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24年第2期|白琳:支离的席勒(中篇小说 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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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席勒是在2018年初春的一个雨夜里打架的,那之前互相忍耐已有一段时间。动手之前,他是我在意大利相识最久的朋友。我们一起在佩鲁贾上了语言学校,又一起读了大学,五年后我读了研,他没能毕业,转去另一家私立学校念奢侈品管理专业。又过了两年,仍然未能毕业。不过他在罗马活得还算闲适,除了家里资助之外,自己偶有兼职。私立学校也是贵族学校,他和一群上流子弟混在一起,连续两年拿到了米兰时装周的邀请函。他身高一米九,五官深邃,社交圈浸淫过久,一些秀场的模特工作会找来,有阵子收入很好,也更加大手大脚。罗马多的是满足他时尚欲望的精品店,他名牌加身,偶尔聚在一起,谈的也大多是另外一个世界。我们交流自然稀薄起来,也渐行渐远。
最初在佩鲁贾那座山城与席勒相遇时,他刚满十九岁,我比他大几个月。我们被不同留学机构输送而来,他是山东人,我是山西人。那年一起来的人里面一多半男生身高都不过一米七,剩下的也就在七二七三徘徊。我身高一米八五,席勒说他一米九,我总觉得他至少有一米九二。总之,我们是这群人里最高的。只有和我走在一起,他才不会将身体蜷曲成虾米,那时候他很内向,容易害羞,甚至因为身高感到自卑——也可能是过瘦的原因,他看起来易折易损,弱不经风。
佩鲁贾是一座中世纪的山城,矗立在翁布里亚大区台伯河谷的一座小山上,外圈被树木环绕,郁郁葱葱,是古朴的中世纪村庄。内圈则热烈沸腾,坚固的城墙内,拥有一流的博物馆,丰富的历史古迹,是一座壮丽的艺术之城。但是我们在抵达之前对于它的了解,几乎全都是2007年发生于此地的一起凶杀案。那年一个英国来的交换生在住所被谋杀,尸体在她卧室的地板上被发现。现场满是血迹。案情曲折,噱头颇多,媒体争相报道,猜测凶嫌,到最后草草结案,留下许多疑点。
佩鲁贾有语言大学,是许多外国留学生到意大利的第一站,尤其是中国人。国内大型留学机构把人们往这里一倒,接下来就听天由命,自由发展。当时的状况是,案件发生之后的几年里,所有的中国留学生在中介的宣传下都小心翼翼,几乎全部住在一起。女孩子们在安全上非常谨慎,男生们也不例外,生怕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中介为留学生租住了两栋五层楼公寓,都离学校不远。我和席勒就在那里不期而遇,被安排在其中一间,又同居一室。三室一厅的另外两室,一间较大的带独立卫浴的,住着两个从重庆过来的女孩子,剩下一个单间,住着一个洛阳来的女人——那时候我们觉得她有些年纪,其实当时她不过也才二十七岁。
女人名叫阮如安。名字拗口,她让人喊她软软,说这是昵称。但通常我们都叫她阮姐,如安姐。也不知道是哪个,发音听上去都差不多。
两个重庆女孩黏在一起,上课下课,进了房间就不再出门,和我们交流不多。阮如安不同,她常在家中做饭,又得和我们共用一个卫生间,因而打照面不可避免。
阮如安的房间只有八平方米,说是一室,其实应该只是隔出来的一小间,以前用作储物室,连窗户都没有,只能放下一张九十公分宽的小床以及一张窄窄的写字台。衣服悬在床尾的一排架子上,没有几件。最初中介安排她和两个重庆女孩分租有独立卫浴的大卧室,每人三百五十欧元。这个单间另外还有人住,和我与席勒那间一样,每人三百二十欧。
谁知两个重庆女孩并不愿意,质疑中介赚了黑心钱,明明一整套房子租下来都用不了九百欧,现在三人间竟然要出租成六人间,价格翻了一倍都多。她们两个站在客厅与中介对质,说如果不能合理解决,就要告到政府房管部门。尽管几个小孩子闹不出大问题,但也许还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中介就问阮如安要不要住这间屋子,黑是黑了些,但好歹是个单间,甚至价格更便宜。有一个独立单间,阮如安也乐得其所。事情真就这么解决了。
安顿下来之后,重庆女孩除了偶尔烧饭,并不利用公共空间,自然也不会搞脏,阮如安比较爱干净,总会顺手收拾。席勒那时腼腆,也颇为整洁,再加上男孩子事少,我们居住环境比起别的公寓,竟然也算十分和谐。
尽管念了同一所语言大学,但是课程程度各不相同。阮如安的语言水平更好,分在了外国人班里,读B2。实际上她在国内已经通过了考试,选择再来读语言,是没有申请到合适的学校。她本科毕业于一所211大学,土木工程系,在建筑院工作了四五年才选择出来念书。和我们一群来读大学的不一样,她目标明确,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阮如安称得上漂亮,个子不高,最多一米六,骨架纤细,头发丝滑。她的脸比较平整,看去清新舒服。我当时国内还有女朋友,注意力被分散出去,对身边的女生都一概忽略,甚至现在连同住的两个重庆女孩叫什么名字都忘得一干二净,却在分开许久之后还能记得阮如安举手投足的一些片段。我想不止我如此,那年与我们一同在佩鲁贾的中国人最后对她应该多少都存了些印象。她不是一眼突出的女生,起初也因为年纪略大,并没有什么中国人追她。但开课一个月之后,她便在外国留学生里斩获了人气,常见往来的,有一个英国人,一个西班牙人,以及一个越南人。
语言学校里外国学生和中国留学生最大的区别是上课的长度。他们通常不会选择从头念到尾,基本上都是根据自己需要的程度短暂地学习,或者视经济状况而定,念到一个令自己满意或者可以负担得起的程度就随时结束。
所以两个月之后,西班牙人离开,他的空缺很快补上了一个韩国人。也正是这个韩国人,让席勒第一次掀起了震动。
那是个周末,小考过后,好不容易有休息的时间,我就到城里最好的超市去采购。快到中午的时候,席勒睡醒起来,去卫生间小便,看到韩国人和阮如安在厨房忙碌,心生厌烦。
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通常这样的学生混租宿舍是不应该随便带访客来的,至少要征询大家的同意。可偏偏家里只有他一个,两个重庆女孩趁假日去佛罗伦萨,自己的意见与权利似乎无关紧要,不舒适也只能忍耐。更何况他从卫生间出来,奓着头发经过厨房时,阮如安还问他要不要一起午餐。
不了,席勒说。转眼给我发消息,家里来了一个韩国男的,你回来给我带块披萨。
半小时后,我在楼下买了三块钱的吞拿鱼披萨,上楼时嗅到浓浓的醋味,一进家看到的就是一地玻璃碴和一摊黑色的醋渍。
怎么回事儿?
我打着游戏,听到她叫,跑出去一看,那个男的正把她按在灶台上,裤子都脱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一着急伸手就拿了个瓶子……他指着地下说,我也不知道要不要收拾,他说他要叫警察……
阮姐呢?
她陪那男的去缝针了。
大事化小。对于所有外国人都一样,谁也不想搞出大麻烦。到傍晚,她回来了,神色如常,我们谁也没有就此多谈,不过很快,阮如安在留学生圈子里更出名了。
他们真的就在厨房里做?不少人好奇,私下拉我打听。
不知道,没看见。遇到这样的问题,我也只能如实回答。过后我问席勒,他们到底有没有什么?
不知道,不过当时她穿得倒是好好的。
你在外面说过这个?
没有。
那大家怎么都知道?
反正不是我。席勒说。
宿舍生活继续,两个重庆女孩知道这件事之后,明显对阮如安生出几分嫌弃。她们连样子都不肯装,从前还能打个招呼,现在在公共空间遇到,完全无视。我看到过她尝试和她们讲话,而对方则把她当成空气。这显然让阮如安不自在起来,遇到我们难免露怯。而我多少也觉得尴尬,并且随着时间过去,尴尬非但没有消减,反倒膨胀起来。一种不舒适的张力充满整个公寓,往后大家就变成心照不宣地错时出现,有好一阵子都不再讲话。
我的不适感来自对自我的怀疑。那之后或多或少,阮如安的身上忽然多了几分诱人的气息,很偶尔碰到她穿着睡衣去卫生间时,我的身体多少都会有些反应,甚至有几次,她替代了女朋友的模样,成了我幻想的对象。一开始我觉得非常疑惑,甚至怀疑对她是不是有了些许情愫,这令我感到不安。与此同时,席勒也逐渐古怪起来,面对阮如安时他忽而有些扭捏,甚至有几次落荒而逃。
情欲的气息弥漫整个公寓,我略微放下心来,明白了这不是情感悸动,只是荷尔蒙作祟。
阮如安课程结束得早,第二年春天,她就不再上全天课程,大部分时间在离住所不到一公里远的一家餐厅兼酒吧里工作,就像一些廉价侦探小说一样,来来去去形形色色的人聚在一起,在古老建筑里创造现代生活无聊的乐趣。
餐厅是一个本地意大利人开的,文艺复兴风格的普通砖石结构,底部有花岗岩柱子和薄薄的古典檐口。一共三层,最上面是一个顶楼花园,摆着几张咖啡桌,可以将远处山谷的景色尽收眼底——穿过教堂的尖顶,果园和农场在远处延伸。这是一栋古老建筑,外观看上去还算坚固,但二楼吧台后面一道锯齿状的裂缝正沿着墙面攀爬,阮如安站在裂痕前打奶泡。
工作是西班牙人介绍给她的,他以前曾在那里工作过一小阵子。原本都以为他回国之后再不复返,但复活节他短暂来了一次,约阮如安在周边游玩一圈。
复活节语言学校放了一周长假,我飞去德国看望刚刚抵达的女友。重庆女孩们再一次选择出游,席勒又落了单。我问他为什么不找点事做,或者出去玩玩,他说不想与不熟悉的人同游,也提不起旅行的兴趣,不如在房间里打打游戏。席勒出不了门的真实原因只有一个,对于他而言,语言实在是负累,学了又学,也仍在A2的水平,连接下来申请大学都万分麻烦。
意外的是只短短一周,等我们从各地回巢,却发现阮如安已经搬走,没有留下任何讯息或痕迹。她或许离开了佩鲁贾,离开了翁布里亚,甚至离开了意大利。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她没有交新一期的房租,也没有分摊两个月以来的物业水电燃气费,为了这个,我们和中介又大闹一场,让他拿阮如安押在那里的押金来抵。整个过程席勒尤其沉默,我问他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摇了摇头,闭口不言。
她搬出去总有个动静吧?
她要悄悄地走我怎么能知道?
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一个大活人忽然就消失了。留学生群里也热烈讨论起来。
不是说行李都拿走了吗?
她关系那么复杂,谁知道是不是被奸杀?
没必要这么诅咒人吧……
有人知道她家人的联系方式吗?
……
过两天,群主发了一则声明,通知所有人阮如安现今落脚巴塞罗那,正在上一个短期的建筑课程。也已联系家人,一切安好。
就这样一小波风浪止息。尽管偶尔还有人时不时翻出她的过往咀嚼两下,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关于她的一切都模糊不清了。
时值春日,正是留学生青黄不接的季节,阮如安的小单间一直没有租出去,空在那里。起初席勒只是进去睡个午觉,他说没有光线反而睡得安心,之后他夜里也睡过去,再往后他的一半行李也搬了进去。后来他干脆白天夜里都缩在屋内,不知道做些什么。到了夏天,我们都勉强通过了考试,八月离开这个山城时,他才从那个幽黑的壳里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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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24-2《收获》)
白琳,罗马考古艺术史硕士,写小说,作品见《当代》《收获》《芙蓉》《北京文学》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