,对谈,检查货品,陈列卖场,追踪业绩,新款培训,回不完的邮件,贴不完的发票……蒋佳兰的丹麦在逐日扩张,而她在自己的王国里志得意满。第一次大幅涨薪后,蒋佳兰的薪资单就成了爸爸吹嘘的对象,一时间,亲戚邻居都来管她借钱,她和刘舒扬刚刚买了期房,一边是房贷,一边是房租,也过得捉襟见肘,为此,蒋佳兰直接在家族群里同爸爸大吵了一架。最终在妈妈的劝说下,蒋佳兰还是妥协了——每个月,品牌都会为她这个级别的管理人员提供不菲的置装费,她就选上几样印着大logo的小皮具、小钱包、围巾或者墨镜,今天送二姑,明天送四姨,然后再挑上两件最新款的最大码快递给妈妈,拿国际名牌把一位农村老太太打扮得花团锦簇。妈妈斜靠着院门,脚底转悠着两条黄狗,享受着亲友的恭维,这日子,把最美丽、最时尚的“村花”也羡慕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蒋佳兰和妈妈打视频,说房子装修好啦,下个月就能入住啦!妈妈说孩子们真能干,家里头啥也没帮上,你们小两口真能干!阳光捧着妈妈的脸,松弛明媚。
这些日子,是足可以放进水晶球里头封存的,被保护的小天地,有缤纷的光色,配乐悠长简单。
把这只水晶球掷在地上的,是那张检测单。算起来,这是蒋佳兰的第二胎。头一个来得不是时候,她正在升督导的裉节上,刘舒扬也在备考博士,两人一合计,也不顾老人们反对,偷偷打了胎。空月子没坐好,蒋佳兰落下个月经不调的毛病。所以这一胎都过了三个月,她才想起来验孕。等医院建档,又拖了一阵,等到孕期快二十周才做了那项例行检查。风险计算一栏被扣了一个鲜红硕大的印章:高危,1∶18。蒋佳兰问这是什么意思?医生说,就是十八分之一的概率。接下来就做了羊水穿刺,一个月后结果出来了——“胎儿染色体异常-21三体”。蒋佳兰和刘舒扬早已做好了心理建设,可真听到医生的宣判,两口子依然难过极了。从诊室出来,蒋佳兰问刘舒扬,那——留不留呢?刘舒扬瞪大了眼睛,还用说吗?!
多少年之后,蒋佳兰回顾这一幕时,总会想,假如他说留,她指不定还嘀咕嘀咕,可他表现得那么不留余地,反而唤醒了她深处的什么。大三时,系里上“英国文学史”,讲到浪漫主义诗人布莱克(William Blake)的《经验之歌》,那位戴着黑框眼镜的老教授充满激情地连连喷射出一行行不标准的普通话,“哦,大地!哦,大地醒来!”学生们在下头窃笑不已。有好长一段时间,蒋佳兰她们寝室都流行这么喊室友起床:哦!大地醒来!终于这一天,大地醒来了——“从那可怕又阴郁的黑暗中抬起”。蒋佳兰丝缕入微地感受到了心头巨大的崩裂,在那里,亘出了一条注满鲜血的战壕,而她注定要站在另一边。
对抗慢慢变得激烈,在他们相识的第十六年,婚后第六年,蒋佳兰第一次对刘舒扬破口大骂——不是泼妇骂街那种,是以他最易理解的方式:“你是纳粹吗?宗教裁判所吗?”刘舒扬不可思议地盯着她,“那你呢?弗兰肯斯坦吗?”婆婆把他们充满隐语的互相攻击推到一边,朴朴实实地插了一句,“兰兰,国家提倡优生优育,不是没道理。这一个算了吧,毕竟……有瑕疵。”明知婆婆的措辞已尽量委婉,但蒋佳兰就是按捺不住地冷笑了一声,“有瑕疵就不配活?”
她下午到公司的时候,依然揣着一肚子阴森的怒火,却听满堂笑语晏晏,走廊上处处是缤纷倩影。蒋佳兰想起来了,今天是内购会——每隔三四个月,品牌都会把瑕疵品集中在一起举行面向内部员工的售卖。以蒋佳兰如今的职级,再参加类似的抢购已有失身份,但在她年轻时,这样的日子简直是过节!无论是行政、人事、销售、市场,各个部门的年轻人早早就在被划为卖场的会议室外排起大队,只等门一开,立刻蜂拥而入;尖利的眼睛,狡黠的肘部,两只同样迅捷、有力、精致而白皙的手掌从两边抓住同一只蛇皮手袋,“Emily,让给我,求你啦!”“No!!”被送入这房间里的每一件衣裙、眼镜、首饰、鞋靴、皮带、包包,都有独属于自己的瑕疵:勾丝、脱线、起边、掉钻、划痕、压痕、手指印、胶水印、不对称、不同色、油边开裂、针脚走偏……但抢到它们的那些姑娘却双颊火红、容光焕发,犹如怀抱着黄金与蜜糖。
蒋佳兰感到心被啮了一口,她避开人潮,躲回自己的办公室,又一次给妈妈挂了个电话,“妈,还是那事儿。怀我那阵,你咋想的,就没犹豫过?”
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蒋佳兰几乎能听到电话那头的太阳在妈妈的腮边斜过了一寸。然后妈妈说话了,声音下头垫着鸭和鹅脆生生的叫声。“那阵妈就觉着,这世上啥都能挑挑拣拣,就这妈妈和娃娃可不能挑。要不,谁挑我这么个农村妇女当妈呀,不都一窝蜂挑皇后娘娘去了?那娃娃不挑咱,咱也不能挑娃娃。人人都挑好的,不好的归谁呀?再说了,好不好,不都是萝卜白菜吗?从自个肚子里爬出来的,啥样都好。”
“你不怕真生个傻子?”
“人嘛,再傻能傻到哪儿?那院子里的大槐树一到春天还扎拉着开花呢,人再傻,乐子还不如它多?”
蒋佳兰轻抠着自己的手指甲,她确定怀孕后就不再涂指甲油了,现在那里只剩下淡淡的裸粉,罩笼着月亮的盈缺。“妈,你意思是,该留?”
这回妈妈没一点儿迟疑,干脆利落地答着她:“闺女,妈说好多回了,本来就是个啥也不懂的老婆子,这年代更跟不上趟。现在的年轻人对自己要求都老高,对孩子也高,那可真不是活着就行。我这本老皇历早没用啦,留不留,闺女你自己说了算,你和我不一样。”
终于下决心的那一刻,蒋佳兰感到,自己和妈妈还是一样的,就像巨流河与村口前的小湖泊之间永远有水道相通。
她采取了一种消极回避的策略,拖拖拉拉直接拖过了七个月,再重新把丈夫拉回谈判桌——我也算高龄产妇,引产就是高风险,你想让我死吗?而且打掉这一个,再过几年能不能怀上都两说,就算怀上,孩子就能保证没问题?反正我想好了,你要实在不接受,我一个人也养得起——最后这句几乎是威胁了。说实话,她的薪水比刘舒扬高不少,他们家算是她在“养家”。刘舒扬长吁短叹,到底是退让了。他是搞研究的人,自己查了一堆资料去说服二老,这种病分情况,有特别糟的,不过是少数,多数也就是比正常人差点儿,但是经过康复训练,还是能生活自理的,咱就当养个长不大的小宝宝呗。老人们沉默不语,他们的背后,低悬在沙发上的那一小块空气在慢慢变灰。
蒋佳兰曾以为,自己的选择是出于爱,传说中无条件、无分别的爱——妈妈把这样的爱递给她,她再递给孩子,就像一季的果子把春天递给下一季;或者,干脆就只源于她自己身体里的“妈妈”,这位妈妈抚摸着在肚皮之下游走的胎动,自觉像一只透明的苹果,看得到脉络与果肉,盛满了甜蜜的液汁。要等到很久后,蒋佳兰才肯对自己承认,也许起初的坚持只不过是一种盲目的自大、一种自觉与众不同的侥幸。毕竟她听说过的畸形儿都被打掉了,但她活了下来,她老家的同学们纷纷堕落为贫穷又可悲的愚夫村妇,只有她闪闪发光地拔地而起。那些缠绕着其他人的传闻:打胎、辍学、落榜、吸毒、性侵、抑郁、破产……都从她身边擦过、被她弹开,她刀枪不入,百毒不侵。她是被水晶玻璃供奉的名牌,对那些在地摊上扫荡的苦难不屑一顾,对别人的苦衷不予理睬,她从不觉得自己应该和无助、软弱、失败有一丝半点的联系。哪怕是妇科医生、产科医生、儿科医生一遍遍警告她,她的唐氏儿,也应该沐浴在她的光辉之下。她将来既会是波提切利画中的圣母,在喜讯前谦卑地手抚心口,也会是爱因斯坦的母亲,冷静而骄矜地对抗着世俗偏见。“他不是痴呆,他只是在想问题。”
直到提溜着孩子挨过月月又年年,蒋佳兰才真正接受,她这个女儿不会成为神明或神童,而只是——这话蒋佳兰听别人,也听自己的心重复过千百遍——发育迟缓,智力障碍。正常的婴儿三个月会抬头,她女儿半岁了还是软绵绵的,整整三岁了还在彻夜啼哭,身高比同龄儿童矮一截,四肢短小无力,手指短少关节,快四岁才走路,几乎是“蹲走”,偶尔还需要拿手撑地。哪怕在唐氏儿中,刘语琪也差不多算是最坏的情况——蒋佳兰从未为之准备好的情况。语琪五岁多时,有一回蒋佳兰带她上小区的游乐场,一个看起来也不过五六岁的女孩扫了语琪一眼,就一直盯着她看——语琪斜飞向上的眼角、突出半张的嘴巴、宽眼距、低鼻梁,都使得这张脸孔在一群孩子间显得如此醒目,犹如细陶场里一只粗硬的铁罐。蒋佳兰试图忽视女孩的眼光,只埋头扶着语琪一步步爬上滑梯。突然,女孩开口对语琪说话,语琪当然没有回话,她跟家人都说不出完整句子,只会蹦词,碰见陌生人就更是一言不发。那女孩伸手挡住了语琪的去路,又把自己那双好奇而残酷的眼睛直怼到蒋佳兰脸跟前,“阿姨,这个小妹妹怎么了?她是哑巴还是傻子?”蒋佳兰硬生生挤出了一丝微笑,“都不是,小妹妹不爱说话。你妈妈呢?”女孩明显不相信她,直接转向了语琪问道:“你是不是傻子?我那天在电视上看过,傻子就长你这样,你是不是傻子?阿姨,她到底是不是傻子?”
蒋佳兰的视线扭曲着跳动,如同正在破碎的电影屏幕……她是这么憎恨这个孩子,她平等地憎恨这广场上的每一个孩子,那些明朗、尖利、强壮又粗鲁的孩子,他们活在这世界上,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女孩追问到第五遍的时候,她抬手给了她一巴掌。女孩大哭起来,不远处长椅上,一个女人弹身而起。后来的纠缠无比丑恶,妈妈们在言语的泥沼中如鳄鱼般撕扯滚动:“我就说天天来玩,从来没见过这孩子,租户吧你!看你就知道,孩子为什么没家教!”“你有家教,你有家教跟六岁的孩子动手!这种人品,怪不得生个傻子出来!”……两个孩子在她们腿边一块仰着脸哇哇大哭。哭起来时,那两张小脸蛋看起来是一样的。
这件事在小区的妈妈群里传得沸沸扬扬,刘舒扬终于把离婚二字说出口,就是在此之后。而早在那之前,她和他已彼此耗尽。其实语琪三岁前,一切还算不错,有姥爷姥姥帮忙带孩子,总算周转得开。后来姥爷中风,姥姥只能把病人带回乡下照顾。他们刚走那一段时间,语琪动不动就发高烧拉肚子,大人到医院一陪陪一夜,小两口工作上倒腾不开,又不放心交给保姆,只能由公婆顶上。公婆起初就不赞成要这个孩子,累了烦了难免有几句牢骚,蒋佳兰也处处针锋相对,什么喂饭的方式不对啦,说话的态度不好啦,坏习惯太多,控制欲太强……总之三天两头就要和老人们拌嘴。屋子里被他们一起填满了暗雷,一触即发。每次爆发后,双方都会各自向刘舒扬抱怨一通。这天刘舒扬刚一进门,蒋佳兰就将他一把拽进卧室,门一关,咬牙切齿。她说她前几天发现婆婆总是在午睡时间才带语琪出门遛弯,就提醒了两次说要趁早出门,太阳没那么毒,今天却发现婆婆一直阳奉阴违。“我可算明白了,你妈非得等其他小孩走光了才出门,就是嫌我们语琪丢人!你知道她背着我说什么吗?她不承认,但我听见了!她跟你爸说,我们儿子都被评上了青年杰出学者,没道理生个傻子出来,谁基因有问题,摆明的,难怪当初一分钱不要嫁过来……”一边说着,蒋佳兰看到刘舒扬把随身的电脑包轻轻卸在乱七八糟的书桌上,从中掏出一沓稿纸,默默归置起来;那些纸面上画满了各色荧光笔的标记,都是她青春时与他一同学习过的,主题、回旋、神思、诗格……他的整个灵魂都曾像一部浪漫主义的小说热烈地向她敞开着,眼前却只剩后现代的余烬,冷漠、封闭、拒人千里。但她依然能读懂他——从他脸上每一行加粗的纹路、每一道斜体的松垂,她知道自己应该闭嘴,但蒋佳兰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她从梳妆台镜子里的映象望见那个女人,一看就是个有故事的女人,只不过那故事令她自己都感到厌恶。她目睹那倒影的两片嘴唇闪着湿漉漉的光,不停一张一合,不由发自内心地觉出一种丑陋的胜利,直到——
“我妈照顾语琪,已经累得犯了两回病了,还要成天被你挑三拣四,她也受不了。你实在看不惯爷爷奶奶带,咱就自己来吧。你辞职还是我辞职?”
刘舒扬的语气异常平静。这不是反击,只是一位研究者经过深思熟虑后,摆好论点、撑满材料的结论。
蒋佳兰哑然。她多年没有升过职了,被调岗,被边缘化,被空降的上司排挤,她那曾辉煌传奇的职业生涯随着她一次次的拒绝出差、动辄请假、丢三落四、敷衍了事而过早地调零;而他,他早已跨越了“非升即走”,是有“编制”的人,随时都可以抬头挺胸地走进校园,就像青鸟回到天空,蛀虫回到腐木之下,不必担心被驱逐、无家可归。至少接下来二十年,他稳定地还得出房贷。忽然,蒋佳兰听懂了,刘舒扬不是当真在问问题,只是出于礼貌而跟她客气一句。为此,她恨他。
半夜,蒋佳兰躺在眼皮后的黑暗里,一分一寸地可怜自己,她身边,刘舒扬突然坐起来,他把两手搭在膝盖上,就那么发着呆。他们总是这样,每天都困得不得了,却从来睡不着。蓦然,语琪尖叫了起来——半夜只要她醒来,就必然要高声叫嚷,“妈妈!妈妈!妈!”刘舒扬一动不动,叫的又不是他。蒋佳兰赶忙俯过身哄孩子;语琪哭喊着,她口齿不清,只有蒋佳兰听得懂,那是小家伙在向她诉说梦境里的怪东西。如果女儿能描述清楚任何一种物、一件事、一份感受或情绪的话,她准会问问女儿,那个梦是不是就像她天天乘坐的小推车?车篷总压得低低的,安全带捆得死死的,毒辣的太阳在上面炙烤,她的脸孔不允许被任何人看见,双脚不允许被大地接触——因为她令自己的爷爷奶奶蒙羞。蒋佳兰抱紧了女儿,怎么刚才她竟会以为,可怜的那个是自己?
办完离职后有一段日子,往事总回到记忆里来。蒋佳兰记得,还在犹豫着要不要留下肚子里的胎儿时,她会反复做一个梦。在梦中,她的整个身体在一瞬间就瘪下去,无论那里头曾酿造着什么,都已烟消云散。她悲痛欲绝地两手抓着空,宝宝,快回来,没人赶你走,快回来,宝宝!经由这些梦,蒋佳兰惊讶地体验到,人会怎样去爱一个自己还根本不认识的人。尽管如此,她依然没有意识到“爱”将意味着什么。
当她在小区里偶尔听到妈妈们抱怨自家的孩子如何难带时,都只能无声地苦笑。假如那些能够奔跑、会静坐、背得出唐诗、唱得好英文歌、乖乖听话或喋喋不休跟你顶嘴的孩子都叫“难带”,她不知该如何形容与语琪相处的时刻——那些无休止无理由的尖叫,看不到尽头的机械与沉默,不受控的口水,永远做不到的一个指令……好容易认识了一个小朋友,三天不见,她就把人家给忘了。蒋佳兰替语琪向那个小朋友道歉,小朋友很大方地说没关系,“姐姐就要让着小妹妹嘛,我妈妈说的。”她妈妈微笑着,水壶、扇子、防蚊药、小滑车都在一旁的保姆手里,她自己空身而立,手指上佩戴着价值不菲的珠宝戒指,四肢纤细而小腹隆起,一件日本设计师的褶皱连衣裙由她两肩垂坠而下,整个人如同一朵拢满了涟漪的玻璃纸花。蒋佳兰不受控地想到自己,她也有过这样的季节,睁开眼头一件,就是怀抱着新鲜、喜悦与隆重去挑选当天衣饰的品牌、材质、版型、做工……但现在,她所有的华服都已卖给了二手店,她过早抵达了终点,确凿地知道所有的衣服都有露出头颈与四肢的孔洞,七种颜色,九种制版,五十种面料,处处是一样的单调。真正重要的,是舒服,是便宜,是耐磨,是穿脱迅捷,是不怕被果汁或水彩污染,是让所有的汗渍与尿渍不显眼,是便于她轻松塞进自己胖了十五斤的身体。当其他女人需要衣服像银盘子一样把自身从人群中托起时,蒋佳兰只需要衣服像一件隐形斗篷,一个藏身的山洞。她感到过于刺眼的光亮,听见了自己如灰尘般漂浮的声音,“二胎呀?”两个女人客套了几句,各自离去。走不出几步,蒋佳兰听见那家的保姆低声警告着女主人,说怀孕了,就少跟那女人和她娃说话,傻子要传染的,别影响肚子里的宝宝。保姆大概以为自己的方言旁人听不懂,可偏偏那正是蒋佳兰的家乡话。蒋佳兰加快了步伐,恨不得自己当真感染了杀无赦的传染病。
……
(未完,全文见《十月》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