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2024年第3期|陈再见:阿喜仔
阿喜仔买了一辆国产车,新的,分期付款,一个月要还两千多,要还好几年。阿喜仔喜滋滋的,把车开回家,早上洗一遍傍晚擦一遍。车子越看越好看,比女人还好看。有人问阿喜仔,你不娶老婆,反而把钱花在这四个轮子上。阿喜仔傻笑着,说,车子好搞,女人不好搞。
一个月前,阿喜仔还在一家餐馆当帮厨。说是帮厨,其实大多时间也是在端盘子和收拾狼藉的餐桌。有时还要上前劝架,那些喝了酒的人动不动就要掀桌子。让阿喜仔决定走人的,倒不是这些事。在大排档,吵吵闹闹是稀松平常的事。阿喜仔是烦那个骂骂咧咧的大厨,骂骂咧咧还好,有时还往火热的锅里吐口水。吐口水也还好,反正不是阿喜仔吃,而是大厨在没人的时候总是拉住阿喜仔说女人的事。说别的女人还好,大厨还老是喜欢说他自己的女人,连怎么在床上做事都没羞没臊地说给阿喜仔听。阿喜仔受不了这个。他觉得再跟大厨处下去,迟早会变成和大厨一样的人,下流、无耻——尽管阿喜仔连女朋友都没有,但他尊重女人,觉得女人不应该被一个男人那么说来说去,尤其是那个女人还是老婆。
阿喜仔除了喜欢女人,还喜欢孩子,没事就抱着餐馆老板的小儿子到处转。提出辞职那天,老板还以为阿喜仔是嫌工资少,要给他加薪水。阿喜仔执意要走,弄得老板娘都很失落,说阿喜仔是个好人,疼孩子。老板便给阿喜仔多开了一个月工资,并嘱咐阿喜仔,没事干的时候,随时可以回来。阿喜仔说好,心里却想,除非你把大厨开了。但大厨做的狗肉煲可以香死人,老板就算休了老婆,也不愿开掉大厨。
买车当然不是一时兴起。阿喜仔早就想买辆车了,这些年打工攒了些钱,想留着娶老婆的,而今马上就四十了,看样子那是不切实际的想法。买车多容易啊,4S店走进去,就有人拉扯着你,想不要都难。刚开始几天,厝边头尾都过来围观阿喜仔的新车,讨论它的造型和性能,阿喜仔也乐意炫耀他那么点现学现卖的汽车知识。
“可惜是国产的。”不知是谁轻声说了这么一句。
这一句可要了阿喜仔的命,立马臭脾气就来了:“国产的怎么啦?一天天的就知道崇洋媚外,买国产那是爱国的表现。你们懂个嗨!”
没人接话。慢慢的,围观的人也都散开了。
生气归生气,阿喜仔其实也没怎么往心里去,他还沉浸在拥有新车的喜悦里。没事的时候——他有事的时候真不多,阿喜仔喜欢开着车到处去会见急于想见的朋友,事先在电话里联系好。他还得不忘来一句,“菜备好,酒就不用了,我开车去,不能喝酒。”朋友一阵惊讶,“哎呦你买车啦?”然后阿喜仔又是一通解释,他太乐此不疲了。几天时间,周边几个小城都走了一遍,凡是有路到的、能走四个轮子的,他都恨不得钻进去走一遭。有一次去湖东海边,开得太近了,差点一头栽进沙坝里,要是一涨潮,连人带车就会被刮入海水。阿喜仔也没感觉后怕,一个人在车里念念叨叨,只怪路太窄,存心不让四个轮子的车走。
如此闲闲懒懒地晃荡了有半个月,该见的人都见了,该去的地也都去了。阿喜仔开始觉得没意思,是要找点事情做了。以前他凭一身力气干活,什么活没干过,工地搬砖、码头扛鱼、废品站里拣货,大排档端盘子算是最轻省的了。如今他不想干力气活了,有了车,怎么地也要搞点技术活,赚多赚少无所谓,关键是要轻松、体面、不费劲。想来想去,阿喜仔觉得只有一条路可行——那就是去高铁站拉客。这活听起来不怎么高大上,但好歹也是一技术。阿喜仔没再犹豫,第二天就准备去高铁站看个究竟。
高铁站位于城东,在一个村落的边上。高铁轨道像长龙一样横跨过河流的入海口,再横跨过宽阔的塭田和长满芒花草的湿地,最后才探出头颅,钻过国道,落在不远的一处坡地上。阿喜仔对高铁站不熟悉,他拢共也没坐过几回,总觉得那么堂皇洁净,不像是交通工具,没有坐大巴来得自在。现在他不这么想了。他觉得这玩意真是好,豪华、高级,从那里面出来的人自然也是一个个靓男俊女。他们可不愿意挤脏不拉几的公交车,抬手一招,小轿车就像是自家司机那样,停在他们身旁。
阿喜仔在高铁站转了一圈,立马就看明白了。红色的出租车占一条道,司机都是外地人,有不少还是妇女,长得黑黑壮壮,为了省点汽油,他们喜欢开着车门搭上身子往前推;网约车都停在站外,他们倒是不急不躁,就等着出站的客人走上前来;出站口像是被一群塘鲺鱼拥堵着,不用说,就是所谓的“黑车”了。阿喜仔还很奇怪,说是黑车其实还都是白颜色。白颜色的车可不便宜,要多加几千块呢。相比而言,黑车司机是最敬业的,也最卖力。他们拥挤在出站口,朝出站的旅客高喊各个地名:“东海、甲子、博美、碣石、南塘、八万……”八万不是车费,是真的有这么一个地名。阿喜仔听着还有些难为情。他大概一时半会儿做不到,加入他们的行列,车技另说,至少嗓门得足够大。不过,阿喜仔事先也盘算过了,想要在高铁站赚到钱,最好还是开黑车。出租车就别想了。网约车吧,赚的钱还要被平台抽走一部分,不划算。黑车当然不是谁想开就能开,至少高铁站不是他们想进就能进。阿喜仔又不是傻子,他早就看明白了,边上的保安像是瞎了一样,肯定是得到过黑车司机的好处,不瞎也要装瞎。
自从有了车,阿喜仔这脑子转起来也活泛不少,凡事都能像个成人那样想问题了。这人坐在四个轮子的汽车里终归是不一样,难怪女孩们都要求男人有房有车,还是她们看得深远。第二次进高铁站时,阿喜仔先是备了两包烟,瞅准入站口的保安,摇下车窗问道:“哥,出站口在哪?”那哥们也灵精,一眼就看出了阿喜仔一脸谄笑的意思,问:“接人还是拉客?”阿喜仔把握住机会,赶紧递出去一包烟:“哥,睇顾一下。”保安迅速接过香烟,朝前方摆摆手。阿喜仔把油门一点,就汇入了拉客喊人的队伍。他对自己刚才的表现十分满意,从没有这么自信过,求人办事,行云流水。阿喜仔深信是身下这辆崭新的国产汽车给了他自信。满满的正能量。
车子还没停稳,阿喜仔便把头伸出车窗大喊,“南塘甲子马上就走马上就走免等人免等人啊……”
他的声音出奇的大,把周边一众嘶哑的声音都盖了下去。一个陌生的面孔,一把响亮的声音,一下子在那个群体里引起了无声的敌意。阿喜仔才不理会什么敌意。这时候,即便是要停下来干一架,他都乐意奉陪。好在,黑车司机的竞争方式其实很简单,比的就是谁的嗓门大。阿喜仔的加入像是一滴水滴进一锅滚腾的油,顿时便炸了锅。
事实证明,嗓门大还是有好处。没一会儿,在出站口涌出来的人群里,阿喜仔的喊叫声就引起了一个年轻人的注意。年轻人黑瘦如炭,挎着帆布包,不像是出远门。他来到阿喜仔的跟前,问道:“真的免等人?”阿喜仔笑着说:“免等人,马上走。”说着就领着年轻人钻出人群,恨不得手把手给牵上,到手的兔子可别丢了。车刚驶离,阿喜仔仿佛还能感受到同行嫉妒而愤怒的眼神,他们肯定目送出好长一段距离。
第一次拉客成功,阿喜仔打心眼里开心。一路上和年轻人聊个不停,拉到目的地后,阿喜仔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要收多少钱,竟反问道,“你平时坐多少钱?”年轻人一脸愕然,说自己也是第一次坐,家里父亲突然患病,刚从深圳赶回来。阿喜仔一听,顿生同情,说那你随便给吧。年轻人也是真敢给,只给阿喜仔扫了二十块钱。事后想想,二十块连油钱都不够。
“就当是为人民服务啰。”阿喜仔在车里自顾自唠叨。他特意把车停在路边,拍了一段视频,发上抖音,同时配上一句话:今天为人民服务。
这算是阿喜仔的口头禅。以前无论是在工地还是在餐馆,别人问起都在干些什么,他就笑着回答:为人民服务。问的人也笑,纠正说,是为人民币服务吧?阿喜仔摆摆手,不是不是,就是为人民服务,人民币算个鸟。是的,在阿喜仔看来,人民币真的算个鸟。如果不是吃饭要钱、喝水要钱、抽烟要钱、还车贷要钱,他才懒得到处揾工做。
了解过行情后,阿喜仔才知道,从高铁站到南塘,出租车也好,网约车也好,黑车就更不用说了,打底都要一百块。他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出租车也是不打表的,那些人可不傻,一上车就跟旅客说,打表器坏了。坏得那么整齐,保不准就是一拳给干坏的。网约车也有套路,接上客人就把订单取消,多少钱直接讨。合计下来,阿喜仔感觉开黑车的还老实一些:至少他们不骗人,黑车就黑车,白车也是黑车。一段时间做下来,阿喜仔倒有些心安理得,跟保安们也都熟悉起来,没班次到时,就站在一起抽会儿烟;同行还是成不了朋友,有时为了抢客,彼此还会低骂几句,但他们至少默认了阿喜仔的存在。
有一次,阿喜仔正把车停好,突然哐当一声,后面被追尾了。阿喜仔下车一看,追他尾的不是别人,也是站里拉客的黑车。这些人虽然都不认识,却一个个都是熟面孔。阿喜仔这才注意到,对方是一辆五菱宏光,满胸的怒气顿时消散不少。一个中年人笑着从车里出来,一个劲抱拳道歉。两人一起看了一下车的伤势,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蹭掉了一点漆。中年人递过来一支烟,说不好意思,急了。阿喜仔接了烟,说没事,算了就这样吧。毕竟是新车,他心里其实可疼了。事后他们站一起抽了烟,还加了微信,阿喜仔知道中年人姓吴,便叫他老吴。抽完烟,老吴突然跟阿喜仔说,需要的话,可以拉他进群。阿喜仔问,“什么群?”老吴说,“黑车的群,大家平时有什么都在里面相互通气。”阿喜仔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群,看来要融入其中需要一步一步来。阿喜仔突然却不想进群。不知道为什么,他在那一瞬间脑子里犟了一下。他说,“以后再说吧。”老吴说,“慢慢来,大家都是出来叹钱的,和气生财嘛。”
自此,老吴算是阿喜仔在高铁站拉客结识的第一个黑车朋友。
两人维系交情的方法就是站在一起抽烟。阿喜仔抽“好日子”,老吴抽“红双喜”,一人派一轮,不便宜谁也不吃亏谁。相识过后,阿喜仔才知道,老吴其实也不怎么合群,只是谁也不得罪。至于群体里那几个总想压人一头的角色,保持该有的尊重即可。老吴自己这么做,教导阿喜仔也要这么做。阿喜仔心里认同,嘴上却逞强,说大家都出来找口饭吃,各拉各的客,井水不犯河水。老吴看了阿喜仔一眼,暗暗服气,语气却不自觉降下来,说他们已经在群里议论你了,说你故意把价格压低十几块,是在破坏市场。阿喜仔一听,更是不屑一笑,说他爱收多少就收多少,别人管不着。如果不是老吴提醒,阿喜仔还真不知道定下的价格要低于“市场价”。自从刚开始不清楚行情乱开价之后,他后来也学精了,自己根据网约车的价格定了一个还算合理的价格,并打印出来张贴在车后座。这样一来,客人连价格都不用问,直接根据目的地扫码付钱。
老吴说:“你那么收也可以,别打印出来啊。”
阿喜仔说:“怕什么,我就是为人民服务,谁管得着。”
第二天, 阿喜仔干脆把价格表直接放在前挡风玻璃里,让每一个上前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老吴见了,笑着拍拍阿喜仔的肩膀,像是找到新的靠山,看阿喜仔的眼神都不太一样了。不过阿喜仔的这一行为也惹怒了大多数同行,他们开始以第一天见到阿喜仔的眼神看阿喜仔。有人甚至趁阿喜仔不注意,偷偷用钥匙刮伤他的车,崭新的车漆被划出好几道波浪。阿喜仔心疼归心疼,却不吭声。他心里莫名其妙地较着一股劲。老吴好几次都欲言又止。阿喜仔见老吴这样,便开玩笑说,“你也不想和我说话啦?”老吴说,“不是这意思,老哥是羡慕你啊。”阿喜仔说,“怎么这么说?”老吴说,“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谁都不用鸟人家……我不羡慕你羡慕谁哦。”
阿喜仔大概听出了老吴的意思。老吴五十出头。大女儿在广州读大学,成绩一般。好在考的是一所公立学校,费用不高;二女儿今年高考,成绩是要好一些,学费每年却要好几万。压力山大。老吴说:“你是为人民服务,我是为女儿服务。”阿喜仔听着,只想着那是别人的生活,意思能懂,却感受不深。这么说来,阿喜仔还羡慕老吴有老婆孩子,有家室呢。老吴说,除了大女儿二女儿,他还有一个小儿子,在读幼儿园。一辆黑车每天能拉多少客?要养一家五口。阿喜仔想想都怕,他怕的不是老吴一家有五口人,而是一个男人有了一家五口后就只能这样过日子。阿喜仔可不愿意这样。阿喜仔又希望有个家室。也许二者并不矛盾。阿喜仔想,也许。
阿喜仔就从没见老吴出去吃过午饭。午饭一直是黑车司机们比较难解决的事,当然,其他司机也一样。站内就一家卖粿条汤的,贵得离谱,只有初来乍到的旅客才会上当。出了站,也找不到吃饭的地儿,得去到镇上。虽说不远,一个来回也要半个钟。老吴每天都带饭。他有一个掉了漆的铝制饭盒,包在一个红色的塑料袋里,放在后尾厢,要吃时,才拿了坐到车里吃。阿喜仔不知道老吴的老婆每天都给丈夫做了些什么吃的。
有一次,老吴叫住阿喜仔,说要不一起吃吧,老婆包的饺子,有点多,够两人吃。阿喜仔也懒得跑镇上一趟,便和老吴一起蹲在车边吃起了饺子,有的是玉米馅,有的是韭菜馅。阿喜仔从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饺子,以前在餐馆,大厨做的狗肉煲都没那么香,最后连铝盒里的一点汤汁都没放过,喝了个精光。
老吴看阿喜仔埋头猛吃饺子的样子蛮可爱:“老弟是不是也该找个女人成个家了?”
阿喜仔吧唧着嘴:“你以为我不想啊,没找到啊。”
老吴说,“也是,现在的女人都学精了。没车没房没工作,三无人员,基本就不会考虑了。不像我们那时候,女人们还很天真,相信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换句话说,还有点傻。”
“大哥,你遇到好年代啊。”阿喜仔吃好抹净,正往外拿烟,先给老吴递过去一支。
老吴嘿嘿嘿笑起来,看样子还有些得意,似乎他比阿喜仔虚长十岁,唯一的优势便是及早地娶上老婆。阿喜仔当然知道有老婆的好。别的不说,单是老吴的饭盒,每天都在变着法翻新。阿喜仔二十郎当岁,甚至是三十出头时,还没感觉,觉得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好。直到最近几年,年龄直逼四十而去,见那些一起长大的发小、和自己差不多大的朋友,原来孩子都上中学了,才开始感觉有一种被遗弃的失落。好在如今还算健壮,要是再过十年,像老吴这样……阿喜仔都不敢往远了想,他吸完一根烟,看老吴还没吸完,自己就又续上一支。
“对了,他们在群里说,这两天会有大行动。”老吴说。
“大行动?”阿喜仔没听明白,“什么大行动?”
“就是交警要大清查。”老吴略微无奈地摆摆手,“每年总有那么几回。”
“那怎么办?”阿喜仔看似在征求老吴的意思,其实他心底并没有当回事。就像很多无中生有的小道消息那样,最终都是吓唬人的。他在废品站和餐馆打工时,也时不时听说消防和城管就要大行动了。那些自称消息灵通,或者有个什么亲戚朋友在里头吃公家饭的人,一天不爆点猛料就感觉没存在感。阿喜仔怀疑就是那几个爱吃风头的黑车司机放出来的消息,那个黑不溜秋的光头佬,还有那个整天骂骂咧咧的死肥仔,听说他们可以提前获知交警中队的突击行动。
“我明天要送女儿去广州读书,顺便带家人出去玩几天。”老吴的脸上浮现难得的喜庆。
阿喜仔单身一人,早就对时间没有清楚的界线。哪个季节的哪一天,对他而言,都一个鸟样。听老吴这么一说,阿喜仔是感觉最近高铁站来来往往的多数是穿校服的学生,他们赶着去一个地方上学,或者赶着从一个地方回来上学。阿喜仔看着老吴喜形于色的脸,开始想象他老婆的样子,接着又开始想象他的两个女儿和儿子——终究感觉不是很礼貌,便及时打住,握拳打了老吴肩膀一下,当是谢谢那好吃的饺子,转身朝自己的爱车走去。
老吴在身后追了一句:“你小心点哦,记得跟客人先谈好。”
阿喜仔明白老吴的意思。即便真有什么大行动,客人一上车,互报姓名,当是来站里接送的亲戚朋友,就任谁拿他也没办法。有关部门提前把消息放出来,为的不也是让他们未雨绸缪么。阿喜仔自信是一个善于沟通的人,和陌生的乘客达成一项短暂的协议不是什么难事。几天前,他就和一位从大城市回来的年轻人聊得很好,几乎聊了一路。年轻人似乎对他们这个行业很感兴趣。阿喜仔问,你做什么的?年轻人说他是写小说的,平时就养成了积累写作素材的习惯,日后好写进小说里。阿喜仔还想象着哪天会不会被年轻人写进小说。角色当然不会多么的高大上,顶多就是一司机,还是一黑车司机。这么一想,他还是有些沮丧。
拉上最后一趟,出站时,阿喜仔故意放慢车速,从车窗里给岗亭的保安扔了一支烟。
“明天还敢来吗?”保安接过烟。他们现在是熟人了。
“来啊,怎么啦?”阿喜仔有些疑惑。
“你没听说啊?”保安不想把事情说得太清楚。
“哦。”阿喜仔点点头,表示明白,一脚油门把车开出了高铁站。
他意识到事情好像不是空穴来风。也许,所有黑车司机都知道的事情,就他一个人还傻乎乎地蒙在鼓里。说不定,交警中队明儿就等着瓮中捉鳖,逮住一两个当“祭物”,对上对下都有交代。正当阿喜仔犹豫着明儿要不要出车时,又收到了老吴的微信。老吴没说什么,直接转发过来一条链接。阿喜仔没多想,点开一看,是一段截取的新闻报道。来头还不小,是省电视台的晚间新闻。一看标题,“高铁站里黑车多,拉客乱象何时休”,阿喜仔心里就慌了,有种不好的预感。接着再看视频,他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没错,年轻的记者假扮为乘客,一路与黑车司机攀谈,而隐秘的镜头就对准驾驶座。虽然影像和声音都经过处理,别人可能不知道,但阿喜仔却清楚得很,那个在记者面前口水多过茶的人,正是自己。他恨不得钻进去给自己一拳,就像他有一次在废品站抓到一个偷锡渣的小偷。新闻看完,阿喜仔不敢再点开看第二遍,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复老吴。他把手机丢到一边,抬头望着天花板发蒙。
阿喜仔越想越清楚。那个年轻人,哦不,应该是两个年轻人,他们一胖一瘦,背着双肩包,看起来像是大学生。他们戴着口罩,那个瘦的年轻人还时不时取下眼镜,擦拭上面因说话哈上去的热气。阿喜仔还有些纳闷,疫情都过去快一年了,怎么还有人愿意把那块抹布一样的东西绑在脸上。现在他知道了,他们是见不得人。阿喜仔不恨他们肯定是假的,感觉就是被他们狠狠地玩了一把。一个四十岁的人被两个小毛孩给玩了,真他妈的丢人。阿喜仔举手抽了自己一耳光,真抽,脸上火辣辣地搐。
年轻人是自个儿往阿喜仔车上钻的——他们是事先有选择还是阿喜仔倒霉,这就不得而知。他们有些匆忙,却不像是在赶路。阿喜仔问他们去哪时,他们甚至还犹豫了一下,似乎还没商量好要去哪里。待车子差不多出站,瘦的年轻人才说,“先到镇上吧,多少钱?”见他们路生,阿喜仔还有些窃喜,对于生客,至少不用讨价还价。阿喜仔明码标价,最怕人家啰里啰嗦。年轻人问过价钱后,没觉得贵,接着便热情地和阿喜仔聊了起来,无非也是一天能拉多少客、能赚多少钱。即便到这时候,阿喜仔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这话题当然不是第一次和客人聊。不聊这些,他们还能聊些什么呢?不过,当阿喜仔看新闻时,还是察觉出了一些端倪,或者说反常的地方——年轻人刻意表现出来的随意,与对话题的穷追不舍,本身就不相符。阿喜仔也是傻,竟都无顾无忌,人家问什么他如实答什么。涉及其他黑车时,他还适时添油加醋,以泄心中由来已久的恨意。
事情到这一步,如果阿喜仔矢口否认,从那些经过处理的镜头和声音看,大概谁也不敢硬把祸首塞给他。老吴之所以发视频给阿喜仔看,说明视频在他们的圈子里已经传开了。可以想象,群里肯定“哀鸿遍野”,几个头目正在想办法把“叛徒”揪出来。想到这里,阿喜仔还得再看一遍新闻,至少得保证视频里万无一失,日后面对质问时才能理直气壮。
阿喜仔刚拿起手机,老吴的微信又发来了。
老吴说:“这真是你吗?”
阿喜仔心里一凛,不知道怎么回答。
老吴又说:“他们都说是你。”
阿喜仔感到说不出的懊悔与难受,再次看视频,确实能在镜头里看见前挡风玻璃上那张A4纸打印的价格表。除了他,高铁站没有任何一辆黑车会张贴那玩意。此刻,它简直就像是一张罪状,至少在义愤填膺的同行那里,他不知被人操了多少次祖宗十八代。新闻的最后,那个年轻的记者甚至还说道:“最为讽刺的是,就是这么一位宰客不眨眼的黑车司机,嘴里却时常挂着一句口头禅——‘为人民服务’。”
正如大伙之前所预知的那样,高铁站进行了为期半个月的交通大整顿。别说是黑车,出租车和网约车拉个客都要经过层层盘问。一时之间,高铁站里的交警比司机还要多。
阿喜仔假装路过去转了几圈,确实没见着一辆黑车,大伙都躲起来,等着大行动能尽快过去。老吴也好久没见了,上次他从广州回来后,阿喜仔曾约他一起吃了个饭,谈的正是上新闻的事。阿喜仔让老吴拉他进群,一来可以知道群里人都在说些什么,二来也想在适当的时候,跟大家道个歉。可是,老吴刚把阿喜仔拉进去,下一刻就被人踢了出来。阿喜仔问老吴该怎么办。老吴沉默半会儿,才跟阿喜仔说了实话。原来在几个带头人的鼓动下,他们已经在群里表了态,说无论情况怎么样,以后阿喜仔都别想继续在高铁站拉客了,他犯了大忌,也犯了众怒,不把他逮住揍一顿就算很给面子了。说完这些,老吴连忙解释说,他可没表态,一直在群里潜水。光头佬和肥仔都知道老吴和阿喜仔有来往,大概也想老吴能把话给阿喜仔带上,让阿喜仔知难而退,从此不去高铁站“搞搞震”。
本来嘛因为上新闻这事,阿喜仔还很愧疚,一时嘴臭话多,觉得对不住大家。这下可好,听老吴这么一说,阿喜仔化愧疚为愤怒。他就不信了,这高铁站,公家的地盘,现在有交警守着,谁也别吹,让他去他也不敢去。等事情一过,到那时,无论是光头佬还是肥仔,谁有资格管得了别人的四个轮子?他们要是敢拦,阿喜仔就敢从他们身上一脚油门碾过去。
为此,阿喜仔特意在后尾厢备了一根趁手的钢管,一端削成尖刀状,一端缠上红布带。后尾厢里新买的皮垫,阿喜仔生怕被钢管戳破了,便把钢管藏在皮垫下面,那里还放着备胎和千斤顶。有备无患。阿喜仔希望它们永远也用不着。
在家躺平几天,看似风波已过。阿喜仔听说高铁站的交警已经撤走,胆子大的黑车司机开始在周边蠢蠢欲动。阿喜仔不急,他跟别人不一样,他是“主角”,得缓着点上场。又过了几天,老吴跟阿喜仔说,想来就来吧。阿喜仔实际已经把车开到站外,看一切正常,和半个月前没什么两样。只是进出站都做了整顿,以前是一条道进出,现在分开来了。进了站,站前的空地也被栏杆隔出数条车道,公交车、出租车、网约车,还有送客和接客的,反正没有黑车的位置。经过整顿的高铁站,感觉就像是一个分割清楚的蛋糕。一时半会儿,阿喜仔有些慌了神,不知该往哪条道走。
阿喜仔跟在一辆日产车的背后,前路拥堵,他还猛摁了几下喇叭。他又朝日产车猛闪了几下车灯。日产车却在入站口停下了,从车里慌慌张张出来两个小女孩。她们在赶最近一班高铁。阿喜仔举手拍了一下方向盘,他知道他肯定走错道了,这是送客的通道,再跟着往前开就出站了。
刚好在这时,阿喜仔从降下一半的车窗玻璃,看见老吴就在远处的宣传架下。硕大的宣传板上印着硕大的宣传语,老吴就站在红字下面。看到老吴,阿喜仔像是一下子抓到了救命稻草。别的不知道,至少所有同行都聚集在那一块。阿喜仔记得,那儿以前是公交车的地盘,如今腾出来,像是一块蛋糕还没等来主人,黑车司机们自然不会傻到需要人家带路指引。还别说,地儿足够大,所有黑车都可以停下,就是和出站口隔出了几条通道。司机们只能趴在栏杆上招呼出站的客人。
阿喜仔眼看要去的地就在前面,却不得不跟着送客的车流驶出高铁站,再绕一大圈,重新进站。这次他变了道,很快就把车开到了宣传架下。不过,很快也感觉到了异样。虽然他做足了心理准备,知道今天准有事发生,但是大事小事,他不知道,最好是没事。就像他心里所期待的那样,那些看似不好惹的家伙只是在群里过过嘴瘾。阿喜仔熄了火,在驾驶座上坐着,故意不去迎接那些敌意的眼神。他摇下车窗,把一只手臂搭在车窗上吸烟,就像往常那样。老吴也在一边看着阿喜仔,他的眼神当然没有敌意,更多的是担心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阿喜仔也不知道,他就像一个闯入者,正等着事情发生,或者什么也没发生。
最先过来的是光头佬。如果没记错的话,光头佬是第一次正眼看阿喜仔,也是第一次对阿喜仔开腔说话。光头佬说:“你还好意思来啊。”阿喜仔看了光头佬一眼,没说话,继续把手搭在车窗上,吸烟。这时肥仔从另一边走过来。他看样子比光头佬要冲动一些,一靠近阿喜仔的车子,就举手猛敲车窗玻璃,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道说什么,接着做出一个驱逐的手势,意思很明显,就是要赶阿喜仔走。阿喜仔有些来气,但他还不敢贸然下车,因为几乎所有的黑车司机都围了过来,拿不准他们是围过来看热闹,还是一起来找阿喜仔麻烦。显然,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老吴突然挤到了众人面前,“有事好参详。”
老吴重复几遍嘴里的话,试图平息众人的怒气。
见老吴出面,阿喜仔也不好沉默。他把头伸出车外,大声说道:“我就奇了怪,高铁站是恁家开的?我想走就走,想来就来,你们管不着。”
听阿喜仔这么一说,老吴连忙朝他做了个制止的表情,“别说了阿喜仔,别说了。”
黑车司机们被阿喜仔激怒了,你一句我一句骂起来,人多话杂,也听不清都在说些什么。带头人光头佬和肥仔一左一右站在阿喜仔车子的两边。看样子,像是阿喜仔如果不开走,他们会连人带车给抬出高铁站。阿喜仔刚才还有些犹疑,这会儿却打定了主意,反正他们有本事就把车抬走,绝不认怂。光头佬还在讲上次新闻的事,意思是事都是阿喜仔惹出来的。看看现在,他们都无法靠近出站口,只能隔着栏杆叫喊……这些都是阿喜仔一个人造成的。阿喜仔说,我也不是故意的,谁知道他们是记者啊。肥仔都快不耐烦了,大声说,别跟他啰嗦了,在群里不是说好的吗,他要是不离开,就扎他轮胎。阿喜仔说,好,你们扎,我钢管就放在后面,谁扎我的车,我就扎他的人。
肥仔一身肉,哪受得了这样的威胁,一气之下,便甩手去自己的车上翻找工具。阿喜仔见状,也推门下车,绕到车后,从皮垫下抽出事先备好的钢管——它还是派上了用场。阿喜仔握住钢管的手都是冰凉的,钢管更凉。两个凉凉的东西紧握在一起时,就像是长在了一起,轻易剥离不开。阿喜仔就那样握着钢管,守在自己的车旁,等着肥仔过来扎车胎。阿喜仔拿不准肥仔会不会真的扎他的车胎,更拿不准扎了车胎后,他会不会扎人。扎车胎和扎人不是一回事。但阿喜仔话已经抛出去了,真到了那一步,他不扎就成了孙子。
众人还是识相,见阿喜仔都抄家伙了,便有意无意地站远了。
肥仔却迟迟翻找不到扎车胎的工具,他有些气急败坏地喊,“谁有螺丝刀?”
没人回应。
阿喜仔看着眼前这个骂骂咧咧的人,像极了餐馆里那个满嘴脏话的大厨。
“算啦算啦,”老吴再次上前,挡在阿喜仔的面前,“没必要弄成这样,有事好参详。”
肥仔用手指着老吴:“你再啰嗦,明天也别来了。”
老吴摊摊手:“这又关我什么事?”
阿喜仔不想连累老吴,他用力把老吴推开:“肥仔,我还等着你扎我车胎呢。”
阿喜仔的挑衅彻底激怒了肥仔。肥仔再次打开车尾厢翻找,没一会儿,就拿出了一把长螺丝刀,径直朝阿喜仔走来。
这时有人用喇叭大喊:“你们干什么?我报警啦哦。”
喊话的是高铁站的保安,大家都认识他,他也认识大家。众人一下便散开了,待阿喜仔定睛一看,发现肥仔也不见了人影。保安再次喊话:“那个谁,赶紧把武器扔掉,你想找死啊,来高铁站打架,是不是闲过头了,等去牢里蹲几天?”阿喜仔孤身一人,被骂得一愣一愣的,钢管依然像冰冷的赘生物长在手上。还没等阿喜仔反应过来,几个保安已经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像见到鬼一样,朝他喊:“扔掉,扔掉,把武器扔掉。”阿喜仔这才如梦初醒,双手一撒,钢管原地掉落,砸在水泥地上,噼啪作响。阿喜仔正要辩解,却被保安反剪双手,跪倒在地上,一边脸贴着地面,摩擦。同时,有人朝他的手腕处绑上绑带,勒紧。阿喜仔感觉绑带都勒进他的皮肉里了,痛得他哇哇直叫。
没过多久,警车闪着警铃,开进了高铁站。
从警局回来后,阿喜仔感觉像是被人摁住脖颈呛了一把冷水,整个心都是湿漉漉的。他不知道该干什么好,肚子是有些饿,却不想吃任何东西,有种恶心感,怕吃进去了又吐出来。他把车停在街边,熄火,看着车外面迷离的灯火,努力回想这一天,都发生了什么。他很奇怪,为什么那么多人闹事,却只有他一个人进了派出所?他是不是被人摆了一道?又或者,就他一个人傻啊,死到临头,还紧握着“武器”不放,不办他办谁呢?
阿喜仔不知道该不该给老吴打个电话,报平安。老吴老早就在微信里问,出来没有?他明知道阿喜仔在里面不能看手机。阿喜仔莫名其妙的,竟有些生老吴的气,也不知道为什么。老吴要是不掺和进来,阿喜仔觉得事情还好办一些。是的,阿喜仔怕什么,他又没妻儿要养,大不了谁都别想搞。可是,现在他们都知道老吴和阿喜仔是一伙的。“操,老吴就是多管闲事,他以为他是谁啊,谁听他的?”阿喜仔在车里自言自语。
阿喜仔想起在派出所时,那个负责教育他的警察也说了:“你以为你是谁啊?开个黑车还敢惹事。真要是不让你们开,你们拉个毛。监控探头天天盯着你们,还真以为我们是瞎的啊。”
现在,阿喜仔知道,不让他拉客的不是交警,而是死肥仔和光头佬。
一连几天,阿喜仔都没有联系老吴。老吴也没再问他出来没有,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阿喜仔不再进高铁站,他每次都把车停在站外,让客人走路进站,客人因此还颇有怨言。这样一来,阿喜仔每天拉到的客人就很少,有时在站外等一天,也拉不到一个人。
有一天,阿喜仔突发奇想,把车开到喷漆店,让工人在车的两边各喷上一行字:为人民服务。挡风玻璃上的价格表也不要了,直接换上一张,写上“免费”二字,硕大。阿喜仔再次把车放在高铁站外时,顿时便吸引了不少好奇的人驻足。他们问:“真的免费?”阿喜仔点点头:“真的,要去哪,我送你们。”还真有人就上了车。
很快,阿喜仔在高铁站免费拉客的事便传开了。不少人坐过车后,都会发个朋友圈,或者拍个小视频,发抖音。再后来,好多坐车的人其实都是慕名而来,不可能真让阿喜仔免费拉。毕竟汽油是需要钱的,只是他们或多或少,随意给。阿喜仔不定价也不开价,随缘,愿意给的就收,不愿给的,就直接落车走人。
阿喜仔倒是一天都有拉不完的客。他有时还搞起了直播,把手机往中控台上一搁,直播间就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最多的时候有上百人同时看他开车。阿喜仔也不说话,他吃过话多的亏,就那样一路开着车。有人耐心看完不说,还有人给他刷礼物。这些人是不是傻呀?阿喜仔不知道。至于一天天下来是赚还是亏,他也不管,反正只要人没饿死的一天,他就这样过一天。
鬼使神差的,阿喜仔在本城出了名,有时闲下来刷视频,时不时能在一些视频号里刷到自己和那辆被喷了字的国产汽车,像是一道奇异的风景。底下的评论有夸阿喜仔是个活雷锋的,也有人说他是在作秀,想当网红。有一天,阿喜仔还接到一个电话,打电话的是个声音甜甜的女生。她说她是电视台的记者,三月五日雷锋日快到了,想约阿喜仔做个采访。不过,阿喜仔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作者简介:陈再见,1982年生于广东陆丰,中国作协会员,现居深圳;著有长篇小说《六歌》《出花园记》《骨盐》、小说集《你不知道路往哪边拐》《青面鱼》《珍稀之物》等六部;曾获《小说选刊》年度新人奖、广东省鲁迅文艺奖、深圳青年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