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4年第3期 | 田欢:我要去喀什
田欢,陕西西安人,历史学博士,毕业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现居深圳,任大学教师。
下午五点半,我带上完辅导班的彭通通回家。太阳还在层云后默默发功,世界白晃晃的,又亮又热。人行道边树木葱茏,每片叶子都在往外冒蒸汽。八月了,岭南夏天精力正盛。我把自己的挎包和彭通通的书包都背在右肩,左手举着遮阳伞,能感到汗珠子在后背像小孩滑滑梯一样往下滚。
走到地铁站,我一把拽住就要下扶梯的彭通通,临时决定在地铁旁的麦当劳解决晚餐。这么热的天,想到要在没空调的厨房里煎炒烹炸我就发怵。彭通通挺高兴,嚷着要吃麦旋风。这个点儿,里面人还不多,我让他先去找座位。
端着吃的刚坐下来,手机响了。是我妈。电话那头环境听着有点嘈杂,再加上她耳背,半天才明白是话费快没了。我挂上电话给她充了钱,突然想到如果没什么事,我妈好像不会在外面这么着急忙慌让我充话费。我心跳骤然加快,复又拿起手机,刚落下去的汗重新冒了出来。
我妈迅速接了:我跟你说,你爸还是要住院复查,我们正办手续呢。
我从机场打车,到熟悉的路口下车,进家属院,看上去一切都没什么变化。毕竟最近一次回家是去年冬天,给我爸办异地住院报销,这才半年多。
刚进门的主路边立着两个从我记事起就一直在那儿的布告栏。从前,我小时候,这是个热闹的所在,各种通知、喜报、快讯,还有单位放露天电影的广告,贴得层层叠叠。这些年需要展示在这里的信息越来越少。真往上贴的,也是象征性大于实用性——最有象征性的就是讣告。譬如现在,偌大的布告栏上就贴着一张,白纸黑字,去世的是材料学院一位老教授。
这是在夏天,冬天回来有时能看到并排贴着两张甚至三张这样的讣告,它们雄辩地证明着小区的衰老。我爸的单位,这所工科院校,前些年在城郊盖了新校区和教工住宅,说是城郊,没多久就进化成了城市新中心,离庞大的新市政府并不远。很多青壮年教师都搬过去了——这年头跟房子有关的事,抢占先机很重要。剩下的,都是像我父母这样折腾不动的退休老人。
我拖着大箱子往里走,下午四点,知了叫得热闹,路上人不多。老家的暑热到底跟南方不一样,干爽。箱子大是因为后面还有一程旅途。离我家楼还挺远,就看见我妈走过来迎我。她跟我爸回来也就两个月,但看上去好像黑了,也可能是瘦了,很久没收拾的花白头发乱蓬蓬的,有点可怜相。好在精神还可以,还要帮我拿包——我特别受不了我妈这样,拒绝的口气有点重,忍不住。没走两步她又问我彭通通怎么样,我说送他爸那儿去了。我妈叹气。我离婚后父母总认为他们有义务和我住一起,帮着照顾彭通通,“孩子可怜”。但我感觉他俩像检查团或观察员,指导工作的同时,随时给我这个单亲母亲打分、写评语,累。所以我由着他们保持候鸟老人的习惯,天热回老家,入秋再到南方。
我家住最里面的单元。走到楼下迎面遇上一个老头儿,缓缓推一辆轮椅,轮椅里坐着个老太太,大夏天还戴一顶毛线帽子。我妈跟老太太打了个招呼。老头儿虽然站着,精神状态看上去并不比老太太强,一副混沌的样子,视我们如无物。走过去我问这是谁,我妈说二单元的石老师你不认识了?老伴中风以后半身不遂好几年了。原先住五楼,跟学校申请搬到一楼了。
我说我想起来了,就是当初设计咱这栋楼的建筑系石老师?我妈点头。
我家住的这栋六层板式老楼落成于20世纪90年代初,如今灰头土脸,曾经却也有过风光的时刻。虽然不是那种最宽敞的,房子里铺着红色木地板的“博导楼”“院长楼”,分房时也有大批教职工排队。房管处计算出来的分数排名表,战况胶着,几经修正,在布告栏上贴了撕、撕了贴。而那时刚评上副教授不久的我爸,凭一个部级奖项的加持,竟然最后入围,把我和我妈带向了幸福的彼岸——四楼一套九十多平方米的崭新三居室,户型方正,南北通透。这是我记忆中我爸为数寥寥的高光时刻之一,之后好多年还被我妈拿出来在亲戚朋友们面前介绍、回味。
亲朋来参观新居时,我妈总不忘说一句,这楼质量好,特别好。等人问怎么个好法,她就解释说,学校盖楼一直是让搞建筑土木的教师自行设计,这位石传礼教授,当年掐算出自己大有可能住进这座新楼,主动请缨承担了设计任务,给结结实实配了钢筋添了砖瓦。“不是一般的结实。”
小时候我对这事印象深刻,甚至暗自期待来一场小小的地震,验证下这个说法。虽然并没有,我还是特别有安全感地把新家住成了老家,住到上大学远走高飞。现在看来,石老师也真要在自己的劳动成果里住满下半辈子了。
进家门,我问我爸住院复查的情况,我妈从如何找亲戚托关系住上院讲起,最后说检查项目已经做了七八成了。“上午我去过了,晚上不用陪,明天一早你再去。”我说好。
你爸就那人,胆小,惜命。我妈又说,刘正名给他做了手术没化疗,他心里老是害怕。我没吭声。在广东,我带我爸做了术后一年的复查,一切正常,伤口长得也挺好。可他还想做全身检查,PET-CT,肠镜什么的,我没配合。我妈又说:还是想不开,要我说,活那么长干吗,拖累儿女。
我起身去洗澡。洗了一会儿隐约听见外面有人敲门,我妈开的门。出来我问谁来了?我妈说,还有谁?楼下女人,说卫生间沿着暖气管往下滴水。又批评我:你也是,把喷头位置动了吧?我本来调好的。又说:一年回来住不了几天,净给她开门了!
楼下“女人”我知道,跟我妈一样,都是老太太了。习惯了我家没人住,不习惯有人住,神经过敏。每次我们家回来总有各种理由上楼来投诉,大部分都是解决不了的。楼老了,跟人一样,问题多到只能凑合共存了。垃圾通道早已封死不能用,厨房下水管道说起来更是心酸。前些年我们这个单元,开始是某一家堵,臭水淤出来,疏通失败后,那家干脆把自己家下水道用水泥堵死了。臭水开始从他家楼下或楼上寻找突破口。堵死下水口的人家越来越多。没多久,我妈就在电话里告诉我:“你爸正在厨房和水泥呢。”
她家里人呢?老头儿呢?我问我妈。楼下是我上大学以后调房调过来的,我不熟悉。老头儿不在了。我妈说,有个儿子好像在国外,要么是上海。
晚上我妈睡主卧,让我睡自己房间。从我去外地上学后,我妈就开始跟我爸分房睡。她把我的单人床换成一米五的,写字台扔了,书架挪到客厅里,又搬进来一个小沙发。所以这面目全非的房间,其实并不像我爸当年给我的信里写的那样,“永远是你的闺房”。我在外地读书那些年,我爸给我写过几封信,但打长途寄东西都是我妈。
也有没变的,比如躺在床上透过窗户看出去的一切。还是能看到那座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存在着的水泥水塔,也就五六层楼高。还有我们这座古城夏天墨蓝色的清澈夜空。夏夜的声音、气味,都跟二十多年前没什么两样。我也像从前一样用湿毛巾擦了两遍凉席,躺在床上,顺手把空调关了。
曾经,还是中学生的我也是这么躺着,终于做完了一大堆作业,把小收音机藏在被窝里,调低音量,听音乐台的流行歌。调频立体声,戴军的《春江水》、张信哲的《过火》什么的。那时候我还喜欢交通台一个男主持人,他每天晚上做一档叫“古城夜话”的情感热线节目。跟其他主持人哄孩子式的心灵按摩不同,他好像永远为自己大半夜还要工作而生着气,总是不留情面地教训那些打进电话的痴男怨女,然后迅速挂断接听下一个,似乎他做的是一份计件工作。那时候我听着听着常常在被窝里笑出声来,幸灾乐祸——年轻啊,浑身都是安全感,对别人的糟心事儿完全没有同理心。
这主持人和当年那些痴男怨女们,现在都有五张了吧。我躺在床上琢磨。如今我也想打一通“夜话”,说说自己的鸡零狗碎,被骂两句也心甘情愿。
正感慨着,手机响了。在这北方的夏夜,刘正名的广普听起来有点刺耳。他没什么事,不过是问问我到了没,我爸怎么样之类。你们今天在哪儿呢?我问他。库尔勒。库尔勒香梨那个库尔勒?对。漂亮吗?挺好的,城市里有一条孔雀河,我们下午去坐船游了河。两边都是新建筑,也有很多树。
梨树?
刘正名笑起来,好像不是。我不大认识。
我还真去过一座有很多梨树的城市,青海贵德。小城不大,挺幽静。到处都种着梨树,我们在老城的城墙边上还摘了几个没成熟的小梨。我们是我、彭通通,和他爸——我前夫。在那儿还学到了一句话:“天下黄河贵德清”。贵德位于黄河上游,水从青藏高原流出,到那儿还没变黄,还是清澈的。可惜我们去的那几天刚下过大雨。贵德的黄河也是黄的。
那次甘南和青海之行玩得很开心,半程租车自驾,半程包车,找了当地一个藏族司机给开。最难忘的是在若尔盖草原上颠簸了一天去扎尕那,藏族师傅说他抄的是一条近路,真不心疼自己那辆快颠散架了的五菱神车。座位还坏了一个,彭通通一直坐在垫着毛毡的小马扎上。扎尕那真美。回来没多久,我就跟彭通通他爸离了。
我没去过库尔勒,只好把库尔勒也想象成贵德的样子,也许也种着梨树。
你能来喀什吧?挂电话前,刘正名问我。
刘正名正在新疆参加中西医结合肛肠外科学术会议。正式会期只有两天,后面跟着一个南疆学术考察。
应该没问题,我爸就是胆小,非要查查。也不是有什么症状。
刘正名那边沉吟片刻,似乎想说什么又没说,我就说了晚安。
早晨我妈在厨房做饭的动静很大,把我吵醒了。我起床洗漱,我妈走过来,向我展示一个装满食物的尼龙布兜子,交代怎么分配早餐(三个茶叶蛋你爸吃一个你吃俩,小米粥是你爸的)。然后指导我怎么去医院:出小区门往右手边走,工商银行前面那个车站坐43路,到轻工市场再转11路,坐到纺织城站就到了。我一边点头,一边想着这时间不知道好不好打车。
走出小区大门,我却还是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公共汽车站。43路早班车上居然还有空座位。也就是说,我妈前几天去医院应该也有座,那还好。到了她说的换乘站,我下了车,原来还不是同站换乘,得走到前面一个车站。盛夏的早晨,走出一身汗。到站牌底下,我突然反应过来,拿出手机查了下,原来,从我家到医院,地铁就可以到,比我妈用脚试出的方案节省近一半时间。我妈像大多数她这个年纪的老太太一样,只会用微信和几个视频软件。她也不怎么敢坐地铁,老家的地铁是在她退休之后才修好的。
我进病房时我爸正靠在床上出神,估计早醒了,没事干。病房是三人间,带卫生间。厕所味儿挺大,我赶紧把卫生间门关上。我爸看着精神还好,也没瘦。我又一次在心里埋怨他没事找事。我把带来的早餐一一摆出来。我爸这张床靠门,中间床人没在,最里边的拉着帘子,可能还在睡。
一起吃过早饭,在病房坐着也没什么事,我取出《金刚经》来读了一遍。一般情况下我念一遍经大概是四十分钟(掐过表)。在这四十分钟里,我爸基本上都坐在床上发呆,中间好像吃了几片药,起来上了趟厕所,完了继续发呆。
我问他,你平板呢?没把平板带来?平时我爸不玩手机,嫌手机字小,用我淘汰的笔记本上网,看看人物传记,京剧视频什么的。去年我给他买了个国产平板,让他跟上潮流,使用便携设备。
带来了。我爸费劲巴拉从病房床头柜里够出一个包,又从包里拿出平板给我看。我才注意到他还给它配了个皮套,挺厚实。带了怎么不用啊?里面有流量卡。他哼了一声,语焉不详。我知道说也没用,掏出手机,刷微信。
突然我爸说话了:八十年代初,李政道回国,到我们学校。
李政道?我抬起头。
李政道。到我们学校讲学。当时他拿回来一个电子计算器,卡西欧的。
计算机?
计算器,算算术的,不是计算机。他接着说,当时谁都没见过这东西。结果学校把这个计算器摆到大礼堂里,让大家排着队到跟前参观。多长的队,得有上千人……
你也去了?排队?参观计算器?
去了呀,大家都去,没见过么。
怎么参观?李政道坐在台上,捧着他的计算器给人看?
那不是,李政道不在,计算器放主席台上,有专人守着,不让摸,只能看。
我脑补了一下那场景,觉得十分有趣。我爸没有笑,但神情比我刚进来时轻松了一些。又问我:李政道还在吧?
我在手机上查了一下:活着呢。1926年生人。还在几个高校挂着头衔呢。
我爸说,那不错,奔着百岁去了。又补充,人家这一辈子,过得红火。
然后又问我:你现在还念上经了?
跟彭通通他爸决定分开那天,气氛有点像做梦。那天他就坐在我们客厅里那张长沙发上——用旧了的普通三人位布艺沙发(我其实一直想换个真皮的),某个看不见的地方还留着彭通通的尿渍——坐在我身边。在他说话时,我清晰地感到,身边这人从熟悉得仿若无物,迅速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具有压迫感的实体存在,制造出了令人不适的温度和磁场。
那之前一两年,我总觉得他对来广东找工作的一个老家女孩有好感。比如说,我们请人家吃饭,姑娘起身去洗手间,他帮人家把碗筷用开水烫了——当然这可以解释成绅士风度,甚至是关心下一代,但总之是我没享受过的待遇。我还拿这事跟他开过玩笑,并没往心里去。毕竟按老家的辈分,姑娘要叫他“叔”。姑娘刚来时在叔家住了几天,挺有眼色的,很快就搬去跟朋友合租了。
彭通通他爸的表达和我的理解力那天仿佛都出了问题。我的预感是被证明了吗?也可能,那根本不是什么真正的预见。我品尝的不过是狂妄自大的苦果。有趣的是那张沙发,从此以后它自带一种来自梦境的圣光。我不再考虑换掉它了,更不讨厌它,还是天天坐着。有时候想事,更多时候啥也不想,半躺在上面看电视,更容易入睡。
接近上午九点,我爸开始把目光长期定焦在门口。后来终于有个中年女大夫进来了,身后还跟着几位年轻医生。我爸一下坐直了身子,跟人家打招呼,介绍说这是高大夫。笑里赔着小心,是我从小就熟悉的表情,现在知道这叫讨好型人格。我也站起来,对我爸的主治大夫表示欢迎,她看见我就问:女儿回来了?老熟人的口气。看来我爸妈没少跟人提起我。我赶紧点头,脸上带着我爸的同款笑容。
高大夫看上去跟我年龄相仿,大脸盘,素颜,白大褂里面穿着一件连衣裙,头发有点油,随便扎着,脚蹬一双洞洞鞋。第一眼我就判断高大夫是个有老公的女人,我的意思是说,还没离。离婚后我看陌生女性,总是习惯性先判断人家的婚姻状况,一般都很准。在婚姻中的女人,无论伴侣怎么样,日子过得怎么样,脸长得怎么样,总有种“爱咋咋又不吃你家饭”的踏实劲。高大夫不光生活踏实,查房还有小医生跟着,事业看来发展得也不错。这真让人羡慕。不知道她打量我,会不会得出相反的结论?
高大夫介绍说,目前我爸的检查情况都还好。前面一些结果都出来了,没什么大问题,前列腺、肺里有个别病灶,都是陈旧性的。现在就差个肠镜,如果也没什么问题就可以出院了。我听了挺高兴:是吧,我就说没什么事,我爸他特别紧张。高大夫笑笑,已经走到隔壁床了。
第二天上午是预约的肠镜时间。肠镜不是小检查,提前十个小时就不能吃饭。夜里我留下来陪床,上闹钟把我爸叫起来吃了两次医生给开的泻药,吃完他又要跑厕所,折腾一夜。上午,我俩收拾收拾,比预约时间提前不少就出病房了——主要是电梯难等。肠镜检查在门诊综合大楼做,门诊楼电梯比住院楼还紧张。一楼大厅七八台电梯,每台外面都用护栏拦出一条路排队用,由一个保安把守。每趟电梯都爆满,里面的人僵着脸出来,排队的人木着脸进去。我没敢问我爸前两天和我妈是怎么折腾着做了那么多检查的,心里有点难受。
说是预约好的,到了肠镜室一看,外面还是等着一大堆病人和家属。问护士,说早上第一拨已经进去了,大部分都还没做完。我爸这是第二拨。我有点生气,这么大年纪的老人,怎么不给排在前面?当然生气也没用。
走廊人多,中央空调肯定是开着的,医院为了通风,所有窗户都洞开,里外一样热,沤着人气与病气。关键是还没地方坐。几张长椅都满着。我犹豫是带我爸再排两次电梯队回病房歇歇,还是就在这儿等。又挤进人堆里去问护士,什么时候能做上?护士态度还好,让就在这儿等,别错过。我满头大汗挤出来,想着老头儿一早上水米未进还没地方坐,心里焦躁。转头看见有位枯瘦的老太太起身离开,拽了拽我爸的袖子,示意传位于他。这耄耋老人间的互助挠了一下我的心,一瞬间的事。
站在我爸身边,我俩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我先开口。我说,爸,你明知道刘正名是肛肠科专家,一把刀,他说给你切得干净那就是干净了,说不用化疗就不用化疗。再说复查也没事,干吗还来受这罪?术后总结我和我妈都去听了,那么多大夫,都说发现得及时,手术做得好,没人提出要做化疗啊?
我爸说,我知道手术是做得不错,但化疗是另一回事。高大夫听了我的情况,就说你们那边医院胆子大,在这儿切了也得放化疗。
我爸又说,刘正名是主任,年龄也大,别人可能是不敢于提意见。
他年龄算什么大?五十来岁,在外科医生里正当年。我心里琢磨我爸对我和刘正名的事到底知道多少,又打算说到多明白。
那也比你大!我爸突然提高声音说了一句。
周围有人往这边看。我没再吭声。
从B超室走出来一个男医生,趿拉着洞洞鞋。大热天手里还攥着一个保温杯。可能是去接水,又或者只是走出来放松放松。我想到刘正名在医院也是这么个形象,桌上的保温杯还是我买的。
刘正名跟我认识挺早,我在医学院做行政,我俩是广义上的同事。不过真正熟起来,还是在我离婚以后。怎么说呢,我这个年龄的失婚妇女,再度包装进入市场,不一定没生意,也不一定是什么好生意。
我们沉默着又等了一会儿。我爸说:我这次回来,还想去给你爷爷奶奶扫个墓。你既然在,就陪我一块儿去。
我说没问题。心里盘算从新疆回来再带他去。
这时有护士叫我爸名字,我们赶紧过去。护士接手就不让家属进了,我趁这时间跑到一楼小卖部买了盒鲜奶给我爸备着。没想到买好东西刚排队进电梯就接到电话,让我到肠镜室门口接病人。
上去看见我爸坐在轮椅上,脸色很难看,旁边站着个男医生,穿绿袍子。我问:这么快做完了?医生木着脸说,你父亲肠镜检查做不了,中止了。收费单呢?我给你盖个章,去退费。我有点莫名其妙,做不了?怎么做不了?他怕疼,不配合!医生烦了,大声说。我爸在旁边冲我摆摆手,我还是不太明白。这时有个护士过来,帮着说,你父亲这个年龄和心血管情况不能上麻醉,不麻醉他又受不了疼,那就做不成。我爸在旁边也说,不做了不做了。有气无力的。
我把我爸推回病房,伺候他喝了牛奶。又吃了点东西。吃完我在平板上找了一部电影,国产院线新片。老头儿戴上耳机看没五分钟,就睡着了,还打呼。我在呼噜声里突然高兴起来——肠镜这种创伤性检查,做不成正好,而且等于可以出院了。尤其是,我也可以如期去喀什了。
我去护士站询问,护士说今天晚了办不了出院,明天问问医生,应该能安排。我又问那晚上能回家住么?护士瞅我一眼:反正我们规定是不能擅自离院。我回到病房给我妈打电话,让她下午别弄饭了,等我爸补好觉我带他回家,在附近找个饭馆吃饭,庆祝出院。我妈听上去不太乐意,说,我都把半只鸡炖上了。不过也没再反对。
晚上我用点评软件找了一间上海菜馆,人气很旺,评分很高,我们都没去过。我爸妈在南方总念叨想家,其实现在除了我家方圆二百米的地方,他们已经不怎么认识了——我也好不到哪儿去。
这顿饭吃得挺舒服。我在老头儿老太太的激烈反对声中要了一瓶黄酒,还怂恿他俩也喝了点。我妈跟我兴致都挺高,我爸还带着点没做成肠镜的失落。有一瞬间我觉得又回到了从前,我,我爸,我妈。生活还是围绕我们这个三口之家展开的。只不过,我们都老了。我爸,我妈,我。尤其是我。婚姻一并撤走了我和衰老、和父母之间的屏障。
吃完,我在父母深沉目光的注视下买了单,服务员还让我扫了个什么码,给打了九折。离席时我爸把手机落在了餐桌上,被我妈发现了,大声埋怨了他几句,颇有点“你已经老糊涂了,我还没有”的自矜。
外面盛夏的街道上车水马龙,灯火氤氲,每盏灯都像恋人眼里的光,让我想起高考之后的那个暑假。我一边率领父母出饭店门、下台阶、过马路,一边想现在我是我们这个老年三人组的组长了,但是在我胜任这个角色之前,还是要先去一趟喀什。
飞喀什那天我定了六点的闹钟。没想到我妈比我起得更早,一出房门看见她站在外面,吓我一跳。
你知道你爸去哪儿了吗?我妈这几年耳背,自己说话声音大而不自知,这会儿却极其小声,几乎是气声,好像怕吵醒什么人似的。
我爸?他不是睡觉呢么?
没有,他不见了。我妈说,又说夜里好像听见过我爸上厕所。刚才起床,就发现人不见了。
我有点懵。我走进我爸的卧室,凉席上只有一条年代久远的毛巾被,确实没人。我回屋拿手机,六点零八。这么早他出去干吗?他现在开始早锻炼了?我问我妈。
我妈摇摇头。
会不会去买早点了?
我妈被这愚蠢的问题逗得笑了一下,又迅速恢复了焦灼的神情。
的确,在我认识我爸的这四十年里,不记得他有给家人买早点的壮举。他也没有大清早锻炼的习惯。太极拳,舞剑,广场舞,统统没有。我爸是个不折不扣的宅男。只要有吃有喝,有电视和网络,他可以永远不出门。除了我和我妈,他也不需要社交。不,其实我也没什么用,主要是我妈。在我爸身上我懂得了很多男人为什么明明对老婆没感情也不离婚,因为他们太封闭也太怯懦了,前半生所有精力只够经营小家庭(主要是自己),也没有积累下多少友情,老了以后,又如此需要一个老太婆做自己伸向外界的触角。我前夫呢?偏偏比我爸这类男人还多了那么一点精力。
我打我爸手机,铃声在客厅里响起来——当今社会,这就算是失联了。我把正要往行李箱里放的衣服丢到一边,坐在沙发上发呆。去乌鲁木齐的飞机还有两个半小时起飞。
这时我的电话铃响了。是头天晚上约好的出租车司机,大概已经到小区门口了。我没接,心里乱得很。我妈着急:快接啊!我说,是送我去机场的。我妈失望地把目光从那个还在顽强响铃的手机上移开。等铃声停了,她问我,那你还去吗?小心翼翼地。又嘟囔道:住院检查也做了,不是没什么事么?你说他到底怎么想的?
我妈在我记忆里从来都是个铁骨铮铮的女人,她的字典里没有示弱这个词。她现在这样,让人有点心疼。
我脑子乱得很,下意识地在家里几个房间来回转悠,甚至还把衣柜门都打开看了看。当然我爸不会藏在柜子里,七十多岁的老头儿也不会像电视剧里决意离家出走的男人那样,把体面衣服都装进箱子,走向一种新生活——也不光是电视剧,我前夫就这么干过,只不过是偷偷收拾的箱子,还是家里最好的旅行箱,我们出国玩时带回来的。
然后我坐下来,回电话给司机说,我不走了,计划有变。
我下楼在小区里找了一圈。想象着在哪个长椅上、哪个花坛边上能看到我爸坐着发呆的身影,然而都没有。我路过了家属院里依然还存在的、我曾经上过的附属幼儿园、小学、中学,和已经不复存在的粮店、澡堂、开水房,还有儿时小伙伴们的家。大部分老楼的位置上都起了新楼,还有一些人去楼空,成了待拆迁的废墟。而我爸都不在这些地方。
我一边走着,一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杭州那个丈夫把老婆分尸的新闻。当然我妈不会杀了我爸。年轻时他俩经常吵得很凶,恨不得对方去死的样子。有时候也打架。我曾经目睹过我妈把我爸眼镜扯下来摔在地上,我爸把我妈推倒了。但也就仅止于此。现在他们都老了,谁也打不动谁,更别提玩儿命了。再说他俩也没有利益冲突。房子仅有一套,还是单位分的。跟这小区里所有房子一样,只能住,不能卖,不管有谁没谁。
家属院走遍了,马路对面是学校教学区,或者说我爸奉献了大半辈子的单位。说奉献有点大了,谁不奉献呢?不奉献怎么养家糊口?去哪儿领退休金?最后谁给贴讣告、办追悼会……呸呸呸。
我犹豫着要不要去对面找找。我爸,一个已经退休超过十年的老教师,会不会在某个时刻想去他曾经站过的教室里、讲台边看一下?在清晨五六点。我脚步没停,但我心里的答案其实是否定的。我爸曾经是这所学校庞大教师队伍中的一员,勤勤恳恳,谨小慎微。教过一些课,发表过一些论文,为评职称进修过外语,写过(编过)几本教材——除了本专业学生没有别人会读的那种。在我的记忆里,无论是对科学研究,还是教书育人,我爸都没表现出过特別的热情。如果命运安排他在这间大学当一名厨师或花匠什么的,他大概也是一样的勤勤恳恳,谨小慎微。
我爸这颗螺丝钉在老化生锈前一直稳定运作,直到有一天被替换下来。被换下来也不留恋,甚至还松了一口气。退休后他就很少会去学校那边,除非被我妈拉着去一个有点远的早市,从我家过去正好可以穿过学校,有一条近路。再就是过年过节,需要到退休办去领一桶油,或者是两袋米什么的。他总是一收到通知就去领,如果人在南方,也要赶紧托付熟人去领,好像去晚了就没有了似的。单位的这些福利让他很满意。后来不知道哪个领导决定把退休办搬到家属区,他就更不用去学校里了。
好久没进校园,里面变化挺大,不过大致格局还在。当我试图定位记忆中我爸的办公室时,发现那幢楼都已经不见了,旁边的篮球场倒还在。那曾经是一座狭长的苏式二层小楼,一楼被建成一溜连着的几间大实验室和教室,巨大的窗户向外敞开。小时候我有几次溜到窗外看我爸给学生上课,上那种今天想起来可能不大有人在意的实验课。我爸讲课是掏心掏肺式的,在那个没有麦克风的时代完全凭力气。他讲得汗流浃背,从来也不会发现我。二楼是几间办公室,还有的房间只用来摆放仪器。筒子楼楼道很暗,我爸的办公室在最里面。小时候我每次去找他都有点害怕。我茫然地走在校园里,一边仿佛闻到了当年那黝黑楼道和我爸办公室里的气味,微凉发苦,是掺杂着化学药水、有机玻璃和灰尘的味儿。
我回到家时天已经大亮,家属院里的早点摊都排上队了。我妈好像就等在门边,门铃几乎还没响她就把门打开了。我说“没找着”时都不忍心跟她对视。
我妈开始给亲戚们打电话,我叔,我姑姑……他们都像我一样问:是不是出去买早点了?我又打给医院护士站,才出院两天,电话那边已经想不起来我爸这个病人了,解释了很久,才告诉我,没看见,应该没来过。
我妈走过来递给我一瓶酸奶,还有个水煮蛋。她看上去已经没有了凌晨时分的迷茫,还催我赶紧吃点:没事,谁知道他抽什么风,可能一会儿就回来了!我也想说几句给我俩打气的话,终于还是没张开口。
窗外,暑期里又一个艳阳天铺陈开来,阳光使人镇定,让人觉得一切还没有那么糟。我把酸奶喝完,下决心拿起手机,在打车软件上输入了一个目的地。等了五分钟,没有司机接单。可以理解,毕竟去的不是什么喜庆地方。可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后一种可能性,总得试一下。我加了二十块钱红包,又等了十分钟。还是没动静。只好再加到五十块。屏幕上几乎是立刻就显示出了一个车牌号。
出城的路一直向南。然而走了很久,都市繁华都没有退却。路上还遇到了一个婚礼车队。我这才想起来今天是周末,可能也是个黄道吉日吧。在这样的日子里我爸竟然失联了,不得不说有点讽刺。打头的喜车是一辆宾利,我听司机骂骂咧咧地惊叹了一句,才注意到宾利后面还跟着一辆劳斯莱斯。我没办过婚礼,更没坐过婚车。第一次结婚时俩人领了证,吃了顿大餐,就是所有仪式了。如果再结婚,更不会有婚礼了吧?我想起了刘正名,又觉得,大概也不会再结婚了。
司机因为目的地特殊而保持的那点肃穆,像太阳下的冰,很快就融化了。他告诉我,其实我要去的地方可以先坐地铁,到3号线的尽头,也是城市轨道交通所能到达的最南端,从那里再打车,也不耽误时间,还省钱。就跟发面一样,司机想想又换个说法,像摊饼一样,原来都是农村,现在都摊进市里来了。我点点头。
我爸不会开车。有时候我能看出他挺羡慕年轻人开车。在南方,有几次坐在我车里,他说,我要是有驾照,就去买个奥拓,自己开着多方便,想去哪儿去哪儿。彭通通问:姥爷你说的是奥迪吗?彭通通不知道长安奥拓这款在他出生前就已经停产的小型两厢车。它曾经是我们这儿出租车的主力车型,便宜,省油,是我爸的Dream Car。
上午十点,我来到了未央墓园。墓园建在终南山下,外面公路旁笔直地站着两排白杨树——北方农村道路的标配,它们的叶背在微风中摇曳着浅金色光芒。令人惊讶的是路边野地里竟然还蜿蜒铺上了一条红色塑胶步道。谁会在这里散步呢?我没有细想。
园子大门修成牌坊样,又大又新,在蓝天下亮得刺眼,也跟我记忆中完全不同了,倒像个欧式楼盘的入口。我进门时看到有个黑脸膛女人坐在折叠椅上。女人本来正拿手机刷视频,声音很大,看到我走来就抬头一直盯着我,盯得我心虚,不由得暗自忖度如今上坟是不是要买门票了。
终于她开口了:带些花不?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摇摇头,没停下脚步。香蜡要不要?她追着我又喊了一声。我只好回头又摇了摇头,感觉到颈椎很不舒服。
我快步行走在上山的石阶上。这地方扩建了很多,不同的区域取了名字,什么“永乐坊”“永兴坊”之类的,古人的小区名用到这里一点不违和。石阶倒是旧的,和很多年前我第一次来时一样。气喘吁吁的几分钟里我有点搞不清我到底是在找我爸,还是在找写着我爷爷奶奶名字的那块墓碑,但其实我很快就意识到我爸不会来这儿了。旭日朗照下,一排排依山而建的墓地又齐整又精神,像体育场看台上兴致勃勃的观众。爬到高处举目四顾,不难发现我是这片山坡上唯一的活人。而且我爸,别说复查没问题,就算真有点什么,也并不是一个会连夜跑到亲人墓前倾诉的文艺范人士。我有点后悔一番折腾跑到这里来了。
祖父母的墓碑和碑座上都蒙着厚厚的尘土。这里每块墓地起初都一左一右种着两棵小小的柏树。现在有一棵已经枯死了,针叶还在,只是全部变成了黄色。两棵树之间还有一块更小的泥土地,里面依稀可以看出燃剩下的一把香尾,几乎与泥土融为一体。我四处张望,发现不少碑顶上都挂着一两串颜色鲜艳的假花(原先的风俗是用小石块压上几张纸钱),估计是清明节的遗存。对比之下,我爷爷奶奶这儿显得有点寂寥。他们名字后面的籍贯——某地人氏,也孤独地刻着一个跟这儿大多数人迥异的地名。
我看看时间,飞往乌鲁木齐的飞机一小时前就已经起飞了。我妈没给我电话,说明我爸还没有回家。阳光还是很好。我又想到从乌鲁木齐飞喀什的联程航班,买的时候图便宜,选了改签费最高的,现在正好,省得退票了。
不知道是天气的原因,还是天光的原因,或者源于其他更玄妙的力量,我心里突然没有那么着急了。我又沿着来时的台阶下山,走回刚才那个看门妇女那儿,问她:香蜡有么?你说还有花,在哪儿呢?
都有都有。看门女人放下手机,高声地答应着,语气和表情里只有来了生意的高兴,完全没有“你早干啥去了”的奚落。
女人指指旁边一排平房深处,示意让我跟她去那边挑花。走之前她往门房里交代了一句什么,有个男人懒洋洋地走出来,替代她坐在了门口那张折叠椅上。
平房里水泥地上还真放着不少鲜花篮和花束,把整个地板都摆满了,空气里飘着浓郁的百合花香。我先选了一只小花篮,里面有黄菊花和白百合。我奶奶生前是个热爱生活的老太太,在不大的院子里垒出一个花坛子,种了好些植物,还搭着葡萄架子。想到这儿,我又重新拿了一个更大更鲜艳的花篮,有红白两种百合,一大把粉色康乃馨,还有满天星什么的。我问有没有香,女人忙不迭地点头,给我找出了一把线香,两支不大的红蜡烛,又小声问:要钱跟衣服不?她说的是用来烧的纸钱和纸衣服。她脸上有一种莫名的神秘气息。我说要。女人从另一个套间里给我拿来了薄薄的、面值很大且各不相同的一叠纸钱,以及一叠装在塑料袋里的深蓝色纸——应该是衣服。
这时女人又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叮嘱我:nia(人家)现在不让烧纸,今天没啥人,你一会儿烧的时候快着些。我这才明白她卖东西为什么搞这么神秘。
她嘴里念叨着算了账,一共一百多。又不知从哪掏出一张打印着二维码的纸片让我扫。这时候外面有动静,好像有人高声说话。女人抱怨一句“能干啥么”,大概是嫌男人没用,看不好大门。又还是操心,扔下我出去探看。二维码还在我手里,信号不好,扫了半天才付款成功。
我拎着花篮,香蜡,还有纸衣服什么的走出来,替女人把门掩上。心想这么冷门的地方居然能吵起来,也是有点搞笑。我径直往上山小路那边走,走几步却停下来,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好像是我爸,正站在门口,跟看门男人高声吵架。我快步走过去,还真的是他。大热的天,老头儿还穿一件长袖牛仔布衬衫,斜挎着那个用了好多年的正方形尼龙包(银行理财的赠品),手里拎着俩垃圾袋,准确地说是两个黑色塑料袋,不知道装着什么。我爸身高一米七六,在我的记忆中他一直是个高大的人,即使到这个年龄,也比大部分老人显得挺拔,现在这么看也佝偻了不少,脖子往前伸着,但气势还在。
他正愤怒地质问着什么,人本来是停下来的,突然又迈开步要往里走,旁边的看门男人就伸手去拦,女人也嚷嚷着凑过去。
我急了,大声喊:干啥呢?!让声音先于脚步奔过去给我爸助阵。这一个早晨我都觉得喉咙里堵着团异物,别说说话,气都喘不上来,此刻这团异物突然消失了,声音大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我爸转过头看见我,一愣,看门夫妻也有点发呆。
这工夫我已经走到门口了。咋,上手打老年人?你再动一下?我一只手指着那男的,另一只手掏出手机,男人迅速放开了我爸的胳膊。我离婚后跟人在公共场合吵架的本事见长,已经从每每吵不赢还气个半死,进步到时常打个平手且不太动气了。有一次我听彭通通对同学说:我妈跟我家附近饭馆都吵过架,现在我们只能去远处吃了——这当然是太夸张了。
看门女人最先从混乱中厘清了事实,甚至比我还快。她猛一拍巴掌,冲我爸道:哎哎你说这老汉,你娃都买了香蜡了,连花都买了,你说你还拿这么多烧纸票子干啥呀?又说,不是俺们不让你进,现在墓园里头不让烧纸呀!语气是埋怨里带点亲昵。
为啥不能烧?谁说不能烧?上次来还能烧的!
我明白了,我爸手里那俩袋子装着的是他买来上坟的烧纸。而刚才他一直跟人家嚷嚷的也就是这几句话,像是循环播放。
我再次确定了这确实是我爸,是那个陪我妈逛公园都要提前在超市买矿泉水带进去的退休教师。我爸上坟自然也不会进了墓园才买烧纸——我也想了起来,从前墓园也有卖烧纸的。经过了一上午梦游般的混沌,我脑子现在一片清明,连身子都轻了,整个人像从水里爬回到了陆地上。
看门男人这下冲着我了:不是要打谁,是烧纸不让带进门!去年就不行了,统一规定的。说着给我指旁边墙上的告示。我看看墙上的牌子,刚才进门时没注意。牌子上写着些字,然而我跳跃的心情并不能认读文字。
不拿进去放哪儿?也没地方扔呀?我问。一点儿也不生气。
我爸听我这么说又急了,扔啥?不能扔!自己买的凭啥不能进!我看着他那吹胡子瞪眼的模样,有点想笑。我很少仔细地打量我爸,老头儿脸上斑斑点点又多了不少,花白胡子看样子好久没刮了,乱糟糟的,显得特别邋遢。我笑了一下,眼睛湿了,鼻子也有点齉。
你五点多出门就为上坟?我扶我爸坐到两排墓碑间的道沿儿上,问。
我在手机上查了,坐地铁一个小时,倒公交车一个小时。不远。关键是要先去广教寺,那儿门口有一条街卖烧纸票子的,你记得不?再坐车过来……妈的,多跑那么远路买来,不让烧。
你可以啊,都会用手机找路线了。我蹲在地上烧纸衣服,一边揶揄他。藏蓝色的纸衣服,做成了对襟棉袄的样子,还挺精致。可惜颜色太暗了,我奶奶估计不喜欢。
他们卖的就让烧,自己带的就不让烧。有啥道理?!我爸还余怒未消,又问我,你买这些东西多少钱?
五十。我说。
我买六刀烧纸才三十块钱,那么厚!还送了个打火机……还有你这花,纯属上当,等一会儿咱走了,他们上来一收,明天继续卖。
我再看看花篮,那些鲜花还真的有了点可疑的疲态。墓碑前的水泥台上,摆着我爸带来的几块绿豆糕,一小碟酱牛肉,和两盅白酒。样式还不少。地方不够大,花篮挤在边上。
这些都是爷爷奶奶从前爱吃的?我问。
是你妈老同事前些天来家带的,我看有现成的,省得买了。
我想起小时候跟着亲戚们扫墓时,总要有个人代表大家说点什么。比如:爸、妈,我们来看你们……你俩吃好穿好……保佑咱全家……之类。可现在就我和我爸,这种具有仪式感的发言我们俩谁也不会。
我妈早上起来看你不见了都快急死了,我说,我到处找了好多地方……我本来想说“连你们系新教研室都去了”,又忍住了。我估计我爸可能并不知道新教研室在哪儿。
找啥?我还能丢了?我爸看着墓碑出神,不以为意的样子。
我手机微信提示音一阵阵响着,是知道我爸找着了的我妈在一条一条发语音骂他。我理解,她要吐出的不是一口恶气,而是深深的恐惧。少时夫妻老来伴,即使是他俩这种闹了一辈子的夫妻。
早上你不见了,我还想我妈会不会跟那个杭州男人一样,连夜把你给那啥了吧?我说着忍不住笑起来。
我爸不笑,过了一会儿才说:我跟你妈……过了一辈子,绝对不会出这种事。停了停又说,你现在一个人,不管怎么生活,找什么人,都要注意安全。
……我想起我作废了的机票。突然灵光一现。
爸你搞这么一出,是不是不想让我去新疆?我问。
他好像没听见。又过了一会儿,说,你看现在这人,把纸钱搞得面值那么大,烧起来一共也没几张。连死人都糊弄。
我把绿豆糕从台子上拿下来,递给他一块儿,自己拿一块儿。按我们这儿拜祭的风俗,要当下吃了,不能带回家。我爸咬了一口绿豆糕,说,我见过刘正名他女儿。
中午了,天更晴更晒了,热得真实。我也开始冒汗。
我手术住院那几天,她女儿来看过三床,他们认识。
我仔细回忆三床什么样。一年前的事了,印象不深,好像开始是个老太太,后来出院换了人,什么样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是后来进来的那个三床,我出院前一两天。人刚住进来,刘正名的女儿就过来了,带了很大一束花。你跟你妈当时都不在。
我爸接着说,女娃给三床说她爸技术好,这种小手术天天做,不算啥,让病人放一百个心。后来我问三床,谁给他开刀,他说是刘正名。可能是他家亲戚?
不会,要是亲戚,人家说客家话你听不懂。我纠正我爸。
那就是领导、老师什么的。
她女儿看着年龄有多大?我又问。
那能有多大。二十来岁?挺时髦的,能说会道。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也去看墓碑。我觉得我和我爸坐在这里,跟坐在家里电视机前扯闲篇儿好像也差不多。
我俩又沉默地吃了一会儿供品。我爸突然说,不过现在交通还是方便多了。有地铁,还是方便。
我知道他一定是又想起了我小时候他带我来上坟那次。
也不是特别小。那时我上中学,爷爷头一年不在了。那天我爸好像和我妈吵了一架。为什么原因不记得了,反正我记忆中他俩不是在吵架,就是在吵架前的酝酿或吵架后的冷战中。快过年了——过年本身也是让成年人吵架的重要原因。快过年了,我在放寒假。我爸和我妈吵了架,不知怎么就决定带我去给我爷爷扫墓。
那时从城里到这座新修的墓园来,要先坐市内公交车到城南客运站,再从城南客运站坐“子午”方向的长途汽车,中途下车,再走一段。回去是同样的一番跋涉。不,还更复杂。因为回程要在半路拦车,拦长途车。你并不知道下一辆往城里开的车什么时候到来。
那天扫完墓,我和我爸在隆冬的郊外等了很久,太阳都落山了才终于来了一辆车,是世纪之交常见的那种运营中巴。卖票的男人坐在车厢门边那个位置,招呼我们上去。我俩很高兴。上车后发现车上人很多,座位早没了,只能站着,但那时长途车没座位仿佛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车太矮了,我爸塌着腰站着。我在拥挤颠簸中期盼着终点。过了好久,车停下来。可并没到站,车停在半道上,路边模糊一片,什么像样的建筑物也没有。天已经擦黑了,温度比白天又降了许多,周遭更显荒凉。只听到卖票的人在前面吆喝“都下来都下来”。
人们开始沉默地下车。我和我爸那时已经被后来陆续上车的人挤进了车厢最里面,前面站着的人陆续都下空了。我也想跟着下去,因为挤在密不透风气味复杂的车厢里真的很难受。可我爸站着没动。卖票男人也已经站在车下了,这次是专门冲着我俩吆喝:下来下来,站着的都下来。
我爸还是不动,问他:为什么要下车?没到站呢。我爸的普通话在这种环境里听上去很突兀。
售票员身边这时多了一个男人。那男人显然不是乘客,个儿不高却很胖,几乎是圆球形,腆着肚子威严地站着。像谁呢?我想起来,是像我爸单位总务科那个管液化气罐的胖男人。人们用自行车把空罐驮到气站,再从他那里换新罐驮回来。但那时不知道为什么燃气罐总是很紧张,时有时无。因此大人们,比如我爸,总要给坐在小窗后面的胖男人赔着笑脸,他也就变得越来越威严了。
以我十几岁的人生经验,我突然就明白了整件事。我知道,售票员是要把车里的某个座位安排给这个威严的男人,也许就是他自己的座位?那为什么要让这么多人都下车呢?——可能是为了表示对领导的敬意。
售票员对我爸的疑问很不耐烦:让你下你就下,快些。
不是还有这么多人都没下么?我爸继续问。声音不大,但足够所有人都听清。那时的我爸从不和家里以外的人吵架。倒也不是说他是个人缘很好的人,他只是不跟人吵架。
坐着的不用下!你快些,别耽误时间!售票员明显生气了,一脚踏进车门,伸出手来又像是召唤,又像是要拉我们下去。
你想让谁上车就上,但是我们不下!我爸声音大了,还伸出手把我揽到离他更近的地方。我和我爸,从来也不是那种有很多肢体接触的亲昵的父女。我有点害怕,又有点高兴于我对情况的判断得到了我爸的确认。
上车?让谁上车?售票员迟疑起来,好像真的没听懂。
我不知道你想让谁上车!反正我不会下车。我们买了票!我爸说。
车里有坐着的人轻笑起来。售票员竟然也笑了,看着我爸的样子,好像在看傻子。但是他不说话。
这时有个坐在我们附近的老汉对我爸说:年底进市区查超载呢,车上不让站人。等把俺们送到,再回来接你们。
我爸又站了一会儿,或许只有几秒,下车了,我也跟着走下去。他并没理会这好心的老汉。
外面的冷空气里有农村特有的味道:秸秆、牲畜粪便什么的,很好闻。车下的人们都坦然地站在腊月郊外的寒风里。他们知道刚刚在车里发生过什么么?也许不。但是他们竟然都知道中途下车的原因,从表情就能看出来,每个人都像那些堆在路边的行李一样,安稳而沉默。原来只有我和我爸不知道。我们是两个傻瓜。
一直到那趟车又来接我们,我爸都没有再跟我说话。第二次上车我们有了座位,很快就到站了。售票员还坐在他那个位置。他也没有再说话。胖男人不见了。
那天我们回到家已经很晚了。我不知道我妈是不是着急来着,至少她没有表现出来。我爸我妈练就了过硬的战斗力,在冷战期间谁都不会对对方表现出担心或牵挂。不过也可能我和我爸在一起这个事实本身,就让我妈很放心。就像这些天,彭通通和他爸在一起,我也很放心。
那天,后来,在长途车终于把我们送到城南客运站以后,我爸带我在车站旁的小吃店吃了晚饭。是一家小笼包子铺。我爸要了包子,蒸饺,还有紫菜蛋花汤。我饿了,吃了好多。汤很热,很好喝,说是我喝过最香的一碗蛋花汤也不为过。就在我心满意足喝汤的时候,我爸突然笑了一下说,他妈的,我还以为是啥大人物要上车呢。
我也是,我以为是他身边那个男的要上车。我从汤碗上抬起头,高兴地,大声附和我爸。
后来每次扫墓,我都会想起这件事。如果是和我爸一起,我们总会再议论一遍“还以为是什么大人物要上车”,每次说起这个我俩都兴致很高。不过其实后来这么些年,我一共也没来过几次墓园。
现在,我和我爸竟然又有了一段可以拿出来说的记忆。我是说,只有我们俩在场的,一辈子再也忘不了的。这有点奇妙。我想,彭通通长大后会记得和他爸一起做过的什么事呢?我和他爸离婚了,但是也没关系,他们父子俩还有很多的周末与寒暑假可以度过。
我又想,刘正名跟他女儿也有一些这样的记忆吧?
还有,我还要不要去喀什?