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媒介语境中重新审视“文学”范畴
新媒介时代如何看待文学的出路
早在改革开放伊始,美国学者阿尔文·托夫勒的《第三次浪潮》就被译介到中国,成为畅销书。这部“未来学”著作当时断言,人类社会在经历数千年的农业浪潮、三百年的工业浪潮之后,正在加速迎来第三次信息浪潮。第三次浪潮致力于建设新的信息领域,快速发展的电子计算机将为无生命的环境输入智慧,从而造就智能环境。当然前提是要求计算机能“思考难以想象的和以前没有想到的事情”。这个预言在21世纪到来之际变成现实,人类社会步入了后信息社会或大数据时代。借助电子计算机和互联网,人类开启数字化生存模式,也随之改变文学的创作、传播与接受机制,尤其是改变了作者与读者之间的互动交流方式,于是网络文学迅速崛起,传统文学的生存空间遭遇挤压。
置身于建立在互联网和虚拟现实等电子媒介基础上的新媒介时代,文学的出路在哪里?有人说,出路就在网络文学,而传统文学必将消散。这种二元对立的思路显然不可取,因为网络文学发展到今天,不但没有取代传统文学,而且还出现了与传统文学不断融合的趋势。这不仅表现在网络文学并不拒绝传统的纸媒传播,还表现在网络文学也在从“悬想式”写作转向“在地式”写作,所以网络文学的现实主义因素不断增强,显示出未来两种文学合流的可能性。问题还在于,曾经风光无限的网络文学如今也面临短视频的冲击,面临人工智能向整个文学家族发起的挑战。
有人对文学的出路感到忧心,不看好文学在新媒介语境中的前景,怀疑文学是否有能力持续地与高科技相结合。毕竟相对于影视、音乐、绘画、舞蹈等视听艺术而言,以语言文字为载体的文学与高科技的结合更有难度,必然妨碍文学在新媒介语境下的生存。还有一个理由也很重要,这就是市场因素。从市场份额来看,也就是从文学作品销量来看,畅销的传统文学作品并不可观,至今依旧是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占据着各种文学排行榜的榜首。
让文学百花园的大门永远敞开
关于文学的概念,至今在我国学界依旧是一个大问题。大众读者心目中的文学概念和学界的文学概念存在巨大分歧。比如,新世纪大众读者热捧的网络文学,学界就将其排除在文学理想国之外。再比如,现当代通俗文学作家作品,包括张恨水的社会言情小说、金庸的新派武侠小说等,虽被民间追捧,但学界的态度依然模糊。还有明明是赓续中华千年诗脉的旧体诗词,喜好者甚多,《中华诗词》杂志的销量也远超过一般的新诗刊物,但学界很多人还不肯承认旧体诗词是文学。所谓“正统文学”的门槛高不可企,以至于有的网络文学研究者要求网络文学进入民间文学,此前也有学者主张将旧体诗词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纳入民间文学。可见既有的文学概念已然僵化,并不断地做排除法,将新兴的网络文学、传统的旧体文学逐一排除在外,以保护现有文学概念的纯洁性。
倘若我们转变文学观念,不要固守“纯文学”概念的藩篱,而是回到中国人传统的“大文学”或“杂文学”观念,情况恐怕就大不一样。在新媒介语境下,只有解放文学观念,才能促进新兴文学样式发展,才能激活民族文学传统活力。
章太炎在《国故论衡·文学总略》里说:“文学者,以有文字著于竹帛,故谓之文。论其法式,谓之文学。”这是一个很开放的文学观念,凡是以文字为载体的著述,都可以纳入文学范畴,所以有文史哲不分家的说法,不用担心应用文不是文学。在《文心雕龙》中可以看到那么多的文体种类,完全不像现代人搞的文体“三分法”或“四分法”这么单调、机械和呆板。在现有文学概念支配下,文学变得越来越狭隘,既不能容纳新兴的文学样式,也不能接纳传统的文学类型,让很多文学写作者“无家可归”,找不到认同感。我们亟待开放文学的“门户”,让文学百花园的大门永远敞开,不仅将网络文学、旧体文学纳入文学世界,还将影视文学重新纳入其中,不能继续在新文学(新诗、小说、散文、话剧)的文体板块中画地为牢,而是要寻找与新媒介对接的多种路径。
如果接纳了旧体诗词,那么活跃在互联网上众多传统诗词写手和不计其数的受众就会作为文学人群而扩大诗歌阵容、提升诗歌人气。如果将古老而常新的楹联也纳入文学家族,那么每当传统的新春佳节到来之际,就会有无数的文学人口自然地加入其中。更不用说,一旦将影视文学、网络文学、通俗文学、应用写作等凡是与文字有关的文艺实践都纳入文学范畴,就不会对文学在新媒介语境中的价值与功能忧心忡忡。
事实上,新媒介时代的来临就如同历史上任何一次媒介革新一样,肯定会给即时的文学带来巨大冲击,但绝不会导致文学的终结,相反总是给文学带来新的发展机遇。
竹简帛书的出现助推先秦文学的发展,造纸术的发明助推汉代以来文学的大发展,而雕版印刷术和活字印刷术的发明更是全面推动唐宋以来中国文学的大发展与大繁荣。随着现代印刷工业的兴起,中国报刊和图书出版业日益繁荣,带动近现代以来文学的飞速发展。但无论是古代的印刷术还是现代印刷工业,在大力推动文学发展的同时,也引起文学内部的分化,尤其是引发雅俗文学的分流。宋元以来,白话小说作为通俗文学勃兴而逐渐取代诗文的主体地位,这与印刷术和传媒业的不断发展分不开。进入新媒介时代,网络文学的兴起同样被视为通俗文学在新世纪的新浪潮。
不难发现,历史上所有的媒介革新运动都会将文学从高高在上的“殿堂”带到大众化的民间世界,带到普通百姓的生活中来。不仅小说的兴起是如此,戏剧、电影的兴起都是如此。德国学者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中对古典艺术的光晕消散痛心疾首,同时又对电影艺术推崇备至,因为他断定电影是一种能更好地为人民大众精神文化需求服务的新文艺形式。文学史上的很多经典作品最初也是作为通俗文学出场的。在新媒介语境中,不能一味阳春白雪,雅俗共赏才是文学的人间正道。
追求真善美是文学的永恒价值
在新媒介语境下,如何看待文学的价值和功能?文学的价值与功能各有侧重,但又相互联系。文学的价值偏重于精神性,而文学的功能偏向于实用性。目前几乎所有的文学教科书都要集中探讨文学的三种审美教育功能,即审美认识功能、审美教诲功能和审美愉悦功能。从中可以发现文学的价值之所在。其实这三种功能就是关于文学真善美的三种表达,这也意味着追求真善美是文学的永恒价值。即使在新媒介语境中,文学追求真善美的价值也不会有根本的改变。
所谓求真,就是指文学追求一种合规律性的表达。无论人类社会如何变化,文学家永远都要将探寻人类社会发展的规律性放在心中,清醒地把握世界历史大势和中国的历史发展趋势,在大历史和大时代视野中讲述中国故事。在新媒介语境下,我们的生存方式、生活经验和生命体验都在数字化生存中发生深刻的变化。要勇敢地描绘数字化生存中工人、农民、知识分子等不同社会群体的精神心理嬗变,敢于开拓新的题材空间,大胆突破固有的思维惯性,敏锐地揭示新媒介语境中不同社会群体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况。在这方面,近年来兴起的科幻文学热潮提供了重要启示。传统文学创作只有具备高科技眼光和新媒介视野,才能更好地发挥文学的审美认识功能,更好地寻找到合规律性的文学表达。
所谓扬善,就是指文学创作要在合目的性的表达中做到以“文人之笔,劝善惩恶”。尽管在表达方式和艺术技巧上有差异,但文学家绝不能放弃自己的道德价值立场。不能因为把自己放在网络文学或通俗文学的位置上,就自我降格或精神矮化,而要时时刻刻把文学的审美教诲价值和功能放在心中,做到以文化人、以德服众。而那些不注重审美教诲功能和价值的文学作品,无论是网络文学、影视文学还是传统文学,都将被历史所淘汰,被人民所遗忘。至于那些低俗文学作品,单纯以生理官能满足和世俗心理宣泄为目标,即使点击量再高、受众数再大,也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所谓美感,就存在于人类认识自然和改造自然的社会实践中,正所谓“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文学家只有深入社会生活,到火热的社会生活中去发现生活的真理和人生的真谛、去高扬人性善和人情美,才能达成对美的感知和体验,才能创造出与内容相匹配的审美形式。
在新媒介语境中,人们对文艺作品的要求必然更高,文学作品只有达成深刻的思想内容与完美的艺术形式的统一,才能让寄寓文本中的真善美与读者的心灵同频共振,由此创造出一个真善美交融的文本世界,从而抵达真正的艺术境界。这就要求文学家广泛学习、有效借鉴高科技思维和新媒介手段,让新媒介语境中的文学真正体现出新媒介深度融入文学的特色,从而更好地发挥文学在认识社会、精神引领和审美愉悦上的价值和功能,让文学借助高科技与新媒介的力量继续永葆青春。
(作者:李遇春,系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