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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飞宇《欢迎来到人间》:“心声”亦是新生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24年04月02日15:33

望道讨论小组成立于2016年4月,由复旦中文系金理教授召集复旦大学现当代文学方向研究生、本科生参与讨论,立足前沿现场、关注当下作品、传递年轻声音。谈话记录曾以《我曾经和这个世界肝胆相照:2719文学对话录》为题结集出版(上海文艺出版社2022年)。

金理(主持人语):毕飞宇新作《欢迎来到人间》放弃追求连贯统一,而是有意在破碎断裂中“强烈地撞击读者内心”,彰显和现实紧密缠斗的姿态。这不仅标识着作家在不断删改的过程中持续思考文学与现实的联结方式,同时也需要我们思考如何以坚实又不失轻盈的读解方式,建立与作品及其包孕的无垠现实互通有无的对话关系。

黄家忆:同心圆结构与对启蒙的反思

《欢迎来到人间》并非一个封闭的结构,而是以傅睿为中心向四周扩散,从医院扩展到职业、家庭、人性等场域,傅睿作为同心圆的中心,我想从这个同心圆的中心说起。

妻子敏鹿第一次遇到傅睿时,情不自禁说出“欢迎来到人间”,从他者的视角来看,傅睿是降临人间的天使,如同“实验室的器皿”般“剔透”“闪亮”“安稳”。天使降临人间,自然含有拯救世人的意味,本文并非强调傅睿的启蒙者姿态,但“医者”职业天然带有启蒙者、拯救者的特性,这种拯救不仅体现在对病患田菲的身体拯救,也体现在对护士小蔡的灵魂拯救。作为“偶实派”,傅睿对自身实力毫不怀疑,他的成长经历也赋予了他无法被怀疑的资本。然而,他的两场拯救都彻彻底底失败了,这使一向作为向来“完美”代名词的傅睿心中产生了惶惑、焦虑和自我怀疑。

失败来源于医疗事故,本文一个重要的医学背景是肾病。在《疾病的隐喻》中,十八世纪的肺结核被视为浪漫的象征,现代的肾病恰恰是生命力衰退的体现。肾脏的机能决定生命力的强弱,接连多次肾移植病例的死亡,让人感受到普遍存在于现代人中的精神萎靡和生命力衰微。这种精神症候尤其体现在知识分子身上,知识分子的精神探索在文学史上一直是热门的话题,如果把傅睿放在知识分子形象体系中考察,方渐鸿的懦弱纠结是中西方文化夹缝中难以自我定位的困厄(《围城》),庄之蝶的堕落颓废是在社会转型期都市文化冲击下的虚无绝望(《废都》),傅睿严苛的自我定位和约束,乃至于精神分裂,是现代“优等生文化”下知识分子常见的病态心理,毕飞宇捕捉到最切近当下的后疫情时代的精神症候,以一个巧妙的医学背景加以呈现。

精神上的迷乱和痛苦,常在身体的形式上表现出来。傅睿在愤懑或失意之后,经常感觉背后有无名的瘙痒,这种痒“尖锐”“深刻”“密实”“猖狂”,让傅睿难以忍受又无法反抗,甚至需要小蔡帮忙瘙痒,为何需要他者止痒?知识分子已无法解决自身的困顿。再回顾傅睿的成长经历,可以发现透明的器皿上本身存在很多裂缝。“傅睿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学医”,傅睿对自己“成为医生”的合理性的思考缺失,是对启蒙者自身形象的解构。“一个‘别人家的孩子’,结果真的把自己‘活成了别人’。”戴锦华在新书首发式上的这句评点不仅意味着启蒙者傅睿丧失了自主性,也打开了新的思路:没有绝对的启蒙者,人人皆有可能成为他人眼中的启蒙者。换而言之,“天使”既可以是他人,也可以是自己。

傅睿以一以贯之的理念拯救世人却屡屡挫败,自身也仿佛凌空错位的主体,一方面让人感受到天使只能存在于天国,难以降落到人间的土壤上,另一方面,从毕飞宇一贯的现实主义视角中,还可以感触到一丝呼吁自救的意图,每一个人物都是脚踏实地站在土壤上的,在天使的视角下俯瞰众生相,人间的灵魂无法被一一拯救,正如傅睿拯救不了自甘“堕落”的小蔡,也无法拯救被权欲吞噬的老赵和郭鼎荣,甚至是自己强势专制到极致的父亲。

医者难以自医,启蒙者难以自证,等待世人的是自我的救赎。毕飞宇在直面现实和显露忧思之后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间,供读者以发挥及自省。正如文末描绘的在敏鹿的梦境中,下一代人物“面团”走上了江面,以简单、原始的方式滑向了北岸,“敏鹿真的是老了,她只知道一条河可以挡住这个家的去路,但儿子是知道的,冰不只是寒冷,冰也是通途。只要有足够的严寒,所有的零散都能结成一块整体的冰,一切将畅通无阻。”

沈彦诚:从“天国”跌落,还是从洼地上升

我同意家忆的说法,傅睿是“同心圆”的中心,但是这个中心是很空洞的。从叙述的角度来说,小说中充满了各种直接、间接引语,以反讽的叙述姿态展现不同人物的微妙心理,但除了最后一段“拯救小蔡”,对傅睿的心理少有叙述。我们看到的其实是不同人眼中的傅睿——父母、妻子、同事、护士、病人、同学,但傅睿自己是个“空心人”。他的语言表达能力拙劣,对父亲的谈话回应一句“你不是医生”,对小蔡仅仅是怒吼着说“你堕落了”,对妻子敏鹿也不会好好讲道理。表达能力匮乏的背后是思维能力的匮乏。傅睿也没有什么想法,小说把他那些看似反常的举动都还原为他的某种本能的产物,比如他半夜去看望病人老赵,在老赵看来是好人好事,但在傅睿或许只是排遣失眠;他在培训中心搞卫生也是如此。他是一个依照本能行事的人,甚至可以说,从医的职业选择对于他来说也成为了一种本能,一种身体属性,是他的教授实行其医学理念的工具人。

所以说,我并不觉得傅睿是多么高于“人间”、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小说呈现出一种悖谬:远离“人间”,仿佛活在真空中的傅睿恰恰是本能性的动物,他并没有学会活在“人间”,去超越自己的“本能”。家忆刚刚说到的小说中傅睿的身体疾病,他的瘙痒,我不倾向从隐喻的角度理解,而是更愿意将它理解为实实在在的疾病,它提示着傅睿的身体和本能属性,他不是从“天国”降下来的神。小说借敏鹿的心理活动写道,“所谓的高贵,可以分解为懒惰、低能和冷酷这样的几个元素。”傅睿是巨婴、“妈宝”,所谓“偶实派”仅仅是他人眼中一个虚幻的傅睿。从这个角度上说,“欢迎来到人间”,究竟是从“天国”跌落,还是从洼地上升?其实,下降的路和上升的路就是同一条路,对别人而言傅睿要从“天国”降下,对傅睿自身而言,其实是受到教育的上升的过程。他所受到的家庭教育无法让他上升到人间,小说富有意味地让他进入了培训班,让他接受第二次的“教育”,他阴差阳错地还成为了培训班的模范人物,但这个培训仍旧无法让他来到“人间”。

“拯救小蔡”的情节是对傅睿内心活动最集中的呈现,小说展现了他的自我崇高化、自我感动、居高临下、占据道德制高点的姿态,而小蔡的一句“傅睿,你也想睡我,对吧?”则立即将傅睿打回原形——他仍然不过是本能的动物。傅睿意识不到自己在小蔡“堕落”的过程中所负有的责任,他缺乏自省的能力。傅睿和小蔡的争吵再次很巧妙地呈现了傅睿表面上高高在上,身处“天国”,实则不过欲望和本能的动物,这种二重性贯穿始终,他并未下降/上升到“人间”。结尾的梦境似乎将希望寄托在他的儿子身上,“梦无绝望之路”,这究竟是希望,还是鲁迅笔下坟上花环般的曲笔?

朱嘉雯:对于时间的抗争

综合不同的人称视点,《欢迎来到人间》可以被整理成为三个层面上的故事,首先是小说开篇的医疗事故所引发的主人公傅睿贯穿全书的良心拷问与自我谴责,第二个层面则是借傅睿之妻敏鹿之口所讲述的傅睿与诸多女性的情感纠葛,傅睿对于患者田菲与护士小蔡二人分别从肉体和灵魂层面失败的两次疗救,呼应了“五四”以来文学史上典型的启蒙加恋爱议题,第三个层面也是我最为感兴趣的层面,则可以被视为一次空间对于时间在想象性符号场域中的冲击、突围和猛攻。

如果说小说开头坐落于十字路口中心位置五十年过去原地不动、“四蹄从不交替”的千里马雕像象征着城市流动的空间特性被截取和凝结,在凝固的时间中成为一种姿态的切片,小说结尾敏鹿梦境当中为儿子滑向对岸打开通途的冻结冰河则在提醒着我们,即使在本雅明所谓的“同质性和空洞性的时间”尺度之内,也仍然存在着开拓新天地的可能。而在此二者其间摆荡的漫游者,正是小说的主人公傅睿,如同在荒原上遭遇女巫谶语、在心灵的穷途中喊出“麦克白已谋杀了睡眠”的麦克白,傅睿在手术失败后也被剥夺了对于时间秩序的正常感知,自我放逐到日常生活世界的旷野当中去。在深夜的培训中心中的“一个介于荒芜和现代的地方”,傅睿试图营救沉陷于水泥中的哥白尼,然而覆盖雕像周身的“水泥即将凝固”,顶尖手术医生也无计可施,只能无力地目睹科学偶像的呼吸被水泥浇筑,哥白尼的陷落像是一个残酷的寓言,以重新确立宇宙空间秩序的“日心说”为代表的科学理性,在时间的齿轮面前也沦为齑粉。

这种时间的不可抗力对于主人公的强制规定性在小说中比比皆是,早在傅睿六岁的孩童时期,他就被母亲安排开始练习音乐演奏,对于傅睿的导师周教授而言,车尔尼钢琴练习曲对于一名手术医生“手指与手指之间的组织性”意义重大;而在正式的手术过程中,“取肾有着严格的时间限制”,而手术中肾器表面的破损,也是由取肾过程中“动作的急切”所导致。小说中只有傅睿身上体现出了人与时间的紧张关系,患者老赵在极度规律的作息安排中似乎拥有了无限的时间,为了填补漫长而贫乏的生活他采取了各种办法来“对付时间”,而富商胡海对护士小蔡更是直接说“时间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小蔡也表示赞同,这使得傅睿面对时间“机械轮回般的自我抗争”像一个丧失意义的笑话,明明医生分秒必争想要抢救的正是病人的生命时间,然而被延长了时间的病人却并不珍惜,就连同在外科病房一线的护士也无法领受其背后的含义。

傅睿对于护士小蔡的疗救尝试,也同其对于时间的抗争有关,他坚持认为超速的“小汽车可以预防堕落、根治堕落”,他坚信通过加速制造出的离心力所带来的冲击,可以使走上歧途的小蔡回心转意。汽车加速意味着人借助交通工具所提供的移动能力,使人得以从原本置身其中的时间束缚中逃逸出来,向无尽的空间敞开自身。正如黑格尔所言,自我意识需要通过与他者的互动和对立,逐渐确立其自身的主体地位,汽车超速这种人为制造出的全新时空感觉结构,为傅睿扬弃旧日自我、“来到人间”重新确认自身提供了机会。绛红色的环形跑道有如母体子宫,纯黑色的帕萨特轿车有如产道,当全部脏器在冲击作用下挤压在一起的时候,重新来到人间的傅睿究竟是一种冲破重围的进取,还是一种自我满足的逃避,这仍然是悬荡在空中的一个疑问。

曹禹杰:三重声音的颉颃

家忆和彦诚洞见了内嵌于傅睿这个形象的重重矛盾,嘉雯提出的时间和空间的相互缠斗更是揭露了作品的底层逻辑和深层矛盾。我想以此为基础,从声音的角度进一步分析毕飞宇是如何以傅睿为同心圆的圆点,辐射和管窥“新世纪之后整个族群的生活”。《欢迎来到人间》充分调动了各种声音元素,有效传递出那些难以直接叙写的内心纠葛和当代症候。我觉得最有代表性的场景,是第十四章电视台到傅睿家中进行专题访谈。这个场景内嵌着相互颉颃的三重声音。

一是母亲闻兰字正腔圆却不合时宜的播音腔,过于正式的播音腔,以及看似顺畅,但缺乏逻辑的输出实则是在掩盖闻兰面对镜头时的紧张。闻兰象征着人们面对现实的一种姿态:人们畏惧停滞和断裂,因为停滞和断裂会暴露自身的羸弱与不堪。可是,始终在既定轨道上以看似顺滑的姿态前进,又会阻碍人们对现状的反思和认知。主持人出身的闻兰在镜头前变得语无伦次,并不只是因为她面对镜头感到紧张。她知道这场访谈是在强化傅睿为他人着想的良好公众形象,但是她无法忽视自己对傅睿的心疼与矛盾:“他的心理总装着别人,永远是别人。”她隐约感受到傅睿在光鲜亮丽的表面下的困顿危机,但是她不愿也不能暴露和直面它们。太过正式,无比顺畅且宰治一切的语言,其实是闻兰掩饰深层矛盾的装备。

二是父亲老傅条分缕析,充满热情却过于宏阔的演讲,老傅习惯于将所有话题都分成三个维度展开,谈论医学、医院与医生的过去、现状和未来。老傅一手规划了傅睿的生涯道路,对他有着极为明确的目标和期待。傅睿固然为此收获了许多荣誉,但是当老傅以理性的方式谋划一切,试图将傅睿成长路上所有的经历,回置到按部就班的流程图中审视和评判时,他不仅忽视了傅睿内心的声音,同时也沉溺于抽象的理想带来的自我感动,丧失在实感经验中真正把握现实的能力。

三是理应出场,但是选择隐匿和沉默的傅睿。这场访谈由傅睿的病人老赵发起,老赵把傅睿视为“霞光万丈、品貌庄严”的菩萨,而把被傅睿疗救的自己视为散花的天女,“散花即同意、即称颂、即感动。一言以蔽之,即鼓掌。掌声当然无法绘制,但画师们的创造性从天而降,他们用‘散花’这种绚烂和芬芳的方式凝固了雷鸣般的、经久不息的掌声。”面对他担受不起的外界“掌声”,他不得不以隐匿的方式保护自己。小说中的独白、呓语和反理性的对话都是他纾解内心,保护自己的机制。傅睿好似小说开篇描写的位于市中心的千里马雕塑,只能以沉默不言的姿态传递注定不被理解的愤怒和嘶鸣。

这三重声音互相对抗和压制,无论是发声还是沉默,是滔滔不绝还是条分缕析,都传递出一个家庭和两代人面对现实的困扰与无力,这样的冲突难以厘清源头,找到解决的出路。小说最终在兀然登场的梦境中落幕,傅睿的儿子面对阻碍前路,令人绝望的无垠冰雪,却并不像他的父母一般绝望。他用行动代替言说,以轻盈的姿态跃步向前,辟出一条前人不曾设想的新路。这与百年前秉持“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的信念,面对“无物之阵”却又肩负起黑暗闸门的鲁迅何其相似。《欢迎来到人间》自然可以放在鲁迅的延长线上被读解,但内中要紧的并非情节或主题的相似,而是毕飞宇和鲁迅都在断裂的形式中,以真诚的姿态将自我向现实敞开,领受注定无法以整全形式被把握的人间现实。在不同代际间流转,破空而来,又倏忽而去的重重声音由此见证了毕飞宇直面现实,并依然怀揣希冀的韧性姿态。这是毕飞宇凝结了生命经验,在真实的感受、思考和生活中收获的“心声”,而“心声”亦是新生,恍如毕飞宇以真诚的自我拥抱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