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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文学》2024年第3期|余秉东:那些花儿
来源:《福建文学》2024年第3期 | 余秉东  2024年04月08日08:12

1

我喜爱花,虽然我家阳台上只有几株绿萝与若干盆多肉。我有过诸多失败的养花经历,但并未因此放弃对花儿的念想。今年春天,我在农贸市场上买过一丛月季,树形婀娜,当时花开得正旺。冷清的阳台随即绚烂、热闹了一阵。可惜好景不长,月季最终枯死了。我感慨城市住宅里养花如建空中楼阁,绝非易事,少年时代的小花台便不经意间浮现眼前,那上面有太阳花、兰花、木槿、桃花还有野生栀子、翠蝴蝶等。

那时,我家住老旧的乡下木板屋——祖上留下来的老房子。小花台在后门外。

花台并非从来繁盛。最初它只是一小块荒地,呈椭圆形,两面靠山,另两面砌起石墙,墙上有突石可踏脚,方便上下。也许是这块台地的面积太小了,大人们从未在上面种过菜,于是就成了我随意装点的花园。

2

我姐姐芝最爱栀子花。初夏,栀子花开,一夜间花满枝头,碧绿的花树上如瑞雪突降,散发出浓郁的甜香。栀子花香得优雅,白花瓣那么纯洁,极清丽可人。在我们吴语方言里,它又名“水芝花”。

我从村口一户人家院子里偷剪下一些栀子花的枝丫,芝将它们插在瓶子里,蓄了水,放在卧室格子窗下的木桌上,俨然一幅雅致的画面。瓶里的花枝可以存活很久。花谢了以后,枝条长出根须来,我便将它们扦插在花台上。

栀子花越长越茂盛,芝也成了一个美丽的少女。她大我四岁,小时候我俩常在一起干农活。上中学后芝变得爱干净、爱漂亮,就不大下田地了。夏天,她穿上雪白的衬衫,皮肤越发白皙,也衬得一束黝黑的马尾极为耀眼。有一回,我陪她和闺蜜两人去村部合作社里买东西,路上两个大男孩骑一辆摩托车经过,他们扭头朝芝吹口哨。我恨得捏紧了拳头。

那年头辍学风气盛,芝受了影响,读完初一就想去打工挣钱,最后去了杭州给表叔表婶看孩子,月工资300元。那年她17岁。年末,镇上木材厂老板来村里买松木,看见芝,逢人便打听是谁家的女儿,想给儿子订一门亲。我父亲没同意。第二年,木材厂老板的儿子娶了我们村的女孩莲。莲结婚时也是17岁,全村人都摇头说:“才17啊!她爸是想钱想疯了吗?”

芝20岁生日刚过,媒人陆续上门。我陪她相过两回亲,她都没看上。隔壁村的表哥也给芝介绍过一个对象。对方来我们家见面,芝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不肯发表意见。我父亲见年轻人裤子上有个小破洞,印象就差了,这事便没了下文。不承想,那年轻人顶聪明,几年后便发了财,如今已是个有钱的大老板。表哥真心觉得可惜了。

长相水灵的芝婚后跟丈夫一起守修车铺。店铺里堆满了轮胎,一年到头充斥着橡胶味儿。芝的第一胎出生不久便夭折了。他们新婚那几年,我常去做客。芝的婆婆是小镇上的“民转公”退休教师,偏爱芝的妯娌和长孙。芝随后连续生了两个健康、漂亮的女儿,婆婆却在孙女生日宴席上夸耀长孙。

好在,芝后来又生下一个儿子,总算圆满了。

3

有一年,我从外婆家拿了太阳花的种子,种在一个破瓷盆里。太阳花看似娇弱,却最好养活,十分适应花台上带点儿沙质的土壤。这一盆太阳花逐渐繁育出许多盆来,全是单瓣的。花儿精致小巧,各种花色都有,红色、白色、粉色、黄色还有玫红色,我的花台立刻变得五彩斑斓了。

太阳花只迎着阳光绽放,傍晚和阴天则合拢着花瓣,它们明白自己要什么,坚定而有灵性。

住在河对面的珠是我姐姐芝的闺蜜,一个玲珑小巧的女孩子。珠原先并不是我们村的,因父母双亡,她随嫁人的姐姐迁过来生活。珠来找芝一起玩耍,就会在我家借宿。房间里我和芝各一张床,有时我半夜醒来,她俩还在悄悄说话。

珠对我也像姐姐待弟弟。有一次她来家里,芝碰巧不在,她便同我聊天。我那时候做梦都想上中学,读英语。那天她教会了我好些英文单词:sun、flower、banana、monkey、sister、brother……

芝去杭州后,珠也中途退学,在县城里学裁缝。一年春节,媒人给我们村一个叫秋的女孩介绍对象,带来了一个看着老相却憨厚的城关男子。阴差阳错,秋没看上的男人意外得到珠的好感。珠的姐姐自然是不同意的。珠便瞒着她跟那人一起去了外地打工同居。消息传出后,姐姐认定珠是被拐走的,也许已遭不测。一时又找不到珠的下落,可怜的姐姐当下就疯了,村人无不为之动容。整整一年后,珠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她想要结婚。姐姐终于宽了心,这才恢复了理智,也就妥协了。

许多年后,我碰见了珠。珠是我的英语启蒙者,我碰巧又成了她孩子的英语老师。一天放学后我们在校门口遇见,她微笑着向我招手。阳光昏黄,我眼前一虚,迎着夕阳的珠仿佛还是从前那个可爱坚定的少女,一朵娇巧的太阳花。

4

花台上的花大都是我种下的,唯有一棵长在外沿的木槿例外。从我记事起,它就在那儿了。这株木槿花色鲜艳,淡紫的花瓣层叠繁复,像小号牡丹,又透着几分朴素。我们叫它“饭影花”,跟米汤花是一个意思。木槿长势较快,我父亲常砍去其主干,使它生出更多的根蘖来,渐渐就长成了一大蓬。

每年六七月间,菜园子里的蔬菜青黄不接,我们经常“吃独碗”。这时木槿正好开花,我们便摘了花晒干煮汤,添上一道菜。紫红的花瓣入口时滑溜溜的,滋味清爽,和米汤的确很般配。

邻居的后院也有一片地,挨近我家的花台,毗邻处也种有木槿,还不止一棵,形成一道天然的树篱,既隔绝了两家的视线,花开时又平添了一片绚丽。他们家有一个女儿、三个儿子。长女芳大我七八岁。

我懂事后,芳就上了镇中学,随后考取了一所中专,毕业后分配在县啤酒厂。其时酒厂濒临倒闭,她一天班也没上,便南下深圳。

芳的脸盘子宽宽的,长得不算出色,却大方明媚。我们两家只隔一墙木壁板,说话声稍大点儿都能听见。一年春节,我听她在灶前一边烧火,一边跟家人闲聊:“深圳的节奏真快,到处是碎步小跑的人,大家办事效率都很高。哪像我们老家这么闲散,该人家挣到钱。”

有一回,芳在河埠头洗衣服,我在一旁玩耍。洗完衣服,她小心翼翼地刷着凉鞋。那凉鞋是浅紫色的,跟河里的清水一般晶莹透亮。她头发上有一朵装饰小花,也是紫色的,样子与木槿无异。芳抬头看到我,脸上漾出笑容,夸奖道:“东,听说你读书很厉害哦。”听她这么说,我既惊讶又害羞,回了句“没有的事”就跑开了。

后来我中考第一次填报志愿时,就把芳读过的财经学校填在了首位。成年后我首次外出找工作,亦毫不犹豫地奔向了深圳,大约都是受了芳的影响。

芳的深圳生活其实不像我当时想得那么如意。多年后我才知道,她必须向父亲上缴工资,承担弟弟们的学费,在家庭债务未还清之前不许谈朋友。芳很孝顺,便一门心思挣钱。千禧年后社会形势大变,芳学历不高,换了几次工作后不得不做了陪舞女郎。

芳其实有另一种选择。那年,村里的小学分配来一个男老师,正是芳的初中同学。两人相互倾心,已暗生情愫。芳的父亲得知后死活不同意女儿恋爱,扬言两人若再联系就打断男方的腿。芳无奈之下,才远走深圳。

40多岁时,芳依然未嫁。她父亲早过世了,但她一直没有回老家,栖息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等待佳缘。

5

斌是芳的大弟弟,自小就是个热心的孩子。小伙伴们一起上山砍柴,大家都找斌帮忙,他也很乐意。斌捆绑的柴火结实牢固,无论怎么摔也不会松散。

有一次我们在山上发现了一棵漂亮的野桃,开着一树星星点点的小花,淡粉色的,犹如一小片云锦落在林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我和斌都想据为己有。最后是斌谦让了。我把野桃树带回家种在了小花台的里侧。不知是移栽时伤筋动骨了,还是花台上的土壤不够肥沃,这棵野桃子树后来长得并不好,每回开花都稀稀落落的,失去了在山野时的惊艳,但聊胜于无。

一年,三月桃花刚开,斌在村子马路上大声喊叫。我很疑惑,斌是个腼腆的男孩,见人一贯低着头,从未如此张扬。我刚一出门,就撞见不少同样诧异的村人。一向老实忠厚的斌,那天忽然闯进好几户人家里叫骂。原来斌疯了,是被他父亲给逼疯的。

斌和芳的父亲是公社时期的大队长,自视清高而未能晋升,还耽误了婚姻大事,后来竟半拉半抢,截了个别人的新娘来成家。从大队长位置上退下来后,心理落差大,这老干部性情越发蛮横。斌上了三年中学,他父亲没好好给过一回钱,总欠学费,斌因此承受了极大的心理压力。这时候芳中专还未毕业,家里确实没有钱,做父亲的便决定不让斌参加中考。斌彻底崩溃了。

老一辈却不这么认为,他们说这是斌的宿命。每个村子在每一代人中间都要出一个疯子。的确有些凑巧了,在斌突然发病之前,我们村里的老癫子刚过世。斌时好时坏,每逢桃花盛开必定要狂躁一阵。

6

一个又一个少年的身影在我眼前挥之不去。这群人中,有中考失利后哭了三天三夜的云、有村里第一个女大学生荣、有后来当上了单位领导的公务员翔、有新婚不久即遭遇车祸丧生的独子震……

我对少年们的惦念,对往昔花台的怀想,对那些花儿的记忆如此深切,这超乎了我自己的想象。

我的今昔之感如此强烈,我在时光这一头闭上眼睛,岁月那一头的我,旋即睁开年少的双目。我回到老房子的后厅,站在木板飘窗前,将窗外那繁花似锦的花台看得十分真切。我还可以再细数下去。瞧,那儿还有百合、鸡冠花、剪刀花、凤仙花、夜来香、万年青……那块并不肥沃的小台地上,竟孕育出一个繁盛的花园,简直是奇迹。我常想,在城市里养花不易,需要精心侍弄,投入大量时间、精力和金钱。而往昔乡间的花儿如斯生长,恣意随心。那真是个特殊的年代。

如今,我老家的花台已坍塌损毁,那里荒草丛生,花儿逐渐零落消亡,早失去了踪迹。一如经典民谣《那些花儿》里唱的:“她们已经被风吹走,散落在天涯。”

愿所有那些花儿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依然盛开,愿这个世界每一个角落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