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4年第3期 | 侯乃琦:戴家巷(外六首)
侯乃琦,九零后,艺术硕士,著有诗集《镜里水仙》《美学装置》,主要作品见《山花》《扬子江诗刊》《星星》等刊。
戴家巷
我们有一炷香的时间,而我生于戴家巷
卖小面的人,走了;卖玉兰的人,走了;掏耳朵的人,走了。
我把请饭的地点改了,腊肉、咸菜、鸡蛋,我尝过,不知你是否还有味觉。
我把你奉若神明,生死之隔
让我不敢再来你怀里肆意撒欢。
我不知道这世间
还剩些什么,是无尽的物质,还是冷漠的人群。
大年初一,我们抛开欢乐,祭奠你。
风吹门动,我只当你来过,其实,我怕你看见
亲戚们不再来往,蹲守各自的巢穴。
那些熟悉的身体,住进陌生的灵魂。
或者,你只会对一切说:“好”
记得那个夏天,你做着手中的活儿,恬然自足。
你养的鸽子、鸡、鸭,也都各安天命。
不一会儿,你坐着,开始打瞌睡……
你的梦里,我拿着一叠纸钱,我烧完一叠又一叠,
被风迷了眼——于是,你收到一条又一条短信,
“余额一亿”,“余额十亿”……你的钱一直被老伴儿管着,
你负责用红梅本子记账——我会多送些过来。
这些年,我爱惜自己的姓氏——所有传家宝是否只剩一个字?
旧楼是写着“侯”的瓷盘,是解放时期的古物。
家谱寻根通常是老来热衷的事,我只跪拜三代以内的坟——此时,我看见一个
悲伤的自己,一生难以走出温暖童年的阴影。
形而上人类
万有引力聚合我们。
不算艰难的处境,善待少数人。
中了美的毒,糊涂数学化蝶,
不是差生,对世界有另类理解。
虚构自我,让惰性气体缝合现实,
留下鞋带纹理。
理想,移动生活,一座城到另一座城。
二手中古家具,放弃占有,保留使用权。
白纱布束缚如木乃伊,或马革裹尸,
裸露无肌肤的血肉,痛,早已习惯。
发光的个体,以社恐的姿态,
不卑不亢地面对人群。
地铁站,恍惚如运动的幽灵,
凝固于此地,做不了女性庞德。
放下紧迫感,
用水泥浇筑人体,而非冰冷楼阁。
就当我们不事生产吧!
即便如此,也罪不至死。
未被编码的蜜蜂,在花田劳碌。
被拥抱的日夜,小梦安详。
月亮,连六便士也拒收。
拒收绑架四肢的褒义词。
形而上的人类,
在空气做的透明灯罩里写写画画。
望月,捕梦,摘星星
有人说,写你看到的,
像是磕长头的老人,
或牛生前的泪。
我看见过飞鸟眼里的雪。
我写下梦中邂逅的梵高,
他纸上的颜料,是血。
山旋转成渺小尖点,刺向柔软胸膛,
我开始写,当我感到疼。
你知道我,但不知道我的名字,
诗人的名字,湮没在浩瀚之中。
不必查阅,请把它们连成北斗星。
车窗里的人把那当成诗人的影像,
殊不知,那是诗人自身。
所有人都会下车,
火车伴着夜色,月亮褪去。
庸碌的日子,妇人点燃火柴,
一分钱卖给穷人,转身讨好贵族。
未冻死的小女孩,回归市井。
我从万花筒,看见时间
是战争的暴虐。
硝烟弥散在城市,
疯人院囚室里行乞的人
还在写诗。当火车经过,
他们的魂魄会被带走。
诗人与匣子
汗凝结微型河床。
太阳给予光合作用,荒草在他小腿吐气。
诗人,顶着月球,白天
裹二十床被子,因一粒豌豆生病。
也曾在兽群肆虐的夜,饮风自尽。
作呕的星星把一块火石砸向另一块。
一夜无眠,怕世界欠人情。
他反复抚摸匣子,镶在上面的绿宝石像狼眼,恶狠狠盯着拉碴的胡子。
连卖人肉的客栈也没有。
谁来抄袭他的诗?
不停寻找——他看见五百只相同的匣子,来自海盗船;五百大盗的头颅,来自博物馆;五百个自己,在斑驳交错的万花筒,被翻译成五百种神秘语言。
盆骨粉碎性骨折,三个月,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每一次母亲喂食,都当成巫婆喂毒,
他喜欢狼外婆,只因偏爱装扮荒诞。
永远不要打开那个匣子,
里面装着疯子唾手可得的诗。
十二点
怕光的诗,带着夜的静谧
蜷缩进夏日的冻土。
信仰推动绿皮火车,
让深渊与悬崖抱成一团。
痛苦的人,好久不见。
传说中,鹅卵石胎心长出胚芽,
我们握过它,
只有此时,感同身受。
南方空气湿润,不敢轻易流泪。
日复一日,为城里花的赝品
浇水、施肥。
用肥皂泡、苹果、巧克力
为无来由的幻想献祭。
有人穷尽智慧,要帮我逃脱虚空。
我记得,你下沉到最深处,
让句子借来鸟类。一些花瓣,
随风而逝。
天堂是所茅屋
天堂是所茅屋。里面摆满草鞋,
摆满粗线毛衣,尼龙裤……
即使为秋风所破歌也不要紧,
那终究不会垮。落叶
是一个个无家可归的灵魂,
它们渴望来我这里,和我搭讪。
这里就是天堂。生者时刻准备着
往死者的灵柩撞上去。亡者回归,
推开老旧的木门,一溜烟,
离开沾满油渍的灶台。
谁不爱茅屋?他们用海绵之身
吸满眷恋之水。
锅碗瓢盆抛弃我。
我挽起情人的发丝,
把它与命运的绳索打上结。
那温暖,进入我体内,变成赤子之血。
我贪恋的,只有茅屋非幻象。
月亮屋
你可记得月亮屋的一草一穗?
枯萎的时间积压盛开的花朵,
冷漠像捕猎的猫龇牙咧嘴。
背街书店,咖啡氤氲着热气,
一个潦倒的画家和一个疯诗人,
分食艺术殿堂的饥肠辘辘。
不如,回到这个街头,
重庆下雨。多少个夜晚,
我回到这里,像午夜巴黎,
地面空气稀薄之所在。
桌上的石榴正在流血,
变成小火山,岩浆呼痛。
途经此刻的人,都变成此刻的倒影。
迷迷糊糊,火车穿过楼,到极地另一边。
我们的理想和爱已倾诉殆尽,
梦,走进各自清欢。
高阁中一切如梦幻泡影,
锁进文字的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