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2024年第1期|谈骁:空手
叫 人
我不会叫“妈妈”,只会叫“妈”
小时候错过了亲昵,就永远错过了;
我叫他“二叔”,叫她“舅娘”,
仿佛不叫人,就无法获得自我,
就不是他的侄子,她的外甥。
在田野上、森林中,我不需要
叫一棵树、一蓬草,但远处走来
一个人影,我要找到一个称呼
描述我们的关系。
后来我不用叫人了,
除非抱着女儿下楼散步,
我替女儿叫他们“爷爷”,
叫她们“奶奶”:我在为女儿展示
她在人群里的位置。
独自一人时,终于谁也不用叫,
在电话里,直呼对方的名字,
遇到不太熟的人,点头就行了,
不用说话:我用沉默隐藏自己,
不再向世界透露太多我的信息。
家里的神
小年夜有十二个菜,
碗筷多摆了两副,
母亲盛饭,倒酒,把筷子横放在碗上,
父亲说:“爸,妈,吃饭吧。”
爷爷奶奶就回来了,
吃饭,喝酒,
去堂屋看香烛,进厨房看灶火,
在门口晒太阳,听收音机……
这是他们无比熟悉的生活。
大年三十吃年夜饭,
亲人来拜年时聚餐,
我们都空着椅子
等他们上桌。
正月十五晚上,踩龙船的队伍过来,
敲锣,放鞭炮,点灯笼,
人们都离开了房屋,在外面活动,
爷爷奶奶知道离开的时候到了,
等到田野里点起篝火,
他们就从屋檐下起身,慢慢回到他们的坟墓。
去痛岁月
美好之物留下的痕迹
总是多些。爬山时看到的
不是脚下的路,而是山顶的云;
再挤一挤,地铁的人堆里
就有你的立足之地;
深夜从饭局出来呕吐,
从医院出来痛哭,
总能找到一棵可以扶的树,
背后经过的人,不管嫌恶或者怜悯,
也会停留片刻,或者递上一片纸巾……
一生就被这些看不见的善意围绕,
万家灯火中有一盏独为你亮着,
人群中还有一个爱着你,沉默而持久。
你睡前拉灭了灯,
黑暗之物都已被照亮过了,
你快要忘了爱过谁,
像要通过遗忘去爱更多的人。
空 手
从田野回来,
指甲里的泥洗不掉;
从山上回来,
手心里知了、斑鸠的跳动洗不掉。
经手的一切,变成了茧和掌纹,
茧消失了,掌纹记下你的命运:
左手攥住一把野草,右手会去寻找镰刀;
左手拧紧瓶盖,右手在反方向拧紧瓶身……
你从未空着手面对人生;
灶膛里燃烧的枞树枝,是昨天的拐杖,
喝咖啡的吸管,明天用来喝豆浆,
你从未浪费你侥幸拥有的。
去湖边散步,左手牵着妻子,右手牵着女儿,
散完步回来,你走在后面,
拿着女儿一路上捡的石头、树叶和柳条。
谈骁,土家族,1987 年生,出版社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