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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4年第3期|废斯人:回收村庄(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2024年第3期 | 废斯人  2024年04月08日0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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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别山还没有进入梅雨季节,一连下了半个月的雨,林子太湿了,草叶都包裹着一层厚厚水膜,泥土被雨水冲刷变得松软。秦叔从皮卡车上跳了下来,在泥地上刻出了一个个深深的脚印。新买的鞋子沾满了泥巴。他甩了甩脚上的泥,抬起头,望着郁郁葱葱的森林,不由得感叹,好大一片林海!随着北风吹拂,林海翻腾着一朵朵“浪花”,飞来飞去的斑鸠像是一只只“小鱼儿”在水面跳跃。秦叔的目光追随着“浪花”,又追随着“小鱼儿”,眼花缭乱,这些事物都让他觉得自在,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了出来。

一个月前,秦叔被关押在鄂东南的一所监狱。对于他来说,临近出狱本是一件喜事,他却忧心忡忡,除去监狱规定的活动,他整日睡在床上,什么都不做,就抬起头望着天花板。天花板白色的油漆裂开了一条缝隙。秦叔望着缝隙的形状,歪歪扭扭,像是某种爬行动物。裂缝缓慢地变大。他想知道,这条缝隙裂到最后到底会呈现怎样的图案。秦叔发现缝隙只要大一点,人也变得亢奋一些,他不停地在床上滚来滚去。狱警看不下去了。狱警和秦叔是一个地方的人,他觉得秦叔是一条好汉,本分听话,做事又勤快,特别是能写一手好毛笔字,平时监狱的手抄报、宣传标语、过年时的春联都是秦叔写的。狱警来到秦叔的关押室,陪着秦叔一起看着缝隙。狱警与秦叔用方言聊天。狱警问,你真是个怪人,电视、书本不看,你到底在看什么?秦叔戒备地说,你别管我,我又没破坏纪律。狱警说,我多管你一分,监狱也不会多发我一分钱。秦叔说,那你该干吗就干吗去。狱警说,你让我别管你,你也别管我,我就想待在这儿。秦叔没有理他,继续看缝隙。狱警见状,说道,都三月了,到了吃软萩粑的季节,你知道老家东坡井旁边有一家卖粑的摊子吗?狱警见秦叔若有所思,继续说道,那家的软萩粑放的芝麻糖料最足,好吃极了,以前读书的时候,整个三月,我每天早上吃两个软萩粑,晚上还会吃两个。过了四月,我就不会吃软萩粑了,地上软萩草都老了,他们都是从冰箱里拿出冰冻的软萩汁,不新鲜。秦叔回过头,扫了一眼狱警。狱警说,等你出狱的时候,家乡正是吃软萩粑的季节,你要给我寄两三个,让我尝尝鲜。秦叔说,我不吃软萩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族有糖尿病的基因,我已经很久没有吃糯米了,更没吃糯米做的粑。狱警怼了一句,你不吃,我吃呀。秦叔没搭理他。狱警见状,又接着问,你出去之后想做什么?秦叔忽然愣住了。他入狱两年,妻子女儿一次都没来看望过他,自己快要出去了,他不晓得自己该不该去看望她们呢。倘若真见面了,又有多尴尬。他盯着缝隙,心里一直想着这个事,通过微小的缝隙可以看见里头是黑色的,黑色一点点地从缝隙中流了出来,盯的时间长了,眼前竟是漆黑的一片,他木然不知所措。狱警安慰地说,万一你出去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他绝对靠谱。

山里的风够清够冷。车上下来了三个人,个子最矮的是工头。他就是狱警说的最靠谱的人。秦叔不觉得工头靠谱,他说话打哆嗦,说不定是个怂包。工头一下车就安排工作,他命令说,工地在山顶,车上不去,好歹不远,走十几分钟就到了。工头点了一根烟,快速地吸了两口,然后,将烟屁股扔在地上,用脚尖将其踩进泥土里,说道,山上防火,不允许抽烟,都把打火机交给我。大家从口袋、行李包里翻出打火机,交给工头。收完打火机之后,工头从车上提下两只鸡。鸡是刚路过菜市场买的。工头让秦叔提着鸡,催促着大家出发:早点走上去,我们杀鸡,炖鸡汤,给你们接风洗尘。

工头是本地人,熟悉山路,他走在最前面,其他人跟在后面。工头碎碎念叨他女儿要去英国学音乐。见没人理他,他又说,学音乐可费钱了,到目前为止至少在她身上投资了几百万。见没人理工头,秦叔说,你女儿是什么属相的?工头说,属猴。秦叔说,属猴的不能找属马的,属相不合。工头说,没看出来,你还懂看相。

没走一会儿,工头停了下来。前头是一片枞树林,地上长满了水草,雨一下,到处都是旱蚂蟥,它们趴在树叶上摇头晃脑。工头给大家发了鞋套、塑料袋,教大家先穿上鞋套,再套一层塑料袋,在膝盖下方系紧。工头又拿出一个塑料袋,撕开一包盐,倒入塑料袋,再加入矿泉水,搅拌均匀。大伙在全身上下都撒上了盐水。工头说,旱蚂蟥怕盐水,你们都小心一点,要是被旱蚂蟥咬一口,半年都好不了。

经过水草的时候,旱蚂蟥像是长了眼睛一样,从地上跳到人的身上,扭动着身躯,往塑料袋与裤子的缝隙中钻。秦叔就拿一根小树枝,不停地将蚂蟥从身上撬下去。工头时不时回头,挨个数人,看有没有掉队的。他心里清楚,没有人愿意来大山里工作,招人也难,好不容易招来的人,都干不了一个月就走了。他生怕这三个人,跑了一个,他就亏大发了。工头说,快到了,过了枞树林就没旱蚂蟥了。

他们连跳带跑冲出枞树林,来到了山岗,翻过山岗就到了工地。大家伙都把鞋子、袜子脱了,仔细检查身上是否有蚂蟥。果然,秦叔在鞋带上发现了两只,它们扭动着身子往鞋里钻。秦叔用枝条将蚂蟥弄掉,踩半天没有踩死。工头见状,笑着说,蚂蟥这东西,火烧才烧得死。秦叔用脚堆一堆泥土,把蚂蟥埋了。工头见秦叔还穿着单衣,便说道,三月还没到,山上冷得慌,等到了工地,你把我那件棉外套先拿出去穿。秦叔摇头说,我不冷。秦叔拉上了衣服的拉链。他问工头,我们要在这里待多久?秦叔走到山岗上,站在这里刚好可以望见村庄。村庄不大,大概二三十户,还有几栋水泥二层小楼。工头说,这座村庄虽然在大山深处,楼房做得不差,都是混凝土结构的,他们以前都是卖木材的,有钱,只是亏了他们一点点把建筑材料往山上搬。回收这座村庄,我估计,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秦叔问,这村庄的人都哪儿去了。工头说,你也看到了,这村庄在大山里,太偏僻了,大部分村民外出务工,挣了钱,在乡镇、在县城买了房,不愿意回来,剩下几户人家,统一搬迁到山下路边,生产生活都方便多了。秦叔问,村庄没人住,不管它就行了,没过几年就荒废了,全都长满了草,还要这样大费周章地回收。工头说,听说是这块地方划进了森林保护区,森林里只要树,其他所有的人建的都要拆掉。工头指了指天空,又接着说,天上有卫星照着,这事又做不了假,只得把村庄回收了。秦叔顺着工头指的方向往上看,乌压压的一片云,他猜测过不了一会儿又要下大雨。

秦叔被带到一栋废弃的小楼。一楼是厨房,到处放着锅碗瓢盆,堆着一袋袋蔬菜。秦叔住二楼最里面的一间。工头带了一件黑色的棉衣给秦叔,让秦叔换上。工头说,做饭的厨子回去奔丧了,安排你暂时先代替他做饭吧。秦叔说,让我做饭可以,就是炒菜味道不行。工头说,哪有那么多讲究,多放点鸡精就好了。工头正准备出门,秦叔把工头喊住了,说道,这两只鸡一放下来,就生了两枚蛋,杀了可惜,要不别杀了,以后有蛋吃。工头说,已经答应你们了,今晚喝鸡汤。秦叔说,可是……工头见秦叔十分心疼鸡,便说,算了,鸡留着吧,给你们一人五十块钱,就算我请你们喝了鸡汤。

秦叔找来了几块木板,四周用铁钉钉在了一起,上头是空的,做成了一个简易的鸡窝,他又找了几块纸板铺在里面。安顿好鸡之后,秦叔开始准备晚餐,他把食材统统都翻了一遍。他没做过大锅饭,也不知道晚上要弄些什么饭菜,他跟工头说,今晚打算搞简单一些,弄一个青菜肉丝熬面。工头答应了,嘱咐秦叔,山上用火有规定,点火之前要拍照,做完饭,熄了火也要拍照,要发到森防办备查。

他熬了一大锅面,下了五斤瘦肉。工人们吃面也要喝酒,他们端着一次性塑料杯排队去接散装酒,一桶十斤装的酒,不一会儿就喝完了。喝完了酒之后,大家一边唱着歌,一边吹牛皮。秦叔把柴火熄灭之后,他就上了二楼。他翻着手机,找出了一张照片。他在手机上输入了一个电话号码,那是她女儿的手机号码,他正准备拨号,才发现手机没有信号。

秦叔想起小时候送女儿上学的场景。那个时候,女儿还是一点点高,刚好到他的腰部,他正好能舒服地牵着女儿的手。他把女儿送进学校,然后会到离校门口不远的报摊溜达。报摊的阿伯是看着秦叔长大的。他小时候,经常赖在报摊上看连环画,就是不买,常常被阿伯驱赶。阿伯给秦叔搬了一张小凳子。秦叔坐下来,问道,现在报纸不好卖吧。阿伯说,现在哪有人看报。秦叔说,那你还卖报,不是要亏死了。阿伯说,亏就亏呗,卖了一辈子的报,哪能说不卖就不卖,我权当个好玩,我儿子是搞外贸的,年薪百万,每个月要给我三千多块钱,够用!秦叔说,闲着不好吗?阿伯说,人不能闲着,闲着死得快。秦叔哈哈大笑地说,原来你卖报是怕死呀。就在这时,几个男生从学校的围墙里翻了出来。秦叔正好瞧见了,几位男生拉扯着另一位瘦小男生的衣服,突然,一个染了黄发的男生扇了那位瘦小的男生两耳光。瘦小的男生瑟瑟发抖,连连后退,却被黄毛拉住了衣领,在其他人的簇拥下,往旁边的巷子里去。黄毛一边拉,一边踢了小男生几脚。小男生看了一眼秦叔,泪眼汪汪的,像是在求助。秦叔回头看了一眼,老伯连忙摆头,叹气地说,每一届都有这样的混球,天不管,地不管,只能是交给社会管了。

秦叔想到了自己读书的时候,好不容易存了几个月的零花钱,兴奋地跑到老伯摊子上,买了一本崭新的连环画,正美滋滋地往家里走,离摊子不到十米,猛然冲出来一帮孩子,见着他手里拿着连环画,动手抢了起来。他死死地抱住连环画不放手,那些孩子对他又打又骂。他委屈地哭了起来,回过头,可怜巴巴地向老伯求助。老伯无动于衷,像是没看到一样,随便捡了一份报纸,埋头阅读了起来。一个人势单力薄,抵挡不住他们的殴打,书终究是被抢走了。那个时候,他就觉得老伯真是太狠心了,自己天天黏在摊子上,和老伯都混成熟脸了,老伯都不出来帮他一下。他鼻青脸肿地跑去质问老伯,为啥不帮他。老伯轻描淡写地说,没看到。那个时候,他恨老伯,于是忍了好长时间,大概是两个学期吧,故意没有在老伯的摊子上买连环画。秦叔脑子里回想着小男孩可怜巴巴的样子,正想起身,老伯连忙劝阻,孩子的事你管个㞗,越管越复杂,现在的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闹得很。秦叔瞪了老伯一眼,径直向小巷子跑去。他站在巷子口,只见那一群男生对小男孩拳打脚踢。黄毛在一旁抽烟,他吸了一口烟,烟头冒出火星,他赶紧撩开男孩的衣服,将烟头烫在男孩的背上,男生无助地喊疼。秦叔气得发抖,大吼一声,所有人回过头,好奇地看着秦叔。黄毛不服气,挑衅地说,你他妈谁呀,在老子地盘发什么疯。秦叔也不惯着他,一脚将黄毛踢倒在地,反拉着他的手,用膝盖按住肩膀。黄毛激怒了,起来就和秦叔厮打在一起。秦叔高出黄毛一个头,孔武有力,没两下就将黄毛撂在地上,用膝盖按住,黄毛丝毫动不了。秦叔怒视其他人,其他人不敢轻举妄动。秦叔扇了黄毛几个耳光,吼道,谁让你装逼,你爸妈不教训你,我来教训你。服气吗?黄毛翻着大眼睛瞪着秦叔。秦叔又扇了几个耳光,大声地问,服气吗?黄毛没作声。秦叔心想,这孩子还挺犟的。他怕下手没个轻重,伤了黄毛,就放开了他。黄毛像个猴子一样,一蹿而起,骂了秦叔几句,留下一句,你等着。赶紧跑了。其他人见黄毛跑了,也跟着跑了。秦叔也没打算去追,他回过头,看了一眼小男孩,问了一句,你还好吗?小男孩站了起来,捂着脸,冲了出去。秦叔打抱不平,做了一件好事,心情自然舒畅,他大摇大摆地走到报摊前。老伯装作没看见,继续看自己的报。秦叔故意站在老伯旁边,望着老伯看报纸。老伯说,你到底买不买报纸,不买的话,就走。秦叔理直气壮地说,不买报纸,不走,就这样。老伯说,你这个人真怪!跟小孩子计较个什么,他们不讲理,要是缠上你,你就头大了。说完,老伯收起了小板凳。秦叔不服气地说,你管我怪不怪!

林子的鸟发春了,回荡着此起彼伏的叫声,大晚上的也叫得欢。秦叔换了新地方,直到半夜还没睡着,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盯着天花板,天花板掉了好几块漆,他没有心情研究掉漆的部位像什么,他莫名地焦虑,导致又想撒尿。秦叔从床上起来,打开一旁的塑料尿桶盖子,尿半天也尿不出来,到了中年,前列腺总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他提起裤子,干脆走出了小楼。好大一轮月亮。村庄没有电,明亮的月光将整个村庄照亮,秦叔沐浴着月光,行走其中。他找到一块隐蔽的山包,现在上面,刚好可以看到对面的山,山稳重安详,像是睡着了一样。他听到呼呼的声音,是风声,也是群山安眠的鼻鼾声。秦叔闭上眼睛,感觉到一股股自由的风往他脸上吹。他脱下裤子,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尿液如注,似乎前列腺也自由了。秦叔想着,要不就在外头睡,和着月光,就着风声。他找了一棵比较大的皂角树,沿着树干往上爬。他从未爬过树,没想到这么熟练,他爬到最粗的枝干上,然后趴在枝干上,抱着树杈像是抱着枕头,抱着被子,格外的安心。他睡意朦胧,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安睡了,他想到那天,狱警送他出监狱,他独自站在监狱门口怅然若失,世界是白晃晃的,绽放着光芒,如同此时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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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2005年的时候,街头巷尾都传唱林俊杰的《一千年以后》,也就是那个时候,名为“义乌真品超低价”的展销会来到了小城。他们在城西的一块空地上,搭起了一整排高高低低的棚子,里面卖着各地的特产,有江南的丝绸、景德镇的瓷器、新疆的瓜果和西藏的藏药,在最里面有一个高大的蓝棚子,说是动物园,五块钱一张门票。小城并没有动物园。展销会来的第一天,秦叔兴致勃勃地接女儿放学,说要去逛动物园。他们先逛了展销会,买了一堆吃的,然后来到动物园的大棚子门口。女儿说她怕老虎,不想去。秦叔问售票员,真的有老虎吗?售票员说,没有。女儿还是不想去,她说怕狮子。秦叔又去问售票员,售票员说没有。女儿说有狼,她也怕。售票员说,没有狼。秦叔就纳闷。你们动物园什么都没有,那有个什么看头。说着,就要拉着女儿走。售票员说,有猴子拉车。秦叔说,猴子拉车有什么看头,牵起女儿的手正准备离开。女儿却吵着要看猴子。没办法,秦叔不情愿地掏了钱,嘴里嘟囔着,今年是猴年,到处都是猴子,挂历上好几只。他们走进大棚,棚子内部的空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最中间竖立了一圈铁栏杆,周边摆放了几张凳子,观众就他们两人。两人坐定之后,一声铃响,几只泰迪狗穿着猴子样式的衣服拉着一辆花车冲了出来,它们随着音乐绕着铁栏不停地跑。这哪是猴子,分明是几只狗,这不是骗外国人吗?秦叔更加气愤,站起来就要退票。女儿却看着正欢,一边拍巴掌,一边跟着音乐哼唱。秦叔不懂,这几只狗到底有什么看头,他坐回椅子上,看着女儿欢快的样子,转过脸,看着那群狗,龇牙咧嘴的,丑死了,万一跑出来了怎么办,他赶紧把女儿抱在大腿上坐上着。女儿跟着节奏摇着头,头发甩在他的脸上,闻了闻,真香,不是海飞丝洗发露的香味,而是一种天然的香气,可能这就是女儿的味道吧,他之前竟然都没有发现。他望着女儿胖嘟嘟的脸,心里的怨气消了一大半。女儿回过头,喊了一声爸爸。秦叔连忙回应了一声。女儿说,这猴子可以带回家吗?我想天天看。秦叔说,那是狗,我们家都养了两条土狗了。女儿反驳说,那是猴子。秦叔说,是狗。女儿从秦叔身上跳了起来,嘟着嘴说,猴子,猴子!正在争吵之际,突然,泰迪拉着花车钻回到幕布后面,音乐停了,灯也熄灭了,随着女儿的一声尖叫,周遭陷入了漆黑一片。秦叔向前摸了摸,没有发现女儿,他大喊了一声女儿的名字,还没有回应,他慌了。在黑暗下,双手到处摸,发现空无一物,栏杆、椅子都不见了,连动物园的大棚也不见了,他吓得跑了起来,越跑越远,直到望不见尽头的黑把他吞没了。他吓醒了,趴在树干上猛然直起了身子,原来是做梦。

秦叔晚上睡在树上,林子里风大,他大概是着了凉,不停地打喷嚏。等平复了一会儿,他拍了拍树干,这棵皂荚树真结实,然后从树上跳了下来,只见林子里弥漫着雾气,一棵棵树木被雾气消融,直至不见。秦叔还记得住的地方的方向,准备回去做早饭,可是没走几步,却听到一阵阵奇怪的声音,仔细听一听,像是野兽在嗥叫,他吓了一跳,连忙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警惕地打量着四周,四周白茫茫的一片。就这时,工头走出来了,他睡眼惺忪,走到树旁开始脱下裤子撒尿,居然没有发现一旁的秦叔。秦叔喊了一声工头。工头这才回过神,只见秦叔拿着棍子站在一旁,工头吓了一跳,差点就尿在手上了。工头连忙用裤角擦着手,瞪了秦叔一眼,你大早上的没事干,装什么神弄什么鬼。秦叔小声地提醒工头说,有野兽!工头说,哪来的野兽,几十年前,大兴林木经济的时候,野兽都被猎人队杀断了根,何况我们这在森林的边界上,村庄还有这么多房子没有拆。别说野兽,神兽都不敢来。秦叔嘘了一声,说道,你听,有猛兽的叫声。工头竖起耳朵听了听,笑着说,那是肖大爷,他原本是住在这儿的村民,天天早上都来,他神神叨叨的,是个怪人,你别去惹他。秦叔望着路口,将信将疑,等工头走了,他拿着棍子顺着小路往前走。没走一会儿,果然,在路的尽头,有一位白发老人,神情异样。秦叔没有直接过去打招呼,他躲在一旁观察,只见老人猛然趴在地上,手脚并用,沿着路边的一棵栎树转着圈,嘴里发出奇怪的叫声,声音一阵一阵的,铿锵有力,像是一匹野兽在嗥叫。老人发现了秦叔,如同找到了猎物,飞速地向秦叔扑来。秦叔被老人锋利的眼神吓了一跳,他赶紧抱头蹲下。老人在秦叔跟前刹住了,从地上站了起来。秦叔尴尬地打了一声招呼。老人笑眯眯地从口袋里掏出几片晒干的烟叶,递给了秦叔。秦叔纳闷地接过叶子。老人又从另外的口袋里拿出了一把,他将叶子理了理,折成了三角形,塞进嘴里,咀嚼了起来。老人见秦叔呆愣着,便解释说,山里不许带火,这是干烟,寻一个连续晴日,把新鲜的烟叶抹了蜜,晒干,翻个面再抹蜜,再晒干……前后要抹十来次,麻烦得要死,你尝一下,有味!秦叔撕了一半烟叶,也折成了一个三角形,放在嘴里咀嚼。烟叶是干的,咀嚼了半天又涩又苦,等唾液将整片烟叶全都淹没了,烟叶里面的香味就会渗透出来,伴随着蜂蜜的甘甜,苦味消失了,涩味变淡了,几种味道合在一起,慢慢地糅合成了一股特殊的味道。秦叔说,第一次吃,真上头!秦叔把手上剩下的烟叶子一股脑儿全塞进嘴里,大口吃了起来。老人摇头说,这干烟要撕块,一小块一小块地吃,不能急忙急凑,那就变成了吃草的牛了。果然,秦叔被呛到了,他吐出嘴里的烟叶,大喊,好苦呀。老人笑了笑,又递给了他几片干烟。两人聊了一会儿。老人是隔壁县的人,经媒人介绍,十四五岁就倒插门进了这个村庄,死了妻子之后,就搬下山了。下山居住本来图个人老了生活方便,现在方便是归方便,通了电,通了自来水,但是山下住着总不痛快,儿女都在外,自己一个人凑合着过。村庄的那些老头老太太都去打麻将、打扑克牌去了,他不会打,连个诉心肠的人都没有。他想着,反正没事做,就完成自己的一个心愿吧,完成了更好,没完成,死了也能瞑目,权当打发时间。秦叔疑惑地问,是什么心愿?老人说,他想看一看游神兽。老人小时候,十里八乡都唱野山腔,农闲的时候唱,农忙的时候也唱,村庄里他岳父是唱野山腔唱得最好的,不仅周边村庄,隔壁县的办喜事,都会专程邀请父亲去唱几首。唱完之后,岳父还会收到烟酒糖。那个时候,别人家的肉都吃不上,他们家的糖却吃不完。旁人说岳父有独门秘笈。岳父自己也承认,他会游神腔,从祠堂的古抄本上学来的。据说,游神腔是野山腔中最难的,学习一种叫游神的野兽的嗥叫。游神是楚国上古野兽,它一叫能震动天地,万兽归服。岳父在空闲的时候,也会教他野山腔。他学得很快,一两年就将所有腔调都学会了,唯独这个游神腔,他学了多年,一直没学会。后来岳父去了西藏拜佛去了,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秦叔心想,这个游神兽到底是个怎么样的野物。见秦叔皱着眉头,老人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起来。他在岳父随身携带的谱上见到过。秦叔仔细看着老人画的,是一只怒目獠牙的猛兽,像狼不像狼,像虎不像虎。老人说,岳父告诉他,自己亲耳听过游神兽的嗷叫,所以才学得真切。岳父曾在山里碰见过一次游神兽,就在这座山上。猛兽下山寻食,可能是饿了很久,急不可耐,从山上奔了下来,正巧碰到岳父,差点就吃了岳父。岳父故作镇定,想到了游神腔,就学着猛兽的样子,隔空吼叫,竟然把那猛兽震住了。一人一兽你来我往地吼叫,最终父亲胜了,他把猛兽赶走了。秦叔回过头,扫了一眼周遭的环境,由于处于村庄的旁边,树木稀疏。秦叔说,这山上怕是没有猛兽了。老人说,谁知道呢,万一有呢。秦叔点了点头,也是,山都是有灵气的。老人听闻,哈哈大笑了起来。这时,工头喊秦叔快去做饭,秦叔应了一声,转过头,对老人说,要不来吃个早饭,我给你多盛点饭菜。老人说,不吃,不饿,还没到吃饭的点,我一天只吃两餐。老人说完就走了,看样子是下山了。

工头凑了过来。秦叔不想提及肖大爷的事,便问,早上吃什么?工头怼他说,你是厨子,还要问我吃什么!秦叔说,我也没有做过早饭,你们一般早上都吃什么。工头说,算了,你熬点粥,搞个腌菜炒肉,粥要熬稠点,他们做的是体力活,不吃得实在不耐饿。吃完早饭,太阳已经挂在树头,林子里的水分被蒸发了,升起一团团雾气。秦叔收拾碗筷,准备去洗刷。工头让他把锅碗先放一边,趁着今天天气好,去帮忙拆房子。秦叔问,中午不做饭吗?工头说,不用做饭,就你做饭的那个速度,早上吃粥都晚了半个小时,何况我们要赶工期,过几天树苗子都要运进来,中午停不得,就吃面包喝豆浆。秦叔坚持刷完了锅碗,怕耽误了晚上做饭。干完以后,他脱掉了灶衣,就往工地那边走,村庄已经拆了四分之一,今天打算再拆两栋房子。这个项目拆房子倒好说,挖掘机喂点柴油,两三个小时就拆完了一栋。重点是处理砖瓦、钢筋。工头说,工程完成之后,他交付的是一片森林,任何人为的痕迹都不能有。所以他们把拆卸下来的砖和钢筋,用背篓一筐筐装好,背到山下的路边,再转拖车,把这些建筑垃圾都拉走。秦叔看着这一栋栋房子,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是从山下背上来的,现在竟又要背下山去。

工地上一片忙碌,秦叔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往背篓里装砖,装了满满一箩筐。工头从秦叔身边走过,从箩筐里捡起几块砖,他说,你第一次要少背点,你还不知道这趟有多累。秦叔没说话,大家都沉默不语。秦叔这才发现,除了工头,他很少听到别人说话,即便说话,也是最简单的字眼,所有人像是森林里一棵棵杉树,沉默,再沉默。秦叔想到了他们的身份可能跟自己一样,总有难言之隐,才会到这大山里来。他们虽然不爱说话,手头上工作毫不怠慢,熟练地把砖装进背篓里。不一会儿,随着工头一声号令,大家背起背篓齐刷刷地站成一队,一人接着一人,沿着山路,向山下走去。秦叔找不到自己的位子,随便插了一个队,淹没在长长的队伍之中。

太阳爬到树顶,透过密密麻麻的树枝,照在身上,身上渐渐暖和了一点,虽然是下山的路,依旧崎岖难行,还没走一半,秦叔就累得气喘,秋衣已经汗湿了,汗珠不断地从头上滴了下来。秦叔的身体素质还可以,不至于背不了这么一筐砖。工头走到他身边,递给秦叔一瓶矿泉水,工头说,知道你第一次没经验,肯定没带水。秦叔扭开盖子,一口喝了半瓶水。工头说,这森林你不觉得,海拔有点高,氧气比山下含量低,人容易累,你慢慢走,多往返几趟,习惯就好了。秦叔点了点头,他感受到工头在照顾,弄得他都不好意思了。工头说,就怕你们嫌弃这地偏,嫌弃这活累,都跑了,我的项目就干不完了。秦叔从口袋里拿出仅剩的几片干烟,撕下拇指大小的,塞进嘴里,吃了起来。工头看到了,猜测肯定是肖大爷给的。他问秦叔,干烟吃得习惯吗?秦叔看了他一眼,抽出两片给了工头。工头将干烟折叠成三角形,塞进了嘴里。工头说,现在没人做干烟,干烟制作麻烦,像我们不吃烟,都改吃槟榔了,也只有那几个老头还坚持制烟。工头将烟叶咀嚼得吧唧响,说道,还是干烟够味。秦叔默不作声,低头往前走。工头拉着他说,我警告你,肖老头以前出过车祸,就是那次车祸才导致了她老伴离世,他受了刺激,疯疯癫癫的,你别惹他,小心他揍你。秦叔说,他还打人?工头说,不打人,咬人,上次他把一个工友的手臂咬破了,咬出了血,一整排牙印,差点咬掉了一坨肉,后来那位工友不干了,跑了。秦叔问,可是他为什么咬人?工头说,他说自己是猛兽,要捕捉猎物,不知道他胡说什么,反正少跟他来往。秦叔又问,他会唱山调?工头说,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只有十一二岁,听肖大爷唱过野山腔,后来流行港澳台粤语歌,谁还去听山调,不过听老辈人评价,肖大爷确实唱得不错,他们一家都是唱山调的,可是这又怎么样,反正连我都不爱听,怕是没人爱听吧。工头拍了拍秦叔的肩膀,让他加油接着干,就向队伍的前方走去。

秦叔跟着队伍穿梭在丛林之中,他低头行进,看着路过的石头、青苔,还有刚冒出嫩叶的野菜、野草。他想起,有一段时间,他走路就是脚打绊,站不稳。那个时候,他在巷弄救了一名小男孩。小男孩的母亲刚好在报社工作。他母亲千方百计地找到秦叔,为他做了一期新闻报道,刊登在报纸上;他母亲还给秦叔送去了锦旗。秦叔拿到了报纸,标题被称为平民英雄。自己是英雄?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感觉一股股能量积蓄在血管里,慢慢地爆发,他像打了鸡血一样,精气神也足了。他故意到老伯的报摊,找他买报纸,然后把报道自己的那页拍到老伯的桌前。老伯懒得理他。秦叔说,你看看,你不教育那些小孩,他们就无法无天,不要当旁观者,要当参与者。老伯不服气地说,你知道那个小男孩转学了吗?去了郊区的一所小学!秦叔说。转学就转学。老伯坚持说,大人就不该管小孩的事,不要逞英雄,越管越麻烦,麻烦事还在后面。秦叔听了这话就反感,他见老伯无可救药,气愤地拿起一份报纸,当他的面撕了,然后扔了两块钱给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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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下了一天的雨,雨有豆粒大,大家伙都干不了活,聚在一起打扑克牌,屋里只听到扔扑克牌的声音,通过扔扑克牌的声音判断输赢。他们都不说话,即便打牌赢了,脸上都没有丝毫的表情。工头背着手从外头走了进来,身上被雨淋湿了,他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唉声叹气,自顾地说,这下雨又耽误了一天的工期。他让秦叔弄几个好菜,给大家伙下酒,他自己也想喝一点。工头专程嘱咐秦叔,炒菜多放辣椒,祛一祛湿气。秦叔问了一句,今天几时开饭。工头看着秦叔对炒菜一脸不自信的样子,便说道,你慢慢炒,反正今天没活,什么时候炒好了,什么时候开饭。得了这话,秦叔才慢条斯里地开始剥蒜葱,拍姜,切辣椒,平时这些配料都是在水盆里晃一下,切都不切,就直接往锅里扔。

这时两只鸡跑到秦叔脚下,啄着地上的烂菜叶。两只鸡已经跟秦叔熟络了。秦叔俯下身子,摸了摸鸡翅膀。鸡温顺地蹭着秦叔的手。秦叔见四下无人,偷偷地抓了一把小米,故意撒在地上。两只鸡麻利地啄了起来。这两只鸡被秦叔养得圆滚滚的,每天都下蛋。工头见了,每次都说,这两只鸡炖汤,油厚,肯定很鲜美。秦叔见状,每日把鸡蛋都单独蒸给工头吃,反正鸡也是工头的,他吃鸡蛋又不亏了谁。蒸鸡蛋配饭,工头吃得欢,他让秦叔也吃两天蒸鸡蛋,上山下山地跑,确实累着了。秦叔说对鸡蛋过敏。

这几天,天气忽冷忽热,鸡不下蛋了。秦叔有些着急,他怕工头馋鸡汤,把鸡杀了炖汤喝。他思索着下次去山下偷偷买些鸡蛋回来凑数。转念一想,那得买多少鸡蛋,一背回来,就会被发现。想来想去,他放下姜蒜,找到了工头。工头没去打牌,独自坐在台阶上,为工期的事烦着,一颗接着一颗吃着槟榔。秦叔说,想把两只鸡买下来。工头莫名其妙地盯着秦叔,问他为何要买鸡。秦叔说,那两只鸡养出了感情。工头说,你帮忙养鸡,辛苦了,两只鸡就给你一只吧。秦叔不干,两只鸡他都要,他怕工头杀了一只鸡,另一只鸡没有做伴的,在这大山上,那也太孤独了。工头叹了一口气说,算了,两只鸡给你吧,你把饭菜做好,别来烦我。秦叔说,那我跟你说好,鸡的钱你从我工资扣,鸡要是生蛋了,我还蒸鸡蛋给你吃。工头望着秦叔一本正经的样子,被逗笑了,他说道,鸡你买走了,我吃你的鸡蛋,你怕也要收钱。秦叔开玩笑地说,不贵,一块钱一个。工头说,那到底还是我吃亏。秦叔说,你不亏,你补了身子,还可以再生儿子。工头瞪了秦叔一样,别瞎说,快去做菜。秦叔站着不走,他还有一件事。工头不耐烦地说,有屁快放。秦叔说,那鸡吃的粮该怎么算?工头想了想,这也是个问题,你说怎么办?秦叔说,要不拿鸡蛋抵粮吧。工头点头答应了,严厉地说,再没事烦我了吧,让我静一静,再烦我,信不信立马把两只鸡宰了。秦叔赶紧溜了。

中午到了一点才开饭。秦叔炒了五个菜,炒肉,炒干笋跟肉,炒木耳跟肉,炒莴苣跟肉,炒辣椒。秦叔炒的辣椒真够味,辣得大家伙满脸通红,吐着舌头,找水喝。水一下子喝光了,没有水的,只得喝酒。大家伙又怕辣,又爱吃。工头坐在秦叔旁边,吃一口辣椒,喝一口酒;秦叔没有喝酒,闷头吃辣椒。工头问,你酒量多大?秦叔说,喝不了,没有你大。工头说,我至少能喝二斤,我的酒量全都是肖大爷带出来的。工头说,那年,不知怎么的,我被村小学搞到镇里参加歌唱比赛,他们给我穿了一件白衬衣,脸上化着红彤彤的妆,就把我推上台了。我站在台上唱了一首《我为祖国献石油》,居然得了一等奖。他们说我嗓音好,形象好,准备把我送到县里参赛。整个村子都知道我得奖了,把我当成了点歌机,村头屋后见到我,就扯着不放,非要我唱一首歌才让我走。搞得我都不爱出门。一出门,喉咙唱哑了,还不见得能回到家。有一次,肖大爷专程来到我家,让我唱一首歌给他听。他听了,点点头,然后对着父亲说,让我跟他学野山腔。我父亲不干,说唱野山腔不是正经事,要我去学做木匠,这事就作罢了。后来,别人家婚丧嫁娶,我去凑热闹。碰到肖大爷在别人家唱野山腔。他就非要让我给他敲碟子伴奏,说我敲打的节奏很准。当年,乡里流行开嗓子,主唱要喝三碗酒,敲碟子要喝一碗酒,尽了兴,才唱得好。我才十几岁,一碗酒端到我跟前,因为从来没喝过酒,我都不知如何是好。肖师傅一口一碗,连干三碗,脸变得乌红,一副怒发冲冠的模样,这就进入了状态。他对着我吼了一声,干。我吓得连忙把一碗就喝了。喝完以后,居然没醉,还觉得挺好的。从那次起,我把喝酒学会了。再后来,我就没有读书了,跟着村里人去温州打工。工头站了起来,他找来了一个碟子敲打节奏,笑嘻嘻地说,我已经喝了三碗酒了,给你表演一个《爱拼才会赢》。

工头一连唱了几曲,秦叔耐心地听着。桌上的菜都吃没了,其他的人吃了饭菜,喝了酒,继续去打扑克,睡大觉。饭桌上只有秦叔和工头。工头唱完,喝了一大口酒,将手搭在秦叔的肩膀上,工头说,看得出来,你酒量不差,你不喝,是嫌弃我这散装酒。秦叔摇头。工头起身拿了一个一次性的纸杯,放在秦叔的跟前,给倒了一杯酒,你要是一口喝了这杯酒,就是给我面子,真兄弟。秦叔看着纸杯里白酒荡起了涟漪,这一杯才二两酒,对于他来说,真不值个什么,咽了咽口水,提起杯子,正想一口干了,忽地眼前模糊,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觉得天在旋,地在转。那次也是这样的,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地也是在旋转,还带有一点疼痛,这是醉酒的后遗症,他每次喝醉了,都会这样。他等意识清晰了,才发现自己躺在小酒馆的地板上,地上到处都是酒瓶。昨天晚上喝了多少,又是白的又是啤的,混着喝才醉人。他在地上坐了一会儿,等适应了环境,才从地上爬了起来,桌子上是昨晚的残羹冷炙,发出馊味,他闻着就想吐。这才想起,昨天和几个兄弟喝大了,那帮兄弟真不够意思竟然把他独自留在饭馆,最可恶的是老板,关了门就走了,还把他锁在了饭店。他现在也出不去。秦叔从口袋里翻出了手机,手机已经没电了,他看到吧台上有一根充电器,就把手机充了一会儿电,然后找来了一瓶矿泉水,一口喝干净了。等手机开机之后,显示有五十多个未接来电,一半是女儿的,一半是妻子的。他吓了一跳,赶紧给女儿回拨电话,那头却显示关机的忙音,他又给妻子打了一个电话,对方同样是关机。以前他喝酒,妻子只是骂几句,也不会怎么样的,这么多未接来电,他预感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于是,他赶紧打电话喊饭店老板来开门。等了二三十分钟,饭店老板骑着摩托车来了,一脸赔笑地打开了门,还没说上一句话,秦叔抢过了老板手上的钥匙,跨上摩托车,直接开往家的方向。等他到家门口,敲了敲门,里头无人应,他就不停地疯狂敲门,喊着妻子和女儿的名字。邻居闻声出来了,见是秦叔,连忙说,天王老爷,你可算是回来了,你家出了天大的事!秦叔焦急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邻居说,昨天本来好好的,突然来了两个警察,他们说你女儿被同校的几个学生打了,打得皮开肉绽,血流了一地,孩子他妈当场哭得死去活来……秦叔听了这话,如同晴天霹雳,半天没反应过来,耳朵里发出阵阵鸣响,仿佛听到了女儿在亲切地喊,爸爸,爸爸。那是在大帐篷里的动物园,女儿指着拉车的狗,对着她喊的,她的脸上洋溢着阳光般的笑容,她那么单纯,那么可爱。秦叔半天说不出来话,只听得到邻居喋喋不休描绘着昨晚的情形。秦叔平复了半天心情,大声吼叫着:我女儿在哪儿?邻居连忙说,警察直接把她送到了医院,孩子她妈是跟着警察一起去的,我听警察说,是中心医院。昨天去的,现在都还没回来。还没等邻居说完,秦叔就冲了出去。秦叔在医院急诊科,问到了女儿病房,旁边几个护士议论纷纷,忿忿不平地说,那些男孩太坏了,把一个小姑娘打成这样。秦叔越走越沉重,脚一点点地往前挪动。到了女儿的病房门口,他迟迟不敢推门。许久,他轻轻地推开了病房的门,女儿躺在病床里睡着,旁边坐着妻子,一脸憔悴,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儿。妻子抬头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又撇过了头。病房陷入一片安静。那一个动作,妻子像是什么都说,他懂了,心都疼了,他的脚仿佛被铁链紧紧地锁着,怎么使劲都挣脱不了,无法踏入病房。他关上了病房的门,转过身,紧紧地靠在门口的墙壁上,整个脸扭成了一团,强忍着泪水。这时警察来了,他一把拉住警察,细声地问,是谁干的?警察认出了他,叹了一口气,拍了拍他肩膀说,就是你上次打抱不平遇到那几个学生,主犯是染了黄头发的,他们都在派出所,家长也都来了,等着你们去处理。秦叔回想到了那几个人的面孔,特别是黄毛,龇牙咧嘴的,像个猴子,丑陋的猴子,他怒火中烧。警察问,你昨天干什么去了?出事之前,你女儿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向你求救。秦叔掏出手机,重重地摔在地上,然后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风也刮了起来。工头问了一句,你没事吧?秦叔揉了揉眼睛,把泪水都塞了回去。他放下酒杯,对工头说,自己已经戒酒好多年了,不想再碰酒了。工头没有强求,将秦叔跟前的酒杯端了回来,一口干了,说道,酒真不是个好东西。

第二天,天还是蒙蒙亮,秦叔就起来了,昨晚一夜狂风暴雨,秦叔睡得不安生。他穿上衣服爬了起来,站在窗口,外头还在下毛毛雨。秦叔望着天,天空太稠了,像粥一样,这雨怕是停不下来了。秦叔听到外头有嗷叫声,肖大爷又来了,他无论刮风下雨,每日清晨都会上山练习野山腔。秦叔从屋子里找出了一件雨衣穿上,然后出门,向森林走去。肖大爷戴了一顶斗笠,双手撑在地上,学着猛兽的爬行,发出一声声嘶叫。他搞了几圈,搞累了,坐在一棵大树下休息。秦叔见状,这才跑了过去,打了一声招呼,然后讨要干烟。肖大爷问他,之前有没有抽过烟。秦叔说,抽也抽,但是假抽,把烟吸进去,又吐出来,不过肺。肖大爷说,那你浪费烟。秦叔说,不就是过个嘴瘾,有什么浪费的。肖大爷从裤腰带上解下一个黑色布袋子,从中掏出一把干烟。递给秦叔。秦叔接过干叶,立马抽出一片叶子,折成三角形,然后塞进嘴里咀嚼,他学着肖大爷的样子,说了一句,够味!肖大爷笑了笑,你怕是上瘾了。秦叔猛然觉得自己怕是上瘾了。这几天,只要没咀嚼干烟叶子,就会觉得浑身不痛快。秦叔仔细打量干烟叶,不就是一片棕色、枯萎的叶子,能有这么大的威力。秦叔举着干烟叶,问肖大爷,这东西没有毒吧?肖大爷哈哈大笑,说道,有毒,有剧毒。秦叔看了一眼肖大爷,又往嘴里放了一片。肖大爷说,即便有毒也是慢性的毒,我都吃了一辈子,现在八十岁了,也没死。

肖大爷吃了干烟叶,像是打了鸡血,又嗷嗷叫了起来。秦叔学着肖大爷,也跟着叫了起来。肖大爷惊讶地看着秦叔,他欢喜地站了起来说,再来一嗓子。秦叔不明所以,他又喊了一嗓子,声音比之前那次更洪亮,更有穿透力。肖大爷问,你之前练习过唱歌?秦叔说,没有。肖大爷说,那就是有天赋!秦叔噗嗤笑了笑说,你不会觉得我有唱歌的天赋吧。肖大爷说,你的声音跟我的一样,适合唱野山腔。秦叔连忙摆手推辞说,我不行!肖大爷说,你再跟我唱两句,试一试。秦叔赶紧起身拍了拍屁股,打算溜了。肖大爷说,你不想再吃干烟叶了吗?秦叔迟疑地站着。肖大爷说,你听我唱两句,我就每天给你带干烟叶。秦叔心想,不就是唱两句,还能混吃的,划得来。他就跟着肖大爷唱了两句。肖大爷听了,满意地点了点头,肖大爷想起了岳父第一次听自己唱野山腔,听完之后,说了一句话:老天爷赏的一碗饭。他同样说给了秦叔听。秦叔笑了,他说,我都一把年纪了,做不了多久就要退休,这碗饭这辈子怕吃不了。

肖大爷没理他,继续说,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同意搬下山去吗?秦叔说,不是为了生活方便?肖大爷说,都在这村里生活了大半辈子,不管方便不方便,都习惯了,何况我们山民吃的喝的靠的都是天,田地都在附近,又有什么不方便的。秦叔说,那我就不知道了。肖大爷说,我们搬走之后,这整个村庄都会消失,然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森林,有了森林,野兽自然会回来,说不定就有机会遇到游神兽。一想到能遇到游神兽,我是第一个答应搬迁的。秦叔哦了一声,说道,原来如此。肖大爷说,所以我天天练习,盼着早一天,村庄变成了森林,我在死之前遇到游神兽,我们一人一兽来个巅峰对决,大不了,我被它叼走吃了,那也是心满意足!秦叔见时候不早了,真要走了,去给大家伙做早饭。肖大爷不干,非要秦叔再跟他学唱两句。肖大爷说,我要把野山腔的毕生绝学教给你,让你把野山腔传承下去。秦叔为难地连说了几个别,别,别。他觉得肖大爷越说越荒唐,骤然想起工头的话,要离肖大爷远一点,于是趁着肖大爷不留神,转身就跑了。等秦叔气喘吁吁跑回屋子,正好撞见工头。工头又在愁雨天开不了工。见秦叔冲回来了,问他怎么了。秦叔没说什么,径直去准备早饭。秦叔回过头,望着通向森林深处的小路,还好肖大爷没有追来。秦叔对工头说,肖大爷夸我嗓子好,让我继承野山腔。工头说,他是不是说你很有天赋。秦叔说,你怎么知道。工头说,不晓得你有没有天赋,反正肖大爷跟工地上很多人都说过这个话。秦叔摸了摸口袋里的干烟叶,心想,还是这个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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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请阅《长江文艺》2024年第3期)

废斯人,九零后,湖北罗田人,小说作品见《人民文学》《花城》《长江文艺》《江南》等刊物,出版小说集《故乡志》《国境线上晴与雨》,曾获屈原文艺奖、湖北文学奖,系中国作协会员、湖北省作协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